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田+易萱
蒲剑接下电视剧《国家审计》这个项目伊始,并不敢打“反腐”标签。
这部2014年在河北卫视播出的电视剧,讲述了国家审计人员在对国企、地方行政一把手离任经济责任审计中所发生的故事,在电视剧结尾,他们还揪出了两个腐败分子。
回忆起这部戏的由来,蒲剑告诉本刊,那是2011年秋天,河北省委宣传部与河北省审计厅通过其供职的中国传媒大学,联系到他。作为投资方,他们告诉蒲剑,希望与其合作一部戏,一个“反映审计行业题材的电视剧”,并希望这部戏拍完后,可以拿到中央电视台播出。
彼时,距上一部引发社会关注的反腐题材电视剧《高纬度战栗》播出已有5年,而 “涉案剧”退出黄金档的明文规定也已颁布了近7年。在反腐剧还未公开解禁的情况下,这部剧必然会面临更大的掣肘,“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只有尝试过后才能见分晓。
如何突破禁区
“小心谨慎”是蒲剑创作《国家审计》剧本时的日常状态,为了剧本能够顺利过审,他从央视请来编辑参与剧本的前期讨论,帮忙把关。
“做这个剧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直接提反腐。”蒲剑告诉本刊记者,该剧算是一个行业剧。但因为审计本身的作用就是制度反腐,剧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腐败案件。为了让剧集好看,使得故事情节因各种矛盾冲突显得有张力,蒲剑将揭露贪腐的过程设置为贯穿剧集始终的一条暗线。
据其透露,他在写剧本时将涉及腐败的金额设置为几千万,是因为“原型素材中的钱,就是这么多”。在贪腐官员级别的设置上,蒲剑也没有试图挑战“禁区”。来自央视的编辑告诉蒲剑,电视剧要想上央视,官员级别就“不能超过副省级”。最终,《国家审计》中贪腐官员的职务被设置为一名副区长,副处级。
他对本刊记者解释称,自己有所顾虑,是因为“时间点”的原因当时反腐剧还没解禁,“我们做得比较早,就比较谨慎。”
但在后来的一次研讨会上,专家却针对该剧贪腐金额提出意见,因为“目前查处贪腐都是上亿了,几千万不足以吸引老百姓的兴趣”。彼时已是中共“十八大”之后,在“苍蝇老虎一起打”的反腐浪潮中,查处的贪腐官员级别一个比一个高,贪腐金额一个比一个多,也无怪乎专家会觉得“贪官”的胃口太小了。
相较于蒲剑,以《苍天在上》、《大雪无痕》广为人知的编剧陆天明,就胆子大了许多。
1995年末,由他编剧的《苍天在上》在央视播出。据当时媒体报道,这部被舆论视作中国第一部反腐题材的电视剧在当时引发巨大轰动,其收视率一度高达39%。
该电视剧讲述了章台市一起千万元公款挪用大案侦破的过程,腐败分子最终指向了该省的副省长。这也是反腐剧中,贪官级别第一次达到了副省级,被视作“大胆突破了禁区”。
据陆天明回忆,这个角色是从《人民日报》获得的灵感。当时,他看到已经有消息,说是“某个(腐败的)副省长,某个(腐败的)副部长被揪出来了”。
但写出来容易,要过审查部门的关却很难。“当时给我的《苍天在上》提出十三条意见”,陆天明说,最主要的是三条:第一条是电视剧不能叫《苍天在上》,“中国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中国,你在这样一个国家呼唤苍天,你想干什么?”第二条意见是,不能写到副省级,最高只写到副县级。第三条是,一号人物的结局不能有纰漏,必须是光明的。
其他意见陆天明还可以接受,但这三条,坚持不改。“差一点就毙了这个剧本”,陆天明说,项目延宕下来,没办法,他只好给“一个很高部门的领导打了个电话”,解释了一个小时,“为什么要叫《苍天在上》,为什么要写到副省级,为什么要写我们的一号英雄人物最后会犯错误,为什么不能写高大全”。最后,这位领导被说服,中国的电视剧中才第一次出现了副省级贪官的形象。
“既然要写反腐题材,就要动真格的,让老百姓觉得我们是真正的在反映反腐这场斗争。”他对本刊记者说起当时的考虑,“如果现实中已经揪出副省长、副部长(级别的腐败分子),我们还在写小组长,写副科长,写副县长,老百姓就觉得你们没有用心。”
但在他看来,现在反腐剧也不该只盯着贪官的级别,“现在大家说(反腐剧里的)副国级,那下一步正国级会不会还有?正国级以后呢?所以不能往那面去引导。要从文学的本性去做,艺术的本性去做,人的深刻性、复杂性去做。”
掌握尺度的秘密武器
立项后,因前几个编剧写的内容一直不太令人满意,原定为导演的蒲剑也身兼起编剧的职责,开始与同事一起打磨剧本。
该剧素材多为电视剧的投资方之一的河北省审计厅提供,“有100多个案例,覆盖全国范围,有的是杂志上发表过的,有的来自他们的内部资料”。据蒲剑介绍,电视剧中的故事最后都取自这些案例。
《国家审计》的剧本大纲四易其稿,河北审计厅设置了一个专门小组来看大纲,看完后开讨论会,形成意见交给蒲剑进行调整,“一般(改动的)就是一些专业用词,使之更为规范,但又让老百姓看得懂。”蒲剑称,由于大纲做得细,剧本完成后一次就通过了,“据说,是国家审计署副审计长亲自审的剧本。”
据其介绍,一部电视剧从剧本阶段开始,一般会报审两次,一次是剧本,一次是剪辑好的成片,此后根据审查部门的意见进行修改,没有意见后,才能获得许可证落地播放。而审查则是按照属地原则,“比如北京公司做的戏,北京广电部门审就可以。”不过要是上卫视播出,还是得拿到广电总局审,《国家审计》最初想要在央视播放,因此一开始就明确了要报送广电总局审。
2013年秋天,《国家审计》拍摄完成,并在次年初将成片送到广电总局电视剧司审。报审时,蒲剑希望广电总局给“常规剧”的许可证,这样一来,就可以在卫视黄金时段播出了,“常规剧,都市类题材”。
但在第一次审查结束并修改完成再次送审后,他听到要给“涉案剧”许可证的消息。蒲剑有些焦虑,因为一旦变成“涉案剧”,就不能在黄金时间播,连河北卫视都去不了。为拿到“常规剧”许可,只能删减涉案情 节。
“影视剧很多修改意见都是口头传达的”,蒲剑说,第一次修改的多是细节,比如民工没文化,这句会伤害农民工,要删,所以总局给出了书面意见。但第二次,“就口头告诉我们,哪些要删。那我们就根据这个意见删,删了两集的量”。
再度送审后,回来的终于是“常规剧”的许可证了。
周梅森也曾有一部戏,因涉及到检察机构和公安部门,在经过广电部门和宣传部门审查后,还被要求送到最高检和公安部审查。由于当时距离播出只有10天时间,他怕审不下来,最后还是通过宣传部门的领导,才免了这道程序。“这些人都是好人,但是这种审查体制造成了比较深刻的贴近现实的反腐剧作品难以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惹麻烦。”
有时候,为了给剧情做平衡,周梅森会使用一些特别的写作手法。比如贪官虽然存在于前后几届的政府班子里,但这些人“绝不能代表党和政府”,“这样政治上就正确了。”再比如为了反映反腐面临的严峻形势,会将腐败写得严重一些,但同时,“又不能写满台都是坏人,不能让正不压邪”。
陆天明写《苍天在上》时,只要看到《人民日报》发表新的社论,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揪心,会立即找来细读,生怕社论中不再提“反腐”。如果还在提,他那一天就安心写剧本,如果不提,他整天都会非常忐忑,就怕剧本“会遭遇不测”。这种忐忑不安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蒲剑也说到了一些业内“不成文的规则”,比如写感情戏,“就不能把小三写上位”。而具体到《国家审计》的剧本,为了凸显矛盾和冲突,他将一集剧情设置为,作为审计干部的女主角进入医院审计时,她的父亲也被送到这家医院做手术,“送不送红包”成了一个问题。最终,因剧情和尺度的平衡需要,她送出了这个红包,医院院长又出面拒绝了红包。
“我们首先要尊重人性”,蒲剑说,她要送,这也是人性,于是我们让院长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剧情和人物性格,就会显得复杂一些。
接受本刊采访的几位编剧都表示,以前那种高大全,毫无瑕疵的正面角色形象,已经不能再写了,观众不爱看,也不会相信。只要瑕疵不是原则性问题,不是立场问题,都可以接受。
“最终这种戏和观众见面,无疑是一种妥协的结果。各方势力的妥协,我们争取妥协少一点,真实多一点。”周梅森坐在记者对面的沙发上耸耸肩:“如果妥协多了,(这部剧)可能就完蛋了。我就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