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泰恒

2016-06-27 01:52◎朱
短篇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师傅办公室

◎朱 斌

1

府前街的尽头当然是市政府了。过去朝代的知府也占据过那块土地。过市政府大门前的十字路直往南走不到二百米就是百年老店德泰恒。

德泰恒共四层,嵌在一片馅心村里,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德泰恒虽则为在沪宁线上都有点小名气的百年老店,却并不怎么地嫌贫爱富。有钱的,您楼上请。二、三、四层都是大大小小的包厢,想吃什么有什么。一楼大厅卖家常菜,全部用来接待散客,一张八仙桌配四条长凳,互不相识的人为美食坐到了一起。

斜对面的市政府大食堂欲和德泰恒抢生意。市政府大食堂又名春风饭店,也是一楼卖快餐,楼上设雅座。不同的是,春风饭店可以住宿。可是价廉物不美,若不是市政府在后头下死力气撑着它,早就被德泰恒挤倒了。德泰恒曾有心要并了它。

德泰恒的家常菜地道实惠,特别是长鱼面烧得好,没的比。

长鱼即黄鳝。有道是 “笔杆黄鳝马蹄鳖”,德泰恒非但照着这个标准自己选黄鳝,而且还由自己的厨师亲手将黄鳝活杀。黄鳝头下半寸、尾上半寸统统切去不用。头下半寸有弯钩刺,尾上半寸肉瘦。剔出的鳝骨加大把的川椒放到宜兴沙锅里慢火炖汤,熬到牛奶一样纯白,芳香四溢,才用作煨面条的底汤。仅这一份工夫就可天下无敌了。何况还有更绝的。

剔出的整条鳝肉先要汆一汆水,烫去粘皮,然后再切成和面条一样长一样细的鳝丝,配上红绿椒丝过响油炒好后拌到鳝骨汤煨出的银丝面里。汤清、面韧、肉鲜,独步天下。无论早中晚,远远近近赶来吃面的人都要排着长队,耐心地等,真是“要吃长鱼面,先排长鱼队”。但我师傅毋须排队。不仅不要去排长鱼队,还可以到楼上的雅座间里坐着定定心心地吃。因为我师傅虽则官不大,但有实权。

我师傅免贵姓张名翰,翰林的翰。是市建设委员会的办公室主任,正科级别,贼爱吃特能写。我从大学毕业后,统分到市建委办公室做文字秘书。顺理成章地,张主任就成了我师傅。

建委机关就坐落在市府大院的东南角,管水气路和房屋建筑等等,是与老百姓生活关系最紧密的一个实权部门。我们的大市长在大会上如是要求我们:

你们建设委员会要把整个城市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老百姓烧的每一缕气喝的每一口水都管起来……

建委权大钱多,接待任务也重。由于办公室职责所在,这吃吃喝喝的接待任务又都得从我师傅手里过,这么大一个主顾,德泰恒还不得伺候好他呀?实际上,就算没这么大量的接待任务,借开饭店的俩胆,也不敢得罪市建委。只要水气上稍微动一动,开饭店的就会吃不消。

回回师傅带我们吃完饭都不用付现钱,记个账就行。等到有正经接待任务时混在一起结账。一般是我在发票背面经手人处签个名儿,他大笔一挥写下“同意报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我就拿到财务处去开支票,一路绿灯。那时候管得真松!逢到大单接待任务时,我都可以从财务处领出空白支票来。拿着市建设委员会的空白支票,这个市里还有哪家饭店进不得?我师傅的名气也大了去了,人说建委系统上上下下每十个人里有九个认得我师傅,全市大大小小的饭店老板和服务员人等,每十个人里倒有九个半认得他的。所以别看我们工资不高,但却是吃香喝辣的,口福不浅。

但我师傅偏爱着德泰恒。不只是它离得近的缘故。若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话,春风饭店也离得近,而且市政府还鼓励大家伙儿去那里搞接待,但我师傅一次也没去过。说它是官办的,里面的少爷小姐面孔给谁看?坍台面,不去。

他说过:春风饭店早晚得给德泰恒并了去!

我上班的第二天,师傅就带我去德泰恒吃饭。那天委里并没有什么接待任务,又不好多问,只能忐忑不安地跟他去。除了师傅和我,在座的还有一位头发雪白的长者,师傅介绍说他是我委计划财务处的金发处长。

在我们三个喝光了两瓶泸州老窖后,师傅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我说:

我说,你记。

看着一头雾水的我,金发处长笑眯眯地说:

这德泰恒收徒有讲究,不仅要会切肉,还要会杀猪。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庖丁解牛该不陌生吧?不吹牛的说法是这店里的厨子个个会解猪。嗨,酒喝多了,话就乱说。我扯这些个干嘛。我想说的是你师傅收徒也有讲究,不仅要能喝墨水,还要能喝烧酒,要写得出水平,喝得空酒瓶。啥时候都不糊涂。

金发处长厚厚的眼镜片上一圈套一圈的,最后一小圈把他的两个瞳仁箍得像算盘珠子。

我惊出了一身汗,心里道:

得,这场拜师宴倒是别开生面。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我本来说不会喝的,结果师傅发话了:

不会喝酒到办公室来干吗?

被灌了半斤多泸州老窖,胃里翻腾,脑袋里蒸腾,我只盼着早点回宿舍去睡觉。谁料还有这一出等着我。

一出汗,头脑倒是清醒了许多。他说一句,我写一句,写完了交给他。他扫了一眼,喊道:

服务员,上长鱼面来。

2

建委管得太宽,事儿杂得了不得。尤其是办公室,八小时之内就甭想安静下来。所以,每逢有大件文字材料,我们都是放到夜里去弄。

常常是暮色上来后,师傅、我、打字员三个人一起先去德泰恒吃晚饭。等吃饱了再来加班。我们几个在师傅带领下,不光三天两头的有好饭吃,还有加班费挣。

师傅言之凿凿: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他又不无得意地说:办公室工作是苦差事,好行当。

若是活紧,我们就一人一碗长鱼面,吸溜完了赶紧回办公室干活。如果不是太急,师傅又有兴致时,他还会点几个菜:泡椒凤爪、麻辣田螺、卤煮豆角和炒三粒,外加一瓶泸州老窖。

何谓炒三粒?就是爆炒青豆粒、玉米粒和蛙腿粒。是百年老店德泰恒的招牌菜。这菜可不便宜,一份要我小半月工资呢。

何谓蛙腿粒?就是青蛙的腓肠肌,一只青蛙两条后腿,每条后腿上只有一粒,大小和形状皆如熟透了的黄豆。这就稀罕了。

德泰恒、德泰恒,德在先,重信誉。一份炒三粒满满地盛在深底的大青花盘里,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我师傅信誓旦旦地说:

这盘里要有一千粒数的话,那么青豆三百三十三粒,玉米三百三十三粒,蛙腿三百三十三粒……

师傅抿一口泸州老窖,打住了话头。打字的蒋小姐等不及了,问道:

还有一粒呢?

我师傅皱着已经开始泛红的大蒜鼻头,眯缝着精光泛泛的两眼,一头花白的卷发根根弹力十足。我觉得他特像过去大户人家门口蹲着的镇宅石狮子。

他扫了我们一眼,答曰:

这剩下的一粒,必定是蛙腿粒。

真的?蒋小姐似信非信。

不信的话,你就数数好了。

说完,师傅一仰脖,又干了一杯酒。我赶紧地给他再满上。他把手掌从杯子上拿开,搛了一筷子炒三粒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实际上,炒三粒的盘子中现放着一把羊脂瓷调羹。人家吃这道菜用调羹,我师傅用筷子。用筷子吃,这盘菜就经吃。

我们也学着他用筷子平抄。一口进去,青豆粒的香脆、玉米粒的甜糯、蛙腿粒的鲜软,让人越嚼越觉得美。

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来说这道菜再恰当不过了。滚圆的青豆粒、柱状的玉米粒、椭圆的蛙腿粒,炒三粒可谓色香味俱全。

师傅说:不要小看了这道菜,它正是“和为贵”的完美体现。我们写文章也要不厌精、不厌细,还要和为贵。

后来,我跟他时间长了,才发现他写大件的报告或是讲话稿时,行文布局恰似百年老店德泰恒的炒三粒。炒三粒炒的是青豆粒、玉米粒、蛙腿粒;我师傅的文章写的是成就、问题、措施三大块。

师傅又说了:古有八股,吾有三块。

德泰恒的长鱼面和炒三粒的秘诀都在选料和做工上。这也正是我师傅文章写得好的原因所在。他写文章要经过一跑、二扯、三改。选料和做工都不含糊。

为了写好建设系统第一次科技进步大会的主报告,我们俩花了一个来月的时间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地把全系统大大小小三十五个单位全跑了一趟。紧接着又约相关领导坐下来扯了一扯,把情况摸了个透。然后才在夜里动笔。我写他改。

德泰恒的学徒身后都站着一个拎着一把勺子的师傅,徒弟哪儿做错了,师傅就是一勺子。不过,这种情况下的勺子不是往锅里炒,而是往出错了的徒弟身上拍。所以都说德泰恒的手艺是师傅拍出来的。

我的身旁则坐着一位拿着红笔的师傅,哪儿写错了或是写得不好,他提笔就是一个鲜红的叉叉,然后在旁边重写。所以,我的公文写作水平是师傅改出来的。

第一次科技进步大会的主报告反反复复了好几次,写得很苦。特别是最后阶段,我们往往是在办公室干到夜里十点来钟,然后转到师傅家里接着干。

师傅家在博爱路上,紧靠着大马路。是一个两室一厅的中户。里面住着他的老娘、失明的姐姐、老婆、女儿、儿子和他自己六个人。师傅说他们家的两间卧室,一间是男宿舍,一间是女宿舍。女宿舍里的床是上下铺式的。男宿舍里有一张棕帮床和一张钢丝网床。墙是白灰墙地是水泥地。而且那时的博爱路上还跑拖拉机,“突突突”的噪音一直要响到夜里十一点。说实话,我头一次到他家感到十二分的惊讶。

到了师傅家后,师母会煮两碗青菜腰带面给我们吃。面条是师母手擀的,有一寸来宽,师傅美其名曰“腰带面”。吃完面,我们对坐在靠窗的一张老式八仙桌旁,按照商量好的思路,我写一张,他改一张。一轮完后,我再一张一张地誊清,他再一张一张地推敲。那时还没有电脑,办公室只有两台笨重的铅字打字机,这种打字机打文章很费力不说,改起来还特别麻烦。所以不到定稿,是不会交付打印的。虽则是这样,但凡加班,师傅必定会叫上打字员小蒋。吃完饭,就安排她回家。开加班费时,一样忘不了她,用师傅的话说就是:

挑挑她咯歪,可怜兮兮的个毛丫头。

过了子夜,实在困得不行的时候,师傅还会从八仙桌一侧的抽屉里摸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倒出两颗蛙腿粒般大小的药丸来:

洋参丸,晓白主任从国外带回来的。来一颗?可提神了。

晓白主任是市建委的一把手。我们的这个报告就是写给他在大会上读的。

第一次科技进步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尤其是晓白主任作的工作报告,成绩实实在在、问题明明白白、措施扎扎实实的,一炮打响。特别是问题部分,就像德泰恒的炒三粒不肯少一粒蛙腿一样,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列出了建设系统在科技进步工作方面的八大弊病,可谓振聋发聩。如其中的一条讲许多领导在科技进步工作方面是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外加临时抱佛脚”。给分管副市长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这之后的工作中,动辄就批评那些工作不力的干部在做“两脚事体”。

3

我师傅说:

德泰恒这名字听着就顺溜。德第一,也只有这样才有泰和恒。可惜的是,现在的许多人不肯在德上多花工夫,一心妄想着要泰和恒,哪里来呢?

但他的仕途却输在了这个“德”字上。仕途上奔波的人的德得由有权部门下结论。

第一次科技进步大会开过后不久,市建委的晓白主任就被提拔为市政协副主席了。在他即将离开市建委之际,曾想着要拉我师傅一把,把他提拔到市建委扎口管理的规划局去做副局长。谁知组织部门按德能勤绩的标准考察一番后得出的结论里有“该同志惯于吃喝,办事圆滑”之类的字眼。如果这句话能改成 “该同志善于接待,办事干练”就好了。

写在纸面上的还算客气的了,嘴上说说的还远不止这些,什么故弄玄虚卖弄文字啦,什么巧立名目满足口腹之欲啦,什么乱开加班费笼络人心啦……我师傅在平时总说组织处的孟处长不会用词,可关键时候,人家可是字字千钧。

晓白主任也有心无力了。他当着我的面对其心腹爱将说:

老兄弟,对不住了。

我师傅答曰: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我师母说师傅这个人“写文章通,做人不通”。组织部门有多重要?这是每一个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人都心知肚明的。可我师傅偏偏和组织处长搞不好关系。

组织处长写得最多的文稿就是某某同志的任免通知,没几个字。组织处长起草,办公室主任核稿,这是法定流程。我师傅总是毫不留情地把人家起草的稿子改得体无完肤。连我都看不过去,主动说:

我来清清稿吧?

我想做好人,抄一遍再送给领导去签发。可他却斩钉截铁地说:

不用,就这样拿给晓白主任。搞得干干净净的,好像我们办公室没干事儿似的。再说了,文稿存档也要求真实。

为了证明办公室核稿的重要性,市建委组织处的孟处长在委主要领导跟前就这样被办公室的张主任弄得颜面扫地。他能不心存芥蒂吗?

孟处长却是“文章不通,做人通”。

有一天下午刚上班,他在三楼通向四楼的楼梯上拦住我,悄悄地从包里拿出一瓶还剩了一半多的五粮液来塞给我。

拿去,别让张主任知道了。

实际上,我根本就不爱喝酒,但我还是受宠若惊地连忙把剩酒揣进了怀里。这可是组织上的关怀啊,既实在又温暖,我能不感动吗?

年末的一天,组织处的人都在外面考察干部。孟处长打电话给我说,有人给他送了一些水产,放在组织处的门口了,让我拿回去。

我一个外地人,住宿舍吃食堂的,拿回去干吗?我二话没说,跑到四楼上,把那包装精美的水产拿下来,拎出市政府大院,顶着凛冽的寒风,骑着自行车送到了他家里。

送水产的人是个笨蛋,但无意间成全了我。孟处长到处夸我“有才、灵活,能办事”。

渐渐地,我和孟处长走得越来越近,把师傅蒙在了鼓里。春节期间我没回家过年。师傅和孟处长都邀请我去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我权衡再三,答应了孟处长。

当然,我没有和师傅说实话。我对他讲:

还有几个和我一样在市级机关工作不回家过年的朋友,我们约好了一起吃年夜饭。

其实,我是去德泰恒和孟处长一家一起吃的年夜饭。那是我在德泰恒吃得最丰盛的一次。澳龙、鲍鱼、河豚等等都上了。澳龙是三吃:刺身、泡饭、脑黄金炖蛋;鲍鱼个个七孔;河豚则一人一条,还配一小碗泰国米。都是我头一次吃的大菜。只是没有炒三粒,也没有长鱼面。不过,在这样的酒宴上,这两样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了。

我当时也想过,师傅家的那张老八仙桌上能摆多少菜,摆些什么菜呢?他老人家过年是不是也能喝上一口茅台呢?不知咋的,我脑海里蹦出两行诗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德泰恒的“德”在于不择人,只要有利,它对谁都好,因此生意兴隆。师傅能够教我工作技,孟处长可以传我为官道,都是振兴事业所必需的。我得向德泰恒学着点。

市规划局副局长没当成,师傅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冲我说:

随他们去,谁稀罕那个豆腐块大小的官。

我师傅说这话可不是老狐狸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师傅初入道的时候也跟过一个师傅。不过那人要厉害多了,后来一直做到了北方一个大省的省委书记,成了一方呼风唤雨的封疆大吏。

我曾试探着问过师傅。他说:

问他做嗲?

严厉地瞪了我两眼后,缓和了口气说:

伴君如伴虎。

我很是莫名其妙。

后来,那省委书记的秘书因为贪污受贿被枪毙了,他的衙内则成了“红通”逃犯,易容后满世界东躲西藏的。他本人则是被双规后,回到老家来病死了。这时我再问师傅,他说:

都过去了。

他那一脸的表情,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虽然没被提拔上去,我师傅一点也不气馁。他还是像以往那样,一提起笔来就立马进入角色,也就是他常说的“关起门来做领导”。

但新来的领导再也不容他如此潇洒了。新上任的市建委主任也是秘书出身,而且曾是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有人说是同行必妒,有人说是文人相轻,我师傅认为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后更会整媳妇。

我想他这个媳妇也太老了点吧!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4

德泰恒到底没能并得了春风饭店,反而从府前街搬了出去。

我师傅说:牌子好搬,地气难接。

好玩的是,德泰恒走后不久,我师傅也走了。他去了位于新区的市建委直属的华光房地产开发公司任总经理。

师傅是想带我走的,但他没有明说。他对我说:

到了公司里也有的吃。德泰恒就在边上呢。

好像有的吃和吃德泰恒很重要似的。孰不知,我早已积怨在心。我根本不爱喝酒,但他把喝酒和写作一样地视为办公室工作不可或缺的两大技能,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天,就被他硬灌了一场酒,酒后还要考我,只有铁石心肠才能做得出来。我现在想想都有点屈有点辱。在跟他的这几年里,回回喝酒,我都苦不堪言。他总说:酒品即人品,能喝一斤,不喝九两九,醉了才见真情。

所以,我虽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硬是没有接他的话茬。

据说德泰恒的师傅都会杀猪。可我师傅信奉的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金发处长听了就提醒他:

张翰主任啊!吃过这顿饭,明儿就得改口叫你张总了。“关起门来做领导”和“敞开门来做生意”是两码事。领导好当,生意可是难做啊……

真正的肥差是绝轮不到我师傅这类人头上的。其时的华光公司房子积压、债台高筑、人浮于事,已是奄奄待毙了。所以我和金发处长都为他捏着一把汗呢。

可我师傅满不在乎。

有啥了不得的?我就不信搞不好它。他好像已有起死回生的妙方在手了。

那晚,我师傅喝醉了。我背着他走出春风饭店时,门口的迎宾小姐像条黄鳝一样闪到一边,用手扇着鼻孔。金发处长嘟囔了一声:

也不知是谁家小姐,到这儿来卖弄风骚。

可惜德泰恒不在对面了。

可是,我师傅并无回天之力,他上任后不久就搞得华光公司上上下下怨声载道。

我师傅在华光公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把全体职工一分为三,三分之一搞开发、三分之一搞销售、还有三分之一待分流。我听说后怀疑他这改革的灵感来自于德泰恒的炒三粒。

年底分配的时候,他一分不动建委核发给他的双文明考核兑现奖,说是要和大家一起共克时艰,等形势好转了再说。他的高姿态换来了背地里的一片骂声。因为总经理这样做,公司里的其他职工也就拿不到一分钱的奖金。清汤寡水地过大年,谁心里不堵啊?

我估摸着他在华光不会干太久的。所以,春节过后,我就赶紧地去找他,想趁着他还在位时把自个儿的事情先给办了。

我年前就看中了他公司开发的一套房子。我想找昔日的师傅,如今的张总把它买下来做婚房,他肯定会给我很大的优惠的。

结果,说来说去,他只肯给我打九七折。

我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那时已经是市建委办公室副主任了,而且是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凭着这身份,我到哪家房产公司去给自己买套房子都不止这点优惠。

我不死心,眼望着别处,吞吞吐吐地说:据我所知,华光曾给委里的人打过七折的。

七折我是不指望的,九折又是不甘心的,好歹来个八折什么的。就是八折,华光还有的赚,这是个双赢的事。可他居然说出个九七折来。

那是我的前任干的。我来后定的是最多九七折,而且要一次买三套以上。可你只买一套,我是看在我们曾共过事的份上才给你这个优惠的。

九折吧?你给我九折,我送你两条软中华,怎么样?

得了吧。九七折,你买了它,我请你到德泰恒喝老酒。

喝不喝酒的倒无所谓。要不,我请委领导批个条子来,你给我打个九折,也算是我们师徒一场。

他神情怪怪地瞪了我一会儿,蒜头鼻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下,我总算明白,华光的销售为什么那么难搞了,为什么人家要说他六亲不认了。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拔脚要走时,他又留住了我。

得,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来了,买不买那房子,我都得请你吃顿饭。

好,白吃他一顿,也不算大老远地白来一趟。

自从德泰恒搬到新区后,我这还是头一次来。坐定后,张总说:

你甭跟我客气,想吃啥就点啥。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冲穿着一身大红旗袍的服务小姐说:

来份炒三粒,两碗长鱼面,一瓶茅台。

没想到那小姐听后,凝固了脸上的笑,呆那儿了。

张总不屑地一笑,用他特有的大嗓门说:

就是金玉满堂、善思面。再来一个大拼盘,酒嘛?他狡黠地看我一眼,泸州老窖就挺好。

他看出了我的不开心,用讨好的口吻说:

你还不知道吧,早换名儿了,记住了,是善于思考的善思面,不是黄鳝丝面。你说你,好歹也是堂堂市建委的办公室副主任,咋就这么土呢?今后可是要常到我这儿来走走哦。

可是名字虽然好听,菜却不好吃了。炒三粒中的蛙腿粒少得可怜,而且玉米粒还是解冻的甜玉米,水叽叽的;青豆粒也不脆了,干硬干硬的,硌牙。

咋这样了呢?我不解地嘟囔了一句。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夸张地瞪大眼睛。这就和你们现在关在家里造出来的工作报告一样,成绩是玉米粒,措施是青豆粒,缺点是蛙腿粒,看不到了。听起来是金玉满堂,但吃起来就不怎么样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我被他调侃了一把。不过,还真别说,被他这一调侃,我觉得昔日的师傅又回来了。但这师徒情也变得像这所谓的善思面了,肉少、面烂、汤薄。

盛夏时节,德泰恒改制了,由国营变成了私营。德泰恒最初本是私营的,转了这么一大圈,我担心把那点德弄丢了。它原是不择人的,据说今后要瞄准高端客户了。

相隔不多久,华光房地产开发公司也要改制,是市建设系统试水改制的第一家。结果,我师傅一没胆二没钱,千方百计地往回逃。

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连我也帮他去找过去的孟处长,现在的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孟副书记。

孟书记两眼瞟着我:

他?哼,他回来,你咋办?

我还给他当副手。说这话,我是真心真意的。

哦?你们拿组织人事玩儿呢?孟书记火了。

你给我回去管好你的本职工作,别的不用你操心。

孟书记把我给赶了出来。

后来,还是刚退下来的晓白主席出面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张翰同志安排到了市建委办公室附属的城乡建设经济研究所,没有职务。也罢,那地方更看重职称。他于是把过去写过的材料全找了出来,扎了三大摞去申报职称。人家笑着对他说:

要署名,并在正规的有双刊号的刊物上发表过,才作数。

他听了一愣。

写了一辈子文章,从没署过自个儿的名字。

再一打听,连他那建工职大的函授学历也不能作数。

得,转了一圈,他成了没学历、没职务、没职称的三无研究员,负责编一份一月一期的内部刊物,名为《研究与参考》,每期刊登两三篇不痛不痒的文章。

有人替他叫冤,有人说他搞笑。别人当一任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是房子、车子、票子、位子、女子五子登科。他倒好,房子没捞着,票子没多少,只落了一身好骂。

我想他是不会再有炒三粒吃,也不会再有三块文写了。

再说了,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正宗炒三粒,又有谁还会要看三块文呢?

好在还有两三年他就退休了,可以泰且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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