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青年寄生因为一次失误之举而断送前程,父亲为了赎回自己的儿子,做了哪些离奇之事?陪伴父亲走到最后,你更能领悟何谓人生如寄,何谓父爱如山。
知晓姑父第N次中风住院,我才刚到宜丰的官山林场度假,这儿是一个地处偏僻的自然保护区,因为有白颈长尾雉、黄腹角雉、云豹、猕猴、南方红豆杉、伯乐树、穗花杉等几十种保护等级较高的动植物,1981年成了省管保护区,2007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我之所以每年暑假,必驱车八九个小时,从深圳直取官山,一喜这儿的山高林密,虽然绝大多数原始林已在大跃进年代斫伐殆尽,现在的莽莽蓁蓁,顶齐了也是次生林,可与都市尤其一线城市相比,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二喜国家自然保护区并不对外开放旅游,虽有接待,囿于场地限制,绝无旅游景点常见的摩肩接踵;第三个因素相关我的姑父,上个世纪一个狼烟遍地、饿殍浮野的年代,他带领我的姑姑,还有比他小五岁的我的父亲,从安徽一路逃荒到赣西,曾在官山伐木烧炭三年,艰难困顿自不必说,却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
之后多少年过去了,姑父或父亲每讲到这一片并非籍贯的山岭,依然感慨,依然动情。于是,每次暑假前,我就油然而生远行的冲动;每次来我都有一种还愿的意思,况且佛教南宗五派之中,居然有两派——临济宗与曹洞宗的祖庭都在宜丰。
人,在冥冥之中总有牵挂,或是牵引。
县城吃罢晚饭,上山路途已是夜黑如墨,漫天星光。田野里还能看到举着松脂火把的人影晃动,那是捉黄鳝逮青蛙的悠闲的农民。放下车窗,山风凉爽而浩荡。进得山门,刚刚入住,二表姐就打来电话,告诉姑父中风的消息,社康中心说必须立即住院。姑父退休于省城一个铁路机械厂,前几年,铁路的一应后勤单位包括工厂、学校、医院、法院、检察院下放给地方之后,他可以在地方多个三甲医院享受医保。二表姐给我打电话,除了亲情的因素,还因对我的信任,或者依赖。我自省城调往深圳工作已逾十年,但凡她们家里有什么大事,首先想到听取意见或建议的第一人,依然是我。
我太太情愿将此解释为,凡是大事,还是男人拿主意比较有安全感,况且,你还是姑父的干儿子呢!
是呀,姑姑在我记事之时就不在了。姑父一直未再续弦,膝下拖着一男二女,做爹是他,做妈也是他。我爸妈平时在生活认知上多有扞格,争执更是家常便饭,在对姑父的评价上,却高度一致:这是一个少见的脾气好、能吃苦、肯担待的好男人。我太太见缝打楔子,但凡对我有意见了,就祭出姑父为模板,耳提面命: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要落后……
中年女人提前进入聒噪的队列,那比四周都是广场舞烦人得多。有时候,我会觉得有这么一个圣贤似的姑父,真是利弊兼生!情感活动终究取代不了理智判断,每当姑父家里有难,我总是一马当先,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此刻,夜深人静,放下二表姐的告急电话,我先是给在省城某重要媒体记者站任站长的老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务必找神经外科有上佳医术表现的医院,订一床位,连夜安排住院;然后再电话二表姐,明天稍事安顿,我即赶往省城,让她直接跟我这位早年写内参闻名远近的老同学联系,同时告诉她,我的电话24小时开机,如有紧急,任何时间都可以叫醒我。
处理完这一切,这才发现,一路过来都在车上睡觉的我的太太,此时夜深人静,两眼却精光四射,问道:你明天就去吗?你刚才不都安顿了吗?你就把我们扔下不管吗?
光顾了前面,怠慢了后面。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太太,此次还是我动议将她的顶头上司——所长一家带上了山,开着一辆宝马X6越野车。尽管我答应明天会安排好一切,交代好一切,不仅禽鱼蛇鳖,连带百合芦笋莲藕秋葵等一应菜蔬,都会安排附近黄岗乡镇的老朋友送上来,她眼里还是写着不满与忐忑。
平时肯定是我哄她的时辰多,此时此刻,我的回答却斩钉截铁:即使我的亲爸爸在山上,我明天也要去看姑父!
次日上午八点半,我便赶到了150公里之外的省人民医院。这所医院是100多年前,由美国卫理公会创办的教会医院,沧桑风雨,旧貌不存,尚可喜的是十几棵浓荫蔽日的百岁老樟树还在。拜老同学的关系所赐,将姑父安排在一间单人病房,窗外就是一棵伸手可及的香樟。二表姐一脸憔悴地坐在旁边吃早点,早点是路边买的豆浆油条。
姑父头朝里躺在那儿,鼻孔插着输氧管。我朝二表姐点点头,悄声走到姑父面前,弯腰屏息看着这位八十七八岁的老人:瘦削的面庞,透出白蜡一般的寂静,嘴唇半合,门牙稀疏,灰白的头发耷拉在右侧的脑门上,摆着的是一副随时都准备与肉身的世界告别的姿态。唯有两道麻黑色的浓眉,还能映现出昔日的风采。我看过姑父当年与姑妈的结婚照,一个英武,一个娟秀。不知为何,大表姐与二表姐拣着的都是父母的缺点,不仅是拣着缺点,而且是放大,甚至是无中生有,这也是无可奈何!
难怪我爸妈都说,姑妈在世的时候,总是背着姑父的面,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给我们讲她儿子胡寄生的好。又说我小时候长得跟表哥相像,跟两个同胞妹妹则一点不像。姑父和姑妈从来宠爱我,老而尤甚,就因为我长得跟寄生相像吗?平心而论,寄生可是长得比我帅多了,打小他就是我仰慕的对象,用一句通俗的话讲,他就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我哪儿哪儿都跟他相距甚远,现如今,我一点点的出息,一不感激爸妈,二不感激学校,唯需感激一人,就是表哥寄生。
我跟太太新婚之夜,百般缠绵之后,也没有拿“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站着一个优秀的女人”相期许,却是道,没有表哥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当坐标,就不大会有我的今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深远,十年二十年都不算什么,那是可以看一辈子的,才作算!
此话一出,在某种意义上剥夺了太太今后期望在“后面……必定……站着”中踞有重要一席的寓意,以致二三十年后,她最揶揄老公的话,就包括一句“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站着一个优秀的表哥”。
回到二表姐身边,再一道来到过道外。还没等我发问,她就告诉我,你大表姐这一向关节痛,痛到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加上家婆白内障做手术,也是几头辛苦。随后她怯怯地问,你能在这里照看你姑父小半天吗?我说,当然。她讲她要回去处理一点屑屑碎碎,还要给父亲找一两张寄生的照片过来,他只要一醒过来,就念叨寄生……
我回答当然可以。
二表姐匆匆进去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门了,她促忙促急,甚至没有想到去父亲身边“目别”。她的这个细节令我感伤,也许她的确忙,也许她疲惫,也许她粗心,可以有很多的也许,叫我放开这个细节;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姑父越老越重的对儿子的怀念之情,会不会对两个女儿造成一种潜在的心理灼伤?
医生查房之后,我到医生办公室,询问主管医生,36床的情况怎样?主管医生很客气,拿过椅子,叫我坐下。他告诉我,昨晚不是他的班,但是主管副院长也过来了,主任医师也来了,现在上十个小时过去了,情况还算稳定,却不容乐观,毕竟他的年纪……连病人女儿也记不清楚老人是第几次中风了……接下来会安排一系列的检查,最后的结果,还是以检查报告为准。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讪讪地问,应该不是你给我们院长打电话的吧?打电话的是一位领导?这么大年纪的中风,也不是第一次,溶栓的效果都不是很好的,家属一定要有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
他的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打预防针呢!病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命中注定,千万不要怪我们当医生的没有救死扶伤,全心全意。看看医院保安的严阵以待就知晓了,全是叫“医闹”给吓的。
回到病房,姑父已经平躺过来,双眼半睁,我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嗫嚅着。
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这回听清楚了,他叫的是:寄生。
我背转身去,忍住喉头的酸涩。俄尔,我凑过去道,我表姐去取了,很快就会回来。
他怔怔地看着我,好像认识,又好像陌生。我告诉他,我是南南。
南南?他在想呢。这回说得很清楚。可是他接着说了一句,南南,你为什么不给寄生送一个去……
显然,他这回又是犯糊涂了,他唯一的儿子寄生早在1976年就失踪了,那个年代早已洇湿泛黄。
我敷衍他道,好的,我给你送,送一个什么?
他眼神又恍惚了。他的状态令我想起父亲,也就是姑父的小舅子,晚年也常常失忆,但并不严重,每每父亲从卧室走到客厅,或者从客厅走到卧室,却想不起要拿什么做什么。父亲最严重的一次失忆,是从公交车上下来,却忘了家在哪里。除此之外,父亲记忆堪称很好,他能将历届国家领导人的班底记住,不算稀奇;他甚至记得1980年代以后历任国家财长的姓名及任期。这得是他干了一辈子财务工作的馈赠吗?父亲2005年死于直肠癌转移,走在比他大五岁的姐夫前面久矣。
太太来电话了,我快步到了门口接听。先是问了我姑父的病况如何,还未待我详细汇报,她的兴趣点就从被动转为主动,从听众转为演讲者:她和我女儿阳阳,以及所长一家,早餐吃得很环保(太太常常将“绿色”与“环保”相混淆,我纠正过多次无效),很稠的米汤,地里采摘的豆角、黄瓜和南瓜花,精瘦而又精神的炊事员老李骑摩托去街镇上买的老面发酵馒头……所长讲我们家阳阳明年在国内读完大学就赶快到美国去,她的妈妈和爷爷都是会计行业的精英,子承父业,或女承母业,出去镀金是必须的。北美精算师是金领中的金领,一定要考了他们的牌再回来,那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傲气四射的大牌。去年精算师在全美最佳工作排名前10中居首,平均年收入是94209美元,职业评分80点,就业增长率是25.09%,通常精算师持有的是数学、统计、商管和财务的学士学位。咱家阳阳,在国内拿了学士才出去,已经耽误好几年了,不能再耽误了,咱所长毕竟是从美国回来很早的精算师,情况熟得再熟不过,他给阳阳拟去的大学排了一个序,你看看,阳阳你过来念念,阳阳,你跑哪儿去了……
男人如果找了一个搞财务的做太太,幸运者可以当数字盲,或者数字白痴,一切跟数字相关的生活都可以交给太太打理;不幸者两耳每天都被数字包围、缠绕乃至聒噪。尤其找了一个母鸡生个蛋都不舍得吃,希望赶早送到银行去生利息的太太,倘若在数字上不敏感不长进,那无异于找死!
趁她找阳阳来排序的当儿,我赶紧挂了电话。不用讲我都知道,她早把阳阳在国内读完本科,注定要晚当几年精算师所损耗的价值,精算到了美元的个位数。
医护人员过来,拿出一摞检查单。唉,我忙得忘了跟当记者站长的老同学去个感谢的电话或短信,不是他昨夜一个令人鼓舞的电话,我姑父哪里享受得到优质待遇,单间面南,窗口就是一棵绿叶蔽日还有一个鸟巢的老樟树!眼下,俩护士过来,举吊瓶的举吊瓶,推床的推床,将姑父直接推出去去做CT之类检查,家属如我,则可去可不去。
中午前,二表姐来了,手上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我告诉她,姑父此刻还在做检查,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一个表哥寄生。姑父二十来年前,一介普通员工,从袁河站调来省城铁路机械厂,端赖在铁路局货运处当处长的大表姐夫,俩表姐就是想让他忘掉在袁河失踪的儿子寄生。
二表姐低头道,我找到了……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沓高矮胖瘦的泛黄照片。
细看,有他们家的全家福,有他们兄妹的合影,还有一些表哥的单照。一张初中毕业的单照,右下角印着“东方红照相馆”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工农兵背枪举斧头抱麦穗的图标。这张照片是表哥十六七岁照的,最能表现表哥的神采——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厚实的嘴唇透出坚毅与果敢。如果说,表哥吸引女孩子更多的是学习好,人品好与长得好(那时候还没有长得帅这个词语),吸引我的,却是一是他读的书多,二是他太有……思想。
一个人在该读书的时候,没有读几本十几本好书,青春期精神的荒芜或恐要影响他一辈子,正如一个婴儿该吃奶的时候,没有奶吃,身体发育受损,也不是长大了每天抱着奶粉罐子可以弥补的。
表哥值得庆幸的是,初中离开了师资单薄的袁河铁路子弟学校,考上了宣江市一中。宣江是行署所在地,一中是唯一的行署直管中学,教师多半来自全国各地的师范院校,学生也较多干部子弟,包括源源给他提供黄皮书与灰皮书的“许大马棒”,他舅舅乃南下干部,是宣江行署的一个副专员。众所周知,“许大马棒”是《林海雪原》中的反面人物,奶头山的匪首,蝴蝶迷的丈夫。按照那个年代的小说中反派人物的标准设计,膀阔腰圆兼凶神恶煞。哥哥的同窗好友“许大马棒”不是这样的,却是一个相貌斯文的学生,因为近视,又不愿佩戴眼镜,看东西总是眯细眼,嘬起嘴,尤其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且喜欢学大人状叉腰。是不是这种气概,得此绰号?在那个阅读物十分贫瘠的年代,我表哥能够读到苏联作家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及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凯旋门》……假如他不进一中,就绝无可能。一中他认识了“许大马棒”,还有其他一些见识都比他高远得多的同学。不因其他,只因出身有高下,见识便不同。
一中,是寄生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驿站。但是驿站前面的路能够将人带往何方,有时候,却不是个人所能把握得了的。祸福相依,原本便是定数。
姑父被俩护士推回了病房,经过一番折腾,姑父的神志与气色反而好起来了,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对俩年轻美丽的护士发出感谢的微笑,青春真是好啊,能给垂死者洒下召唤生命的绿意。
喂过小半碗肉糜粥,姑父迫不及待地伸出枯瘦的手来,那是要看照片的意思。
他一张一张地细看,一张一张地抚摸。
二表姐也给我带了几个肉包子,还有一盒蛋花紫菜汤,她说她是吃了才过来的。吃罢,我问,表哥留下来的书,还在吗?
在呀。二表姐觑了她父亲一眼,小声道,他哪里让卖掉。不过,都放在他郊区的屋子里,一捆一捆地堆在那里,不让清理也不让卖掉。
姑父在1990年代退休之后,许是闲得无聊,迷上了陶艺。说陶艺有点夸大,也就是买来黏土、模具,还有一只雪白的高温陶瓷电炉。这些东西在城里的楼房当然施展不开,后来他在郊区买了一个农民的院落,当时还是我给他屋檐下的牌子写了三字隶书:寄生斋。客厅、卧室、厨房以及工作间便都有了,简单而齐备。现如今,挨着近郊的农民房,尤其是平房,价格翻了几个跟头,我们都夸姑父有远见,会投资,其实他就是为了做陶土物件才买的。我姑姑去世得早,我父母亲曾怀疑姑父耐不住寂寞,为了另娶,躲在乡下避人耳目。后来也确实传出一些并非空穴来风的故事,到底是有花无果;姑父还是在姑姑撒手几十年之后,踽踽独步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姑父突然咕噜了一句,我与二表姐赶紧趋前,姑父道,还有一张,还有一张呢?
二表姐接过那一沓照片,数钞票似的一把排开,道,都在这里了,你要的是我哥的哪一张?
姑父咬着牙道,当兵的……
二表姐一怔道,找遍了,早就不见了。又道,要不,晚上我再去找找。
姑父道,在的,在的呀。浑浊的老眼里,失望又不甘。
我抚着姑父干枯的手背道,我们去找,只要在家,就能找到的,你放心,姑父。
离开姑父,二表姐抱怨道,哥哥那张照片,我也是找过,知道金贵,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不大经受得了她的感伤,忽提出要去姑父乡下的寄生斋看看。二表姐要找时间陪我去,我不依,姑父身边显然不能离人。我自己可以去,给我钥匙就行了,那地方我去过不止一次啊!二表姐趁姑父半睡半醒的样子,悄悄从他床头柜的小包里,翻出一串钥匙递给我。
下午两点左右到医院大门口打车,久候不至,一问才知道省城的士司机最近闹情绪,联合起来罢驶。我只有边走边谦卑地招手,一路过了两三个红绿灯,君子之风等来的却是一辆马自达黑的,谈价要70元,打车去那儿最多30元,黑的太黑!我作弃状,黑的司机一手打方向盘,一手垂在窗外,跟在我身边讨价还价,以50元标的妥协。上车之后我道,黑的也太黑了。他反问我,为何不叫滴滴专车?这一段的士司机要减份子钱,主要对抗的是滴滴专车,滴滴专车便宜又方便。见他还不失一分诚实,便问他为何不加入滴滴专车?为了多赚钱,情愿担惊受怕?他说他在铁路机械厂还有一份三班倒的工作,不能一心一意投入,跑黑的,一为赚点外快,二为好玩。他反问我,你不觉得,有时候担惊受怕,也是一种刺激吗?
我告诉他,我在医院住院的姑父也是铁路机械厂的,不过退休多年了。他啊了一声,你不会跟我们单位讲吧?仔细看他,约摸四五十岁,络腮胡子刮得两颊乌青。一为他在铁路工作还与姑父同一个单位,二为他这样一种寻找刺激的方式而好奇,便有了很多的问话。我曾经念书与工作过20年的城市,给我的记忆已斑驳,建筑的日新月异与道路的四处开挖互为表里,堵塞、绕道、颠簸与尘土构成了城市交通的常态。我这时候才回想,姑父当年去乡下的寄生斋到底是怎么去的?步行?自行车?或者大巴?无论如何,皆有不便。
黑的司机一路炫耀他开车的艳遇或奇遇,令人难辨真假,他坦承,有骚扰别人遇冷的,也有乘客主动投怀送抱的。他觉得这两种以及更多种都很刺激。我问他更多种包括哪些种。他讲有一次,一个女子带了两件比较大的行李,到她住地,她请他搬上去;其实住地有电梯,搬上去,她掏出50元钱给他,这个消费有点大,他推辞了。为了答谢他,她留他喝咖啡;他说喝了咖啡睡不着,她斜睨他一眼道,睡不着就陪她聊天。接下来煮咖啡,喝咖啡——这个阶段他盯得很紧,听得太多了迷奸之类的故事,尽管他是男的,却也怕有别的不测,他甚至不时窥伺其他房间的动静。等她喝了第一口咖啡,他才跟着喝了一口,此后的隔衣亲昵,相互脱衣,沐浴,上床……一切都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之后离开,彼此连电话都没有留。他接下来讲到性爱的细节,过于裸露,我没法复述。
听他过于袒露的表述,我想到,现如今的荒唐大大放宽了年龄的尺度。
不过,过于现实与桃色的交流,多少减缓了我从姑父病房带出来的沉重。到了寄生斋,黑的司机留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名片给我,说是看我是一个读书人,眉头拧得像是压了三座大山,如果需要用车,随时可以呼叫,还有好多故事可以供我轻松一刻。
寄生斋是一幢小二层,院子也很小,围墙是大半人高的一溜红砖所砌,墙外是一溜儿顶着尘土盛开的夹竹桃,院内一棵枇杷长得枝繁叶茂,墙根泥堆上覆盖着的苇席现出年月久远的破败,屋檐下还有锄头、砍刀和四齿耙等农具。记起来了,姑父在附近的田头地脚是辟有菜地的,我就吃过他种的红薯、丝瓜、扁豆和洋姜。我给菜地里的姑父照过一张照片,在一大片黄灿灿如同葵菊的洋姜花面前,戴一顶铁路草帽的姑父笑得坦然祥和,那是他痛失爱子之后,多年积郁脸上难得的舒展。表哥长得跟姑父真像。我将一张洋姜花面前与姑父的合影,长久地置放在办公室里,每当清静下来端详合影,心绪就会回到似乎久远的过去,表哥的模样浮现在我的眼前。
屋檐下吊着的寄生斋牌子,风侵雨蚀,歪歪倒倒。屋里到处是陶土的气息,连已经锈蚀,好不容易打开的锁头都是陶土味儿。
寄生斋的客厅里,原本挂了不少照片,有寄生的单照,也有他与父母的合影。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全家福,姑妈和姑父坐在一条长凳上,后面站着的是寄生,伸开双臂,像老鹰护雏似的护着父母;他个子太高,满脸欢笑,露出一排雪白而齐整的门牙,须得弯下腰来才能将头发纷乱的脑袋挤在父母之间。比他小几岁的我的大表姐与二表姐,小鸟依人一般分别依偎在父母膝下。这张其乐也融融的全家福,完成于一个大动乱年代的间隙,外人难以从中窥测出从一个风暴迅疾转向另一个风暴,坐实在一个家庭变故的征象。事实上,“小土地出租”这样一个夹在好坏出身中间,并未给姑父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运动员”——运动之初有大字报这样形容姑父——带来太大的麻烦,他敏感多疑、忍让龟缩的天性,使得他总能在不利的形势下化险为夷。
如今没有人住的寄生斋,当年的布置全被卸下了。
天花板四周的石膏雕板已经脱落,窗边是逶迤而下的水渍。依墙搭建的几层木架上,或站立或坐卧着姑父的手工:人偶、狮子、老虎、大象、猪马牛、鸡鸭狗……很难想象,姑父在晚年赋闲的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面对这些黏土,在他的手里变成生灵的阵仗,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充实、欣喜,还是惆怅、感伤?姑父固然不是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在告别一个绵延千载的世界之后,需要千军万马的陶俑去陪伴从此无声的厮杀,他却可以在含饴弄孙的年纪,用心捏塑出一个个无声的生命,填补自己心中一段长长的憾恨与空荡。
姑父几乎无师自通的这些手工,个个栩栩如生,能将一个与这个世界渐行渐远老人的心思,告诉他的后人吗?为什么他没有像铁路曙光小区的老人一样,融入后代的生活之中?虽然没有了儿子寄生,却还有两个孝顺的女儿,女儿又分别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外孙加一个外孙女的外公,他的脸上却从来少见做了外公的喜悦。
四方饭桌旁有一只矮几,矮几上搁着一只樟木箱。这样的樟木箱我家里曾经有过,1978年夏秋之交,我就是扛着这样一只樟木箱,踏上了一趟人生的重要列车。“文革”结束了,恢复高考了,回想自己当年由铁路工人而大学生的旅途,兴奋而孤单,全然没有我女儿这一代读大学的骄傲与热闹。有一些经历,在心理刻度上,要过很久才能感受得到轻重深浅。没有上锁的樟木箱,打开来有一股淡淡的陈香。里面全是寄生的遗物,一沓他读书时候的奖状,已然脆黄,被无情的时光掏空了质量,轻轻捧起,只怕会一张一张化蝶而去。一顶军帽,一身军装,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叠得整整齐齐,俨如等待主人每晚如期而来的换洗。
再下面便是各式杂物,包括一些积存的陈年照片。
我有理由判定,表姐是怕姑父睹物思人、难解忧伤,趁他不在的时候将一应照片装箱了,却没有及时清理,久之就遗忘了。姑父一直在两个女儿家轮流居住,女儿毕竟不能代替老伴,父女之间终隔着一层。我在深圳,与表姐通电话,问及姑父,她们多半也是叹息:他一个人待在那里,既不跟左邻右舍串门,也不愿过到女儿家来亲近外孙——哪里敢指望他隔代带人!整天就是跟一坨一坨的泥巴过招。也有二道贩子上门来挑一些烧制好的人偶与动物去市场出售,老人并不讲价,随便给一点散钱就好;大多数烧制,却是信手送人了。归总,他迷上陶土,不关收入,纯粹是一个寄托,或者,打发时光。所幸身边有腊八陪伴,腊八是一条杂交犬,原来在铁路三村住着,到了勃勃生发的年龄,眼里散发出无邪而又情欲的目光,见什么都想啃一口,到后来家里大人与访客都被它咬遍了。都有把腊八送到郊区乡下去的念头,联系好了钓鱼认识的一户农家,父亲依然冷冷,说是谁敢将腊八送走,他也绝不留下。直到腊八将外孙也咬了,外孙吓得从此见狗就簌簌发抖。夹在爱狗和外孙中间的姑父一时无奈,跟着到乡下农家去察看,这一看便有了别样心思,很快相中一户待售的农家小院,就是我给命名的寄生斋。
腊八逃过一劫,跟随姑父到乡下,告别了城市高楼大厦逼仄的空间,乡下小院是一处多么适宜腊八生存的所在,院子之外的田头地脚,河滩山阜,容纳了它更恣意的奔跑与寻欢。在城里忍耐与憋屈的情欲一旦释放,村子内外的母狗们便处处留下了腊八的情种,高兴的人家自不必说,抱怨也不乏其人,尤其是年轻人!开放年代,城郊早已不尽然都是土狗的安乐窝,一些在上海、深圳打工回来的儿女们,带回来的大如萨摩耶、德国牧羊犬,小如贵宾犬、吉娃娃……陆陆续续生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狗杂种。他们或者她们,染着黄头发或者涂着熊猫一般的黑眼圈,按图索骥,追根寻源,一致找到了狗杂种们共有的生父:腊八。于是喝问之声不绝于耳,甚至兴师动众追凶上门了:喂喂,这位老东家,为什么不看好你们家的公狗?让它到处撒种!
通常此时,姑父便弯着腰从屋里或院子里走出来,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沾满陶土与颜料的围裙,五颜六色,如同一幅印象派的绘画。一副老花镜子耷拉在鼻梁上,一头白发粗粗拉拉,一只手拿着一把刮刀,下意识地铲刮另一只手上的黏土。腊八跟在主人后面,眼神跟主人一样,坦然、无辜,还闪烁那么一点小小的得意。
对话一般是这样展开的:
这土狗是你们家的吗?
什么话?这年头土的比洋的值钱,晓得啵?土猪肉是不是更贵?还有土鸡,野菜……也是的。
不管啷样,你们家的土狗弄了我们的八哥犬,生下一条杂种!
姑父淡定道,我只听过有八哥鸟,没有听过八哥犬。姑父嗅嗅鼻子,又抬头看看屋外一棵乌桕树,枝丫上常常架着一只鸟巢。
我女儿在深圳曾经养过一只八哥犬,这是一种原产中国的小犬种,重重叠叠的头脸部皱纹像是佩戴了多层口罩,幼稚而老相,走路蹒跚,天生的一副滑稽样,一看就是那种富贵高雅的犬中绅士,望之令人解颐。
那你讲啷样吗?姑父擤一把鼻涕,鼻子上也是白点子,再讲它们也是自愿,一个想上,一个想接,难道畜生界还有强奸罪不成?
告你们家的土狗强奸罪,也没有冤枉它,那天夜里我就听到它在门口不停地叫,一开门,它就跑,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它得逞了!
就是啰,你不开门它就不得进去,不是它进去了,就是你家女狗崽跑出来了,总得讲法,情投意合,没有强迫。
大人在争执之时,腊八几次想上去嗅嗅对方的裤脚,始终不敢。它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很是失望,对方为何没有带来它的相好八哥妹妹。嗅觉能力超过人类百万倍的腊八,早就从八哥的主人身上,嗅到了它情人的味道。这从它几天后的失踪可以料想,一个地地道道的情种,终于不能忘却与八哥两相得趣的好!事后我跟表姐们一道推测:要么是腊八企图诱拐八哥一道私奔被主人发现,旧恨新仇一起算,遭陷毒手;要么是它春情勃发,得不到八哥,从此云游四方,去远方寻找新的情人了——这是我们最希望的一种结果,那么它仍然有可能在某天早上,一身疲惫地出现在寄生斋门口,慰藉姑父一颗老来枯寂的心灵。
看见失去腊八的父亲茶饭不思,神情落寞,表姐们曾经试图去八哥的人家叩问,那是村里最高的一栋五层楼建筑,从上到下铺满各种瓷砖,颜色夸饰而丑陋,围墙上栽满铁蒺藜。结果不问而知,俩表姐受到冷遇与辱骂,无功而返。
推测归于推测,事实是,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大半年过去了,腊八一去兮,杳如黄鹤。开头那几天,姑父都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焦躁而敏感,常常在院子里竹椅上一坐就是半天,两眼失神而空洞。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给姑父打一个电话,既是俩表姐的意思,也是我的担忧。我太清楚自从寄生表哥失踪之后,姑父是在不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得以避免夜思日想,堕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腊八失踪以后,他拒绝再养狗养猫,如同带人一样,一个十月怀胎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上学了,工作了……没有了,岂是再带养一个可以重新弥补的?
情感的亏缺,尤其是致密情感的亏缺,任是人间万物,也无法弥补。从失去寄生的姑父身上,我有了这方面的深刻洞察与绵密感受。
我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寄生的那张军装照!准确地说,是寄生表哥入伍出发前的一张照片,这同样是在老街上唯一的照相馆留下的记忆,照相馆右下角印着“东方红照相馆”的字样,还有一个小小的工农兵背枪举斧头抱麦穗的图标。我相信这就是姑父在病床上唠叨的当兵照——刚刚褪下学生装的表哥,发式也是那个时代流行的学生头,一对黑眼仁又大又亮,分明还有几许羞涩。换上刚发下的军装,便来到照相馆了,领章和帽徽要到了部队上,进了新兵连才有的,所以一身素装。我清晰地记得那天陪表哥去照相馆的,除了他的父母妹妹,还有我及我的同学,另外还有几个他的同学,一个是“许大马棒”,还有一个是他的初恋靳姑娘——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疼痛啊!一大帮子人簇拥着他,用现在的时尚来讲,也算不上“粉”,那个年代对于青年人当兵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一种光荣与骄傲。上山下乡很光荣,当工人很光荣,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都很光荣,可是真正的光荣总是有限的,就像真正的幸福,其实很有限一样。或者用另一个词儿来代替:荣光。只有当兵堪称荣光,其他至多是光荣。当年流行的一首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歌词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限荣光。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我觉得这首歌就是为表哥这样的优秀男儿准备的,只有他才是真正地走在大路上,只有他才是无限幸福,无限荣光!
陪同他一道幸福,一道荣光的,不是他的一拨男同学,甚至不是他的哥儿俩好“许大马棒”,他们当然与有荣焉。我感觉,最有荣光感觉的除了表哥,就是他的女友靳姑娘。那时候的中学生自然不像现在这样放得开,可以大模大样地牵着手一道放学,初恋等同早恋,早恋等同作风或者思想有问题,只有偷偷摸摸地互传书籍,互递诗歌。表哥的初恋,我想除了他自己,除了他的个别好同学,那就是我知晓一二了。
照相馆在街口一幢白墙黑瓦的老楼里,一架到处现出窟窿的楼梯通往二楼,楼梯逼仄而陡峭。当家的老李师傅一天到晚缩在二楼,因为一架老掉牙的脚撑着杂木支架的海鸥相机与冲印房都在楼上。李师傅是一个不到一米六的矮个子男人,却喜欢学某位领袖人物梳一个大背头,一只硕大的脑袋蒙在照相机的黑布下,瞄准半天,嘴里不停地咳咳咳,然后钻出头来,右手扶着海鸥相机的机头,左手捏一个球形气囊掌控的快门——以后在公共澡堂洗澡,只要看到大男人们一嘟噜垂吊下来的胯下,我都会联想起照相馆的快门球囊,反之也一样。
寄生坐在墙根的长凳上,在强烈的灯光下,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莫非因了别离?荣光与骄傲在他脸上一点找不到,眉眼间略略的羞赧,夹杂的是一丝失落与惆怅。簇拥者看到的当然是军装映衬下的一副英武,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女生,也会爱上他的,他的学习成绩全年级拔尖,篮球、乒乓球和游泳样样拿得出手,还得过年级组的800米跑亚军。我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表哥骄傲啊。那一刻,我瞥见靳姑娘的眼里闪闪发亮,是激动的泪花,还是一个青春期姑娘眼里应有的晶莹?表哥与靳姑娘在初中毕业前相恋,我想一定是靳姑娘更主动。一则,我在表哥那里看到各式漆布软金装的笔记本,无一不是靳姑娘的礼品,以至于表哥多得用不完,匀了两本转送给我——当然转送给我或者他妹妹的,都没有签名,那些签名附加赠言,无非是“让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或者“学习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云云,但凡有靳姑娘的签名,表哥便妥为收藏,绝不送人。二则,靳姑娘无论学习、体育或者劳动,都与表哥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尤其长相,那叫一个平常,个子不高,显胖,鼻梁上还有一颗醒目的雀斑,浓密的头发扎成两个小鬏鬏,走在我们那个小小的街镇上,不大会收获回头率的。我记得也没大没小冒犯过表哥,表达了我未来的表嫂不够漂亮的意思,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女明星是王丹凤、王晓棠、于蓝、祝希娟、张瑞芳之辈,我眼里的表嫂标准,也是这些明星。至于表哥本人,他某一天在任一个领域成为明星,都不会令我这个小老弟意外或惊讶。我还记得表哥当时的态度仍然温和,他道,你还小呢,等你大了,就晓得找什么样的女子做朋友才是一个好。
他这句话令我久久回味。
如果讲当年靳姑娘有什么超过表哥的,现如今男人追求的细腻、周全、贤惠、善良,等等,我都隔膜,唯一知晓的,是她的出身强过表哥。她来自袁河镇附近的一个大山洞,不要小看这样一个大山洞,那是一个保密单位,有一个代码:256。来自保密单位的人出身都是红艳艳的,他们是准军事单位编制。铁路单位虽讲是半军事化,却因了人多庞杂而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譬如车站的值班员、调车员、机务段的火车司机等,岗位重要,会有一些出身的筛选;至于工务段的养路工——现在叫线路工,及采石场的采石工,日晒雨淋,作业艰苦,麇集了大量出身卑下与来历可疑者。
前面讲了,表哥的家庭出身是“小土地出租”,顾名思义,就是有少量土地不能自行耕种而将其出租的人,这个成分肯定排在贫雇农、工人后面,更不用说再前面还有革命干部、军人及烈属等。排在表哥前面的同学,不少出身比他过硬,之所以表哥穿上了军装,最主要的不是他学习好,也不是他相貌堂堂,却是他的体育特长!部队特需要体育或文艺拔尖的人才,如果体检和政审大致无碍,体育和文艺特长生就表现出了高人一头的优势。
那是1965年,表哥初中毕业,在一场雷霆万钧并将持续十年之久的革命风暴来临之前,表哥应征入伍。
我依稀记得,其实,表哥当年是不大愿意当兵的,他想上高中,然后读大学。读大学几乎在任何时代,都是成绩好的学生的伟岸理想。姑父不愿意,讲是家庭负担重,解决一口是一口。姑父在袁河这样一个铁路四等小站工作,我和表哥从小在这个小站一道长大。我的父亲,在与这个小站比肩而立的袁河铁路采石场做财务主任。姑父则在这个小站先做值班员,后来因为风湿改做站务员,每天四趟客车的票归他卖,空下来扫扫巴掌大一块候车室,工作是轻松,收入亦很有限。姑父的父母都在安徽农村,姑妈一直患有慢性肝炎、贫血、关节炎等多种毛病,在采石场的塘口挑土方都昏倒过两三次,他希望儿子早点自立,完全站得住理儿。
除了读大学的真实理想,我甚至觉得表哥还有一个私心:他不愿远离靳姑娘。这一点,我在表哥应征入伍之后的通信中,得到了部分证实。他在给我这个小表弟的通信之中,除了流露远离书本与课堂的苦恼,也不回避流露对靳姑娘的思念,他告诉我,靳姑娘父亲所在的256,有很大的流动性,有点类似地质队,他真担心靳姑娘的父亲会随时调离。要晓得,256这样国家直管的战略物资储备大仓库,在本省就有五六个,多半藏在大山皱褶里。靳姑娘的父亲是256的一个副职领导,什么级别不知,若是调动起来,全国范围挪移都有可能。看到表哥这样的信件,我也为之焦急,揣度表哥“军心不稳”,应与靳姑娘关系甚大。我决心找靳姑娘当面问一问。袁河镇去宣江20公里,铁路乘坐慢车就是两个站,我想过去宣江一中找靳姑娘,也想过周末或假期等靳姑娘回到袁江镇再与之面谈,两个地点的见面都在虚无缥缈之中模仿了多次,终未能付诸实践。我既未果敢去一趟宣江市——须知表哥寄生去了部队的第二年,狂飙天降,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
我在袁河赶集的日子,几次都见到靳姑娘。靳姑娘有时候是跟家人一道逛街,更多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即使是一个人,我也没有勇气上前去打招呼。如果我敢于上前拦住她,打招呼,她应该很快认出我来的,我每每觉得自己与表哥有几分神似,尽管事实上可能与英武的表哥相差十万八千里!靳姑娘身着的也是绿军衣,脚着解放鞋,这是她家庭出身的一个佐证,同时也是对表哥遥相致敬的一种方式。她就那样双手揣在口袋里,这个摊子前停停,那个摊子前看看。农民卖的都是一点自留地里的土产,或者房前屋后的树上的采摘。即便是在喧闹拥挤的集市上,她的落寞也显而易见。后来,她就一口一口地在路边吃刚买的鸡脚枣、渣梨(一种酸涩的小梨子,煮过之后名之渣梨)。那时候尚无塑料袋,也无卫生纸,她居然不是将果核直接唾弃在地上,而是用一块手帕包起来随身带走。须知我们的袁河小镇,脏乱差那是常态,前不久,事隔40年我再去,常态依旧,更加上了令人沮丧的颓败。不是在宣江市,更不是在大商场、影剧院,四五十年前,十六七岁的靳姑娘就用手帕包唾余,令我至今想起,依然感慨,这也是靳姑娘招惹表哥日思夜想的一个细节吗?
我给表哥去信,讲到了靳姑娘这个举动,只是篡改成,远远看见,而非事实上,我在梧桐树下的近观。
毫无疑问,表哥对靳姑娘的近况,远比对他小表弟乃至两个妹妹的近况,感兴趣得多!再细分一下,他对靳姑娘的眉眼与着装,也超过了我所关心的用手帕包住果核之类。他根据我的“报告”,分析与判断此刻的靳姑娘是一个逍遥派,既非造反派亦非保皇派,他认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很多是非完全颠了一个过儿,大局日趋迷蒙,做一个逍遥派最是恰当。表哥平时跟靳姑娘的通信一定远远多过我,与她的倾心谈吐也一定多过我——我要为表哥庆幸,在那样日渐肃杀的气候里,他与靳姑娘的通信肯定语涉禁忌,居然没有泄露。我也有几分自得,因为不间断地做了靳姑娘的耳报神,使得千里之外当兵的表哥,聊解与女友的相思之渴。我后来的窘迫在于,不是赶集之日,或者赶集之日也见不到靳姑娘的时候,我只有杜撰一些相关靳姑娘的“耳闻”寄过去。我甚至独步到十多公里远的256去,想与靳姑娘来个不期而遇。可是距离256大山洞口还有几百米之遥,我前面就横亘着保密单位通常所见的岗楼与肩荷步枪的卫兵,刺刀在阳光下泛出令人生畏的光芒。远远望着一条乌亮的铁路向大山腹部蜿蜒挺进,山腰下面是错落的家属宿舍,我就自卑地想,住在这里面,每天进出都要经过卫兵岗楼的人,是何等的骄傲与荣光啊。
那一刻,我觉得靳姑娘与表哥不相匹配的念头,荡然无存了。
我生发出一个强烈的念想,此次来省城,见病中姑父的空隙,应该再见两个人,一个是表哥的老同学“许大马棒”,还有一个也是表哥的老同学,外加一个身份——表哥的初恋靳姑娘。
靳姑娘父亲所在的256,我后来知晓,归属于省储备物资局,再上面是国家物资储备总局。她在1970年代,随父亲迁调到了省局,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了。而表哥自从“文革”中的1967年退伍之后,跟她有过一段交往,很快就因了表哥的戴罪之身,遭到靳姑娘家庭的强力阻挠,两人若即若离。再后来靳姑娘全家走了,直至表哥失踪前的好几年,两人无缘再见。
我首先找到的还是“许大马棒”,不仅因为我对靳姑娘存有戒惕之心,还因为我并无她的联系方式,我却有“许大马棒”的电话。他的堂弟是我的中小学同学,后来在宣江车务段做到副段长的职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火车票紧张时刻,找熟人买票,他是首选。我跟许大哥——接下来我不能再叫他的绰号“许大马棒”了——联系上了,我在电话里自报家门:寄生的表弟。他马上就道,我知道你,我在《新华文摘》上还读过你的小说。他在电话里表现的热情和熟稔,令我意外的同时,还生出几分兴奋。要去见一个久矣乎未见的人,且是年长一些的人,对方的热情就是最好的邀请函。
城里的士罢驶,乡下就更不好打车,刚学会用的滴滴打车也不显示接单人,这时候,那张花花绿绿的黑的名片派上了用场。足足在路口等了他半个小时,他才开着那辆下半身全是尘土的马自达过来。上车后,我说搞这么脏兮兮的,不是到田里打滚去了吧?他大乐道,我想要打滚一径到女人床上去,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还用得到去田里打滚吗?听我讲去天语名城,他呀呀呀道,那可是一个高档住宅区,均价都飙到两万以上一平米了!不是你给二奶买的吧?我反问,你看我是一个包得起二奶的人吗?他又呀呀呀道,我就听讲过,天语名城,住得起的,要么是官商,要么是二奶,讲你听啊,那里的二奶都不是一般的身价,我们即使想闻她的骚,跑一个月黑的,都付不起钟点价!
进得天语名城,果然高大上,江边风景,园内大树葱茏——显然都是移植过来的。许大哥是在社科院退休的,居然也能买得起这么高档的商品房,看来知识分子也确实有一部分先富起来了。那黑的司机也未必讲得准确,许大哥应该是非官亦非商啊。电梯直升23栋22楼,许大哥早已在门口迎候。
二三十年未见了,许大哥青年时期的痕迹还在,只是一头皤然白发,算算应该是挨边70的人了!一身宝蓝色的丝质睡衣,内里是一件果绿色的阿玛尼衬衣。客厅阔大,环壁皆书架,长沙发边两棵人高的绿萝,绿色沁人。许大哥甚至没有认真看看我,就拉我到阳台上——阳台与客厅一样霸气,足有上十米长,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江。江上船只依稀,不时传来一两声苍凉的汽笛,天际越发辽阔了。
我讲我从寄生斋来。
他淡然告诉我,他是去过的,姑父还送了几个陶泥人给他。
到底年长,又是表哥的好同学,他知晓的我表哥的事情,一点不比我少。忆旧的话题一经开启,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以下的内容如果不是今日见他,我基本无从知晓。
当年表哥与许大哥他们在一中跨越班级成立了一个读书社,那应该是初二开始的,读书社取名小草,是寄生取的名。他们当然不满足于校内外图书馆能够读到的书,青少年的胃口更青睐具有挑战性思维的内部阅读书刊。来源他是一个,还有一个同学,绰号叫“奥利维尔”,乃父是北京“外放”而来,内部读物更多,比如涅克拉索夫的长诗《在俄罗斯谁能自由而快乐》、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都是那个“奥利维尔”——《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的苍白小生——带来的,“奥利维尔”甚至还能弄到解放前出版的《冰岛渔夫》《伊尔的美神》,这些充满浪漫与幻想气息的欧洲小说,读后令人着迷。“奥利维尔”也为此骄矜自得,至于他后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初二以后有一段,寄生很迷莎剧,这里面肯定与靳姑娘——许大哥告诉我她叫靳小美,一个太普通的名字——有关。譬如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是寄生,朱丽叶是小美。男女同学私心相处,只要以拍戏或对台词来遮羞,就再堂皇不过。莎剧中,寄生除了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还喜欢的一出是《李尔王》,也是一出悲剧。那一段,寄生产生了很多玄思:李尔王是如何迷失了自己的?为何疯癫成了他的宿命?是否因为头上有一顶王冠的光芒笼罩,任性就成了他性格的主要特征?寄生去问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是一个广西人,个子很高,也爱打篮球,可是他却回答不了学生的问题。只好认为学生有点钻牛角尖,你演戏只要把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就行了,不用去挖那么深的东西!况且你们还不是整本的演出,只是演出其中一些片段。寄生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只有把所饰人物的思想脉络全部理顺了,才能把人物演得活灵活现,即使片段也不能马虎。结果他又去找历史老师,历史老师是湖南人,讲一口长沙普通话,历史老师告诉他,权力是权力拥有者的生命本质,权力与疯癫的矛盾随处可见,就连极力鼓吹权力意志的尼采也最终滑入疯癫的泥潭。这个剧的含义是多方面的,可以从不同角度去发掘。历史老师倒是提醒他注意另外一个人物,也就是李尔的第三个女儿考狄利娅,只有她才是真正爱着她的不列颠国王老爹李尔,却不贪图老国王财产的,可是她却因为说了真话,遭到老国王的嫌弃。最后她搭救了在两个坏姐姐的虐待下疯癫了的老国王,自己却还是被坏伯爵葛罗斯特害死在牢里。这就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真理,世事与命运一样难料,并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简单对应,真诚、纯洁和善良的人,并不一定总得好报。
莎剧的迷惑,历史老师的解读以及寄生本人的求知欲望,构成了一个好求甚解的初中生,对教科书乃至生活给予现成答案的永不餍足。有幸的是,知音靳小美也能提供给他一些难以寻觅的书籍。靳小美也喜欢读书,这或许是两情相悦的一个重要因由。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情,逆转了表哥与靳小美准备在莎剧上大干一场的野心。一件事情是上级有关部门来追查小草读书社,人数、动机、活动及影响范围,也包括读了一些什么书。此事因为有许大哥在行署做副专员的舅舅出面,总算化险为夷,不了了之,前提当然是解散一个如贫瘠坡地上稀稀拉拉小草似的初中生的读书社。第二件事情,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的广西人覃老师,在期末家长会之时,跟寄生的父亲汇报了一个优秀学生的情况,学习好是一方面,值得褒奖,在一个又红又专的年代,学习好是专,是一条腿;还有一条腿是红,红就要紧跟形势,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参加各种火热的社会实践活动,这方面寄生就显得比较消极,甚至比较落后。两条腿要均衡、匹配、协调才算真正的三好学生。覃老师后来就讲到了小草读书社,讲到了上面来人调查,总算没出大事。覃老师状似轻描淡写,并没有减轻姑父的疑虑与紧张,你想想,姑父是一个在1949年历次运动中有过历练的人,自己没翻过船,却看到过一波又一波的浪把一只又一只的船打翻。所以,先是怂恿继而力迫寄生去当兵,就是想把他这个聪明又有几分桀骜的儿子,送进大熔炉和保险箱里去。
我恍然。却原来,我姑父劝阻寄生往读高中、上大学一路走,讲是为了解决家庭生计,其实是个幌子?
谈讲间,许大哥已抽了两支雪茄,四周飘散着一种烧树叶的味道。他很享受地深嗅一口,纠正我,要他当兵,或者早点出来工作,会有解决家庭生活的考量。但是你姑父让寄生不走读书一路,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纠偏。
纠偏?我品味这样一个字眼儿。可他恰恰是在部队上犯了错啊!
许大哥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道,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学习委员,外号叫“范进”,学习成绩跟寄生互有高下,初中毕业要填满八个志愿,他前面七个填的都是中专与技校,就是想早点出来工作的;最后一个填了高中,因为成绩好,还是被高中录取了。结果碰到1966年知青插队,1972年招工到新坊钨矿,不到一年被巷道里的一枚哑炮炸死了。人的命运,跟大时代的命运一样,充满了太多的偶然。
我被他的烟呛着了,遂问,你这支雪茄不会是假冒的吧?为何是一股子烧树叶的味道?
他瞪了我一眼,继而哈哈大笑道,我老许,还抽得到冒牌雪茄?遂起身,带我到隔壁一屋,十来平方的一间小屋,储满了名烟名酒。他一一介绍,墙边立着的一只栗色雪茄保湿箱,原产西班牙。六个抽屉,每只里面放着不同品牌的雪茄,都属顶级。譬如十年前才在古巴面世的高希霸长矛雪茄,烟叶产自古巴西部的雪茄种植园,是雪茄的巅峰之作,味道属于混合型,是专为菲德尔·卡斯特罗定制的,完全手工卷制,经过两年窖藏和三次发酵,工艺独树一帜;其品质、口感、外观以及平衡度都经过精心设计,堪称完美。迄今为止,高希霸长矛都是送给访问古巴的高官及外交官的高级礼物。因了珍贵,每一支都用以柏木衬里的雪茄套包裹,以防变形。目前在中国市场的售价超过了20万一箱,一箱仅90支。还有帕德龙鱼雷纪念版、帕雷霍、阿什顿,等等。
为了我这个见识太浅的小老弟,不至于闻到树叶味就以为碰到了假冒伪劣,他未感犹豫,便轻轻抽出一支高希霸长矛,回到客厅点燃。淡淡的烟味开始弥漫之时,他一边享受,一边问我闻到了什么味道。
他告诉我,这款雪茄混合了奶昔的滑畅、巧克力的涩糯以及黑胡椒的刺激,还有烤榛子、松仁的芬芳。我却在心算这样一支雪茄的单价,20万元除以90,得数是2222.222……一个无限循环小数。
环顾四壁,我不大客气地问,你不仅比我寄生表哥在世的生活好得太多,比现如今很多大学教授的生活也好很多,你非官非商,好日子是怎么得到的?
许大哥一笑答:我晓得你写了一本小说叫《抄家》,这样的书名,如果你没送对头,拿到书的人会心惊肉跳,送给我却可得两个字——喜欢。我倒想看看你比我小了七八岁吧,你怎么写那个年代的。现在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同样一个职业、行业,收入水准也差别很大,个人生活水准如何,完全取决于个人在这个时代的具体表演。你有没有比较过,比如大学同学聚会,毕业二十年、三十年之后,观念上分道扬镳自不必说,经济上高低错落也常常让人叹为观止?
未等我回答,他又带我去左边的书架,指着最下面一层,一溜儿尽是外地城市的经济蓝皮书,书脊上标注的主编皆是他。他告诉我,六七年前,退休之后,迄今仍是财大的特聘教授,另外成立了一个城市综合经济研究院,他任院长,名气日大,不仅省内,全国不少城市都请他讲学与编撰蓝皮书。
我告诉他,我在深圳做一个文化讲坛的策划,以文学为主,兼及文化,还没有请过经济学方面的专家,如果他有空,随时欢迎。他连着说了两声NO,NO,你那个讲坛请不起我的!我晓得你那里的课酬,我的出场费与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名牌教授是不相上下的,我下到县里去,再穷的县,一次少于万八千是请不动我的。
我愣住了,难怪他抽得起两千多元一支的高希霸长矛!
我这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故而他安慰我道,不是我不帮你,出场费这个东西是瞒不住的,如果我到你那里是三五千一次,人家的讲坛,是万字起步,传出去了,肯定得罪人,我自己也掉份儿了。你明白吗?
你不要以为我只能编这些垃圾!他右手两根指头在书架下层横扫而过,悻悻然道,他们报上来的数据不晓得有多少水分和臆测,我随便问几问,他们就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想瞒我这样的老狐狸,门儿都没有,也不看看我们一行,是从什么年代过来的!
那你……我刚开口,他就阻拦道,我晓得你要问,明晓得是一堆垃圾,为什么我还编。告诉你,这对我来讲,只是一个稻粱谋!我不编,别人也要编的,而且只会比我编得更烂!我编的过程之中,还会不停地给他们敲打敲打,要他们下次不要把数据弄得太水太离谱了!
没等我回应,他就带我出去吃饭了,临出门带我进到卧室,床头尽是书,他拉出床下一块隔板,我看到里面都是泛黄的老版本,他一本一本翻出来,纸张都脆了,这都是“文革”前出版的奥国学派的经典:门格尔、维塞尔和庞巴维克,还有一本是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
出门的时候,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弄到这么多老版本的。
他没有理我。早有一辆古铜色别克GL8等在楼下,上车后他才道,我是在运动后期,1975年以后,才大量读到和弄到一些内部书籍,我和寄生读中学的时节,看到的很少,他听说过哈耶克的思想,却也无缘看到。现在的人可真是幸福,看什么都有,年轻人除了一些做论文的,大多数对此都不感兴趣了喔。言下无限感慨。
我告诉他,现如今学中文的,想读一些思想类深刻些的书籍的大学生,少之又少。
他一撇嘴道,其他专业的,大同小异。他们只对职业、薪酬,或者出国感兴趣,你到国外大学去看看,中国学生占据了大部分经济金融及工商管理类的专业。
江边一个酒楼,四面当风,甚是凉爽。菜单皆是鱼类江鲜,许大哥不屑道,讲是江鲜,其实都是其他地方的人工养殖,放到江边就当江鲜卖!现如今近海都光了,何况江河!在这里吃饭也就是图个环境。天色向晚,食客迤逦而来。司机边点菜边告诉我,如果不是早订,根本无座。
边吃边谈,终于绕不过去寄生了。许大哥叹道,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可惜了!
我道,如果不去部队上,如果不是失手打了一尊宝像,就不会有那么一个结局。
原本他和我一样,应该尽情享受现如今的好日子,现在只有我为他扳本儿了!许大哥哈哈一乐,接着道,如果不是打了宝像,被退回原籍,也不安排工作,靳小美也不至于跟他掰了;如果他的心里有个靳小美支撑,也不至于抑郁成疾。有那么多如果,每一个都是因果链上的一环。
我分析,如果不去部队,继续读高中,碰到“文革”,上不了大学,那就是下乡知青,命运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吧?
许大哥嘴角依然浮起嘲讽道,只能或许而已,世事难料,以寄生那么一颗喜读书、爱思考的种子,放到农村去接受所谓再教育,天晓得他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我们班上的老沈,绰号“歪脑壳”的,你见过吗?在乡下写歌作曲传唱,调子灰暗,后来又写匿名信反映知青生活艰苦,相当于劳改,带队干部通过招工诱奸女知青,被打成“现反”判了无期,直到1979年才放出来平反,在牢里一条腿也被打坏了,后来工作安排还是我找的人。唉,都过去了,不谈也罢。剩下来的,都算幸运,好好度过余生吧。
我问,靳小美现在哪里?
他眼前一亮道,对啊,你应该去找找她哇。我们中学同学,有三分之一落在了省会,包括靳小美,平时联系不多,不晓得在不在。我有她的电话,年初的中学同学会她没来,讲是去了美国。
饭后,许大哥执意给我安排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入住,司机送了他,然后送我。
一看时间还早,我尝试着拨通了靳小美的手机,庆幸却是在的,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年轻。我报了寄生的名字,她略一犹疑,许久,答应过来在一楼的咖啡吧聊聊。靳小美过来之时,我一直站在大厅等候,直到她叫了我的小名南南,我都没敢认她。好富态又好年轻的一个女人,哪里就是六十七八奔七十了!一身桃红色中褛及膝,米色丝光袜下是一双果绿色高跟鞋。代之当年那个初中毕业生脑后两个小鬏鬏的是一头起伏的黑波浪,精致的化妆,将天生的形象缺陷一一作了遮掩。
坐下后,我恭维道,小美姐姐,你可真像是哪个电影明星的青春版啊!
奶奶级人物了,还青春版呢!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越发焕发了神采,追问,哪位明星呢?我们当年追的是秦怡、张瑞芳、王晓棠,还有王馥荔、吴海燕、潘虹。
我不吝再次恭维,都有点像,拣齐了众星的优点!
她呵呵大乐道,寄生的小弟弟可真会讲话……乐到后来,她的泪水都流出来了,她说,如果寄生在的时候,有你这么圆通,得转,就好了!她一任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抽出纸巾递过去,她也不擦。直至几声抽噎过后,才抬手揩拭眼角。
水池那边是一架硕大的三角钢琴,一个黑色长裙曳地的女子,弹奏的是马思聪的《思乡曲》。
令人忧伤的音乐中,她沉迷又觉醒,给我叙述如下,她讲的比许大哥更令我意外。
寄生在部队上搞卫生之时,失手打坏了宝像,做提前退伍处理,已经是部队帮了他的忙了,这种例子如果放在地方上,那个年代,判个十年八年劳改的多了去了。至于地方不安排工作,跟部队无关。可是他心里却很不平衡,尤其跟他一起入伍的那些同学,隔年退伍,父母在铁路的,进了电务段、通信段、车辆段;父母是地方的,进了商业局、粮食局,差一些的也去了文化宫、电影院、新华书店。他就写信反映,那就是鸣冤叫屈,而且让小美投递。他说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一直想不通,为何打坏一个石膏像,要受到这么重一个惩罚。小美答应寄出,一出门却将他的上诉信带回去烧了。在家里不敢烧,带到家后面的山脚下烧。一次刮西风,不慎将路边茅草带燃了,慌得手脚忙乱,引得256的员工赶来扑火。自然就要问到烧什么东西,她自供烧的是情书。所幸她父亲当时是革委会副主任,单位二把手,这件事在众人眼里就被遮掩过去了。回到家里,爸爸喝问是谁给她写的情书。她只有实话实说是胡寄生。父亲震怒,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火,将一只玻璃杯摔出窗外,还将身边的凳子踹了一脚。他说他们靳家往上数出几代,根子都是红彤彤的,如果招惹进来这么个受过大处分、被革除出部队的人,受害的就不是她一个靳小美,哥哥姐姐还有亲朋好友都要受牵连!那一段她已经高中毕业,在乡下打了一个转,通过父亲帮忙,转到256的子弟学校教书了。
小美一笑道,我就那点“文革”毕业的底子,去当老师,真是误人子弟呢!
一年之后,她全家调到了省局。此前有两次进省局的机会,父亲都放弃了,父亲喜欢256的山清水秀,自家还有不少山脚下的自留地,可以种红薯、生姜、扁豆、洋姜、葱蒜。她家秋天收获的南瓜、冬瓜吃不完,左邻右舍都沾光来抱了回去。这一回父亲受到了刺激,执意调离,也就很快成功了。省局没有了学校,她开始做了打字员,七八年前退休的职务是后勤主任。现如今,她一个儿子在美国南加州大学会计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如今在国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他老爸老妈的工资加起来只是他一个零头。工作也确实辛苦,只有她不时飞过去看看,一年两趟吧。
靳小美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儿子谈了一个韩国女友,是儿子的大学同学。
我跟她说,希望知道更多寄生以后的事情,尤其他的失踪,对他一家打击太大了。
靳小美眼神一暗,像是要理清一下思绪。良久才继续说,她到了省城之后,等于让寄生悬空了所有的念想。寄生几乎每周给她写两封信,她敏感到父亲很快会从传达室警醒,便及时让省委大院的一个朋友代为收转。头两个月,她还耐心回信,后来一则太忙,二则渐渐失去耐心,就很少回信了。1974年暑期,寄生悄悄跑到省城来看她,她自然不敢带回家去,在孺子路登记了一个房间。当晚,她请寄生吃饭,见他形容消瘦,精神萎靡,劝他无论如何坚持工作。寄生告诉她,他是在采石场的塘口做零工,推过劳动车、翻斗车,也抬过片石……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更不惧怕脏和累,就因没有她在身边,做什么都打不起劲头来。后来她说了,袁河车站尤其是袁河采石场,有不少好姑娘,可以找一个了,她一无美貌,二无才华。他就两眼发直,死死盯着她,盯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发抽。他说,当初在学校喜欢她,就因她爱读书,有思想,如果这一辈子失去了她,他不会觉得人生有多大乐趣!她劝他不要瞎想,要想,就多想想她的缺点。他说,她一身都是优点,即使缺点,在他眼里也是优点。后来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不晓得是不是与心里从未放下过寄生的形象有关。一二十年前张爱玲大热,她读到张爱玲散文《爱》,里面一段话至今还背得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的这段话久久萦回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就是她与寄生情感的写照啊……人生美好的爱情,要说难也难,知音难觅;要说不难也不难,在某时某刻不期而遇,遇到了却未必能抓住,瞻前顾后,不敢决断。
1976年夏,寄生的妹妹给她打了一个电报,告知寄生失踪一周了,问她是否见过。她大惊,当天就乘585次列车赶到袁河站。寄生的父亲四处打探无结果,很颓丧地坐在家里。见她来了,脸上也毫无表情。她问及妹妹们,知晓寄生平时爱去山边——尤其256的山下,还有就是袁河的河边。明知去山里不可能有事,次日一早,她还是沿着当年的公路走去256。几年前的沙石公路已经翻修成柏油路,大山洞前增加了一些建筑,陈年的国庆标语还残留在门楼前。她在那年焚烧寄生书信的水沟边,烧了一沓草纸,刚点着,心中一悸,很快用水浇灭了。复走回袁河边,路远,花了两三个小时,坐在河边的一棵柚子树下,她与寄生的初吻就在这棵树下。也就是初吻而已,他来省城见她那次,她送他去招待所,他关上门之后,死死抱住她,她因毫无准备而害怕,将他死命推开后逃跑了。现在想起,假如把初次给了他,兴许他不会失踪……她日后也不会后悔的。她其实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女人,敢想敢做,做了无论对错,她不会后悔。她就坐在那里一任思绪缥缈,正是双抢季节,身后田埂上来去的农民,不是挑着金黄色的稻谷便是荷着翠绿的秧苗。他们不时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眼。大家都忙着人民公社的口粮,难得温饱的年代,收割的收割,插秧的插秧,一个城里女人跑到乡下河边来发什么呆呢?看她泪水涟涟——她也是起身之后,才发现衬衣领子都湿透了——差不多就要去喊基干民兵了。下起了雷阵雨,她也起身了,她要赶一天一趟的慢车586回省城,却是淋着雨一路走到袁河车站。在车站售票窗口,她见到了寄生的父亲,两人无话,她却明白,这个小站,那一条河流,会是她终生的牵挂。果然以后一二十年,年年此时,她都来过。
我叹道,去年国庆期间,小学同学聚会,我也去过一趟袁河。河流忆旧,小地方变化不大的。
她道,是啊,我心里有他,更觉得永远不会有变化了。
那次靳小美去袁河,回到家里就病了,病了几天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甚至不爱洗漱打扮。单位里关心的人都猜她是被情感困住了,要她爸爸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还没等到她爸爸行动,她就先离家出走了,这一下可是走得远,一路上火车兼汽车走了二十多天,去了新疆喀什。盖因在一中读书之时,她和寄生一道在行署大院里看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黑暗中的长凳上,寄生对着她耳语道,他将来要带她去新疆帕米尔高原,去看雪山,去到主人公阿米尔的故乡。到了喀什,她已经身无分文,无法继续前往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那是电影中那个可爱的战士阿米尔的家乡!她在喀什逗留的消息,终于被当地驻军一封明传电报传到她父亲手中。父亲千里迢迢赶来,父女相见,还没吭声,急白了双鬓的父亲便一头栽倒在地……返回路上,父亲才告诉女儿,其实他早看出女儿心里只有寄生,即使调离袁河,他还托朋友去寄生原来的部队,询问寄生当年情况。得知寄生当年搞卫生打坏了一尊宝像,非但不报告,还扔进了垃圾桶,很快被搞清洁的战士发现,不能不上报。追问下来,寄生态度恶劣,认为失手打坏一尊石膏像,毕竟不是真人,就是一尊石膏像,没有多大关系。连队和团里都想保他,关他禁闭写检查,他却不配合,还有一些很是出格的言语,最后给了处分,做提前退伍处理,但又不算开除军籍。因为受了部队处分,地方安排不了工作,父亲也帮不上忙,所以只有叫女儿死了这份心思……
靳小美讲述的这些,确实我大都不知情,虽然年代已泛黄,听来却恍在昨日。十分庆幸这次跟她相见,了解了不少过往。听说我女儿阳阳大本之后,拟出国读研,她也说去美国好,去美国加州的大学好,她可以代为推荐,出去以后一定要考北美牌照的精算师。我笑道,她妈也推荐阳阳去考北美精算师,你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靳小美乐开了花道,吃一碗专业技术饭,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不过,精算师数学要求很高,一定要学好数学。我们那个年代还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呢,真是混账!
姑父的病情到第二周便急转直下,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心率一直在120上下,好多天不能进食,靠点滴与鼻饲。医生告知病人家属,检查报告提示,他的很多心脑血管都有游走的斑块,处处添堵,心肺功能严重不全,即使上呼吸机等设备也只能多延长几天或十几天生命。表姐与我商量,既然如此便不做勉力抢救了,免得延长老人的痛苦,我默然赞同。
周六这晚,姑父相对平稳,我劝一身疲惫的两位表姐回去换洗再来。内外安静,连平时窗外老樟树上的鸟儿也歇息了。我望着床头那帧姑父最想看的寄生的照片,寄生隔着半个世纪的尘埃,也在看着我。
我坐下取一本随身带的杂志看得走神,十点来钟,忽听得姑父喘息声重,骤然叫道,快,快去!我扔了书本,赶紧握住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道,姑父,我在,我在啊!他的右手使劲抓住我,往外推,吼道,快去,快去!我张皇四顾,大声道,去哪里呀姑父?他叫道,地窖里都是的,快去!快去拿一个给寄生,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知晓他这是谵妄,很快,姑父神思昏迷,一只手遽然松开了。但见他一张瘦削的脸由白变青,刚才还温热的手渐渐凉了,一双眼睛却至死没有阖上,充满着惊骇与憾恨。
我在他渐渐冷去的遗体前,默然而立,轻轻抹阖他的双眼,咬着唇唤了句:安息吧,姑父……
遗体告别仪式定在周日下午,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得知消息,我太太带着阳阳从官山赶来省城。尽管时间短促,告别仪式上还是来了不少人,除了俩表姐的一群朋友,许大哥、靳小美以及我在报社记者站当站长的老同学也来了。殡仪馆外,靳小美搂着阳阳的肩膀直夸她漂亮,还说了一句时尚话:看得我眼睛都亮瞎了!说是早晓得南南有这么漂亮的一个闺女,就不让在洛杉矶普华永道工作的儿子找一个韩国女孩了。一旁,抽着雪茄的许大哥嘴角又浮起一丝讪笑道,不要讲有女友了,就是有太太了,真能有一个对上心的,何惧之有?大家伙静默片刻,一阵哄笑。靳小美在我耳边道,你许大哥才华横溢,兜里也沉,是个少奶杀手,新找的太太比他小这么多。她做了一个减半的手势。
众人哄笑,这一幕,与即将举行寄生父亲遗体的告别仪式,颇不相称。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阳阳提出去寄生斋看看,说是常听我讲起,从未去过。除了家人,许大哥、靳小美以及我的老同学都说想去,于是二三十人上了一辆中巴浩浩荡荡而去。
进到寄生斋,我摆出寄生的老照片,换来一片感慨。阳阳带头贬低我,说,老爸怎么不及表叔的十分之一,表叔可真是帅呆了!
我信口问表姐,你爸临死前说到什么地窖,不是发烧糊涂了吧?
俩表姐异口同声道是有一个地窖,只是她们从未下去过。
我心里一悸,直觉有些机关!
于是被带到后屋,掀开一块地上的盖板,好大的一个地窖,其实就是一个地下室,却是黑咕隆咚的。表姐墙上摸来摸去,找到了开关,原来下面有灯。我顺着楼梯下来,霎时以为看花了眼——环壁都是木架,木架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膏宝像,大大小小的,半身的,全身的,站立的,跨步的,全是。
我耳边骤然响起姑父的喊叫:快去!快去拿一个给寄生,晚了就来不及了!
晚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像触了电一般,我觳觫不已,排山倒海似的热浪,火红的,金黄的,滚滚而来,霎时间周遭满是轰隆轰隆的喊声、雷声以及列车风驰电掣一般碾过的巨响……
原载《作家》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南翔(本名相南翔),男,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两岸三地作家协会理事长,深圳市作协副主席。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南方的爱》《大学轶事》《绿皮车》《抄家》等十余部;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等百余篇;其中,短篇小说《绿皮车》《老桂家的鱼》和《特工》分别入选2012年、2013年和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收入中国多种文学年选;作品在北京、上海、广东、江西、安徽等地获鲁迅文学奖提名作品、上海文学奖、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