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游戏中的诗意革命

2016-06-22 18:35萧相风
诗歌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因果关系诗歌意义

萧相风

在2008年,给诗人余怒的《主与客》单独写过一个急就章式的读后感。说是急就章,因为写的是针对一首诗的一时感觉,感觉是真实的,也是稍纵即逝的。在这之后,再看余怒的一系列短诗、组诗和长诗,如《诗学》、《饥饿之年》、《喘息》,每一组作品都能给人以新的惊喜。中年余怒依然保持着青年余怒那股锐劲。在锐劲之余,又多了一份通透和日常性。现在重读《主与客》,理解自是不同,而诗集中有不少诗让我更加喜爱。

基于多年来读余怒的诗的体验,我特别在意余怒所说的“快感”。读余怒,必然倒掉脑中固有的审美观,保持敞开状态。余怒自有一套别具一格的“因果关系”。他的文本是基于这种新的因果关系而衍生的诗意狂欢。余怒在短诗《嫌疑》中写到:

动物园里跑了一只豹子

许多人在找它

他们跑到我的屋子里

翻箱倒柜

他们说我藏了它

我说:我只是一名医生

我怕动物

他们说:正是因为你是医生

你怕动物

在这里,余怒或许不仅是反讽,还要有意创造一种新的因果关系。

理解了这种“因果关系”,你再读余怒的诗,便毫无违和感。余怒的“因果关系”是什么呢?以我的理解,首先是要破除传统思维模式,其次是颠覆旧有的语言关系。他在早期的《诗观十六条》中说:“人为关系是指为了显示意义而被附加的词语间的关系。因果关系是指词语间本质的、互动的、被忽略了的感觉上的关系。我摒弃前者,尊重后者。”其实,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人为关系。不过,余怒所指的,前者是传统意义上被扭曲的因果关系,后者是基于语言和个体感受的因果关系。

不受束缚,强调快感,是余怒诗歌语言的特点。如果说语言即思维,即价值观,那么余怒的诗首先从语言开始了革命。余怒也反复强调这种特质:“我是熊你们是鹦鹉/我是这头熊我不使用/你们的语言。”(《孤独时》)“看见合唱我就/毫不客气地换频道,很多人,/荡呀漾,仿佛世界在他们的笼子里,/金丝雀啊?布谷布谷的布谷鸟啊?……你们/别叫醒我,别布谷布谷。”(《不是为了耳朵》)。凡是人云亦云、戕害个体生命的东西,都是余怒所厌恶的。拒绝合唱,坚持自己的语言,是余怒一贯而为之的。

年龄是一个不可抹去的物理刻度。——“以前我总说‘我/现在我总说‘我们”。(《老了,不否认》)谈到中年余怒的通透和日常性,想必他的观念也在适当调整,新世纪之后,更加通透地对待游戏性,追求一种游戏性诗意。

在余怒诗中,“我”往往并非第一人称,而是所指更广更客观的第三人称;读余诗,不能把“我”等价于余怒。但是余怒把“我”放进了“我”当中,因而余怒的写作心态多多少少转入中年。可以说,他是自然坦然地接受中年。“万事万物合乎理性”(《两个桥墩之间》),余怒接受这种理性,抛弃伪美抒情。

在余怒的不少短诗中,我们会常常看到这种基于认同心理的前提下不断的调侃、戏谑。余怒的“抒情”是在游戏中完成的。而他的游戏更倾向于一种本质的书写。近年来,他通过更新自己的状态和语言,把更多的日常性纳入了诗歌。如集中2010年10月所写从《愿上帝保佑翅膀》到《由程序控制》等13首小诗,每首都是四行,活泼俏皮,隽永有趣。随选几首如下:

医生在我的胸腔里植入两节2号电池并在我的

大腿上连接了β信号接收器和许多花花绿绿的导线。

根据感觉,我说:不必了,因为有人正用一根小木棍撑开我的内裤。

——《唤醒自有妙法》

听了晚间新闻,我将电视机扔进洗衣机。抱一本

黄色小说,窝在灯光里。它腐蚀了我的快乐,但我乐意。透过玻璃钢盖板,你可以看到

一团脏衣服和肥皂水在滚筒里滚动。它们都很缓慢。

——《房间里的天鹅绒革命》

我很忧伤,在斑马线上。

周围,许多麻雀的尸体。

我以我的方式拉小提琴,发出70吨载重货车在

距离一个孩子额头0.5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的尖啸。

——《夜间街头》

早晨,我冷静下来,去上班。

可电梯迟迟不肯停下。

它蹿到9楼,然后蹿到27楼,然后猛地

跌到3楼,开电梯的女人在里面,有一头狂乱的头发。

——《看不出逻辑性》

如今什么东西

都由程序控制。

今天我孤独,我要让自己

快乐起来,按F5键,刷新。

——《由程序控制》

从这组诗,可以瞧出余怒依然不为他人左右,热衷于他的文本游戏。排斥繁琐的程序如B信号接收器,讨厌电视,认真观察洗衣机,用小提琴发出70吨载重货车在距离一个孩子额头0.5米的地方紧急刹车的尖啸,调侃电梯,或者索性借用程序,用F5键刷新自己。诗与生活“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我”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诡异的紧张关系。余诗进入日常生活之后,自如出入这种游戏,用调侃和戏拟,制造一种新的敌意,求解个人存在。余怒的态度是极其冷静的,颇带一点黑色幽默的意味。就像在短诗《犹如石头》中求证“我”的存在。通过系列反逻辑求证,最后得出“什么都没有,那么我也就可有可无。”

看到“按F5键,刷新”这句诗,我笑了。诗人,就是刷新语言的人。据说,余怒不太熟悉电脑。但是他试图了解一切全新的东西。他一直不断努力刷新自己的语言。我懂得F5键功能,却不能像余怒这样有趣地运用。在余怒这里,机械生活,程序控制,晚间新闻,电视机,洗衣机,全方位进入了他的诗歌。在现代生活中,我们存在本身更接近于游戏。因为游戏性,他的诗有效地链接了现代生活。我们一直试图寻找游戏的逻辑性,可余怒总是呈现逻辑中的种种荒诞。

说说余怒的第二个变化。90年代的余怒是以意象为中心来构建诗,并以出色运用意象而著称;近年来,余怒是以句子为单位来构建诗,或者说,近年来余怒将这种行为赋予了个人自觉。包括他的诗作题目,也是从过去的意象演变到了现在的句子形式。

余怒将句子捏在手里像杂耍一样,营造不一样的效果。如《诗学》系列作品,语句婉转自如,一波多折。以句子为单位来写诗,使得诗歌内在空间更开阔,也更切入生活。

在余怒这里,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因果关系也是全新的、个人的。他的语言没有传统的逻辑性,句与句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跳跃性很强。比如:“如果想/体验时间之慢,就去/抱石头游泳。∥女孩子跳高。老烟鬼,迷信嗅觉。爱好音乐的政治家,说话一字一顿。盲人舒展四肢。”(《抱石头游泳》)体验时间之慢,与抱着石头游泳,是一种余怒式的人为强扭的个体因果关系。后面的“女孩子”“老烟鬼”“政治家”和“盲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各自遵循自己的习惯和喜好。他们之间也是强行罗列。但是这种关系也并非空穴来风,还是可以看出作者将其隐秘地勾连在一起。句子的跳跃性,造成疏离感,会让读者不由自主地产生陌生感,甚至放弃对于意义的追寻,去到语言游戏中获得快感,然后在新的因果关系中再生产意义。这或许就是余怒的目的所在。

可以说,余怒是反意义的。他在《诗观十六条》中说:“意义是什么?意义,是人们借助语言认识世界的一种虚构,是对世界的主观划分和机械模拟,也是对事物丰富性的简单抽象。”过去种种的人为赋予的意义都不可靠,你觉得有意义就有,如果没有就没有。所谓的意义,具有极强的欺骗性。有的人被这种“意义”愚弄了一辈子而不自知。意义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没有经过身体体验,只是被填充灌输,这种意义只是符号。我们一辈子活在符号当中,似乎很有意义。在余怒看来,他这种被别人视为异质符号的语言,恰恰是经个体体验之后输出的最真实的意义。因此,他说:“我是熊/你们是鹦鹉/我不使用你们的语言”。

余怒被视为先锋诗人,更多的是在于这种诗歌生产方式不被传统诗人接受,不为普通读者理解。纵观第三代诗歌以降,不少先锋诗人都是持新的诗歌生产方式登场。只不过,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有人自觉而才气不够,而余怒做到了自觉且成绩傲人。

余怒在生产新的意义的同时,特别强调快感、强调形式,他苦心孤诣长期经营着诗的快感。笔者认为,没有快感的诗歌不能称之诗,审美愉悦是诗歌成立的第一条件。余怒的形式是不拘一格的形式,时而迷恋一种规整形式,或等宽分行或等行分段,时而完全摈弃一般的分节分行的规律,随心所欲,依据语气和情绪随机分行分段。他对形式保持了开放的心态。

近年来,余怒在处理句子上做了不少尝试,尤其在《喘息》系列诗歌中创造了一种连句形式。句子与句子相连,不再隔断,形成一种语气连绵不绝的新诗意。组诗冠名为《喘息》,我想更多的是从语句形式上归纳了这组诗歌的特征。当句子在跳跃翻腾、跌宕起伏中首尾相连,如江水滚滚而来,一种压抑、惊奇让读者目接不暇。在余怒早期作品中也有过类似尝试,但是在《喘息》中,余怒的自觉性和实验性更为强烈。

可以说,以句子为单位,重新创造新的句群关系,是余怒近年在语言上新的尝试。另外值得一说的是,余怒在多年的写作中,一直保持着语言的毛茸茸状态,一种精心营造的毛茸茸。

以多年来读诗写诗的苛刻口味来说,能值得一读,让人产生冲动的诗已不多了。每每读余怒的诗,总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快感勃发,从无失望。

余怒的诗是开放的,独特的。我想说,余怒的诗一点也不难懂。真正难懂的,是那些停滞不前千篇一律的诗歌,因为他们的面孔总是保持着一致的模糊性。封闭的,没有声音的诗,最难懂,也最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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