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我老了,又好酒,又耐不住寂寞,又喜吹牛。跟年轻人一起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不平凡的经历,而且风光过,我在讲话时总爱以“想当年”开头,似乎我的日子在往后过。说着说着,“想当年”三个字就成了我的口头禅,一顿酒下来,“想当年”在桌上至少要回响几十次,若是醉了呢,满口只剩“想当年”。日子久了,人家都叫我“想当年”。我在这里讲的其实是我自己的故事——
建军年轻的时候是剧团里的顶梁柱,美女心中的帅哥,关键的是脸上没如今这么多蜘蛛纹。那个风度啊,真是到哪都偶,偶得一塌糊涂,到处放电,电得人心如撞鹿。
建军老婆是剧团一枝花,有个把连的人追求。有一次,建军与这枝花同桌,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居然现场吟诗一首:生于一九五五,挨过猪狗般苦,虽说书读不多,谁有我会跳舞?诗罢全桌敲盆顿足,花朵更是红晕飞起。建军没花大的工夫,最终鲜花未弃山野,没登庙堂,栽在了他手上。有了这枝花以后,他工作卖力,台上台下剧里剧外,好像自己是个团长。其实他就是个演员,一个骨干演员。他演李玉和,演杨子荣,演包公,每一场演出都是掌声如潮,那掌声听得出来是发自身体上半部某部位的,是很上心很上心的。
每回演出结束,建军都会得到老婆的额外奖赏,那眼里满是杨贵妃看李哥哥的柔情。团里那些女演员一个个称建军为军老师,军哥哥,那个亲切崇拜呀,像冬天里的火团烤得他脸热心跳直冒汗。每回撞上崇拜者,建军老婆就像做醋工,想不吃醋,薰也薰得心慌神乱。
建军的私生活是非常满意的,逢到激情荡漾之夜,老婆就在床上用甜甜的舌尖啃得他骨头酥软,第二天天大的事也爬不起来,想在外面花既没胆也没能力。建军知道,只要自己上进,哪怕是丁点的成绩,都会被美女们放大,成为她们靠近自己的一个好理由,而老婆正因此又酸又醋才甜甜蜜蜜,恨不得将他装进蜜罐里封存起来。
好男儿岂独钟于爱情,更须忠于党忠于事业。他去找王铁柱团长,要求组织上考验自己,多压担子多给苦,递上入党申请书。团长很严肃地考量他的入党动机,问入党图什么?他说为革命工作,为奉献青春,为更好地繁荣文艺。
经过考察:建军同志苦大仇深,亲戚中都是本份农民,根正苗红,也没怎么好说的。几个月后,王铁柱决定亲自做入党介绍人,在入党申请表上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上级党组织搞外调的要来了,建军欣喜万分地跟三亲六眷打招呼,要他们一定不要怠慢了组织上来的人。考察的人回来对他说,没问题,你入定了。
哈哈,建军吃了定心丸,七一前巴望着早点接到通知,但又不好明问,每天似乎都有恰如其分的工作需要与团长碰面。
王团长当然瞎子吃汤圆,但装聋作哑就是不挑明,却要问他是否有事。建军想,哪能那么俗那么丢脸讨尴尬?他说没事,来看团长有么事安排没有。团长就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去把这个剧本再改改,哦,还有我老婆单位要搞节目,辛苦你啦,去帮帮吧。
每一次探听消息,建军都会得到许多的信任,带回一个个期待,忙得兴高釆烈。妻子以为老公真的要当令了。不是吗?万事成于勤,老公这是天将降大任之兆呀。他若要如那些看戏的首长一样日理万机,那妻子就得先做起贤内助。从建军一心扑在工作上起,她几乎不要他沾半点婆婆妈妈的家务。他呢,也没得意忘形,偶尔在妻子面前卖卖关子,学着团长的样子跟老婆问长问短,谈谈话交流交流,安排些工作,要把红旗在院里插好,插得迎风而舞而不是随风乱飘。
一天,建军独自一人在家,百无聊赖,忍不住对镜自赏,悄悄地举起手。他先惴惴地举起了左手,端详了会,又换成右手。怀想再三,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劲。似乎人家入党那么自然,熟练,自己连举哪只手也不知,这也太没党性修养了吧?建军就到书店买来《党章》,对照着认真学习,边学习边练。妻子以为他承担了什么军队角色,又要上台表演革命激情了。他就故弄玄虚,想到时给老婆一个惊喜,换来一次内定的艳遇与导演潜规则。花花肠子的建军,在甜蜜的畅想中,一次次把老婆规则得两面桃花,妩媚灿烂。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失落。团长他老表入了党,建军入落了。建军有那么刹那的气愤,过了天想想也没什么。皇帝还封自己儿子为太子呢,谁没个亲情念的?
只两天,建军就走过失落的阴影,主动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要百倍地努力,决心用实际行动回答老婆和组织上的期望与考验。
第二年他没写入党申请。王团长问他怎么写一次申请就打退鼓,他说自己离党的要求差得远,还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团长批评说,谁生下来就是英雄?都是锻炼的结果嘛,战争年代党员百折不挠,信念坚定,你怎么经不住一次考验呢?建军想,这回是你组织上这么拉拢我,可不是我急功近利呀!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团长这么器重我能不识抬举吗?于是花了两个时辰认真写了申请,抄了又抄,改了又改,再次呈给代表党组织的团长。
七一前夕,又一个非常时期,同事等着建军喜酒,大家都笑过几次啦,建军被笑得难为情,对他们说酒会有醉肉会有饱,别伢崽哭粑。又谁知,建军是竹篮打水,他徒弟王三棍却是捷足先登。三棍扼紧拳头宣誓的那天,建军掐着自己咽喉,不断地出粗气。他没有入党,也没有人找他谈话。气得直唱京剧——呀,呀,呀,呀!他妈的,天有云彩落别处哪!
建军觉得组织上说话不能不算数,不能随意地答应人家却莫名其妙地冷落人家。他想不通,第一次厚着脸皮到朋友家坐着就不想走,想倒倒苦水。就喝上了酒,一喝就把肚子里的苦水倒了出来,喝着喝着就眼泪鼻涕飘风雨般滚了出来。用那双本该对党旗致敬的手,端起酒杯向自己的悲哀致敬。他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那件平常舍不得穿的T恤跟着受罪,沾满秽物,洗也洗不清漂也漂不白,从此堕落为内衣。
两天后,建军如病一场,惨白着脸,蹒跚着上班了。团长一脸愧疚,腰躬得如虾米,拉着他进办公室,又是茶来又是烟,把建军弄得坐不是站不是的好难为情。从团长那出来,他前半夜替自己想,后半夜替别人想,这就想开了想通了想得一地阳光了。谁叫自己没有年轻化呢?谁叫自己革命化不够呢!
他怕人家议论自己受不住考验,更主要的是不相信自己还不如徒弟。于是又写了。写得句斟字酌,惟恐自己对党的表白不够忠诚,态度不够端正。写着写着,写得都能倒背如流啦: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一次,申请上交后,心就一直吊在半天云里。就像与爱人谈恋爱之初,有驱不散的浓浓的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相思,苦苦的折磨。
随着时间的推移,建军的动机像岁月一样变老了。闲来无事,几个同事一块议论工作,自然又牵扯到入党。大家说建军确实很优秀,他也情不自禁,掏心窝讲入党不是为了讨好老婆,得到老婆那罐蜜,更重要的是证明自己的确是经得住考验的,是先锋队,是特殊材料,是文艺队伍中的精英,尤其是对党忠诚的呀。我的天!
那几年,同事跳槽的跳槽,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压根儿就没把艺术当回事。建军盼着成为新血液里一细胞的时候,几乎过两天就又听说有人不辞而别,团友们有的停薪留职,有的找人另谋高就了。剧团里来一走二飞三四之后,几乎没人守阵地。有人笑他痴,有人邀他下海闯深圳,建军有过动摇,也想见识见识外面世界,可舍不下老婆与孩子,也憋不下一口气。建军这样在团里干着干着就变了身份,从小军军哥变成了老军军叔。
没事的时候,建军端着个茶杯,望着窗外桂树发呆,百无聊赖。他把自己与身边人比了比,认为自己是能坚守贫寒的,是受得住诱惑的,也是把工作视为生命的。自己是处处以团为重,维护着剧团形象与利益的呀。为什么就不能入党呢?
有一天,建军为一件什么事,在团长办公室里与团长意见不合闹了情绪。就责问团长,为什么不能入党?团长说,唉,按说你早该入党了,可是下面总有反映,么办呢?
建军一头雾水,不知“下面”指的是哪些人,又反映了什么?他一脸无辜加愤懑。团长说,第一次吧,群众议论你手把手教女孩子舞蹈的动作太亲昵,你在一次吃饭时还吹牛说追你的有一圆桌,别人连半条桌腿也没有,要检点哪老兄!第二次有人反映你发泄怀才不遇之情,你还背地里常常“斑马的斑马的”骂人,一个文化干部怎能出口成脏,言行不文明呢?
建军感到很委屈,他眼里容不下沙子,可是沙子总要钻到眼里去。他说,不能这么说风就是雨吧?见了猫就有鱼腥吧?
气得颈上青筋突出的建军,脸色惨白中泛红,大着嗓门叫喊——你对我还不了解吗?我们每天在一起,我几个骨头几根筋,你最清楚呀,王铁柱!我吹牛说追我的女人一大堆,不是兴来逗乐过过嘴瘾吗?我说话带他妈的又没恶意,是习惯了呀,我对老丈人也“斑马的”好多回啦,我斑马的是口头禅啦。建军一激动就忘了礼节,直呼其名,弄得团长满脸通红。建军没看团长的脸色,总算把心里话抖了抖。平常都是团长拿下属当出气筒,这回,建军拿团长当排气管使了一回。
团长毕竟很有领导风范。待建军稳住情绪时,才批评他不稳重,受不得委屈,搁不住事情。王团长推心置腹地说,我又不是组织上的,我的话组织上相信吗?我都介绍你这么多年了,要过你一根烟一盅酒没?我是吃力不讨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呀,组织上还批评我呢。每次调查你,我都瞒着你,让你蒙在鼓里,那也是为你好,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呀!
回到家,建军与老婆温存时,对王铁柱仍有不平。斑马的王铁柱,民不想入党升官,奈何以此诱之!老子偏干点样子你个狗日的看看。
建军从此眼里没了人只有事,泰然工作,照样送戏下乡,照样在全县大型晚会上担任导演,搞得轰轰烈烈,精彩纷呈,县电视台还为他拍过专题片,还参加了“面对面”的名记采访。尽管想到政治就感觉心里酸溜溜的,但领导和群众观看节目,每回都看得眉开眼笑,自己就有成就感。有一回,县委书记很高兴地拍着建军的肩膀,直夸他太有才啦。建军想:大领导就是不一样,对人才还是赏识的。建军宠幸般乐滋滋的,尝到了被领导赏识的快乐,这种快乐一般人无法品尝到,只有付出了,成功了,才能感受。那是比与老婆做爱爽得多的快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风范,男儿岂能只图床第之欢呢?建军想,几十万人的县委书记能记住几个草民,拍几个人的肩膀,能向几个人竖大拇指呢?自己一介文士,既无权又无背景,能得大领导赞扬,可不是祖上荣光!
建军走着轻飘飘的芭蕾步,到团里向老婆绘声绘色地描述书记如何握他手,搂他肩,竖他大拇指,用充满爱意的眼光温暖他的情形。他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地清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拉着老婆在办公室里跳了曲交谊舞。看得出,建军那些天印堂发亮,秃顶油光。
他精神焕发地走过相面算命一条街时,赛诸葛们都热情地与之打招呼,相面先生说此人有佳运,将来至少也是个副县级。
在团里闲谈时,建军忍不住对同事吹牛,说书记拉着自己的手表扬了上十分钟。同事羡慕得要命,徒弟王三棍调侃道:要是我被书记夸了,我死也值得了。建军就更加充满激情,讽徒弟还需修练百年方能成正果,得以一见如来。
建军被佛光照耀,更加自觉地修练,寻找自己还有哪些不足。他觉得自己是个榜样了,不能对不住领导厚望,于是深省起来,觉得先前入党动机不纯,思想不成熟,多亏了组织上的考验,才使自己艺术上日臻成熟。不经历风雨哪见彩虹?建军把它毕恭毕敬地写在自己那间拥挤的办公室墙上,以激励自己更加专注于工作。他头上日益脱顶,几根稀疏的毛发从两侧象征性地爬在光明顶上,正儿八经地地方支持着中央。其时,他导的歌剧一炮打响,在省里获过多项奖,又评为五个一工程奖。
文化品牌的诞生,必然带来一些新气象。文化局赵一歌局长升为副县长,团长王铁柱升为局长兼团长,一切都有序而行。惟建军还是建军老,团里一班兄弟干脆戏称他为“小军”。建军知道越老越不中用啦,老小老小啦。一班小兄弟戏说他一根筋,他调侃说:反正嘛,县长、局长、团长,都是一个符号,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再不济俺还有一帮女弟子呢!嘿嘿!你们别是自己猴急了吧?慢慢排队,好事在前面等着呢。
欢送局长团长的会一散,建军就被新副县长叫到身边的位置上,陪他吃饭。兄弟酒喝了一回又一回,好久好久也绕不开兄弟这话题,好像兄弟情长如江海永远舀不完。一桌人喝得烟雾笼罩,飘飘欲仙。历来软面就醉酒的建军,被徒弟王三棍扶回了家。
全局上下一派欣喜,干部没从外面产生而是内部提,这样有利于内部挪动,有利于调动积极性,大家都有个盼头。建军也有那么点欣慰,在妻子面前极尽温存,哄得老婆万般妩媚后,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建军说要为王局长设家宴庆贺,老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团的兄弟升上去了,当然更好啦,说话也方便些,对自家照顾也要好些,说不定男人从此就得遇贵人,峰回路转,前途一片光明了呢。
当了领导的王局长上班更忙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忙什么,建军打过两回电话给他,他不是声音压得很低说不方便讲话,就是说在与外商谈事情,没空。搞得他没了一点心情。老婆气不过,责怪他无能,请个领导都请不动,也太没面子了。建军又硬着头皮发过两次短信给局长,请他一定抽空来家坐坐,说就只叙叙旧,又没什么阴谋阳谋。
局长总算在一个周末走进了建军的家。局长一进门就抱怨: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把感情生分了,我能有今天不是你全力支持的结果吗?这话建军最受用,他老婆听了也合不拢嘴。一桌就三个人,建军拿出了外甥大前年拜年时送的五粮液,夫妻二人轮流敬新局长,敬得王铁柱春意盎然,拉着建军的手动情地说团长的位置迟早会让给他的。建军就满上两杯一口干了以示谢意,局长说自己这些天被酒泡软了。他只舔了舔杯,建军几杯下肚,就去厕所发展养猪业了。局长转而关心自己昔日的女同事,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身上,很有意味地说,唉,红颜薄命,红颜哪。建军在厕所里翻江倒海地吐,把夫妻二人半个月的工资全吐了出来。客厅里的老婆却在拒绝着领导的关怀,弄得杯盘狼藉。当建军扶着墙走出厕所时,见局长已经歪在沙发上,自己的老婆却在抹眼泪。建军说,老婆真伟大,为了友谊,为了朋友,豁出去了,老婆万岁!领导万岁!建军说着说着,就又倒下了。一场家宴,十分美满地完成了,晕乎乎的领导是怎样飘回了家的,谁也不知。
第二天上班路上,建军脑里过着昨夜的事,美滋滋地想。他想不到两杯酒一双筷子头就能打动领导,就有了许愿,有了自己的成就感。他还想,要是整天与领导亲密接触,为领导分忧解愁,那不更讨领导欢心了?
想是想,实际上,建军总是思想服从行动,只知埋头干事。谁都知道,他现在真的在扮演着团长的角色,送戏下乡搭建舞台,演完了拆舞台,累得气喘如牛,召集那些嫌每月几百元工资养不了家的人,座谈剧团发展思路,绞尽脑汁。还把排练厅重新进行了装饰,一切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兄弟们还笑着讨他的酒喝,说是跟着他这个未来团长太累了,该补补身子。
建军在一个路边小店请兄弟们喝了酒,他也不是让人白喝的,赶鸭子一样把人分到乡镇搞民歌釆风。什么号子,山歌,田歌,灯歌,小调,风俗歌,儿歌,生活音调,全分门别类收集整理好,洋洋四十万字,成为民间艺术又一瑰宝。对于这样一项惠及后世的文化工程,他没要局长操一分心,没要一分经费就办成了。省里专家给予充分肯定,韩国民间釆风团还专门来采过风呢。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众望所归,建军怕是真的吉人天相,要走官运啦!
日子如常,人事常新,王局长终于到剧团开会了。会议开始,大家一齐将眼睛扫向了满脸喜色的建军,等待他的就职演说,像向大家讲剧情一样轻松愉快。他也咳了咳,随时作着演讲的准备。他在笔记里打算讲四个字,感谢、展望,把它展开成几句发自心底的话,五六分钟就讲完,决不占用大家的时间。王局长宣布了人事,首先宣布的是团长王三棍。
这个王三棍是建军的徒弟,有几下拳脚,演武生是把好手,台上舞几棒虎虎生风,倒也喝彩不断。虽然进团才几年,却是个精怪一样的人,很讨人喜欢,一句坏话也会当好话来讲。有个笑话讲王三棍,局长说啥都是好好好,副局长说啥也是好好,就不见说半个不。有人恶作剧,冷不丁冲王三棍背后说,小王,把你老婆借一下,他随口就是好好好,待意识过来才连忙翻脸,闹了个大笑话。建军认为这个徒弟了不得,他当正职是迟早的事,但那也该是自己当过了,退了才轮到他的事呀。王局长讲了一通王三棍的长处,要大家抱成一团,开创局面。接着宣布副团长,有五六个,总共才上十人的队伍弄得一篮泥鳅个个是头,主持团务两年的建军仅仅排在第三,连个常务都不是。局长特别强调说,建军同志责任心强能办事,业务精德高望重,为什么没任团长呢?主要是怕他因事务耽误了艺术。为了让他全力投入艺术,决定由他分管业务。局长说,这些年人才流失严重,大家要充分尊重人才,要用感情用事业用待遇留住这样的人才,关心这样的人才。建军一言不发,也没人安排他发言,大家鼓着掌就散了会。
建军觉得自己像个妾,巴望着人家名正言顺给个名分,可到头来还是被冷落了。散会后,他第一次在外面搂老婆的肩膀,初恋情人般走着,表情里却满是悲凉。老婆心里也很难过,把手伸在建军腰上环着,寻求抚慰。建军对老婆耳语说,四十五岁了终于当了三把手,在团里是老婆的领导,家里是老婆下级。这下又扯平了,一个白天当领导,一个晚上当领导,轮流值班。说得老婆又动了情,双手揪住建军的耳朵,温柔地瞪了他几丹凤眼。此刻忧郁的他,从这双眼睛中解读出了自己的某种不安与担心。他想起来了,有一回局长开玩笑对他说,你老婆那双狐狸眼,加上那魔鬼身段,是会瓦解千军万马的。
局长的话有几分理,自己这一生莫不是被老婆这只老狐狸精肢解了吧?只要老婆大人对自己温存,自己就总是什么志气、怨气、意气也没了,心静如水,不与人争高下,不求闻达于诸侯。他又想起平日里兄弟们的玩笑,帽子没有关系不大,可别把嫂子弄丢了呀,嫂子丢了,你就掉大了。建军这辈子最放心的是老婆,最骄傲的也是老婆,当时就臭骂了那帮乌鸦嘴。
连日里,建军思前想后,一团乱麻纠结于心。明明是被人打了一耳光,给人看到的却是殷切的抚摸。如鲠在喉,不能不吐!有几回他去找副县长赵一歌,找了五六回也没找到他的影子。有回他打听到赵县长的车牌号,看见了司机却没见到赵县长。他问司机,县长大人在办公室吗?赵县长司机怕他找领导麻烦,就说领导很忙,不是下了乡就是出差啊,开会,有考察活动呀。总之,领导忙着大事要事,哪抽得出时间会见故旧。有一回,他在政府门口看到了赵县长的小车,赵县长站在开着的车门旁,有三四个人围着,赵县长讲得身体摇摇晃晃,好像还往自己这边瞅了下。建军估计赵县长是看见他了的,于是站得远远目光游移地等。等了好久,才一转身,就见那辆车一溜烟跑了。回家跟老婆说起来,他还直后悔自己没冲上去,太迂腐。老婆见他发了愣失魂落魄盯政府,就劝他说,领导都抓大事去了,你个人升迁问题就个人说是天大事,但在领导那就是挑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如今哪有领导不躲信访的,你有忿恨有麻烦就找人家,烦不烦啦,可别碰一鼻子灰。
建军却只相信感情,相信世道人心。上帝关了一扇门,人得去寻一扇窗,他找到赵一歌的秘书。赵县长的秘书是个笔杆子,对文艺人有天然的感情,看到心目中的才子找县长确是有诚意,于是帮了他的忙。在一个雨天,秘书告诉他赵县长此刻一人在办公室。建军喜从天降,如有神助,精神焕发地跑回家洗了一把脸,抖抖那身洗得泛白的衣,脸上抹上一点点大宝,打的赶到县政府,叩开了赵副县长办公室的门。
一见面,他就做贼样把女儿给自己买的一条烟从腋下取出,送到老领导办公桌下,说是孝敬领导。老领导看也没看,只笑得像个弥勒佛,像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与他紧紧握手,问长问短,还抱怨他人走茶凉,不来走动走动,三日不见就生分了感情。老领导又问到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一激动,他就把话扯到了正题,扯到人事安排上。说着说着,老领导的脸就慢慢晴转阴了。他似乎还想倾诉什么解释什么,领导却打断了他,说:王局长这人为人公道正派,我亲手提起来的我清楚。用干部嘛总得因人而异、从长计议,要为事业培养年轻人是不是?再说,你还不是党员,怎么加强党的领导呢?同志,人在最艰苦的时候,要想到组织,要有精神境界,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不是有人敲门探头来望,就是赵县长的手机震动不停,赵县长接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好像人家找他有说不完的事。建军像蹲监狱里一样难受,站起身要走,这时领导按住他,把手机放下了,语重心长地说,我很欣赏你的才华,也欣赏你的人品,兜心底话,搞行政有什么好?像我,时间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脑子也不是自己的,你是没受这份罪哪。搞艺术的人嘛,精神享受在第一,还在乎行政职务?当个一把手,每天开会都把人开烦了,开呆了,不嫌枯燥?领导还说,你是陈景润似的人物,搞学术研究与艺术出彩谁比得了你?可是陈景润能当科学院院长吗?
一席话如同一夫当关,捂住了他心头的千言万语,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呢?别说说话,此刻就是老肠炎憋着的屁也没敢放一个了。他说自己能当团长,那不是背后篡权吗?他嫌副团长职务低了,不是有肉嫌毛有米嫌糙了?他想到局机关去享享清福,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再说自己如果请求调走,这不存心与新任团长过不去吗,这对得住师徒之情吗?
建军如坐针毡,生怕自己肮脏的内心流露出来,人性恶的一面一旦露出,是会让领导生厌的。建军一个劲的点头,也像王三棍那样诚惶诚恐说是、是、是。末了,赵县长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好烟给他,他不认识那上面的洋文,千恩万谢倒退着出了门。
大赦般的建军从副县长办公室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在政府广场放了个响屁,那屁拖着一串余音颤抖着,伴着淅淅的雨如春雷震响在脑际。
走在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淋得建军喷嚏连天。他病了,发着烧,说些糊话,老婆炖上姜汤,把他按在床上不准他出门。
建军躺在家里山重水复,真的怀疑自己的人格有问题,怀疑自己的水平很差,怀疑自己能力十分有限。
病愈上班后,他不再抱有任何想往,每天呆在团里琢磨剧本,设想一个个节目。无职无官一身轻,是呀,他安心于当个最小的导演,只能对老婆潜规则的导演,剧务、灯光、剧本、演员、总监都得客串,随时挺身而出的导演,求爷爷吿奶奶叫姑姑大爷般待演员的导演,领导一声令下忙得昏天黑地也要出彩的导演,没领过一次先进个人奖状的导演。
就这样,他在剧团里度过了他充实而又繁忙的时光。
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没一丝牵挂,建军终于顺利毕业了。往回毕业是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玩一通,搞个什么野炊与诗歌朗诵会。大学毕业时,记得举办过晚会,他与同桌的她唱了一曲《天仙配》。这回不同了,有些落寞,像片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毕业,而且不是在圣洁美丽的校园。
王局长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和颜悦色地望着建军那光得发亮的头说,组织上非常感谢你的默默奉献,给你正团级待遇 (其实是正股级),从今天起你就光荣退休了。真正休息休息,你辛苦了一辈子,我们真是舍不得你呀。希望你人退了,热情不退,干劲不退,我们的感情更是不能退呀!
建军对自己退休早已有思想准备,只是这一刻,他一时又乱了方阵,木木地呆在那里。要说他现在心里最畅快了,从此只要听老婆的话,保住身体这个本钱就行了,可生成的牛命,不做不舒服,他不知自己退了还能不能做事,该如何做事。
王局长亲手为他点燃一根烟,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建军此刻也不管什么脸色,不怕什么刁难了,傲傲地说没有。他说我过些年都要入土的人了,还奢求什么。局长嬉笑着脸,再三地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头上稀疏的头发也跳起了舞,局长夸他为组织上分忧,是头老黄牛,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局长说在科学发展观的会上一定要把建军同志当典型树,号召全局向他学习。局长又递来一杯上好的铁观音,热气腾腾地升着局长的怜爱之情。
他一生离不开烟酒茶。喝上局长亲手倒的茶,点上的烟,这还是出娘肚皮后头一次。递了一辈子烟请了一辈子茶,如今才真正享受到了老干部的待遇,有了翻身解放的感觉。都说退了休的人比老红军还过硬,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这样参加了红军。如果是的话,那至多也只能算个穷红军。
当了十五年副团长,以“正团级”退了。十几年的副团长终于修成正果,退得光荣,退得很安然。领到退休证那天,老剧团的朋友有二十人从四处赶来,举办了一场“送战友”联谊会,搞得他泪水涟涟,不断地打躬作揖。
其实,畅想享受休闲时光的退休团级干部,并没有过上几天清闲日子。他否极泰来,比退休前吃香多了。许多单位慕名请他去指导文艺节目,忙得白天不懂夜的黑,有时还要带上老婆一起奔波。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很习惯了,很满足。静下来时,四目双对,他感到十分惬意,对老婆说,斑马的,虽说我干到老才是个正股级,你看我们那村里,那么多的人,也就出来几个。我们吃不愁,用不愁的,还有舞台展示才华,该知足啊。
老婆自从与他结婚,就没指望他有多发迹,老公那点花花肠子能应付艺术就很不错了,还指望他做人处世上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吗?老夫妻二人艺术了几十年,恩爱了几十年,遇到痛苦时就尽量想团里那些兄弟,那些更困难的人们,地位更低下的乡邻。有时候,他们真是忙得连吃饭都没有时间了,常常一人一个饭盒,边吃边在别人单位里对着业余演员指指点点,不厌其烦地讲解与提示,有时还忍不住发点小脾气,他与演员们的关系铁到拉尿泡得饭吃。许多时候,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还当众给他一个很虚的拥抱,有顽皮的还用玉手摸他的光头打他屁股,弄得人心花怒放,如同枯木逢春。
有一回,王三棍见到,一个职能强的单位有位美人,大老远就一阵风飘到师傅跟前,喊着好久不见老师了,玉手就打在建军那磨盘似的大屁股上。王三棍妒嫉得直咬牙:真是欺负人!我这么年轻潇洒,为什么不打我屁股呢?直把那美女乐得嘎嘎叫,对王三棍说,哪有讨打的?犯贱哪你,要打就打你脸。哈哈哈。
人家都说,建军在这个文艺繁荣的年代发了,至少有百万家产了吧。也有说他至今每月不足千元工资,穷得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的。团长王三棍见了面还笑着脸要师傅支援他,说是你已功成名就,富甲天下了,徒弟也跟着沾沾光啦。面对揶揄,他总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要说富,真是富了,时间很富,每一分都没有空闲过;要说穷嘛,老婆至今还没有一金挂在身上,夫妻二人有十个年头没有置新衣了。前年生日那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儿特地从上海赶回,带着老爸转了几个衣店,挑了两件奢侈得他牙疼的衣服。七百多元一件哪,这一生别说没穿过,连摸也没有摸过。衣服买回后,他只穿过两回,一回是七一文艺演出当指挥,一回是全市文艺汇演,除此再没穿过。他把衣服挂在那个破衣柜里当艺术品一样欣赏,越欣赏就越觉得老天对自己不薄。难得自己有个好女儿,女儿还记得老爸的生日。都说女儿是前世的情人,这女儿是不是自己前世的情人呢?老爸没能为她解决工作,没能给她找个好婆家,一切靠她自己打拼才有一份杂志社当主编的工作。女儿在那边为买房子还得按揭,得勒紧裤腰带若干年,才真正能够享受杜甫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还要惦记父亲的冷热,这女儿比她妈更舍得投入呀,更心疼人哪。想到这些,建军不禁老眼昏花,感激涕零,百感交集,决心不再想团里那些破事。
妻子生日头天,女儿打来电话,要老爸老妈庆贺一下,还特别嘱咐老爸要吻老妈。建军特地到花店选了两枝百合花,插在老婆梳妆台前。在百合与轻音乐漫开的氛围里,老夫妻对饮成三人。浅浅地喝着喝着,婉婉地忆着忆着,痴痴地默然守着。他们来了兴致,他拉起了二胡,妻子吹葫芦丝伴奏。在凄婉的音乐中,他竟然就唿的一声哭了,莫名其妙的哭,泪流满面无声的哭。妻子被吓着了,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擦罢泪,放下二胡,建军紧紧抱着老婆,深吻老婆的额头。他又找到了初恋的感觉,女儿的话让他再一次回到朝圣般爱恋的岁月,他狂吻了五十口,恨不得把妻子的五十年都含在嘴里印在唇上。妻子嗔他神经,老不正经。他抱得老婆骨节生痛,身体发酥,与心爱的贴耳而语,我没钱给你买礼物对不住你,只有对你的爱始终如一,只有对你的愧无法弥补,老婆你太苦了,没坐过一回飞机,没游过一个城市,没吃过一餐接待,没坐过前排看别人唱大戏。
是夜,夫妻二人你怜我惜,相拥着一夜未眠。亲了几十年了,好像永远亲不够,每次回味都能激起心底火山一样的热恋。他们每到此时都会有一次激情的相融,翻江倒海,狼奔豹突,缠绵悱恻,意犹未了。天上人间,不过如此。一起酿造一团又一团的蜜,是那么尽情尽意又令人回味无穷。那蜜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没有名声,没有媚眼,没有灯红酒绿。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亲,好。
是夜,山城下了一场雪。这场雪比往年早来了一个月,来得冰凉冰凉,雪落地后太阳就升起来了。太阳照进窗户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建军还睡在老婆的怀里,电话突然响了,接过一听,是王三棍打来的,说是有个全省的教育现场会在乡镇教学点开,县里要求搞一台高质量的晚会迎接贵宾。他现在只想暖暖地睡觉,睡得没日没夜。他很烦人家打扰睡觉,没好生气地说,我都退了,不管凡间事了,你们年轻人好好表现啦。王三棍说,演员请齐了,不是一个单位的,又非他们本职,所以调皮捣蛋的,推托有事的,害怕家人嚼舌头的,大家人齐心不齐,一台晚会恐要搞砸。建军说,我浑身是病,头重脚轻,还去找那个罪挨?我又不是他们的爹妈与领导,我吃饱了撑得难受?王三棍带着哭腔说,剧团领了这样的任务,得了人家几千元酬金,我王三棍急得瘦成了王三狗,没得法还是得搬师傅出马救救场!建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莫非数十万人口的县,少了我这个屠夫,还真的吃不上无毛肉了呀!王三棍急得哭出了声,哭自己命苦,说师傅您当初不是教我从艺从德,要帮人危难的吗?怎么现在老得如此不近人情!您老就行行好吧,我开车来接您。
建军见不得人哭,一哭心就发软眼眶发热,他也受不得激将法,一激就没了主见,被人牵着鼻子跑。他说好好好,好你个王三狗,我还就听你呼风唤雨一回。说罢抖索着要穿衣,老婆搂着舍不得放开他,还说着梦话,说要与他搂成永不分离的两个石人,两座连体雕像,搂得没了天日。
怎么办呢?台里青黄不接,好一点的都外捞世界去了,年轻的嫌待遇低不会来,是人才也早升的升飞的飞病的病。如今团里几乎成了老年艺术团,歌友会、京剧戏迷票友会。上得了台面的,戴千度眼镜也寻不到两个。建军也很叹惜自己的徒弟,守着个破摊子,不贴本弹棉花就不错了,还常常要颠上颠下搞演出,真是太不容易。自己不体贴他,还有谁体贴?只好老狗上阵啦,老狗一上阵一烧香叩头,那班在县直各单位的业余演员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吧?
建军顾不上老婆,任务来了这功课只好到此为止。他匆忙穿好衣,简单洗了脸,就把一缕冷风迎进了温暖的小屋。一脚踏出门坎的时候,似乎听到平素贤淑的老婆恨恨地骂了句,妈的逼,退了也不让安身!
建军坚定地下了楼,嘿嘿地同王三棍打着招呼,匆忙缩进开来的车子。坐在车后排、冻得发抖,还忘不了排戏。灵感突现,他想起了《花棍鼓》,要以这个地道节目来打动省里的嘉宾。于是兴来神到,边唱边以手击四肢,哼唱了起来。
一呀二,连三四,花棍鼓,从头数,数几个,数六个,六个一,一三七,路林响,落黑雪,手撵花棍弯弯扭扭捏,莫打林中苦竹节。
打一仗,退一阵,名字叫做李大盛。什么李,铁拐李,一拐拐破沙罐底,漏漏水,咬生米。
张打铁,李打铁,打到张家门口歇。你要歇,我不歇,我要去回学打铁。打把刀,割青蒿;打把镰,割苕藤;打把角锄挖菜园。
张大汉,李大汉,我打花棍你来看,一看看到二十四个划船手,扯起船头高万丈,扯起船尾参齐天。
王三棍边开车边和起来。
天上一首诗,地上人不知,有人来问我,什么也不知。手撵铜盆弦,里面红腾腾,红马当堂坐,白马跑四弦。一打乌龙来戏水,二打王龙翻转身,三打金鸡戏狮子,四打喜鹊闹沉沉,五打金鸡来报晓,六打六合六童身,七打天上七姐妹,八打罗汉吕洞宾,九打李丞相,十打童子拜观音。咚咚呛……呛。
下过雪的山路行人稀少,走得似猫,车辆却热乎乎爬得如乌龟。这是一生中第几次冒着风雪下乡,第几次救场如救火,第几次将与那些对艺术虔诚的乡亲一道欢笑,他记不清楚。此刻,建军脑子像短路,与现实完全脱节。摇摇晃晃的破夏利车,似儿时的摇篮,他仿佛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在她满是补丁的胸怀里甜蜜地睡着,睡得流下了口水。他梦见了母亲,母亲似乎是活着的,七老八十地活着,还在为他兄弟姊妹七八口人累着,累得热天流下的汗成了盐渍,他尝了尝,浸咸浸咸。他见到母亲用粽衣包着冻得红紫的大脚上山砍柴,下地摘菜,他摸着那双熊掌一样的脚就流泪,热热的泪咸咸的,一直流到脚下,流在冰冷冰冷的土地上。他哭着去找父亲父亲就来了,他也活着,并不帮什么忙,仍然不太讲话,好像对他还是那样很冷漠,一晃就不见了影子。父亲怎么一辈子也没同自己讲上几句话呢?难道在他心里儿子比不上他的木工,比不上他的庄稼,甚至比不上他的牛羊?他真的好伤心好伤心,连自己的父亲尚且这样对自己,难怪自己从懂事起就受人欺负,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从来没见人搀扶过。建军又推翻自己的梦,想起父亲是患了癌症死了几十年了。他还在大学里哆咪发的时候,父亲就不管自己了,死的时候同样没一句遗嘱。他还梦见了那失去丈夫,疯了的二姐,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追杀一个人,自己似乎猛喝了一声,可又似乎这声音闷在喉咙没发出去,急了,他就冲去阻挡疯姐,脚却被什么绊住,重重地跌倒。他见到姐瞪着阴森可怖的眼睛说,你也与他们一样想害我?建军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像父亲一样把话都变成了行动,他爬起来要夺刀,刀却劈头盖脑向他砍来。
血和泪搅混在一起,顷刻就淹没了那辆租来的夏利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