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符瑞文化刍论

龚世学

中国古代符瑞文化刍论

龚世学

摘要:文章探讨中国古代符瑞文化的释名、界定、表达范式、构成质素、本质属性、物象分类等本体论研究相关问题。认为:符瑞是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征验与吉兆;符瑞拥有三种基本表达范式,包含天命、德行、王权、征兆等四个基本质素;符瑞具有奇异性、吉祥性与必然应验性,分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四个等次,动物瑞、植物瑞等九个类别。符瑞文化本体研究是全面、深入开展符瑞文化研究的基石,因此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符瑞 释名与界定 表达范式 构成质素 本质属性 物象分类

符瑞文化，作为一种“神道设教”的政治文化形态，它“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礼记·祭义》)，千百年来，像一股无形的潜流，有效地占据着古代民众的思想领域和精神世界。然而，古代及近代的符瑞研究工作，并未深入而系统地展开，尤其是符瑞思想流行的中古之世，其史料之丰富与研究之匮乏形成强烈反差，亟待深入拓展研究。而符瑞文化本体研究是全面、深入开展符瑞文化研究的基石。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本体论研究，探讨中国古代符瑞文化的释名、界定、表达范式、构成质素、本质属性、物象分类等相关问题，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符瑞释名与界定

(一)符瑞释名

“符”，《说文》释之曰：“符，信也。汉制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从竹付声。”〔1〕又《玉篇·竹部》释之曰：“符，符节也，分为两边，各持其一，合之为信。”〔2〕可见，“符”是指古代的凭信之物，如符券、符节、军符、符传之类，其制作的材质一般为竹子。

“瑞”，《说文》释之曰：“瑞，以玉为信也。”〔3〕《玉篇·玉部》：“瑞，节信也，诸侯之珪也。”〔4〕可见，“瑞”亦是古代凭信之物，不过，其制作材质是玉石。古代以玉石制作凭信之物，用于朝聘，计有六种，故称“六瑞”。①《周礼·春官·大宗伯》曰：“周制：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5〕“六瑞”形制各异、大小不同，以示爵位等级之差别，是“以等邦国”的重要信物与礼器。

显然，“符”与“瑞”均指凭信之物，其差异仅在于制作的材质不同。以张宴的看法，“符”之作为凭信之物，当是“瑞”的替代与简化。张宴曰：“符以代古之圭、璋，从简易也。”〔6〕故而，从先秦至两汉，同是作为凭信之物，当是经历了由玉而竹的衍变过程。不过，这一过程不是竹制之“符”对玉制之“瑞”的取代，而是共存并用。因此，在先秦两汉文献中，从语词本义上讲，“符”、“瑞”互释，“符”、“瑞”连称便多是指两者作为信物之本义。如《管子·水地》曰：“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7〕此“符瑞”即指其本义——凭信之物。

这样看来，无论是“符”之以“竹”为信，还是“瑞”之以“玉”为信，“符”与“瑞”从本义上讲都是指凭信之物，又由凭信之物的本义引申出作为“征兆”的义项。之所以会出现此种意义的引申，是由于凭信之物与征兆的共通之处所致。从本质上而言，征兆也是一种凭信之物，它借助征象传达某种可以验证因而值得信赖的信息。正是在此意义上，段玉裁说：“瑞为圭璧璋琮之总称，……引申为祥瑞者，亦谓感召若符节也。”〔8〕陈槃表达了类似的看法，陈槃说：“盖符应者，取义于如符传、符节之征信，征信即‘验’矣。”〔9〕也就是说，作为征兆的符应(即符瑞)，其取义来源，即是源于作为凭证的信物。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符”与“瑞”引申出的征兆义项，又有一定程度的差别。具体而言，“符”引申为征兆，可兼指吉凶。*如《淮南子·本经训》云：“是故明于性者，天地不能胁也；审于符者，怪物不能惑也。”(参见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67页。)此言“符”，可以指吉兆也可以指凶兆。《后汉书·皇后纪》云：“妖幸毁政之符，外姻乱邦之迹，前史载之详矣。”(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99页。)此言“符”是指凶兆。董仲舒《贤良策一》：“臣闻天之所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500页。)此言“符”又是指吉兆。然而，“瑞”引申为征兆，却有吉祥之兆的规定性。之所以造成这种差异，又是由“瑞”之本义乃“以玉为信”决定的。《说文》释“玉”曰：“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10〕可见，玉之为物，本身含有“吉祥”、“美好”的意蕴，故而使“以玉为信”之“瑞”也从本义上具备“吉祥”的规定性，并进而规定了“瑞”之引申义项——征兆。《唐律疏议·诈伪律》引陆贾语曰：“瑞者，宝也，信也。天以宝为信，应人之德，故曰瑞。”〔11〕这样看来，“符”作征兆讲虽可指吉祥之征，亦可以指凶恶之兆，但由于“瑞”作征兆讲一般仅指吉祥之征兆，故“符”、“瑞”合称连用，在“瑞”义项的制约下，就仅指称吉祥的征兆。

由此可见，从语义学层面讲，符瑞可以诠释为吉祥的征兆。

(二)符瑞界定

如前所述，符瑞是指吉祥的征兆。但是，并非所有的吉祥征兆都是符瑞。在中国古代社会，符瑞是“受命之符，天人之应”，它“启觉天人之期，扶奖帝王之运，三五圣业，神明大宝，二谋协赞，罔不由兹。”〔12〕因此，符瑞意义重大，凡“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13〕“自三代之兴，各据祯祥”，〔14〕符瑞成为历代帝王宣扬天人之感，倡导王权天授，从而巩固其政治统治的主要手段之一。对此，《宋书·符瑞志》言之甚明：

夫体睿穷几，含灵独秀，谓之圣人，所以能君四海而役万物，使动植之类，莫不各得其所。百姓仰之，欢若亲戚，芬若椒兰，故为旗章舆服以崇之，玉玺黄屋以尊之。……夫龙飞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易》曰:“河出《图》，洛出《书》，而圣人则之。”符瑞之义大矣。〔15〕

显然，符瑞不仅是政权合法性和政治行为正当性的直接呈现，而且关乎王朝运命、天下安危与苍生幸福，因而深为历代统治者所重。〔16〕上述符瑞文献，围绕符瑞立论，或宣扬承天受命，或倡导瑞昭有德，或彰显符瑞之义，无一不是历代君王鼓吹天人之感，依凭符瑞征应，从而巩固其王权政治统治的真实记录。由此可见，符瑞虽指吉祥的征兆，但符瑞同时与王权关涉，与政治联姻，与圣德协契。

综上所论，我们将符瑞诠释并初步界定为：符瑞是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吉祥征兆。这一界定，我们尚可从符瑞的表达范式与构成质素做一补充阐释。

二、符瑞表达范式与构成质素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符瑞文化形态各异，纷繁复杂。然而，翻检符瑞文献，我们发现，这些符瑞现象又具有类似的表达范式与共同的构成质素，这些特征决定了符瑞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和一种文化类型的存在。兹以符瑞文献称述的符瑞现象为依据，对符瑞的表达范式及其构成要素做一简要探讨。

梳理符瑞文献，综述之，可以分为两大类别：一是传世符瑞文献。传世符瑞文献主要见诸史志类、谶纬类、类书类以及术数类图书文献之中，另有符瑞图录专书留存名录。其中，史志类文献除《宋书》设《符瑞志》、《南齐书》设《祥瑞志》、《魏书》设《灵征志》等“专志”外，其它记载又多散见于《帝纪》、《五行志》中；*此外，在史志类文献中，东晋王隐撰《晋书》设有《石瑞记》、《瑞异记》；南朝何法盛撰《晋中兴书》设有《征祥说》一卷；南朝臧荣绪撰《晋书》设有《瑞志》。谶纬文献的主体“七经纬”三十六篇与《河图》、《洛书》四十五篇，其主要内容即是符瑞、灾异等天人感应论学说；*对此，陈槃认为：“谶纬中包含之思想，自不止一事，然而符应思想，要为其骨干。”参见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页。类书如《稽瑞》，专聚符瑞门类，辑录稽考尧舜至南朝梁历代符瑞之事，其他如《初学记》、《艺文类聚》、《册府元龟》、《太平御览》、《玉海》等典籍中也有大量的符瑞内容；术数类典籍对符瑞的记载则多见于占卜一类，如唐瞿昙悉达的《开元占经》，符瑞内容也十分丰富。符瑞图录专书，即《瑞应图》、《符瑞图》、《祥瑞图》类典籍，今亡佚不存。有《说郛》、马国翰辑本、叶德辉辑本、王仁俊辑本、孙氏《瑞应图》，可见一斑。二是出土符瑞文献。出土符瑞文献主要是考古发现的画像石、画像砖、镜铭、铜器、漆器等中的符瑞图像与图记以及敦煌文献中敦煌《瑞应图》残卷。

综合检视上述符瑞文献，其所列符瑞，物象众多、载记详细，其表达范式基本如下所示，兹举数例，以作说明：

黄龙，五龙之长，不漉池而渔，德至渊泉，则黄龙游于池。为龙能高能下，能长能短，纷纭文章，神灵之精也。〔17〕(敦煌《瑞应图》残卷“黄龙”条图记)

同心鸟，王者德及遐方，四夷合同则至。〔18〕(《宋书·符瑞志》)

木连理，王者德纯洽，八方为一家，则连理生。〔19〕(武梁祠符瑞图“木连理”条图记)

王者有至德之萌，则五星若连珠。〔20〕(《开元占经》)

玉典者，瑞器也。王者仁慈，则玉典见。〔21〕(《稽瑞》)

神鼎者，质文精也，知吉凶存亡，能轻能重，能息能行，王者兴则出。〔22〕(《礼含文嘉》)

君乘水而王，其政和平则江海著其神像。〔23〕(《太平御览》)

为了清晰地陈述问题，现将上述符瑞文献的核心要素胪列如次，见下表：

符瑞物象文献出处所属类别德行因素德行归属呈现方式黄龙敦煌文献动物瑞德至渊泉缺省游于池同心鸟史志动物瑞德及遐方,四夷合同王者至木连理汉画像石植物瑞德纯洽,八方为一家王者生五星若连珠术数自然现象瑞至德之萌王者缺省玉典类书器物瑞仁慈王者见神鼎谶纬文献器物瑞兴王者出江海著神象类书自然现象瑞乘水而王,政和平君著

上列符瑞文献，出自传世文献中的史志、谶纬、类书、术数类文献以及出土文献中的敦煌文献与汉代画像石刻文献，涉及到的符瑞物象有黄龙、同心鸟、木连理、五星连珠、玉典、神鼎、江海著神象等七种，分属动物瑞、植物瑞、器物瑞、自然现象瑞等四个不同符瑞类别，极具典型性。从上表不难见出，符瑞表达的基本范式是，作为德行归属之王者，因具有某种德行因素，便会感召某种与之对应的符瑞呈现。简略概括则为：王者拥有某某德行则某某符瑞见。当然，在不同的符瑞文献表达语境中，“王者”常代之以“帝王”、“人君”、“贤君”、“明君”、“圣主”等同类义项，或者直接缺省；“见”常以“至”、“出”、“来”、“降”、“生”等语汇呈示；某某德行，可指代王者之德，或笼统称之至德、或言明德行的广度与深度，或指称具体的德行范畴，等等。

这种符瑞表达范式，清楚地记录了符瑞与德行的配合，不同的德行有不同的符瑞与之对应，这些德行又仅仅归属于王者，也就是说，符瑞只对应或昭示王者的德行。以《宋书·符瑞志》为证，《宋书·符瑞志》所录符瑞大约百余种之多，*据李浩统计，《宋书·符瑞志》所列举的符瑞共计107种。参见李浩：《中国古代祥瑞崇拜的文化诠释》，《民俗研究》2008年第2期。每一符瑞物象的德行归属均指向王者。同时，考察上列材料，符瑞物象不仅与王者德行对应井然，而且这种对应、配合还与符瑞的物象特征相互关联：黄龙乃渊泉水中之物，故对应王者“不漉池而渔，德至渊泉”；同心鸟，顾名思义，二鸟同心，本有同心和合之征象，故对应王者“德及遐方，四夷合同”；木连理是指多木连生同秀，本有统合之征，故与王者“德泽纯恰，八方合一”相应；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指美好的德行与事物珠联璧合，故对应王者“至德之萌”；玉典为玉瑞属，玉有五德，其一为仁，故对应王者“仁慈”之德；神鼎，遭圣则兴，德衰则迁，相传“夏德衰，鼎迁于殷，殷德衰，鼎迁于周。”〔24〕故对应王者之“兴”；江海著神象与水关联，故对应王者“乘水而王”。显然，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符瑞作为征象，本身与德行有一定的喻指关联。正如《白虎通义·封禅篇》所云：

(王者)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秬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鸟下。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黑丹，阜出莲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25〕

王者德行达至“天”、“地”、“文表”、“鸟兽”、“山陵”、“渊泉”、“八方”，则对应的符瑞为之呈示，这正是符瑞表达的一般逻辑与范式。

然而，问题在于，王者拥有德行，何以会有符瑞显见？董仲舒曰：“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26〕又曰：“天瑞应诚而至，皆积善累德之效也。”〔27〕很明显，天命有德，王者感天而降瑞，是符瑞思想的基本理念，故而在上列材料的表达范式中，几乎每一条符瑞表达都有一至上神“天”的缺省。虚拟存在的天命观念，是符瑞成为王者德行征兆的前提条件。符瑞显见是对王者施政有德的天意嘉奖。因此，上述的表达范式，其完整的表述为：王者拥有某某德行则天命某某符瑞见。

与之相应，“瑞应之来，必昭有德”，王者因德行感天降瑞，则瑞应有德。符瑞的显现必然昭示王者拥有某种德行。这样以来，符瑞的第二种表达范式便为：天命某某符瑞见则王者拥有某某德行。

此外，符瑞尚有另一种基本表达范式。《宋书·符瑞志》曰：“高帝为沛公，入秦，五星聚于东井，岁星先至，而四星从之。”〔28〕“光武将产，乃开而居之。时有赤光，室中尽明，皇考异焉。……是岁，有嘉禾生产屋景天中，一茎九穗，异于凡禾。”〔29〕“宋武帝居在丹徒，始生之夜，有神光照室；其夕，甘露降于墓树。”〔30〕检视史籍，这样的记载不胜枚举，几乎每一位君王从其诞生伊始便拥有众多值得夸耀的符瑞。以汉高祖刘邦为例，刘邦为沛公时，天已降五星连聚之瑞，昭示刘邦当王，后来刘邦果然一统天下，践祚登鼎。显然，上述材料虽述语多变，但内在的逻辑模式依然清晰可见。即：天命某某符瑞见则某某准帝王必成真帝王。

综合看来，符瑞文化拥有三种基本的表达范式：其一，王者拥有某某德行则天命某某符瑞见；其二，天命某某符瑞见则王者拥有某某德行；其三，天命某某符瑞见则某某准王者必成真王者。这三种符瑞表达范式中，其中第一、二两种是盛德降瑞与瑞昭有德的直接呈示，是符瑞与德行契合交融的展现，它发生在王者承接天统之后，其政治功能在于溢美时政、称述功德；第三种是天命有德，承天统理的政治预言，它发生在王者争权之时，其政治功能在于凸显天命、鼓吹王权天授。

显然，无论采用哪一种表达范式，符瑞文化都向我们清晰地呈示了其构成的四个基本质素，即王者、天命、德行、征兆。同时，也向我们呈示了四者的相互关联：一、王者之权来自天命，王权天授，天是至上神，处主导地位；二、德行是王者的属性，德及于圣，方能感动于天，承天受命，德行是天授王权的根本原因；三、王权归属王者，王者修德以尽人事，以德行感召天命而得；四、天命处于上，王者处于下，征兆联通上下，沟通彼此，是天命与王者的纽带，并被赋予吉祥的色彩。即是说，符瑞的本质是征兆，但天命、德行、王者是其存在的潜在条件，符瑞是四者完美的契合。*参见拙文《中国古代祥瑞文化产生原因探析》，《天府新论》2012年第5期。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认为，符瑞是指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吉祥征兆，这种征兆可以显现在王者承继王权之前，从而作为一种天意象征；也可以显现在王者承天受命之后，从而作为一种天意嘉奖。

三、符瑞本质属性与物象分类

(一)符瑞本质属性

符瑞，究其本质，乃是昭示王者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吉祥征兆。作为吉祥的征兆，符瑞具有以下属性：

其一，奇异性。检视、梳理符瑞物象，不难发现，作为征兆的符瑞物象具有奇异性。以动物瑞为例。在动物瑞中，有大量白色动物瑞，如白雉、白乌、白鸠、白雀、白鹊、白鶻、白燕、白鹤、白雁、白麟、白虎、白狐、白狼、白鹿、白麞、白兔、白鼠、白龙、白虬、白螭、白龟、白鱼，等等，这些白色符瑞动物，有的是物种稀有，有的则是动物的白化现象，极少为世人所见，极其稀有珍贵，因白色象征洁净、长久，动物中的白化个体非常稀少，自然就会引起人们的珍视并将其视为祥瑞。〔31〕再以植物瑞为例。植物瑞如嘉禾，一茎而多穗；木连理，或异枝还合、或两树共合；〔32〕蓂荚，月一日生一荚，十五日毕至，十六日去荚，〔33〕都是自然界中或传说中奇异植物生长现象，以科学眼光而论，有的是基因突变，有的是嫁接组合，有的则是神异传说。再以矿物瑞为列。如黄金瑞，黄金本或非瑞，因“金出奇怪”*《后汉书》卷二《明帝纪》载：“永平十一年巢湖出黄金，庐江太守以献。”参见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4页。，故而为瑞。《论衡·验符篇》曰：“汉瑞非一，金出奇怪，故独纪之。”〔34〕其他还有自然现象瑞，如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河水清，等等，不一一枚举，皆为自然界中的奇异征象。对于符瑞之奇异性，古人早有认识。王充在《论衡·讲瑞》中说：“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于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35〕马端临也指出:“物之反常者异也，其祥则为凤凰、麒麟、甘露、醴泉、庆云、芝草……皆反常而罕见者，均谓之异可也。”〔36〕由此可见，奇异性是符瑞的一个基本特性。

其二，吉祥性。符瑞的第二个本质属性是吉祥性。符瑞，其本义即是指吉祥征兆。符瑞昭示盛德、美懿，预验承天受命、天下太平，皆为吉祥美好的兆示。因此，符瑞的吉祥属性最易见出。《尚书正义》引王弼、韩康伯曰：“休徵，叙美行之验。”〔37〕裴骃《史记集解》引郑玄曰:“天将重命汝以美应，谓符瑞也。”〔38〕所谓“美行之验”、“美应”，正是对符瑞吉祥性本质的描述。同时，正是由于符瑞本质的吉祥性，当符瑞文化走向衰落，众多符瑞物象衍变为民间吉祥意象。*参见拙文《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祥瑞意象》，《中州学刊》2011年第6期。如连理木、比翼鸟、同心鸟、比目鱼、龙、凤等符瑞物象，作为符瑞物，均有明确的政治预指，随着政治功能的剥落，仅成为民间寄托美好福运的吉祥物。符瑞文化向吉祥文化嬗变的历程，本身也展示了符瑞本身的吉祥本质。

其三，必然应验性。符瑞的第三个本质属性是必然应验性。《礼记·中庸》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者，……言国家之将兴，必先有嘉庆善祥也。”〔39〕又《吕氏春秋·应同》篇曰：“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40〕董仲舒曰：“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41〕显然，立论于天人感应论的符瑞思想，天人交感，有德必有瑞，“瑞应之来，必昭有德”是其基本的理念。可见，作为征兆之符瑞，与王者承天受命与德行充溢交互感发，必然应验，毫厘无爽。正所谓天道质昧，“天之所命，表以符瑞，章明其德，不必谆谆然有语言也。”〔42〕符瑞成为连缀天命与王者的纽带，也正好部分消解了天的神秘性，强化了天的权威性，从而使天人关系有物可依、有迹可循。

(二)符瑞物象分类

符瑞现象纷繁复杂，厘清符瑞物象，深入认识符瑞文化，应对其有基本的类别划分。综合而言，历来对符瑞进行类别划分，依据的标准有三个：一是等级，二是五行，三是物象范畴，分述如次：

其一，等级分类。文献所见较早对符瑞进行等级分类的当属《论衡·是应篇》，其曰：“夫言凤皇、骐驎之属，大瑞较然，不得增饰，其小瑞征应，恐多非是。”〔43〕此言“大瑞”、“小瑞”当有所本，即将时俗所论之符瑞分为“大瑞”、“小瑞”两个等次。又《吴书·三嗣主传》载：“吴兴阳羡山有空石，长十余丈，名曰石室，在所表为大瑞。”〔44〕既表为大瑞，当亦有与“大瑞”对应的符瑞等级分类方法。不过，由于相关文献缺失，大瑞、小瑞所属符瑞名目已难确知。

继上述等级分类之后，《唐律疏议》将符瑞分为四个等次。《唐律疏议》曰：其“瑞应”条流，具在礼部之式，有大瑞，有上、中、下瑞。〔45〕《唐六典》则重申了《唐律疏议》的这种符瑞等次分类，并详细胪列每个符瑞等次所属符瑞物象，成为影响深远的符瑞等次分类方法。《唐六典·尚书礼部》曰：

凡祥瑞应见，皆辨其物名。大瑞，大瑞谓景星、庆云、……海水不扬波之类，皆为大瑞；上瑞，谓三角兽、白狼、……鸡趣璧之类，皆为上瑞；中瑞，谓白鸠、白乌……草木长生，如此之类，并为中瑞；下瑞，谓秬秠、嘉禾……黑雉之类为下瑞。皆有等差。若大瑞，随即表奏，文武百僚诣阙奉贺。其他并年终员外郎具表以闻，有司告庙，一百僚诣阙奉贺。〔46〕

《唐六典》所列大瑞六十四种、上瑞二十八种、中瑞三十二种、下瑞十四种，合计一百四十八种。基本涵括了唐时符瑞名目，为我们研究符瑞文化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在《唐六典》的影响下，《稽瑞》、《新唐书》皆袭用了其等级分类方法。*刘赓《稽瑞》：“文部尚书奏天下瑞，凡辨其名数，曰大、曰上、曰中、曰下。”(参见《稽瑞》，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第70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1937年版。)《新唐书·百官志一》：“凡景云、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有四；自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朱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有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正与《唐六典》全合。(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94页。)不过，两书仅为因袭而并无创见。此后也未见新的符瑞等级分类方法出现。

其二，五行分类。对符瑞以五行为标准进行分类，源于邹衍五德终始说，倡扬五德转移与符瑞的配合。所谓“五德终始”之说，即认为五行之土、木、金、火、水各有其德，而天地万物又与五行对应。天道的运行即是“五德转移”，也即是“阴阳消息”的演变规律。《吕氏春秋·应同篇》曰：

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4页。这段文字被学界认定为邹衍五德终始说的遗文。参见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清华学报》1930年第1期；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29页；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

五德的更迭取代还应有相应的符瑞出现，故黄帝得土德而有黄龙地螾之瑞，夏得木德而有青龙之瑞，殷得金德而有银自山溢之瑞，周得火德而有赤乌之瑞，而后革周命者又必得水德之瑞，故而“五德转移，而符应若兹”。这样以来，邹衍便将符瑞显现纳入五德系统。五德各有其瑞，从而将符瑞归于五德与五行范畴。

接续邹衍五德终始之说，董仲舒也做出对符瑞进行五行分类的尝试。在《春秋繁露·五行顺逆》中，董仲舒曰：

恩及草木，则树木华美，而朱草生；恩及鳞虫，则鱼大为，鳣鲸不见，群龙下。恩及于火，则火顺人而甘露降；恩及羽虫，则飞鸟大为，黄鹄出见，凤凰翔。恩及于土，则五谷成而嘉禾兴，恩及倮虫，则百姓亲附，城郭充实，贤圣皆迁，仙人降。恩及于金石，则凉风出；恩及于毛虫，则走兽大为，麒麟至。恩及于水，则醴泉出；恩及介虫，则鼋鼍大为，灵龟出。〔47〕

董仲舒将符瑞纳入五行系统，对符瑞进行五行分类，从而试图建立一个包孕宇宙-人事的结构系统，在这个结构系统中，五行、节令、性、气、德政、符瑞浑然一体。不过，客观地说，随着汉代符瑞思想的流行，符瑞物象种类的增加，符瑞的五行分类并不妥帖。事实上，众多符瑞物象难以与五行对应，因此也难以归类。

其三，物象范畴分类。为了弥补五行分类的不足，现行的符瑞研究者多采用符瑞物象范畴分类法，这种分类法直接倚重符瑞物象本身，探讨符瑞物象本身的类别属性，从而予以区分。这种分类方式最显著的代表当属以谶纬研究著称的陈槃。陈槃将符瑞事物分为九大类，分别是：感生瑞如刘媪感蛟龙生高祖等，天瑞如德星等，地瑞如醴泉等，动物瑞如龙凤等，植物瑞如嘉禾等，矿物瑞如金玉等，器物瑞如宝鼎等，神仙瑞如真人等，文字瑞如《图》《书》等，共计九个种类。〔48〕陈槃的符瑞分类法基本涵括史料文献所见的符瑞物象，是一种比较全面而可行的符瑞分类方法。

后来的符瑞研究者也多从物象范畴本身进行分类，如，牛来颖把符瑞大体分为天地之瑞、动植物之瑞、器物之瑞、矿物之瑞；〔49〕刘洁将汉代符瑞大致分为天文祥瑞、动物祥瑞、植物祥瑞、自然现象瑞等；〔50〕李发林将符瑞分为神兽类、神鸟类、植物类、器物类、自然现象类、水生奇异动物类、神人类、昆虫类、爬虫类等九大类；〔51〕李浩将符瑞分为天文祥瑞、动物祥瑞、植物祥瑞、自然现象、特殊器物等五个类别；〔52〕胡晓明将符瑞分为珍稀的动植物，奇异的自然物与自然现象，不寻常的社会现象，具有特殊政治象征意义的人造物等四个类别。〔53〕虽然表述各异，分类不同，但基本都未超出陈槃的分类。

四、余论

符瑞，是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征验与吉兆；它是一种糅合了先秦以来的天命观念、征兆信仰、德政思想、帝王治术等因素，“神道设教”，用以巩固统治、粉饰太平的政治文化体系。它以天命、王权、德行、征兆等四个层面的契合，构建了一套王权政治的自我论证、自我评价以及自我调节的运行机制。因此，不惟统治者以之为利器，将其泛化为一种奴役百姓的宗教主义方式和方法，篡逆夺权者也以之为法宝，有效地利用它进行舆论宣传，以期获取政治优势。上行下效，统治者的倡导、篡逆者的鼓吹、献媚者的造作、无知者的盲从，符瑞文化在一场场政治闹剧中愈演愈烈，一次希见动物的偶现，一株怪异植物的发见，一颗星星闪耀天际，一轮明月怀抱黄戴，如此等等，物象不再是简单的物象，它们肩负着弄权者的政治预期，它们承载着臣服者的顶礼膜拜。在这种全民造神，信奉天降灵物的宗教政治氛围中，忽略符瑞文化的深远影响，无视符瑞文化在政治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作用，无疑如痴人说梦。然而，面对如此丰赡而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化现象，对其研究探查，却被一句“神怪荒诞之事”的断语，弃置一旁。偶有论及，其研究也不够深入。这种研究的滞后主要表现在：一是有关符瑞文化的本质特征、构成质素、表达范式、产生诱因、演变历程等本体研究匮乏；二是有关符瑞文化对文学、宗教、礼制、民俗等方面的影响的外延研究匮乏；三是研究多流于浅表性描述，仅限于单篇论文，没有形成系统化理论，缺乏体系化研究；四是符瑞文化在日韩等域外文化中传承与影响研究缺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目前对该问题的研究不足，亟待深入拓展研究。本文的撰写，是符瑞本体研究的有益探索，目的在于抛砖引玉，以待后续研究，因此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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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邝彩云)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先唐符瑞文化研究”(编号：13BZW057)阶段成果。

[收稿日期]2016-03-22

[作者简介]龚世学，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副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河南南阳473061

①又有“五瑞”之说。“五瑞”相较于“六瑞”，缺少“王执镇圭”。《尚书·舜典》曰：“(舜)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陆德明释文曰：“瑞，信也。”马融注曰：“五瑞，公侯伯子男所执，以为瑞信也。”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