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王梦白（兼谈命运和幸运）

陈传席



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
——王梦白（兼谈命运和幸运）

陈传席

真正的大师是不会被人遗忘的。完全被人遗忘的，也不会是大师。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炒作蒲华，一度说他是“被遗忘了的一代大师”，有一位很有名的美术史家还写了一篇《几乎被人遗忘的一代大家——蒲华》。更多的文章称蒲华是一代宗师，如何如何。蒲华卒于1911年，到1980年前后，被人遗忘了六十多年，绝非无故。蒲华的画，于雄浑苍劲、大气磅礴方面，赶不上吴昌硕；冷峭超逸，赶不上虚谷；流利秀润，赶不上任伯年。后三人是不会被人遗忘的，蒲华被人遗忘，是因为有人代替了他。蒲华被炒作后，新鲜一阵子，又渐渐沉寂下去了。

王梦白则不同，似乎他的命运不太好。他的画和诗比蒲华好得多，某些方面可能也比陈师曾好一点，其才气和对传统的理解，显然超过和他同时但比他年长23岁的齐白石。当时的影响也很大，对画史也有一定贡献。但是——先看看他的经历。

据他的学生王雪涛《忆梦白师》介绍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和当时人的回忆，王梦白（1887—1934），名云，字梦白，他题画时常写“梦白王云”。生于江西省丰城县（今丰城市），幼时家贫，乃入钱庄当学徒。但王梦白性好绘画，常因绘画误了钱庄的事，后见吴昌硕生动雄浑的画风，便十分喜爱，朝夕临摹，过分痴迷于画，被钱庄开除了。王梦白贫困潦倒，便到上海求拜吴昌硕为师，吴昌硕也乐于接受了这个天分很高的学生，并为王梦白写了绘画润格：“梦白王君，嗜画成癖，古意横溢，活泼生动。”但王梦白师法吴昌硕的作品，现在已见不到了。估计他认识水平加深后，已不再学吴昌硕了。

后来他到了北京，拜陈师曾为师，陈师曾对王梦白也一见如故。陈师曾也曾学过吴昌硕，而且因一时仰慕吴昌硕，曾铭其室曰“染仓”（吴又名仓石）。陈师曾居南通时，经常去上海，得到吴昌硕的亲授，一时绘画、篆刻、书法，皆似吴昌硕，但后来，陈师曾也变了，变吴之粗壮为清秀。王梦白对吴昌硕很尊重，对陈师曾更是终生推崇和敬重。

王梦白到北京后，大约是因陈师曾的推荐，长期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他的得意门生王雪涛就是他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时的学生。

王梦白的资料十分缺乏，他进京从师陈师曾的时间，可知应在1921年之前，因为王雪涛1922年考入艺专时，王梦白已经是这里的教师了，他不可能一到北京就进入艺专，所以，应在1921年前。而且，1922年，陈师曾举办“纪念苏东坡诞辰885年”的罗园雅集，参加者第一人便是王梦白。但王梦白进京时间不会早于1913年，因为陈师曾1913年还任湖南第一师范教员，不久辞职入京。北京画院现藏王梦白一幅《背面仕女图》，定为1915年画于北京，时年28岁。所以，王梦白从上海到北京应该是1914年左右。

王梦白1921年前进入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后改名为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任教，至1934年10月赴天津医病，被在天津开医院的日本庸医所误而去世，年仅47岁。王雪涛以弟子身份去天津为其师料理丧事。有的书上写王梦白1938年卒（见《百年中国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是错误的，应该以王雪涛所记卒于1934年为准。

王梦白 背面仕女图129.5cm×33cm 1915年

齐白石 背面仕女图128.5cm×34cm 1927年

北京老一代画人经常提到王梦白，都说他颖悟，天资聪明，比齐白石功力深厚，但王梦白的画现在存世的没有几张，我能见到的就是《红树双猿图》（上有张大千题句，送王雪涛夫妇的）、《背面仕女图》、《秋树人物》，还有七幅花草虫蟹小册页。都清新灵动，有吴昌硕的气势而去其粗浑，有陈师曾的劲健而增其生动，古意厚重在齐白石之上。可以看出，他在对传统的理解和运用上，超过吴昌硕和齐白石。

1915年，王梦白画了《背面仕女图》，上题诗：“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红雨几消磨。多年来不作美人久矣，偶过君异画室，试为写此并题一绝句，未免太近香艳也。梦白。”钤印“王云”“天壤王郎”两个。他用笔简洁概括，确实画出了美人的含情羞态。线条精力集中，流畅而有变化。题诗也自然清新。此画现藏北京画院。北京画院还藏有齐白石临摹王梦白的《背面仕女图》，因为是临摹，两幅大体相同，但也略有变化，白石题诗款是：“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婿封侯倘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此幅乃友人索予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白石齐璜并题记。”钤印“齐大”“浮名过实”。北京画院定齐白石所画是1927年以后，即王梦白创作此图12年之后。北京画界传说王梦白与齐白石不和睦，王梦白轻视（看不起）齐白石，齐白石也不服王梦白的气。但齐为什么又临摹王的画呢？是因为友人索临，指名要他临摹这幅，想象齐是为了人家的润笔费而不得不临。齐临摹时王梦白还健在，从齐的题诗看来，齐王二人虽有隙怨，但并非仇恨，而且齐对王虽不服气，但还是认可的，不轻视的。齐王二画基本相同，但齐画的仕女头发不如王画的层次多，且王画更生动，齐画缺少变化。衣纹线条，王比齐也更有古意，更有内涵和变化。诗相当。但王梦白创作此画时是28岁，齐白石临摹时是63岁。

据王雪涛《忆梦白师》一文可知，王梦白到北京后，兴趣转向清代的华新罗、罗两峰和明代的沈石田、陈白阳，大写意则师法徐渭，他很爱徐渭，经常以徐渭法用水墨信手点缀，浑然天成，但他下功夫更多的在华新罗。王雪涛未提到他师法吴昌硕，王梦白也没有给王雪涛讲过吴昌硕。可见王梦白对传统的理解已加深了，吴昌硕的画虽有金石功力，但对中国画深厚的优秀传统并不了解，所以，一味的粗、深、浊，雄壮有余而清秀不足。中国画的传统是骨秀、润淡、清新，是书卷气。“海派”继承的是清中期扬州画派中粗乱草率一系，而王梦白选择华新罗，是清新温润、秀润有内涵的一系，说明王梦白对传统理解较深，继而兼学明代陈白阳、徐青藤。所以，王梦白的画，比白阳、青藤少一些狂放，比新罗、两峰多一些生动，又化吴昌硕的粗浊为厚重。而齐白石对传统的学习只到清，而且是清代粗放一系。

齐白石《胡冷庵临陈师曾山水相赠，题一绝句》诗云：“堪笑同侪老苦勤，鼠须成冢世无闻。传人自古由缘定，本事三分命七分。”这首诗用在王梦白身上更合适。

以王梦白的聪敏和天赋，他对传统的理解，去浊趋清，去粗就雅，追求生动、厚重、大气，都在吴昌硕、齐白石之上，当时还没有人能超过他。他的诗，当时的画家也无人能超过。他如果继续探索，继续创作，如果他和齐白石一样长寿，或者能活到八十多岁，他的成就和影响肯定在齐白石之上。可惜他47岁就死于庸医之手。

王梦白 背面仕女图 （局部）

齐白石 背面仕女图 （局部）

王梦白 秋树人物 77cm×35cm

当时北京城内，陈师曾死后，画坛写意花鸟画就数王梦白和齐白石二人，王梦白在很多人心目中是超过齐白石的。但王梦白比齐白石晚生23年，又早死23年。王死后，齐白石又努力了23年，写意花鸟画的独尊就归于齐白石了。这是王梦白的第一不幸。

齐白石拜湖南几位名士为师，这几位名士关系甚多，且皆有势力，他们委托很多权势人物帮助齐白石，更委托大名士陈师曾关照齐木匠，先有陈师曾帮助，后有林风眠、徐悲鸿帮助，最后有毛泽东帮助，白石名气大振。

王梦白幸有陈师曾帮助，否则他进不了国立艺专，可惜陈师曾47岁即去世，尔后，便无贵人相助，完全靠他自己努力，甚为艰难。

据王雪涛说，王梦白不慕名利，不计毁誉，加上刚直不阿的性格，使他一生穷困落寞，又苦于疾病缠身，他无钱出版自己的画集，致使作品流传不广。而王雪涛搜集了他的作品百余幅，因为一时无钱为之出版，只制成珂罗版，“文化大革命”时连原画及珂罗版全被烧毁，他的其他画可能还被烧去很多。齐白石的画得到政府保护，几乎一张未损。王梦白的画就几乎见不到了。

我的博士生刘阔，少时习画，先是学王雪涛，后来知道王雪涛曾得王梦白真传，便去搜集王梦白的画，他果然发现王梦白的画更好。其实刘阔并没见过王雪涛，更没见过王梦白，只是出于私淑之感情，到处搜集王梦白的画，十几年来也只见过几幅而已。王梦白的最大不幸莫过于此，画家没有画了，一切都完了，他无法在以后产生影响，就会被人遗忘。不是因为他的画不好，而是没有画。这大概就是“本事三分命七分”。幸亏他还有几幅画遗留于世，在《百年中国画集》中、在《王雪涛画集》中得以出版。我从他的这几幅画中见到他的才气，见到他对传统的理解。

王梦白虽是南方人，也在上海待过，但他成功在北京，因为去世太早，留于世的画又太少，南方几乎不知道他。《中国美术辞典》（1987年版，1998年第5次印刷）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上海的画家，有的基本无影响，也收入了，像樊少云、熊松泉、汪铎、黎葛民等，几乎无人知晓，也收入辞典中。连张大千的女朋友李秋君、推拿医生翁瑞午的女朋友陆小曼都收入辞典，因为她们是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但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王梦白却没有收入辞典。这是因为南方人没见过他的画，也就忘了其人。

若从画史的传承来看，吴昌硕传王梦白，陈师曾也传王梦白。而吴昌硕的影响主要在大写意一派，王梦白却发展了大写意与小写意之间的一派。王梦白传颜伯龙、王雪涛，王雪涛传萧朗。金默如也传王雪涛，但发展为更工细的画法，刘继瑛、李赞周、徐健、郭西河等也学王雪涛，其中以天津的萧朗成绩较优。

萧朗又在天津传授了很多人，王雪涛虽然也拜齐白石为师，但他的画属于王梦白一系，因为王雪涛不能诗，文化水平低于王梦白，而画的格调也赶不上王梦白，倒是萧朗的画风更近于王梦白。

与在当时盛行的吴昌硕、齐白石大写意一系（生动、气势有余，而古法不足）不同，王梦白、王雪涛、萧朗一系，另树一帜，为画坛增加了一份风采。

在北方和王雪涛平行的还有汪慎生，也不学吴昌硕、齐白石，而是师法明清的传统，汪慎生传孙其峰，孙其峰传霍春阳，霍春阳又传授了一大批，皆在吴、齐画风之外。

在上海，吴昌硕画风的势力十分强大，但也有唐云、江寒汀、陆抑非、张大壮等人以学恽南田、虚谷以及明清的传统为主，他们形成的清新内敛的画风也帜树于吴昌硕之外。

可见那时的画史也是十分丰富的。

此外，北京还有一位启功，少时曾由他的亲戚介绍向齐白石学画，他向齐白石请教几次，齐白石也很喜爱他，但启功也不学齐白石，而学上海的吴镜汀。从启功的画中也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没有吴昌硕、齐白石的习气。

似乎，深谙传统的画家、鉴赏家如启功、谢稚柳、徐邦达等人，都从来没有认真说过吴昌硕、齐白石的画好。当然这只是他们的观点。而力主创新的林风眠、徐悲鸿则十分推崇齐白石，但又贬低吴昌硕。而且，郑孝胥、弘一法师、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等人，都是认真贬低吴昌硕的，称之为“外行”“浅俗”“恶派”。

历史是十分丰富、复杂的，正因为如此，研究起来才有价值。

王梦白 红树双猿图 95cm×58cm 1929年

王梦白、王雪涛合作 桐荫哺子图

王梦白 螳螂

王梦白 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