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嘉宾 贺雪峰 He Xuefeng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对话主持 张 炜 Zhang Wei 本刊主编
城市化时代沿海发达地区的乡镇经济与社会比较
对话嘉宾 贺雪峰 He Xuefeng 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系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
对话主持 张 炜 Zhang Wei 本刊主编
沿海城镇
经济发展
收入差距
农村养老
上海为城镇居民建立有相对健全完善的社会保障系统,这使得上海农民收入水平相差不多,与浙江农村村庄内农民收入严重分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论是上海还是浙江农村,绝大多数农户的主要收入来自务工,所以,在已经形成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的情况下,本地人务工的工资并不一定高于外地人。由于上海农村的村庄熟人社会中不存在一个活跃的富裕老板群体,也没有因此而产生的人情压力,因而相对于浙江农民,上海城镇农民追求更高收入的动力不强,农村就会显得平静而保守,缺乏浙江农村的活力,也没有浙江农村普遍存在的张力乃至冲突。不过,在城市化时代,农民已认识到,生活的关键不是收入多少,而是劳动是人生必须的,因为没有劳动,就没有生活,就没有尊严。
张:很高兴能有机会,邀请您谈谈城市化时代的沿海城镇的经济发展问题。您最近对上海及周边城镇进行了感触颇深的深入调研。对于上海,早先的农村居民在城市化浪潮中已成为事实上的城镇居民了。因此对于这样的农村,您调研后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呢?
贺:我觉得,越是发达地区,农村经济越有活力。越有活力,就越有更多二、三产业的发展,就越有大批的二、三产业经营者发财致富,成为老板。上海是长三角的腹地,奇怪的是,我们调研的上海4个农村,村庄内却很少有经营二、三产业致富的老板,农民主要收入都是靠务工,少数地方的农民还有房屋出租收入。此外,上海农民基本上都不再种田,而是将承包地反租到村社集体,农民获得同样水平的租金。上海市有一个说法,就是“太阳照到了的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上海户籍就是太阳,只要有上海户籍,所有上海农民的收入水平都差不多。上海为农民建立有相对健全完善的社会保障系统,这使得上海农民收入水平相差不多,与浙江农村村庄内农民收入严重分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张:从社会发展契机的角度看,您认为,上海农民收入差距不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贺:我个人觉得,最为首要的原因就是上海农村的乡村工业似乎没有浙江和苏南发展迅猛。上海是中国最大的都市,具有极强的行政管理能力,工业也非常发达。改革开放之初,全国工业品短缺,市场供给不足,尤其是工业品供给不足,因此全国出现了风起云涌的乡镇企业尤其是乡村工业的发展。上海是中国制造业的中心,既有技术,又有淘汰的设备,还有大工业配套的需要,因此,上海农村具有得天独厚的发展乡村工业的条件。
张:事实上,苏浙一带的发展情形是在有别于上海的地方胜出的。
贺:说得对。在应对巨大的市场机会中,离中国制造业中心上海最近的浙江和苏南采用了不同的方式,苏南主要是发展村办集体企业,而浙江普遍是发展个私企业。上海农村以及苏南地区与浙江不同之处在于,上海市有极强的行政管控能力,绝对不会允许农户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来建厂房。农户可以响应市场机会,买一台机床在自家进行产品加工,这个不违反政策。如果效益好,农户还可以再买一台机床回来扩大再生产。但无论效益多么好,上海农村绝不可能像浙江一样,将房前屋后的空地盖成厂房来扩大生产规模,因此,上海农村的个私经济要么局限在家庭内部,要么就搬到一个已有空间,比如租用村社集体之前的仓库,利用废弃的村企厂房,或已经撤点的村办小学教室。所有这些空间在上海农村都会被充分利用,但违建是不允许的,无论是农民利用自家房前屋后违建还是村社集体为获得租金而在农地上建厂房出租。上海市强有力的管控能力保证了违建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此,在上海农村,乡村工业没有能借助个私经济的强有力发展冲动如浙江农村一样发展起来。也因此,在上海农村,除通过农村集体企业改制而产生出来的极少数土豪以外,很少有个私企业家群体。
张:看来上海模式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平和开发建设的缩影。对于人们最关心的农村养老保障问题,您是如何理解上海这样的引领性体现的?
贺:在上海农村,一个最为重要的表现就是养老保障。上海农村,农民的养老保障有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就是城镇职工社会养老保障。这一部分还不普遍,数量还比较少,不过正在快速发展。第二种类型是上海特色的“镇保”。这个“镇保”水平较社保略低,较新农保要高很多。“镇保”是上海市为解决失地农民的社会养老保险,而由地方财政出钱支持建立起来的农村保障体系。当前上海“镇保”覆盖了上海农村1/3左右的60岁以上老年人群体,每月保障金大约有1 500元。第三种类型是上海新农保。上海新农保的平均水平为500元/月,较全国70元/人的水平要高很多。一般有新农保的农户都有承包地,也就有承包土地流转出去所产生的租金收入,以每亩每年1 000元计算,一个农户家庭若有四、五亩承包地,每年就有四、五千元的土地租金。而凡具有“镇保”的农户都不再享受承包地的租金。上海所有超过60岁的农村人都享有最低500元/月的新农保,还有相当部分农村享受保障水平更高的“镇保”和“社保”,因此,在上海农村,农民家庭收入再低也低不到哪里去。也是因此,上海农村的低保户极少。我们调研过的5个村,低保户最多的有4户,最少的只有1户。
张:现在,征地拆迁成为城市经济发展的一种习惯性设计。对此,您关注上海的是哪些已传达出的讯息呢?
贺:与上海农民一般只有相对有限的农业收入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征地拆迁所带来的补偿。上海农村拆迁,一般按照1:1的比例还建,就是说,农户有250平方米的住房,拆迁后就可以还建250平方米的商品房,分成一套100平方米、一套90平方米、一套60平方米,子女住大套,父母住小套,另出租一套。此外,征地拆迁后,农民都算失地农民,由地方政府无条件纳入到失地农民社会保险体系,这个保障与城镇职工社会养老保障是同一个水平。因为征地拆迁可以形成巨大利益,因此,上海农民都盼望征地拆迁。当然,大部分农民是没有机会征地拆迁的,他们也就无法实现土地利益的变现。
张:这样的期盼,是否会改变上海农民的日常心态呢?
贺:肯定有影响的。上海农民收入分化很少,村庄内部的人情往来也不频繁,农民所感受到的熟人社会的人情压力很少,这与浙江农村正好相反。同时,上海农民基本收入稳定,生活有保障,尤其是未来有保障,因此,他们在生活中变得较为谨慎,不敢冒风险,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缺少打拼,心态保守,显得庸懒。一方面增加收入的空间不大,也缺少增加收入的动力,另方面支出上精打细算。这种宁静是浙江农村所看不到的,更是外地农民工中所不存在的。
张:着眼于理想经济发展路径,您认为上海与浙江农村的经济方式相比,经历着哪些各具特色的变化呢?
贺:与浙江农村不同,在1980~1990年代,上海农村绝对不会允许农户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搭建起一个家庭工厂来,而且在环评和税费上面上海也缺少如浙江的灵活性。上海农村(也许还要包括苏南农村)因为受到强有力的政策约束,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大多只是限于家庭作坊阶段,一些效益特别好的家庭作坊,因为缺少空间而无法扩大生产规模。没有趁机扩大规模和升级换代的家庭作坊,即使当时效益不错,若干年后也会被淘汰。无论如何,上海农村的个私工业没有发展起来。
上海乃至苏南农村在1980年代发展村办集体工业是富有成效的。上海和苏南1980年代农村经济发展甚至主要得益于村办集体工业的发展,当前仍然相当发达的苏南的华西村就是1980年代村办集体工业时期的产物。不过,到了1990年代,随着卖方市场的终结,买方市场的到来,上海和苏南的村办集体工业越来越缺少市场竞争力,上海和苏南的乡村集体工业改制,由集体性质的企业转制为个私经济,之前的集体企业厂长变成私人老板。这些改制的企业一部分在市场竞争中被淘汰了,一部分成功生存下来,成为具有相当体量的民营企业。这些具有相当体量的企业数量很少,并且大都脱离村庄,因此,在上海农村很少有如浙江农村一样的办厂经商的老板群体。即使有富人,这些富人的主要生活范围也大都在村庄以外,对村庄生活的影响相对有限。
张:由此而形成的上海农村的务工收入主要特点,与目前状态有哪些关联呢?
贺:无论是上海农村还是浙江农村,绝大多数农户的主要收入来自务工,所以,在已经形成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的情况下,本地人务工的工资并不一定高于外地人。不过,有两种情况使本地农民可能获得较外地农民更多的收入机会,一是本地农民在当地更容易找到高收入的工作机会,或更轻松的工作条件,比如本地人更可能当中层管理人员,及更多从事技术性工作的机会;二是本地人更容易找到务工机会,甚至年龄比较大的农民也可以找到各种诸如治安巡防、门卫保安的工作机会。尽管如此,上海、浙江农村绝大多数农民的家庭收入来自务工,这个务工收入与外地农民工的收入并无本质差距。由于上海农村的村庄熟人社会中不存在一个活跃的富裕老板群体,也没有因此而引起的人情压力。因此,相对于浙江农民,上海农民追求更高收入的动力不强,农村就会显得平静而保守,缺乏浙江农村的活力,也没有浙江农村普遍存在的张力乃至冲突。
张:前面您提到了上海已建立的比较健全且较高水平的农村养老保障体系。那对照浙江,您如何理解这样的保障呢?
贺:相对来讲,浙江农村缺少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浙江地方财力远不如上海,无法建立覆盖面广而且相对水平不低的农村养老保障体系。不过,相对健全的养老保障进一步加大了上海农民的保守心理。前面我提到,上海“凡是太阳照到了的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上海40多岁的农民进厂务工的十分普遍,并且大都是拿最低工资,他们的目标仅是连续缴够15年养老保险,从而可以在60岁以后获得与城镇职工一样的养老保障。浙江农民则有更大的积极性来获得高收入,这一点甚至不逊于外地农民工。
张:长三角与珠三角,常常会被视作沿海城市群的发展样本进行分析对照。您最近几年,侧重于对这两个沿海地区农村的调查,一定有很深感受吧。
贺:长三角和珠三角无疑是中国经济发展速度最快、经济最具活力的地区。1970年代中期苏南乡镇企业异军突起,1970年代末期浙江个体工商业迅速发展,1980年代珠三角以港资为代表的外资企业大量进驻,外贸加工遍地开花。一直到现在,长三角和珠三角仍然属于中国最有活力的经济区域,两地经济总量要占到全国三分之一左右。这几年我到长三角农村和珠三角农村都做过一些调研,又看到关于两大区域的各种相关报道,感觉因为经济发展路径的差异,两大区域的人民已经形成颇有差异的品质。
张:从哪几个方面体现出来的呢?
贺:苏南是1970年代中期开始发展乡镇企业的,改革开放以后,苏南乡镇企业更是突飞猛进,快速发展。以苏州、无锡、常州为代表的苏南地区,在1970年代以来,用大约20年时间,在商品卖方市场的有利条件下,“村村点火、户户冒烟”,主要以村社集体力量办起来大量工业企业,这些集体所有性质的工业企业,数量多,规模大,效益好,苏南农民因此很快由农业转工业,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完成了具有苏南特色的工业化。
张:这样的特色工业化,可以概括成哪些经验性资源呢?其中曾经历过什么波折吗?
贺:苏南集体性质乡镇企业的发展不仅得益于当时中国商品卖方市场的大背景,得益于离上海这个经济大都市距离近,还得益于村社集体的资源。其中的主要资源,一是土地,几乎所有乡镇企业都是在村社集体土地上办起来的;二是资金,及以集体经济担保的借款筹资。苏南乡镇企业的快速发展不仅为村民提供了进厂务工的机会,而且为农民提供了各种作为村社成员的福利,比如分配物资及年终分红,等等。到了1990年代,市场环境发生极大变化,过去商品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市场经济本身出现了商品过剩,苏南乡镇企业由过去“船小好调头”的优势变成了“船小难抗风浪”。乡镇企业集体所有的性质与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复杂经营环境多少有些不匹配,乡镇企业效益普遍下滑甚至大量倒闭。为了实现苏南乡镇企业的转型,江苏省决定将乡镇企业实行以管理层收购为主的企业改制,并在比较短的时期完成了乡镇企业改制任务。以此为基础,苏南乡村工业继续得到发展。在这个过程中,经历市场风浪的乡镇企业的发展,为苏南培育出一大批真正意义上的企业家。苏南农民也并未能靠食利来获取主要收入,而主要是靠个人劳动获得收入。换句话说,苏南经济发展过程中,农民必须劳动致富,企业家必须承担风险。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
张:对于长三角经济发展内部的农民分化状况,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贺:苏南、浙江构成了长三角地区的主体部分,可以说是典型代表。从以上苏南、浙江经济发展历史的简单梳理中,可以对长三角经济发展得出这样两个结论:一是长三角经济发展基本上是内生型的,当地农民企业家主要依靠自己的资金,面向市场开办企业,承担市场风险,获取市场利益。这样,在长三角就成长起一大批当地的真正面向市场的农民企业家。而长三角没有办厂或办厂失败的农民很少可以依土地资源来当食利者,他们自食其力,主要从事农业生产或进厂务工,以获取收入。二是随着市场经济本身的进一步展开,之前的乡镇企业或个私经济不断发生分化,大部分关闭倒掉,少部分成长为巨型经济体,从而产生出相应的大量的亿万富翁出来。但与此同时,大部分农民却发现,他们在市场经济的分化中越来越得不到保护,最后陷于与外来农民工竞争的地位,他们越来越成为全国劳动力市场中的普通一员。由此,在长三角内部出现了深刻的农民分化。
张:珠三角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经济中心,现在的发展状况与长三角显然有很大的差别。您如何理解珠三角的目前状况呢?
贺:珠三角与长三角经济发展的路径相当不同。珠三角的发展模式基本上是招商引资。具体来讲,在区位和政策双重优势下面,珠三角地区利用集体土地资源,通过招商引资,实现工业发展。珠三角农村,集体建标准厂房,然后招商引资收取租金,厂商进驻生产,外地农民工进厂务工,当地农民则在自己宅基地上建房出租给务工农民居住。珠三角这一经济发展模式造成两个方面后果:一是当地所办企业都是外来资本,而非本地人创办,因此,无论珠三角经济多么发达,珠三角本地却少有真正面向市场承担市场风险而在市场经济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农民企业家。二是当地农民不屑于也可以不用进厂务工,而主要靠为外来农民工提供住房收租金获得收入,勤劳致富的观念在珠三角农村的农民中越来越没有市场,当地农民乐于当土地食利者。因为土地集体所有的性质,珠三角村社集体建厂房出租所获租金就属于全体村民所有,因此,越是用集体土地建厂房出租,获得最多租金,农民越是可以无偿分到更多租金利益。1990年代在全国有很大影响的所谓佛山南海股田制,就是要探索如何让农民最大限度分享土地租金利益从而成为土地食利者的方案。
张:珠三角的经济发展模式导致了怎样的结果呢?
贺:珠三角如此经济发展模式导致的结果就是珠三角不可能产生真正市场经济意义上的企业家,也不可能产生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劳动者,参与市场竞争(无论是经营还是劳动)的能力越来越差。目前珠三角土地制度改革的探索,似乎在进一步向让农民作为土地食利者方向发展的道路上大步快进。
张:毫无疑问,任何一种经济发展模式对于他者,都可以视作可以借鉴的镜像。如此而言,长三角未来的发展趋势更多地需要对于文明发展足迹的追寻与淬炼。在这样的意义上,您在调研中又感受到哪些务实宁和的生活温馨呢?
贺:前不久到长三角调查研究,有两件事情值得记述。一是在张家港市永联村调研时,永联集团副总吴惠芳说,我们的考虑是,总不能天天让农民在麻将桌上过日子,因此劳动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也是义务。二是在常熟市蒋巷村调研时,有户人家一家五口,其中的老大娘已有74岁了,儿子开重型吊车,媳妇在村办企业上班,全家一年收入加起来有30万元之多。不过老大娘认为,人生的关键不是收入多少而是劳动,因为没有劳动,就没有生活,就没有尊严。因此,老大娘仍每天清扫村庄,一年下来,也就1万多元的工资吧。如此精神气就是咱中华民族的希望啊!
张:您对城市化时代农民生命道义的理解提升到这样的高度,让人们看到了怎样的生活内容才是健康的。某种意义上,您身在泥土,才能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当下要精准破解城市化难题,唯有脚踏实地、身体感知,才能铺陈出新时代的人生幸福啊!
■责任编辑:施 煜
Town and Village Economy 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Developed Seaside Regions in Urbanization
10.3969/j.issn.1674—7739.2016.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