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成
今天,我要给孩子们讲讲盛夏的往事。
在黄河冲积的宁夏平原,土地肥沃,只是地少,需要充分利用,于是在小麦里套种玉米和大豆,由于它们成熟期不同,所以麦收时节,玉米只是高过人头,还没有抽穗,大豆苗也只有麦子的一半高,它们规律地分布着,两垅玉米中间夹着四垅小麦和四行大豆。
七月五六号时,该收割了,艳阳高照。早上八点多,家里大大小小的劳力都出工了,拿上了镰刀、磨刀石、草帽,推着毛驴车,车上放了两大桶早早熬好的砖茶,还有干粮,扔在干粮边上的还有长衣长裤、草帽、毛巾之类的。
走在种满白杨树和柳树的小村道路上,虽有浓荫遮蔽,但热浪已然滚滚而来,穿着半截袖,还要不时地擦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道旁树之外的田地里玉米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片静静地垂着,有麻雀在柳树叶里叫上几声,然后闭目养神去了。也有喜鹊,支棱黑白相间的身子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欢歌笑语。
大家都沉默着,路上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到了地里,父母分工,我是拨豆苗的。豆苗东倒西歪,常常混在麦子里,我需要用小木棍把它们和麦子分离开来,那时候我十一二岁,身子单薄,个头矮小,远不如今天七八岁孩子的身板,力气也小,还割不了麦子,但抢收时刻,谁也不能躲在阴凉瓦屋里逍遥。
还没开始,只是进了麦地,汗就“哗”地冒了出来,长衣长裤已经穿上,浑身湿漉漉地很不舒服,没有一丝风,玉米还不够高,挡不住火热的太阳。动镰刀了,紧靠着玉米的那一垅小麦率先被割掉,我紧紧跟随,在大人身后拨豆苗。大人割得飞快,我亦步亦趋,头不敢抬,腰不能直,麦芒扎着我裸露的手背、脖颈和脸部;麦灰飞扬,进入头发、眼帘、鼻孔、耳眼、嘴巴;大汗淋漓,从额头冲了下来,汇集成线,脸上便一道黑一道白,路过眼睛时,它们会侵入眼眶,流经嘴巴时它们也会寻间隙渗入,于是,眼睛火辣辣地痒得要命,嘴里又苦又咸,喉咙冒火。
只几趟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鼻子开始流血,眼冒金花,但不可以停。夏收就是在和时间赛跑,累死也得继续,用纸塞着鼻孔,接着干活,血朝嘴里流淌,腥气齁咸,忍着。
父母不忍心,说,赶紧去水渠里洗洗,我如获大赦,赶紧朝渠边跑,路过哥哥时,他说:“又去偷懒,懒骨头。”我知道他嫉妒,但无暇反唇相讥。
到渠里,一捧水掬到脸上,哇,舒服,人间天堂。水里一团黑渐渐飘远,把头浸到水里,透心凉,心飞扬。美。
捱过一阵,终是于心不忍,跑回地里又投入“战斗”。
中午坐在树荫里,就着砖茶吃着干粮,吃完,大人磨刀,我靠在树下很快睡了过去。似乎只是一会,就被叫醒,太阳像着了火,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看一眼都会被灼烧了眼睛,依旧顶着日头,我们上工了,要争分夺秒。最热的时候麦秆最脆,最好割,倘是早晚,麦秆皮了,镰刀要打滑,很难收割,如果延迟收割,麦粒会迅速脱落,掉在地上,所以,只有拼命,才会确保收获。
后几天,跟要累死了一样,但第二天仍然挣扎着起来,仍然咬着牙煎熬着,仍然流着汗流着血,仍然被扎着被蜇着,仍然死扛着干活,竟然慢慢适应了,竟然苦尽甘来,在傍晚跳进小河里洗去臭汗和黑灰时感到无比欢畅,晚上睡得无比香甜。
后来,我也割过几次麦子。明白甘苦之间的转化的奥秘——那一袋袋麦子,就是它的秘密。
麦收之后,父亲问,“知道怎么上学了吧?”我点点头,“那就好好上学。”从此,无论熬到多晚,无论学到多困,我都没觉得苦。因为,再也没有比夏收更艰难更苦的了。
现在,我遇到了艰难,是身体、是心灵、是工作,5年里,没黑没白地连轴转,没有完整地休息过一段日子,终于大量地透支引来了它们联手汹汹袭来。但我毫不惧怕,我想起了麦收时节,我想起了热到身体虚脱,热到浑身着火,我也想起了熬到临近崩溃,熬到两眼发黑,熬到柳暗花明。
再后来,我一路上学,父亲再也没有问过,直到他去世,他从没有问过我的成绩,也没有问过我的煎熬,但我知道,对待所有炎热,对待所有酷寒,只有一条,对抗,死扛,坚持到底!
何况,还有希望在前。
盛夏,盛夏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