天青色等烟雨

2016-06-28 13:45林漱砚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黑虎青瓷孩子

一个微电影拍摄团队接了一个奇怪的项目,女客户要求拍一场活人葬礼。一行四人深入别墅拍摄,灵柩、寿被、白幡准备俱全,躺进棺材的女人仿佛真的死去了。一场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夜会安然而过吗?

李莽带着他的团队——场记张恬荔以及打杂的小伙子黑虎、兵勇,坐了大半夜的动车,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周青瓷居住的城市。动车站是新建的,宽阔的站台上铺着微湿的水气,李莽抬头望了望天空,一层淡青色的云雾正若隐若现地笼罩下来,仿佛是还未散开的晨光,又仿佛一场烟雨即将来临。

出了动车站,李莽准备打车往市区走的时候,却发现张恬荔落队了。他赶紧跑到张恬荔身边,提醒她跟上队伍,一个姑娘家,在人流量频繁的地方走丢可不是什么好事。张恬荔却拉开外套一角,狡黠地笑着,让他看里面揣着的一只小动物。张恬荔的外套下藏着一只栗色的小猫,耷拉着皮毛,小小的脑蛋上亮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流浪猫,很可怜的,我们带它走吧。张恬荔用半央求半坚决的语气说。

李莽无奈地笑了,这就是张恬荔,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加了六个流浪猫狗救助群的女孩。此次出差拍微电影,张恬荔本来不想来,理由是自己收养的两只流浪猫还没找到合适的动物救助站;流浪猫狗救助群里的爱狗人士后天要去狗肉节上救狗,她也想参加。但李莽此次接的单报酬可观,是他的“白莽莽”工作室成立以来酬金最高的一次,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要尽力把这部片子拍好,力求周青瓷满意。因此,他费尽口舌,终于说服张恬荔前来,条件是先找到一位朋友替张恬荔喂养小猫,又答应张恬荔等拿到酬劳,便给她封一个大红包,让她给城西那家动物救助站捐20包狗粮。

眼下,微电影还没开拍,张恬荔倒先收养了一只小猫,弄得李莽又好气又好笑。张恬荔见李莽的脸色缓和下来,便嘻嘻笑着,说就叫它“栗子猫”吧,然后紧走几步跟上了队伍。

出租车经过殡仪馆门口时,李莽便喊司机停了车,说先拍几个空镜头回去,免得到时候又要特地跑过来。一行四人扛的扛,拎的拎,背着大小摄像器材下了车,在殡仪馆门口摆开长枪短炮。眼下这个时辰,刚好是火葬场最繁忙的时候,今天正好有好几支出殡的队伍,到处是晃动着的白衣白帽。有几家丧户在殡仪馆门口燃放烟花爆竹,腾起的青烟让殡仪馆及殡仪馆里的人显得影影绰绰,恍如隔世。张恬荔连连摆手,我不敢在殡仪馆门口打板,不敢。李莽便吩咐黑虎说,你帮忙打一下板。

张恬荔是某电影学院的大四学生,即将毕业,这段时间在李莽的工作室实习。说是实习,其实也就是勤工俭学,赚点零花钱。张恬荔来面试时,穿了一身名牌。但李莽觉得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既不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家境所带来的淡定,也不像苦苦奋斗后所获得的自豪感,而是微微带着一点惴惴的、不安的神色。张恬荔告诉李莽,自己自小家境不好,从大一开始便勤工俭学,当过群众演员、道具人员等等杂七杂八的角色,甚至当过替身演员挨过鞭子,到现在已经有差不多四年的工作经验了。

彼时,李莽的工作室刚有起色,聘用人员的薪资不高,任务不轻,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跟我做过的工作比起来,当场记已经是最轻松的了,就算工资低一点也没关系的,你看着给一点就是。张恬荔满脸真诚地说。张恬荔所描述的经历跟李莽的过往颇有些相似之处,他理解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手里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的时候的那种渴求,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愫,便答应她留下来。事后,李莽不止一次回想起他跟张恬荔初次见面的场景,思量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满口答应让她留下来,但脑子回响的一直都是张恬荔说的“你看着给一点就是”那句话。

由于张恬荔还要做份毕业论文,而且她似乎有点营养不良,姣好的脸蛋上缺乏一种年轻女孩应有的光泽,总是一脸倦色,偷偷打呵欠,李莽有时候便让黑虎或兵勇替她打板,给她的工资却分文不少,惹得他俩颇有怨言,李总,你莫不是喜欢上这打板的姑娘了吧?

殡仪馆的鎏金招牌,大院里象征重生的回春池,台阶前寄寓亲人情感的香烛台,李莽把这些最能烘托殡仪馆庄严肃穆气氛的物件一一摄入镜头。张恬荔拉了拉李莽的衣服说,够了,快走吧,拍这些有多晦气!不知道这位顾客是怎么想的,人还没死,为什么要为自己拍葬礼?

关于这个问题,李莽起先也想不明白。李莽创立白莽莽工作室已经五年多了,拍摄的微电影不下50部,一般以婚庆题材居多,从相识一直拍到婚礼,的确是个绝好的纪念。其次是各单位拍的宣传用微电影,少数还有闺蜜主题微电影、成长主题微电影等,只有周青瓷,要为自己拍一部以葬礼为主题的微电影。接到这单生意时,李莽犹豫了很久,既怕手下的作品无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又怕作品揭露了人物血淋淋的内心世界,这两样都是李莽所不愿意的。但周青瓷出的价钱是普通微电影的两倍,实在太有诱惑力,何况李莽觉得,拍葬礼题材的微电影可能是个未来的方向,便应承下来。

在拍摄之前的一个月时间里,李莽和周青瓷在QQ上进行了无数次对话,一步一步商议着微电影的剧本。周青瓷的网名叫“青花瓷”,她说自己喜欢《青花瓷》这首歌,喜欢青花瓷碗、青花瓷衣服、青花瓷首饰。青花瓷的幽静、恬淡以及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傲,都是她所喜欢的。周青瓷这样说的时候,李莽眼前仿佛有一朵色白花青的牡丹袅袅娜娜升起,这部微电影的基调越来越明朗了。

剧本是周青瓷自己写的,情节很简单——女主人公身体不好,膝下无子,她要提前为自己策划一场葬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一回;再到儿童福利院领养个孩子,孩子是之前已经看下的,她拍过葬礼之后,就去办理手续,正式把孩子领回家。周青瓷说,葬礼代表死,埋葬过去的自己;孩子代表新生,领养这个孩子回家,从此就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由死到生。死而后生。虽然未曾谋面,李莽隐隐感觉出周青瓷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在故事之外。李莽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其实每个人都需要提前办一场葬礼,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做给自己看。厘清与这个世界的纠葛,就会知道什么是该坚持的,什么是该放弃的,接下来的人生或许会过得更加从容吧?

根据他们之前的议定,在殡仪馆门口,只需拍几个空镜头就可以,“葬礼”就在周青瓷家里拍摄。殡仪馆的吊唁大厅是个多么严肃、充满悲哀的地方,不可能让市民随意去玩拍微电影这档子新潮、不合常理的事。只有在自己家里拍,才能把渗透在整个葬礼里的情感表达出来,周青瓷曾经这样说。张恬荔伸着舌头说,微电影玩到这个份上,只能说明这家人有钱有闲,吃饱了撑的。问题是,这个家里举行过葬礼,以后还能住人么?

你真是个孩子,李莽对张恬荔说,等下到了顾客家里,要注意言行,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当好自己的场记就行了。

张恬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紧紧搂着栗子猫说,快点走吧,可怜的栗子猫一定是饿了,咱们到市区给它买瓶热牛奶。

周青瓷的家在市中心,是一个高档小区里面的独栋别墅,三层小洋房,落地飘窗上挂着轻逸的青花瓷窗帘,跟淡青色的天光云影相得益彰,远看似一缕缕飘散的云烟。看到这一幅幅窗帘,李莽就知道,周青瓷的家到了。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女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张恬荔趁着李莽按门铃的空当说,如果能让我在这里住上一晚,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李莽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张恬荔的脸说,打板的姑娘,主人家说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这里,你只要跟着我,以后还可能到迪拜的七星级酒店拍微电影,这一辈子早值了。

这幢别墅的女主人,微电影唯一的主角周青瓷将他们迎进门来。周青瓷身穿一套半旧的青花瓷运动服,身材削瘦,披肩长发疏疏落落。周青瓷抬头看李莽的一刹那,李莽本能地吃了一惊,她的面色太难看了,没有一丝血色,灰暗的两颊布满了斑斑点点。在之前的交流中,李莽得知周青瓷今年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女人要是不化妆,肤色暗沉虽然是难免的,但周青瓷这皮肤,分明是上了年纪而且生活窘迫的女人才有的。

做好分内的事,跟拍电影无关的事情一概不问,这是吃他们这碗饭的人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李莽将身上扛着的设备轻轻放在实木地板上,黑虎和兵勇仰头望着客厅里那盏枝形水晶吊灯出了神。周青瓷看着张恬荔,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位姑娘好漂亮,李导,你的团队有这等人才,怪不得请也请不到呀!

张恬荔带着点骄傲的神情,轻轻笑了笑。李莽知道这是句客套话,便谦虚地说自己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周青瓷将他们带到二楼客房,为李莽、黑虎和兵勇安排了一个大房间,为张恬荔安排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又说,李莽他们一路上辛苦了,中饭已经为他们预备好,在一楼的厨房里,他们饿了就可以随意吃,她自己则要出去买些“葬礼”上用的物品。

周青瓷出去了,别墅里一片寂静。家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黑虎说,这户人家有点怪,看起来这么有钱,她怎么这么放心把我们四个陌生人留在自己家里,该不是什么黑店吧?张恬荔敲着黑虎的厚胸膛说,你除了这里肉厚一点,其他还有什么?人家一个老板娘,犯得着宰你吗?说着,她把栗子猫从怀里放出来,憋闷了好久的栗子猫大概也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好地方,在宽敞的客厅里撒丫子欢跑起来。张恬荔跟在栗子猫后面,一边追着,一边柔声唤道,先喝牛奶,趁热喝牛奶,喝了再玩。那情景,就跟唤一个调皮的孩子没有区别。这时候的张恬荔,脸上有了一层别样的光泽,这是李莽平常不曾见到的。李莽心里一动,问道,如果你有个孩子,也会这样温柔地对他吗,而不会像很多妈妈那样冲他大喊大叫?

贸然问完这个问题,李莽自己先愣住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做事风风火火、走路掷地有声的母亲,但是母亲已经过世了,死于癌症。大家都觉得奇怪,那么强壮的一个女人,应该是疾病怕她才对,但她还是早早走了。张恬荔显然没有料到李莽会问这个问题,她停止了追逐小猫,眼神变得很悠远,想了好久才回答说,等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抚养孩子了,一定会好好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李莽发觉自己的问题问得过于深沉,张恬荔看起来连男朋友都没有,他怎么可以问到孩子的事情上去呢?

为了打破僵局,李莽招呼大家吃中饭。从碗柜里拿出来的餐具,不论碗、盘、勺、筷,无一例外都绘着青花。张恬荔艳羡地说,当阔太太真幸福,这些餐具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吧!黑虎不以为然地说,人家都病入膏肓了,还幸福什么?张恬荔伸手去拍黑虎,却不小心将黑虎手里的碗拍落在地,碎成几块。大家都惊呆了,李莽批评了他俩太轻举妄动,表示自己会向周青瓷道歉。

饭后,李莽和黑虎、兵勇把摄像设备搬到卧房,张恬荔抱着栗子猫回了自己房间。为了省房租一直在工作室打地铺的黑虎、兵勇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生怕自己弄脏了雪白的床单。李莽刚准备摆出领队的口吻,嘱咐黑虎、兵勇要淡定,张恬荔跑过来敲门说,周青瓷该不会是有病吧?你看窗外。李莽起身看窗外,外面是一个大阳台,整整齐齐架着二十几个米筛,晒着各种中药材,打开窗户,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你看她的脸色,只有快死了的人才那样!张恬荔说自己晚上不敢一个人住了,要在他们房间一起搭铺。

李莽告诉三位同事说,这位客户的确是身体不好,这个来之前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就不要太大惊小怪,以免伤了她的心。说完,他让张恬荔回去休息,下午大家就要各就各位开始工作了,接下来这一夜一天时间有的忙的。

张恬荔怏怏地回了房间,黑虎和兵勇仰躺在床上休息。李莽踱到阳台上,一个米筛一个米筛地看过去。每只米筛里的药材都切得整整齐齐,甚至每片药材晾晒的方向都一致,显然周青瓷把晒中药当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李莽从米筛里拿起一粒枸杞子,放进嘴里咬着。他以前也晒过枸杞子,医生说张恬荔贫血,他回来就晒了一筛子枸杞子。正想着,突然隔壁房间传来张恬荔瘆人的尖叫声,李莽激灵一下冲到隔壁,只见一个体型瘦长的男子正对着张恬荔指手画脚。李莽来不及多想,猛扑过去,将对方压在身下。张恬荔泪水涟涟,撒娇地埋怨李莽不该带她来这种鬼地方。被李莽压在身下的男子“咿咿呀呀”地乱叫,声音听起来含糊而古怪。李莽慢慢起身,为防止他反弹,用双手紧紧地箍住对方的双肩,将他的头转过来。

这是一张黝黑的脸,面色苍老无华,眼珠子是其上唯一能动的活物,却是目光苍茫、眼神呆滞。你是谁?李莽厉声喝道。

我是弟弟……

你是谁的弟弟?你怎么能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坏人,打打打……

原来是个傻子!你才是坏人,你才该打,谁叫你吓唬我的!张恬荔扑过去要打他。

周青瓷买了东西回来,丢下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直奔过来对李莽他们说,误会误会,他是我弟弟,之前忘了跟你们说了。他脑子有点问题,这几天刚好从老家过来看病,住在我这儿。刚刚我出去的时候,忘了把他的房门反锁起来了。李莽松了手。周青瓷把脸转向弟弟,阿筑,怎么又不听话了,不是叫你别到处乱跑的吗?

打坏人,打坏人……阿筑急得双手乱拍。

周青瓷好不容易连推带搡把弟弟弄到房间里,关好房门,尴尬地对李莽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

跟一个本身已经这么可怜的人,还能计较什么呢?李莽苦笑着摇摇头。张恬荔还在抽泣,周青瓷便挽住了她的手问,中午吃得还合胃口不?

嗯,周姐做的菜很好吃,铁板茄盒特好吃。张恬荔的脸色终于缓和过来。

周青瓷微微笑了,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铁板茄盒?

我是随便猜的,一般女孩子都爱吃这个。周青瓷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各人散去休息,李莽在厨房里帮着周青瓷一起收拾碗筷。周青瓷说,以前戴克然也夸我做的菜好吃,但自从我生病之后,可能是我自己吃药吃多了,家里的药味散不掉了吧,戴克然每次都说吃我做的菜,就跟吃药一样。渐渐的,他就不回来吃饭了。

李莽第一次听周青瓷提起“戴克然”这个名字。戴克然,应该是周青瓷的老公?

午后的天空还是烟青色,看样子,一场不爽快的雨将要来临。周青瓷将阳台上晒着的药材往里收一收,然后靠在阳台里侧的藤椅上发呆。房间里,黑虎和兵勇正在打鼾,李莽有时候挺羡慕他俩随时随地都能入睡的坦然。张恬荔发来信息,说自己累了,先躺一会儿。李莽便走到阳台上,坐在周青瓷旁边的藤椅上,默默坐了一会儿,问道,你弟怎么会成这样的呢?

用现在的医学术语来说,应该是新生儿窒息吧,就是难产导致缺氧的那种情况。周青瓷告诉李莽,当年家庭条件差,阿筑是在家里出生,叫接生婆接生的,她妈妈自己也差点因为大出血而丢了性命。阿筑刚生下来也是白白胖胖的,特别招人喜爱,没想到越长大越觉得不对劲,到了八个月还不能自己抬头,抱到医院一看,说是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了。因为没钱给阿筑治病,爸妈就抱着阿筑回了家,还以为等他再长大一点,长硬实了,就好了。没想到长成了智力不全、连话也讲不清爽的人。

周青瓷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听得李莽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沉默不语。

周青瓷说,近段时间,爸妈发现阿筑的智力越发障碍了,白天喜欢纠缠人,拉着人咿咿呀呀叫,夜里则大叫大嚷不肯睡觉,她就把弟弟接到自己家里,带他去大医院看了医生。做了脑部核磁共振,医生对着片子摇摇头说,没办法了,脑细胞老化得跟七十岁的老人一样了,甚至连七十岁的老人还不如。他出生时脑缺氧,脑细胞本来就不按正常水平生长,老化起来也非常可怕。所以,弟弟虽然只有三十岁,其实已经是个七八十岁、老年痴呆的老人了。说到这里,周青瓷用双手撑着两颊,头深深地向地面低下去,仿佛双手已经没有力气去支撑头部的重量。

李莽看看天说,仿佛要下大雨了,你这些药材,要不要再移进来一些?要不然会被雨点打湿的,我帮你收。李莽起身,将米筛一个个往里面移,这时他才发现,阳台上还晒着很多婴儿衣服和口水肩、小帽子、小手套之类的婴儿用品。

我晒了二年多中药了,晒给自己喝,晒给阿筑喝,白细胞低了要喝,失眠要喝,感冒了也要喝。不知为什么,自从我开始晒中药后,好像午后经常下雨。阿筑是个可怜人,一辈子都活在混沌里。而我,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其实也跟五六十岁的大妈差不多了。周青瓷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个家里不知怎么了,我爸妈才我跟阿筑两个子女,居然都出了大事。

低低的云层压得人心里闷闷的。李莽为消除一点沉闷感,便就打破青瓷碗一事向周青瓷道歉。周青瓷说,这套餐具本身就已经不齐全了,戴克然打破过好几只。那天,戴克然想要与她行夫妻之事,自从她手术之后两年多时间了,都没有跟他做过那事。可能是她脸上的痛苦表情让戴克然没有成功,他很恼火,打了她一巴掌,还砸碎了她最喜欢的青花瓷盘子。

李莽没料到自己的话引发了更浓重的沉闷感,更加无言以对了。周青瓷的手机响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周青瓷接了电话,说是她订的鲜花到了,她出去接应一下。李莽将他团队的伙伴们都喊起来,一起去帮忙。李莽踱下楼来,走到客厅时,看到周青瓷起先买的一大堆东西正堆在地上,透过包装袋,可以看见里面装着寿被、白幡、宣纸什么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要下葬的人了?李莽心里咯噔一下,转脸看张恬荔,她的脸色都变了。

送花工把一车鲜花卸下来,帮忙搬进客厅,临走时说了句: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潮,婚礼都开到别墅里来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都不作声,把包鲜花的塑料膜一一拆开,偌大的客厅里响起长长短短的撕裂声,哧——哧——,似在人心上划着。周青瓷预先搬了一张单人床放在客厅里,说这是她“生前”的卧床,现在就当“死后”的灵床。张恬荔把一朵朵香水百合插在单人床四周,把“灵床”密密围成一圈。黑虎、兵勇各抱起一只花塔,摆在客厅落地玻璃门两边。李莽爬上梯子,把一副黑色的挽联悬挂在“灵床”两旁。李莽起先还抱着闹着玩的心态,想赶紧把拍摄场地布置好,好早点完成任务收工走人,没想到干着干着,他恍惚觉得这真是一场葬礼的开始,而他就是逝者的亲人,是真心诚意过来帮忙的了,心里竟生出了悲悯和同情。

张恬荔弯着腰,半蹲着身子,把百合花瓣摘下来,洒在床板上,还仔细地摆出一个漂亮的造型来。你的手真好看,周青瓷对张恬荔说,真巧,你也有一只这样的手表。张恬荔看了看手上的卡地亚女表,问,你也有一只吗?周青瓷说,我没有,我认识一个人,他刚好有一只,跟你手上这只是对表。张恬荔摆好了花瓣,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趔趄,马上扶住床沿才没有摔倒。怎么了?李莽赶紧从梯子上跳下来,扶住了张恬荔。周青瓷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女人头晕大多是因为血虚,比如例假过多、营养不良或者是生过孩子之后没有好好调养,都容易这样。张恬荔听到最后一句,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是蹲太久了,体位突然改变才这样的,你们老女人就是话多!

李莽觉得张恬荔此言有点过分,正准备向周青瓷致歉。周青瓷却不恼,笑意盈盈地对李莽说,健康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疼出来的,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李莽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干脆不作答了。

周青瓷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镜框,端端正正摆在床头的鲜花丛中,那就是她的“遗照”了。照片似乎是在某个江南小镇拍的,周青瓷穿着一件青花瓷的棉布旗袍,长发披肩,两个浅浅酒窝里含着笑,眼睛里泛着灵动的气息。这笑意和灵动,粗看一眼是隐隐约约的,但仔细看,分明是满溢出来的。原来疾病可以把一个美女折磨得面目全非,李莽心里暗暗叹息。

张恬荔看到周青瓷还买了一对白灯笼,说这个挂到大门口去才更有气氛,黑虎和兵勇便搬着梯子,跟在张恬荔后面走出了客厅。周青瓷仔细擦着照片,喃喃自语道,那时候我的头发是那么浓密。后来做了化疗,每天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不是太阳光,而是枕头上的一堆黑发,虽然明知是我头上掉下来的,戴克然却感觉是自己秃了头一般,心里惶惶然。再后来我在大热天也戴起了帽子,戴克然又说心里捂得慌。停止化疗后,我的头发终于慢慢长出来了,虽然很稀疏,没想到居然比以前更黑亮。戴克然却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一直以为我戴的是假发……自从见了周青瓷之后,他们之间的很多对话都过于沉重,李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往往都以同样沉重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心底深深的同情。

灵堂布置完毕之后,周青瓷拿出宣纸、笔墨,开始为自己写讣告。微电影就从这个镜头开始拍摄,晚上拍葬礼准备工作,明天早上拍葬礼,之后再拍到儿童福利院领养孩子的镜头就可以了。这部微电影,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难也很难,因为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东西,越难发掘人物隐而未现的真实性格。

李莽把镜头对准了周青瓷写的讣告。

本人周青瓷,1980年生,如素坯上勾勒出青花;2015年卒。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爱过一个人,曾经可以为他欲生欲死。身为女人,本想拥有一个可以为他或她掏出心肺的人,惜命运弄人,一柄柳叶刀令此生梦难成真。今重疴缠身,以一场葬礼结束人世间一切的死,换内心一个痛楚的重生。兹定于明日上午八时正举行一个人的葬礼,望亲朋好友勿扰,为我祝福即可。

周青瓷 即日

周青瓷全神贯注地写讣告,毛笔尖在宣纸上快速移动,一纸蝇头小楷,着实漂亮。李莽看着讣告上面的内容,觉得拍这部微电影真是件虐心的事,周青瓷的一言一行,都似利物戳着他的心尖。他悄悄把镜头移向周青瓷的脸,那张脸可能因为脸色差的缘故,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周青瓷的神情庄严肃穆,仿佛进入了一个外人无法企及的世界。

写完讣告,周青瓷把宣纸吹一吹,移到一边,让它自然晾干,准备明天早上让戴克然读一读,完成告别仪式。周青瓷对张恬荔说,我要换件新衣服再上路,麻烦你进更衣室帮我一下。张恬荔哆哆嗦嗦地跟着周青瓷进了更衣室,就像自己真的是为一个垂死的人换衣服一样。周青瓷倒不避讳张恬荔,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她的身体很单薄,胸部瘪平下垂,了无生气。张恬荔觉得自己的青春活力对周青瓷是一种刺激,周青瓷却表情淡然地从手袋里取出一件新内衣来,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跟富家太太身份不相符合的、贫瘠的穿着打扮常识,听说穿旗袍最好是穿这种内衣?张恬荔一边应答,一边帮周青瓷把无肩带内衣紧紧地扣好。

周青瓷又拿出一件真丝旗袍来,素白的真丝材质很垂手,一看便知是上好的面料,旗袍前身绣着一只青花瓷瓶,后背是隐隐约约的蓝色碎花。这么漂亮的旗袍,看样子周青瓷一次也没穿过,她把旗袍套在身上,却找不到拉链。张恬荔眼疾手快,从青花瓷瓶的一簇绣花下面找到了拉链,把拉链拉了起来。周青瓷说,你可真聪明,一下子就找到了拉链,如果换成我,怎么也想不到拉链会在这种地方呢。张恬荔有点小得意,告诉周青瓷,这款旗袍是香港顶级时装设计师JOIJOI的作品,拉链隐蔽是它的一大特色,她自己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所以就知道啦。周青瓷笑笑说,我老公送我这件旗袍的时候,还说是在香港定制的呢,仅此一件,男人可真会骗人。你们年轻人可真好,脸蛋漂亮,身段又好,穿什么都好看,更别提穿上这么漂亮的旗袍了,你男朋友一定很爱你吧?张恬荔脸红了,我男朋友说我穿旗袍不好看,但是他说过,他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也许谈论衣服是女人之间建立友谊的最好媒介,周青瓷和张恬荔俨然熟悉起来。张恬荔说,穿上这样的旗袍素颜可不行,气场上撑不起来,她愿意帮周青瓷化化妆。周青瓷说自己自从生病之后,身体免疫力很差,皮肤对任何化妆品都过敏,已经两年多没用过任何保养品了,现在皮肤已经脆弱得不行,化妆就免了,反正等一下就要躺到“棺材”里了,素面朝天可能更应景。张恬荔心下深深地同情起这个女人来,正想问问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严重到这地步。周青瓷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真是人要衣装,周青瓷穿上旗袍后,倒显得身材凹凸有致,精气神看起来都好了许多,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旗袍上釉色渲染的青花瓷静静流淌着青花香,原来一个女人虽然憔悴,但她的气质还是在的,这是疾病所掩盖不了的。李莽看看周青瓷,又看看周青瓷的照片,觉得这照片应该是周青瓷和她的爱人初相识时,他为她拍的。这从她无法掩饰的青涩、无法掩饰的笑意中可以感觉得出来。果然,周青瓷对张恬荔说,那一天,我在桥上看风景,他在桥对面拍我,拍好了之后对我说,他懂我,他会送我一件最漂亮的青花瓷旗袍。李莽心想,这旗袍的设计师应该也是听了周青瓷的故事,才涌现的灵感吧!

周青瓷在旗袍外面戴了一块青瓷挂件,做工看起来有些粗糙,跟她这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旗袍比起来大为逊色,但从色彩、韵味上来看,倒也合宜。张恬荔说,周姐,您应该戴串珍珠项链,或者玉佩什么的。李莽将张恬荔拉到一边,悄声说,要充分尊重顾客意愿,既然周青瓷带着它“入葬”,它大概是对她而言挺重要的一件东西吧。

李莽把镜头光线调得亮一点,尽量让周青瓷的肤色显得柔和一点。周青瓷走到“灵床”前,端端正正地躺在百合花瓣上。现在就开始了?李莽忍不住问,你不先吃点东西?这个仪式要持续到明天上午,肚子会饿坏的。周青瓷说自己平常晚上就以吃营养餐为主,起先已经吃过一餐了。还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说,厨房里有各种做好的菜,他们只要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可以吃。周青瓷对张恬荔说,过去的女人讲究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你们这一代人,兴的是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勾住男人的魂?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刁钻,张恬荔却不慌不忙地说,抓住男人的胃,那只要花点时间就能做到;至于勾住男人的魂,这个功夫在时间之外。有些情侣,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情侣,说要散了却还一起走着,任何时候你都要问问,自己是走散的那个人吗?周青瓷说罢,拿出几瓶药,就着开水吞下,然后将药瓶扔进了垃圾桶。两年多了,我每天都要吃这样一堆药,明天开始终于可以不用吃了,真好!她吩咐李莽说,刚才她吃下了两颗安眠药,接下去就在“灵床”上睡一晚,明天早上她就不再“醒”过来了,他们到点了就开始拍摄。至于她老公,晚上10点多会坐飞机到家,明天早上准时参加她的葬礼。

自从做了手术之后,我就再没有睡踏实过,也看过很多医生,他们无一例外都摇头说,做了这个手术就相当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自然规律不可违,就算吃药收到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眼下,举行这场葬礼,就是为了让自己放下一切,好好睡一觉吧!安排好“后事”,周青瓷把新买来的印着福禄寿喜字样的大红被面盖在身上,拉上来遮住了头部,仿佛就进入了沉睡。

客厅一下子就散发出殡仪馆的味道,只有栗子猫发出细微的喵呜喵呜声。这种安静令人不安,李莽用眼神示意大家去吃饭。周青瓷的菜做得非常好吃,不知这个孱弱的女人,是如何有体力和耐心烧这么多菜的?张恬荔端着饭碗,什么也吃不下,一直说,她总感觉这座房子里还有人,而且是个男人。

对了,周青瓷那个傻弟弟不知有人给他吃饭了没?张恬荔的话提醒了李莽,李莽还记得周青瓷弟弟住的房间,便跑去敲门。里面传来阿筑咿咿呀呀的回应声。你肚子饿不饿?李莽隔着门问他。里面是一声含糊的回答,门打开了一条缝。李莽把头伸进去,做了个用手扒拉饭的动作。阿筑摇摇头,却伸出手臂,力气颇大地拉着李莽,叫李莽坐,坐……

李莽挣脱了阿筑,回到饭桌上时,张恬荔使劲把筷子一撂说,人家一个傻子,你对他那么好干吗,你忘了他起先是怎么对我了吗?

李莽帮张恬荔把筷子拾起,放进她的手里,劝她说,阿筑是个可怜人,脑子糊涂了,不要跟他计较。

脑子糊涂?再糊涂的人还知道分男女呢,怎么不缠着你,偏偏缠着我呢?张恬荔不依不饶。

这下子,黑虎和兵勇都忍俊不禁了。李莽却觉得,阿筑虽然口齿不清,智力也如同三岁小孩,心里却是明白一点什么事情的。这也就跟人家说的,婴儿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事都明白,是同样的道理。

饭后,忙了一天的黑虎和兵勇回到房间就打起了鼾。张恬荔也早早回房间休息了。要是睡不着我会偷偷来找你的。张恬荔回房间之前,扔下这句颇带意味的话,回眸一笑。李莽看着这个玲珑又饱满的身影,又心疼又心动。张恬荔无疑是个能够打动男人心的女孩子,时而嘟嘴卖萌,时而就用眼睛一直看着你,直看到人心里去。记得张恬荔刚来白莽莽工作室的时候,才工作了不到十天,就晕倒了。李莽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体质太虚,给她输了三天补液,还斥责李莽说,你这个男朋友怎么当的,女朋友这么瘦都不管,你看,血红蛋白才90克每升,贫血啦。李莽脸一红,醒来的张恬荔把脸埋进了李莽臂弯里。

本来李莽并不打算把张恬荔长期留下,准备等她做满实习期,就让她辞工的。但是经历了这件事,李莽的想法却改变了——只要她愿意留下,他就愿意让她留下,长期留下。当张恬荔把脸埋进李莽臂弯的那一刻起,李莽心里就有了某种责任感。

正想着,房门被轻轻推开,张恬荔扑进了他的怀里。李莽看了黑虎和兵勇一眼,有些尴尬,在张恬荔耳边悄声说,他们都在呢,不如去你房间。张恬荔小声说自己再也不敢到那个房间睡了,有鬼。她从包里掏出两瓶一模一样的兰蔻香水来说,她包里本来只有一瓶这样的香水,但是晚上在那个房间的卫生间里洗过脸之后,突然发现包里就多了一瓶香水。李莽说,这还不简单,你们女人都爱用名牌东西,肯定是周青瓷也用这款香水,卫生间里刚好有一瓶,你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就放到包里去了,就这么简单。听李莽这么一分析,倒也合情合理,张恬荔侧着头,仔细回忆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想了老半天,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便嘟嘟囔囔地回了房间,把无缘无故多出来的香水放回了洗手台上。

黑虎和兵勇睡得很沉,他们平生第一次在这样的别墅里过夜,放肆地袒露着胸膛和双手双腿,大有此觉一睡,不愿再醒来的意味。李莽睡不着,便把拍好的镜头倒过来,放大了看。他看到周青瓷吃的一种药,瓶子商标上写着“乙烯雌酚”,他上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这是种人工合成的雌激素物质,用来治疗雌激素低下症及激素平衡失调引起的妇科病。李莽想起了周青瓷暗沉的脸色,在心里叹息一声,看着窗外一只只大圆饼般的米筛和在夜风里轻轻晃荡的婴儿服陷入了沉思。

张恬荔没有再来“骚扰”,李莽微微有些失落,蹑手蹑脚地踱到她的房门前,悄悄拧一下门把手,门锁着。周青瓷不知睡着了没有,她说过,自己长期失眠,但此刻,她肯定“睡”得很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李莽犯了个违背职业道德的错误,又蹑手蹑脚来到客厅,去看看周青瓷。周青瓷床前点着一对昏暗的白蜡烛,就着烛光,可以看出她盖在身上的被子纹丝未动,跟躺在殡仪馆里的人毫无二致。能躺得如此浑然端正的人,到底是入睡太深,还是根本就醒着装睡呢?

别墅的夜晚很安静,估计连那只爱叫唤的栗子猫都睡着了。窗外,深灰色的云层里亮着微光,下午那场大家都以为要来的雨,却一直没有来,就像那个李莽以为他会准时赶回家的戴克然,也一直没有来。这样的夜里,李莽一个人在住满了人却显得空荡荡的别墅里转悠,仿佛大家都是正常人,包括那个阿筑、那个躺在“灵床”上的周青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只有李莽却是一个奇怪的人,失眠的人。客厅吊灯上,映着几点窗外草坪上的地灯发出来的微光,李莽感觉自己就像是从黑暗里分离出来的一个幽灵,移动着轻飘飘的影子,在一群正常人当中游荡。

时钟早已走过了22点,李莽清楚记得,周青瓷说过,戴克然夜里10点多就会坐飞机回到家,明早准时参加她的葬礼。难道是飞机延误了,还是戴克然根本就是周青瓷杜撰出来的?百无聊赖的李莽折回房间,来到阳台上,却看到别墅大门口,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来,停下。看来是神秘的戴克然来了,李莽心里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激动。其实,戴克然根本是个与他无关的人物,不是吗?戴克然跟李莽将要发生的交集,无非是周青瓷明天早上8点的葬礼,需要他来念一念讣告而已。汽车停了好久,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李莽干脆趴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汽车。夜色像墨一般浓黑,但别墅门口因为点了一对白灯笼,倒是有一束微光,在夜风中惨白无力地摇曳着。汽车刚好停在这光柱里,像笼罩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之下。

有时候,长久的期待会引发强烈的好奇心,这时候的李莽,已经完全背离了他口口声声想要遵守的职业道德。暗夜里,视线并不好,正当李莽想要借助什么工具来看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他看到了下午他跟周青瓷坐着聊过天的那张茶几上,放着一架望远镜。下午他们聊天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架望远镜?李莽来不及细想了,反正这个望远镜,就是为他而准备的。这架望远镜似乎是专业设备,视野范围宽,视线清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李莽毫无睡意。

突然,耳边又传来阿筑咿咿呀呀的叫声。周青瓷已经算是个“入葬”的人了,李莽目前是这个家里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不得不代替周青瓷去看一下她的傻弟弟。但是这个阳台,同样需要他主持大局。在去查看阿筑之前,李莽想到了他那台摄像机,便返回卧室拿出摄像机,架在阳台上,镜头对准了黑魆魆的别墅门口。

亮着灯光的,居然不是阿筑的房间,而是张恬荔的房间。雪亮的灯光让在黑暗里待久的李莽眼睛刺痛,等他能够适应这光亮世界的时候,他看清了脸红耳赤的阿筑正揪着张恬荔,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快放手!李莽大喝一声。阿筑听到李莽的声音,愣了一下,双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低着头,蹭到李莽身边,像做了错事等候发落的孩子一般。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李莽问,却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问阿筑,还是问张恬荔?张恬荔把头扭到一边。阿筑指着房间里的电脑屏幕,嘴里不停地嚷着:打打打!屏幕上,是张恬荔和一位男子的合影,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勾肩搭背,互相依偎。张恬荔的笑容自然是甜的,那笑容,跟“遗照”上周青瓷的笑容颇有相似之处,都是那种满溢的、幸福的笑。那位男子的左手架在张恬荔肩上,手腕上戴着一只卡地亚男表。李莽想到了下午周青瓷对张恬荔说的话,真巧,你也有一只这样的手表,我认识一个人,他刚好有一只,跟你手上这只是对表。李莽只觉得脑子轰然一声,胸口袭来一阵剧痛,又丝丝缕缕扩散到全身。这种痛,让他打了个冷战。

李莽要张恬荔跟他一起到阳台上谈谈之前,对阿筑说,你先睡觉吧,把门锁好,不要再出来闹事了,当心吵到你姐。

一到阳台,张恬荔就痛哭起来,好像自己被人抛弃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连连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李莽很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什么,又谈何欺骗,人更多的时候都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张恬荔呜呜咽咽地讲了其他一些什么话,李莽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让张恬荔跟他谈谈,她只是白莽莽工作室的一名场记,一名用自己的方式勤工俭学的女大学生。张恬荔回去休息了,留下李莽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阳台四周围着镂空栏杆,夜已经很深了。在这样的夜里,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事情比较合适,想张恬荔吗?想自己手头正在拍的这部微电影吗?自从出现“戴克然”这个名字后,李莽就觉得,很多事情自己已经无力去想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发生的一幕幕在脑子里回旋,他觉得自己倒像是一部罗生门微电影的男主角。

李莽从茶几下面拎出几瓶啤酒来,砰地打开一瓶,一口气喝了下去。啤酒落肚之后,浅薄的酒精又让李莽回想起了刚刚张恬荔问他的话——你理解戴克然吗?周青瓷生病后,他跟周青瓷以及周青瓷那个爱唠叨的老妈,在医院旁边逼仄的出租房里住了三个月。周青瓷出院了,还要隔三岔五去复查,这两年多时间,他基本都是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望眼欲穿等到个专家号,眼巴巴地看着医生的脸,最怕他一皱眉,嘴里吐出一句什么话来。这两年多,他过的就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他只不过想过点正常的日子,这有错吗?

李莽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戴克然,便继续喝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他想起了自己鳏居的父亲和已经过世的母亲,母亲得的是乳腺癌,手术后,右边的乳房陷空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随之沦陷。父亲没日没夜地在家和医院之间穿梭,再三保证他依然爱她,却终究无法唤回她曾经有过的自信。母亲当惯了女强人,身体的缺陷令她情绪一落千丈。李莽认为,她就是被这种不良情绪夺走了生命。

张恬荔还说,戴克然说过,他们没有夫妻生活,周青瓷自从做了手术之后,似乎就断绝了这个念头了。周青瓷的老妈是个很固执的农村妇女,说女人一旦做了这种妇科手术,此生就不能再跟男人做那事,否则癌细胞很快就会卷土重来,要了她女儿的命。说得戴克然也怕了,他虽然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但是谁敢背上个谋杀亲妻的罪名?这样一想,李莽似乎更加理解戴克然了,便又吹了一瓶啤酒。大家都想过正常的日子,只不过对于正常日子的内涵,每个人有不同的定义罢了。

李莽看了看疏疏落落堆在脚下的啤酒瓶,这些啤酒瓶让自己跟未曾谋面的戴克然成了知交。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此地工作,几瓶啤酒就让自己收获了一位知交,这酒喝得值当。

喝过酒,李莽又去了一趟客厅,去看看周青瓷。周青瓷依然躺得纹丝未动,李莽却分明觉得她应该清醒着,在用一双大家都看不见的眼睛,冷眼旁观别墅之夜发生的一切。李莽带着微醺的醉意回房间,经过张恬荔房门口时,她正开着房门,怯怯地在等他,脚边伏着蜷成一团熟睡的栗子猫,她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打板的姑娘,怎么还不休息?李莽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保持平静。

你,还生我的气么?之前,我跟戴克然就已经在谈分手了。

李莽拍拍张恬荔的脸说,我喝醉了,需要休息。

李莽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他以为要失眠的夜晚,居然没有来,就像那场爽约的雨。

早上7点,李莽准时起来,守时守约是他一贯的作风。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阳台上,取回他的摄像机。摄像机居然还亮着微光,这双代替他观察世界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来得更忠实。李莽将摄像机回放,回放到凌晨两点多,那辆黑车终于开走了。李莽估算了一下,这个时间,刚好是他跟张恬荔上阳台谈话的时间。他继续回放,屏幕里始终是黑魆魆一片,一直到回放完毕,也不见黑车里有人出来过。

盯了一夜,居然是这个结果,李莽有些失望,把黑虎、兵勇喊起来干活。张恬荔也起来了,看脸色似乎睡得还不错,只是眼部的妆化得比平常浓一些。趁着黑虎和兵勇去取早餐的空当,李莽问张恬荔,昨晚睡得还好吧?酒醒后的李莽还是那般平静,弄得张恬荔都以为凌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罢了。黑虎又开起了李莽和张恬荔的玩笑,说,李总一定是趁我们两个睡着了,夜里偷偷跑到张恬荔的房间里了。李莽低着头吃早餐,没有反驳。张恬荔脸上的表情轻松起来,微笑着嘟起了嘴巴,白皙的两颊又挂上了一副无辜又调皮的可爱模样。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吃早餐,张恬荔又在拿牛奶喂她的栗子猫,还把自己的一条粉色发带戴在栗子猫头上,把栗子猫打扮得像个小姑娘。黑虎故意虎着脸说,你怎么拿小猫当女儿养呢?张恬荔闻言大发脾气,对黑虎吼道,我养不起女儿,难道还养不起一只小猫吗?我就拿小猫当女儿养了,关你什么事?弄得大家面面相觑。

八点,周青瓷的“葬礼”就要开始了,但是关键人物——周青瓷的老公戴克然依然没有出现。李莽搓着手,不知该不该去叫醒“灵床”上的周青瓷问一问。他不会来了,我们开始拍微电影就是。张恬荔肯定地说。你怎么这么肯定,是他托梦给你了吗?黑虎问。张恬荔说,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嘛,谁都看得出来,戴克然不会来了。这时,李莽的手机响起了收到邮件提示音,周青瓷通过邮箱的定时发送功能,给他发送了一封邮件,说戴克然有要事耽搁了,赶不上她的“葬礼”了。但“葬礼”还是要继续,那就请张恬荔当一回她的妹妹,替她老公念一下讣告吧,作为感谢,等仪式结束,她会另外给她封一个大红包的。

张恬荔嘟着嘴,说自己不敢念。李莽说,既来之则安之,你连灵床都敢为她布置,念个讣告算什么。张恬荔说,这一家人都怪怪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不想干了,我马上回上海。李莽三求四请,说要是她不念,这个微电影就拍不下去了,微电影拍不了,就拿不到酬金,拿不到酬金,她就拿不到工资,相当于前段时间都白干了。

之前我们说过去巴厘岛旅行呢,还去不去?张恬荔居然还记得这件事。黑虎和兵勇心照不宣地挤了下眼睛。李莽笑了,丢给张恬荔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打板的姑娘,我争取到巴厘岛去拍微电影,你争取到巴厘岛去打板。

张恬荔想了想,终于同意为周青瓷念讣告了。李莽打开手机,把事先准备好的哀乐——《青花瓷》放起来,这是周青瓷的意思。昨晚点的白蜡烛早已燃尽,烛台上留下两摊泪花般的烛油。李莽在烛台上燃起几支檀香,冉冉香烟升起在客厅里,呛鼻的烛火味令整个客厅飘起淡淡的哀愁,弄得在场的人都有点入戏的前奏。张恬荔拿起宣纸,磕磕巴巴地念起了讣告,念完了,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顺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这一幕,刚好被李莽的摄像机拍了下来。李莽心想,张恬荔真不愧是电影学院表演系念了四年书的学生,的确是有点表演天分,说风就是雨,这眼泪说来就能来,看来以后要红啊。

张恬荔念完讣告,黑虎、兵勇和张恬荔分别对着周青瓷的“遗体”三鞠躬,并排队为她献上白菊花。这个桥段是剧本上原先没有的,可能这仨人入戏太深,把自己也当成客串演员了。咿咿呀呀,阿筑又来了,张恬荔狠狠剜了他一眼,警惕地看着他。阿筑却完全没有理会张恬荔,顾自站在“灵床”旁边,不住地抹眼泪,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调。总之,这场葬礼拍得太完美了,完全出乎李莽的意料。

仪式结束后,直挺挺从昨晚躺到现在的周青瓷苏醒了,伸手把被面上的白菊花一朵一朵拿开,放到枕头边,然后慢悠悠地从“灵床”上坐起来,说,太感谢你们了,幸亏碰到你们这样一支既敬业又富有人情味的团队,要不然,这场戏怎么演完都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还是空空的,好像有些该回来的东西还没回到她的身体里。

接下来我们是要到儿童福利院拍了吗?李莽的问话让周青瓷回过神来,说,大家辛苦了,你们先坐一会儿,我把客厅整理一下,要不然等下我的宝贝领回家,她看到这些东西会害怕的。

不知是睡饱了,还是这一场葬礼真如周青瓷自己所言,让她心里陡然放下了很多东西,“死”过一回的周青瓷看起来反而有了一丝活力。她换下了青花瓷旗袍,仍旧穿着那套青花瓷运动服,连脖子上的青瓷挂件也取掉了。

她开始整理仪式上用过的东西,李莽四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便一起帮忙,搬的搬,拆的拆。阿筑扯着周青瓷的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周青瓷哄孩子一般哄着说,噢、噢、噢,知道了知道了,姐都知道了。李莽不知道周青瓷真的听懂了没,反正他是半句也没听懂。也许他们姐弟情深,在三四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已经建立起了外人无法企及的默契?阿筑像得了莫大的安慰,拿起一朵白菊花,将花瓣一丝一丝扯下来,跳着、扔着,把客厅洒了一地花瓣。

整理完毕之后,周青瓷拿出一个红包,和那瓶被张恬荔放回去的兰蔻香水送给张恬荔,再三感谢她替自己解了围。张恬荔连连摆手,这香水我已经有了,你留着自己用吧!周青瓷微微一笑说,既然香水已经有了,那红包一定要收下,这是事先就说好的酬劳。张恬荔把厚厚的红包接了过去,甜甜地笑着,谢谢姐。

周青瓷把整理出来的垃圾打成一个包,往门口的垃圾箱提去。黑虎和兵勇嚷着要张恬荔打开红包看看,里面到底包的是多少钱,看这么厚的一个红包,应该不少于100张“毛爷爷”吧!张恬荔分别敲了一下黑虎和兵勇的手,说,看什么看,这是给我的,在这个世界上,当女人就是好,享有很多你们男人没有的特权,你们就是替李总扛三个月设备,也赚不了这么个红包。

李莽帮着把另一堆更大的垃圾提出去,和周青瓷并肩走着。周青瓷问,你怎么不问问,戴克然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葬礼”呢?李莽说,有些问题,如果顾客不说,作为导演就不应该问,导演的天职就是把微电影拍好。

夜里,你到阳台上去了吗?周青瓷停下了脚步问。

……我喝了你放在阳台上的几罐啤酒,你可以从酬金中扣除。

那些啤酒是戴克然以前放在那里的。前不久,戴克然又打碎了一只青花瓷盘,跑到阳台上喝酒。我在阳台上哭了一夜,一边哭一边用指甲锉磨一块青瓷碎片。戴克然起先以为我要把瓷片磨尖利了拿来自杀,其实我是把瓷片磨平整了,做了个挂件。从那以后,戴克然再也没有到阳台上喝过酒。

原来这是戴克然喝剩下的酒,怪不得喝酒的时候,总觉得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像在身边徘徊。李莽无法想象那吱吱的打磨声响了一夜,戴克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李莽觉得周青瓷真的是戳到了戴克然的痛处,她用一块碎瓷片就轻易地击破了戴克然的铠甲,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张恬荔呢,这个一脸清纯、浑身名牌、满心欢喜的女人,戴克然将如何处置她?

李导,那台望远镜好用吗?

从窥视者变成被窥视者,李莽浑身不自在,讪讪地干笑了一下,说他只是无聊,拿起来随便看看罢了。

但是,多了解一下微电影的主角以及主角身边的人,不是更有利于把微电影拍好吗?李导,其实之前我把你的作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你是能够把握好人物内心世界的导演,所以才特地请了你来拍我这部微电影的。

李莽默不作声,将垃圾扔进垃圾坞。拍了这么多部微电影,周青瓷算是他碰上的思维最缜密的编剧了,她没有给任何人难堪,脱离了既定的剧本,自编、自导、自演了一部完美的微电影。

丢完垃圾回来的路上,周青瓷说,其实我做完那个手术,就应该主动跟戴克然离婚的,他还年轻,有年轻人的需要。但是一旦离婚了,我没有工作、没有住处,就收养不到孩子。我跟戴克然说过,收养到孩子之后就离婚,孩子归我带。戴克然没有同意,他说他也喜欢孩子,孩子是他的命。但是就在我打磨那块青瓷挂件之后,戴克然突然提出说不准备领养孩子了,这辈子就跟我过。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那是什么?那就是心死了,我想我是个坏女人,杀死了一个男人的心。

你很喜欢孩子吗?李莽问。

戴克然非常喜欢。他说过,没有孩子,家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活力,他甚至希望家里跑出来几只老鼠……他喜欢,弄得我也喜欢了。

其实,你们领养一个孩子也挺好的,这样一个家庭就圆满了。

如果,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戴克然的呢?周青瓷站定了脚,神色凝重,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深邃,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戴克然的呢?

李莽愣住了,半天回答不上来。周青瓷手术之后也有两年多时间了,这段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包括戴克然去包养年轻的女人,甚至包括,跟那个女人生个孩子。您当初,为什么不冷冻卵子呢?李莽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据他所知,一些身患恶性肿瘤需要手术或放疗、化疗的年轻女性,为了拥有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肿瘤治疗前,会取出卵子进行冷冻,之后再通过某些途径,实现自己做母亲的愿望。

周青瓷摇摇头说,当时,那个念头的确一闪而过。但是,用这种方法出生的孩子,该喊谁妈妈呢?

如果现在把这个孩子领回家,那么一切真的都顺理成章地圆满了。但是戴克然为什么突然又放弃了呢,难道他真的不再准备领回自己的亲生骨肉了?李莽还来不及把这件事情问得更清楚些,他们已经走到了家门口,阿筑手里抓着一把周青瓷准备送给福利院儿童的磨牙棒,放在嘴里“嚓嚓”咬着,发出令人窒息的声响,就像周青瓷描述的磨碎瓷片的声音一模一样。周青瓷笑着说,阿筑,你真是个孩子,真幸福。周青瓷就挂着这样的笑容,去阳台上收晾晒好的婴儿衣物,她抬头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衣服,弯下腰仔细折叠好放进行李箱,又取下另一件折叠起来,动作轻快有序。

李莽一直看着周青瓷收拾婴儿衣物,觉得这时候的周青瓷跟昨晚的周青瓷已然不是同一个人了。眼前的周青瓷,被一股母性的光辉充满着,这光辉令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满足、快乐。这次拍微电影,虽说前半段拍的是葬礼,但李莽心里始终被一股暖暖的情感笼罩着,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宁静感。即使突然知道了张恬荔的秘密,即使碰到了傻子阿筑,即使跟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戴克然喝了一场酒,都令他心里如溪水缓缓流过,又清亮又宁静,比拍婚礼的微电影来得更加有喜感。

周青瓷收拾好了一大包衣物,李莽帮她把行李放进汽车后备厢。后备厢里,已经事先放着两只大包,都是婴童用品。周青瓷临出门时,对拉着她的手咿咿呀呀的阿筑说,乖,在家别乱跑,我已经叫爸妈来接你回去了。阿筑咿咿呀呀叫得更响了。

天空还是昨天那般烟青色,远山笼在烟雾里,疏疏勾勒着几笔峰顶,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云层低了,看样子要下雨了,周青瓷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们得抓紧时间,要不然下雨天带孩子出来容易感冒。张恬荔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周姐,您虽然没有带过孩子,却好像什么都懂。周青瓷说,我之前也不懂的,为了领养这个孩子,看了很多育儿方面的书,学着学着就懂了。其实凡事都一样,走着走着,再难走的坎都跨过去了。

周青瓷告诉张恬荔,近四个月来,她每天都去福利院看孩子,看自己要领养的那个孩子,也看望福利院的其他孩子。这些孩子都是可怜人,要么有先天性疾病,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要么是父母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不得已把他们遗弃的。周青瓷说,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心里痛不痛,反正我的心里是痛了。看着这些孩子,我就觉得自己的父母很伟大,即使当年家里这么穷,阿筑又病成那样,还是一直不离不弃。张恬荔一直低头不语,手抚着栗子猫的头,像抚着婴儿的脸。

周青瓷要领养的这个孩子还算幸运的,虽然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儿童福利院门口,但是身体健康,长得又很漂亮,简直人见人爱。由于周青瓷不能生孩子,因此戴克然跟在福利院工作的熟人打过招呼,要是有身体健康的孩子被送到福利院来,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四个月前,这个孩子深夜出现在福利院门口,第二天一大早,周青瓷他们就接到了通知。戴克然马上催我去看孩子,他想孩子都想疯了。周青瓷说,说来也怪,这孩子似乎跟戴克然特别亲,他一抱着孩子,孩子马上不哭了。看得戴克然那个心疼啊,直说孩子跟他有缘,要马上抱回家。但福利院有福利院的规定,一个孩子不能轻易给抱走,还要办很多手续,我们办了四个月,这次终于办好了。

张恬荔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听完了周青瓷的话,说,周姐,您跟您老公这么恩爱,现在再抱养个孩子,事情就圆满了。周青瓷点点头说,嗯,我也觉得很圆满,我肯定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的,请你放心。请问,你喜欢孩子吗?

张恬荔轻声说,她没有接触过孩子,现在还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依她目前的能力,她只够去喜欢那些小猫小狗的,这次拿了工资,她就要给城西的那家动物救助站捐20包狗粮。

周青瓷笑了,这样挺好呀,有时候,动物跟人一样需要照顾,照顾弱小的动物,也就是照顾弱小的生命了。

李莽说,周姐,我看得出您是个善良的人,孩子跟着您不会吃苦。

黑虎和兵勇帮周青瓷把大包小包的礼物从后备厢取出时,儿童福利院的彭院长早已笑意盈盈地迎出门来,看得出来,周青瓷是这里很受欢迎的常客。彭院长一边陪同他们往里走,一边告诉李莽他们,周青瓷是个多么富有爱心的人,自从见到这个弃婴的第一眼起,她几乎天天跟老公一起来看孩子,为孩子买这买那,做这做那,简直就跟亲生父母没有区别,惹得别的孩子都很羡慕。周青瓷纠正彭院长说,她不是弃婴,请不要把我的孩子称为弃婴。彭院长爽朗地笑起来,是呀是呀,这个孩子有人疼着呢!

其实我们福利院还有个挺机灵的男孩子,长得也帅气,我们本来建议戴老板一家领养这个男孩子的,他们家里条件好,有个男孩子更体面,但他们就笃定心思要这个女孩子了……咦,青瓷,你老公怎么没来?彭院长正说着话,突然发现人群中没有戴克然的身影,领养孩子一定要夫妻双方都到场签字才可以的,我昨天不是再三跟你强调过的吗?

周青瓷说,我老公有急事出差在外,今天来不了,不过没事,我这几位朋友都已经来了,就把我跟孩子的微电影先拍好,孩子我改天再过来领吧。彭院长说,这样也好。便把他们带到一张小床前,逗着躺在床上的孩子说,妈妈来了,叫妈妈!周青瓷把孩子抱在怀里,从保育员手里接过奶瓶,娴熟地给孩子喂起奶来。

场记,张恬荔!李莽见张恬荔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连忙招呼她打板,这么温馨有爱的镜头可不能错过。也许是昨晚睡得太迟,张恬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虽然戴上了假睫毛,眼神看起来还是躲躲闪闪,“嗒”,连打板都打得有气无力。周青瓷喂过孩子,把孩子递到张恬荔怀里说,你帮我抱一下,我给孩子取块尿不湿。张恬荔明明是接住了孩子的,却又接了个虚怀,手一松,孩子差点掉到地上。一旁的保育员眼疾手快接了过来,年轻人没当过妈,连孩子都不晓得怎样抱,保育员一脸不愉快。张阿姨,人家女孩子不懂得怎样抱孩子也是正常的,别怪她啦。周青瓷说,我带孩子换件衣服。

换上新衣服的孩子看上去更加清爽可爱,周青瓷让张恬荔过来一起看孩子,带着母亲的骄傲,用充满慈爱的口吻告诉张恬荔,这孩子的眼睛多么大多么明亮,鼻梁多么高,皮肤又那么白,虽然嘴巴稍嫌阔了一点,但是跟大眼睛、高鼻梁搭配起来恰到好处。总之,她是多么娴静、多么惹人爱怜的孩子啊!

李莽凑过来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黑虎和兵勇也凑过来看,黑虎突然说,打板的姑娘,这孩子长得跟你蛮像的呢,大眼睛、高鼻梁、白皮肤,虽然嘴巴不像你,嘴巴可能像她爸吧!张恬荔把手中的板“哗”一声扔到地上,揪住黑虎说,你个乌鸦嘴说什么呢,这孩子怎么会像我,怎么可能像我?黑虎连连求饶说,我是说这孩子漂亮,你也漂亮,我是夸你漂亮呢,你理解到哪儿去啦?

周青瓷解围说,孩子小时候长得都差不多的,都是雪白粉嫩的,哪有特别像谁的,只有长大了才真正看得出来像谁,你们别吵了,都把孩子们吓到了。张恬荔放开了手,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眼眶里含着泪,跑出去了。

李莽没有去追张恬荔,只是认真地举着摄像机。在镜头下,编剧、导演、演员、剧组人员,出现的、没出现的,大家都成了电影里的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微电影。

周青瓷对彭院长说,她要去追张恬荔,她是她请过来帮忙拍摄微电影的剧组人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跑出去很危险。说完,她抱着孩子,转身就往门口跑去,眼看就要跑出大门了。孩子先留下啊,你们夫妻两个没到齐,字还没签呢!彭院长赶紧在后面喊道。周青瓷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彭院长的喊话,抱着孩子越跑越远,李莽的镜头一直拉长、拉长,直到周青瓷完全消失在摄像机的镜头里。

那场等了好久的雨终于来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一点一滴打在李莽的镜头上。而后,小雨滴变成了大雨珠,慢慢慢慢地从镜头上滑落下来。再然后,雨珠变成了一条条雨线,划过李莽的眼窝,爬满了他的脸。

原载《芙蓉》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林漱砚,女,原名林晓秋,1979年8月出生,浙江乐清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湖》《青年文学》《芙蓉》《文学港》等刊。现供职于乐清市某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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