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
4月,波士顿中国城街道上的车流
街道并不宽敞,街区入口处矗立着一块有名的中式牌坊,其上正反两面题写着“礼义廉耻”、“天下为公”几个汉字。
在美国东北部马萨诸塞州首府波士顿,这处面积约0.6平方公里的地区,是很多华人眼里的家——中国城(也称唐人街或华埠)。
尽管有不少旧房屋,胡乱涂鸦的墙壁,这是美国华人重要的聚居区之一。然而,和美国很多地方的中国城一样,这里逐渐变得失去原来的味道。围绕这些破旧房屋,华裔移民斗争着,他们有的已经被迫离开。
中国城正逐渐开始衰落。
去年初,一场暴风雪降临马萨诸塞州,此后一天的1月28日,学校停课、州长建议通勤者呆在家里。
就在这一天,波士顿市中心附近中国城里的一些住户却不得不打包搬走。
地上的雪有约60厘米厚。约零下5度的寒冷天气里,中国城狭窄的道路上,杂货店老板、面包店主等在自发清理道路,人们表现出共同度过这次小灾难的热情。
中国城哈德逊街103号红砖瓦公寓楼内气氛紧张。余培英与余燕浓两姐妹租住在这里的房屋窗户已被木板钉死,她们和邻居们一样,都在收拾物品,准备跟这里说再见。
2008年来美的余培英已年过六十,妹妹晚她两年赴美,两人都不怎么会说英文,她们当家庭护理员,每小时挣不到12美元。
余氏姐妹2013年开始租住的房屋是破旧联排建筑的一部分,去年1月中旬,房子有了新业主,她们也就迎来新房东——房产开发商弗斯特·萨福克有限公司。姐妹俩知道,新房东要将房子改造以达到质量标准,这也意味着,和其他租户一样,她们要搬出去。
短时间,她们可住在新房东安排的酒店里。然而,对于以后,她们还在想:自己是否还能搬回来继续住这里。波士顿市正经历豪华住宅市场的繁荣,经济适用房不断减少,7个街区之外新的高耸公寓楼里,约76平米的一居室月租金超过4000美元,是她们原来房租700美元的五倍还多。
当租户们收拾衣物的时候,社区组织者凯伦·陈和她们谈论着将来。陈还是华人进步协会(CPA)的联合负责人,该组织成立于1977年,致力于防止波士顿的中国城消失,为大波士顿地区的华裔解决住房、就业等方面问题。2014年,该协会曾帮助27户华裔避免迁居。
虽然已经担忧好几个月,但当这天到来,余氏姐妹还是觉得突然和震惊。
新房东“尘埃落定”之前,余氏姐妹还曾指望接盘者不是弗斯特·萨福克公司。在波士顿有社区土地信托组织,例如达德利街社区倡议土地信托。住房市场崩溃时,该土地信托帮助其成员避免丧失抵押品赎回权,在房价回升、涨高之时,避免哄抬价格和迁居的发生。去年,中国城新成立中国城社区土地信托,一定程度上就是效仿达德利街社区倡议土地信托。华人进步协会曾试图说服哈德逊103号前业主将房子卖给中国城社区信托,无奈,房产开发公司出价更高。
这种信托模式是华人进步协会所青睐的,该协会还是全国性组织“城市权联盟”的一部分。他们认为,城市由住在其中的居民所创造,因此应经营之。
当抗议者在公寓楼台阶前高喊口号时,他们所抗议的人就站在一边:蒂姆·奥克拉翰看上去有些困惑。
奥克拉翰对抗议者们说:“我是人道主义者。”这位中年人曾在从事消防工作时创建起房产开发公司。他认为抗议者误解了他,他愿意站在租户一边抵抗大型、无良的开发商。
在奥克拉翰看来,事情显而易见:此前业主留给他的是不适宜居住的破房子,因此,重新修缮对租户有利。“这样的房子能一直矗立在那75年却不得修缮,这令人羞愧。”他解释道。没人争论这一点:因为建筑违规,此前业主曾遭到刑事指控。而示威者们质疑的是,修缮是否真的能让他们受益。(在马萨诸塞州,无过错驱逐是合法的,因此,一旦对建筑进行修缮,业主有权驱逐租户、提高租金。)
凯伦·陈介绍,开发商计划用半年至9个月时间对房屋进行修整,这期间租户住酒店。
这种模式在处于转变过渡期的社区越来越常见。亚裔美国人法律保护和教育基金(AALDEF)2013年发布的报告显示,过去几十年里,随着高层住宅、公寓建筑增多,波士顿中国城亚裔居民绝对数量是增长的,但其比例从1990年的70%下降到2010年的46%。并且,亚裔与白人在经济上存在差异,2009年,这里的亚裔家庭平均收入为1.3万美元,而白人家庭为8.4万美元。当余氏姐妹对面的新居民楼项目有95套经济适用房时,会有4000人申请。
不只在波士顿,近年来,住宅高档化在美国诸多城市相继出现,这也快速重塑着中国城。一份分析发现,纽约市中国城的美籍华人比例从2009年的55%下降至2014年的49%;这个比率在费城中国城下降得更多:同期,从74%滑到48%;在华盛顿的中国城,1970年有3千名华人,如今只剩下300人,这一地区仍是旅游地,有中国餐馆,城市方面规定所有地方都有中文标示,但同时,当地的中国杂货店、面包店已关张。
研究中国城40余年的纽约市亨特学院亚美研究与都市事务系教授邝治中说,全美15个最大中国城中,只有三个仍在蓬勃发展,是华人真正聚居、工作的繁荣社区。他说:“一旦中国城逐步高档化,房租上涨,华裔居民只好搬走,中国城最后变成观光景点。”
“这是我们的噩梦,”联合撰写AALDEF研究报告的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副教授安德鲁·梁说,“我们不想让中国城、生活社区变成这样。”
雪地里的集会在继续,一些媒体来到现场。当余培英拿起麦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奥克拉翰打断她,并开始对记者说:“她可以搬回这里,你可以记下来。”他说,据州法律,因建筑修缮而搬走的租户应被允许回来继续住。
103号房屋里,余氏姐妹将洗干净的、没来得及洗的衣服都装进袋子。
这附近有小杂货铺、酒店、饺子馆、医院,有帮助新移民翻译文书、找工作的社交俱乐部,在当地的公立小学里,学生们学习英文、普通话,庆祝中国的节日,越来越多的高层公寓楼出现在周围,连锁药店和餐厅也有入住。
2015年1月侣日。华人进步协会成员在中国城哈德逊街103号公寓里。他们旨在保护余培英(右)等租户的权益
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州及地方政府在中国城中修路、城市改造工程将公寓楼夷为平地,建上医院、学校等。接着,到了世纪之交,豪华公寓开始涌现,今天,邝治中称,大部分时候,来寻求帮助的新移民在中国城找不到住的地方。许多中国移民正在绕过那些传统的“门户”社区,直接“挺进”郊区。
波士顿地区的房东组织小业主协会执行理事斯勒明称,因为业主没有钱修缮房屋,低租金的破旧房屋状况恶化是正常现象,房地产市场繁荣意味着业主在利益驱使下会去修缮,但前提是他们能收到更高租金。如果这需要迁走低收入租户,斯勒明认为,应该由城市方面提供安置服务,帮助租户找到经济型住房,以便重新组成社区。
一定意义上,这种社区的重新安置已然发生,现在就有很多中国移民住在昆西等波士顿郊区。不过,安德鲁·梁称,这些华人小群落难以复制中国城,原因是他们太分散。
这也是余氏姐妹在搬到波士顿之前所经历到的。她们来自中国广东,起初只得苦苦奋斗于没有中国城的城市里。后来,经熟人介绍来到波士顿,她们激动地看到,街边很多符合中国人需求的商店,巴士、地铁去上班都很方便。当时,房产市场供不应求,好在中国城的朋友帮助她们在哈德逊103号租到公寓。
“你可以轻松找到公共交通工具,”余培英说道,“中国城的很多机构可提供语言上的帮助,也有不少地方可以学英语。”
除了这些实际生活上的便利之处,在中国城,余培英还有一种舒适感。如果不是因为住房问题,她会毫不犹豫将波士顿推荐给其他中国移民。
2010年,47%的波士顿中国城住房被认为是经济适用房,现在,相关官员称已下滑至36%。
离开103号那天,余氏姐妹前往奥克拉翰安排的经济型酒店。从外在来看,住酒店意味着她们并非无家可归,也不用付房租,但熟识的商店、和自己说同样语言的邻居,要在十多个街区之外。
几周后,就当两姐妹开始慢慢熟悉、养成一定习惯,奥克拉翰又把她们安置到别的住处,这次是在波士顿的郊区:位于山坡上的万豪酒店,早晨带有一顿价值16.95美元的自助餐。对商旅人士来说,这是种不错的升级,但对于这两位没车、不怎么会说英文的老年妇女来说是种负担。
余培英上班要搭乘酒店穿梭巴士换乘地铁,然而,首班穿梭巴士早7点开车,她的工作要求8点半到,这就意味着上班很容易迟到。
有社区组织者称,中国城有带厨房的公寓有机会租到的时候,她们曾给奥克拉翰打电话,但后者没有及时回电。组织者认为,他把租户安置到这个酒店可能是一种让租户放弃回到哈德逊街的手段。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哈德逊103号一直没有施工工程在进行,奥克拉翰甚至没有申请修缮许可。
余氏姐妹以及其他哈德逊街103号的租户成为中国城面临消失危险的象征,华人进步协会没有停止努力。
该协会寻求与开发商达成协议:签署多年合同,保证至少一年不涨房租;他们还会召集起中国城长住客、临近城镇的年轻美籍华人活动分子及来自波士顿其他住房权益组织的支持者,组织集会游行活动。
此前未曾参加过任何活动的余氏姐妹也开始在休息日参加集会,高喊口号、讲出自己的经历、在摄像机和陌生人面前哭泣。
去年4月初,华人进步协会支持者鱼贯而入市政厅:市政厅就住房承受能力举行听证会,房间挤满了人。
听证会前两个半小时,市官员及非营利组织领袖讲述了整体形势。大波士顿地区公平住房中心负责人表示,波士顿正面临新的住房高档化,大多因为大型机构投资人、开发商看到商机。此外,波士顿住房相关官员解释,该市将新建5.3万套房,但只有1700个是供给低收入人群的,地方社区开发公司讲述了未来几年能够建设经济住房的原因,但都不会短期内满足低收入群体住房需求。
市政厅听证会后半个月,记者与开发商奥克拉翰取得联系时,他自称在想办法与租户商议,如果租户能获得联邦住房券的话,他会在修缮完工后就让他们搬回来。然而这实行起来有些困难:有资格获得住房券的人只有四分之一真正得到,在波士顿,排队申领住房券人数有4万,也就是要等11年才能轮到。
接着,奥克拉翰开始显得有些委屈,他指出,他已经让租户住酒店几个月,“他们已经生活在美国梦中,”他说,“还是免费的。”
去年5月1日,早上5点45分,路易走下位于波士顿城市西边的公寓楼,他要去昆西的万豪酒店接余氏姐妹到中国城。
每周或每半个月一次,他会去接她们,是华人进步协会为两姐妹安排的日常接送志愿者之一。路上,路易坚持要买些吃的——据其经验,到中国城后余培英会给他买早餐,如果她给每个载她的人都买的话可要破产。
余培英一直背着双肩背,里面装着她的午餐和饮用水,且随身携带护照及重要文书,因为,她没有安全感。
同时,姐妹俩及相关组织的抗争未停止。余燕浓和其他租户还建起帐篷城以抗议。
去年5月12日,奥克拉翰、一位城市建筑部门代表、两位华人进步协会工作人员、5名哈德森街租户,现身波士顿住房法庭,余氏姐妹请假来此,穿着整洁。至此,城市方面还在考虑接手那栋建筑、开发商方面至今缺少动作。
最终,城市无法接管建筑,原因是,开发商终于开始申请许可,且他们申请的不是花几个月时间翻新建筑,而是要将其与邻近购买的建筑联合起来进行改建。这意味着,许可若获得通过,城市无法接管房屋,且新老租户都无法短期内入住。
华人进步协会试图阻挠开发商计划,但未成功,毕竟,城市方面也无法约束业主对自己财产的处置。
不过,城市方面用其他方式来帮助余培英。因其年过60岁,可申请老年人住房,这比其他补贴住房的等待人数要少。在去年8月底,余培英得以在波士顿南城一处住下,白天,她坐20分钟公交车可以到中国城买东西,夜里巴士较少。但妹妹年龄较小无法申请该住房,则时常住在朋友家。
去年11月,余培英看起来比以往放松多了。她在中国城的时间要更多,其中一个原因是,通过华人进步协会,她积极参与“争取15美元”最低工资标准运动,还被选入居民协会指导委员会。成为活动人士改变了她,“对我来说,真是一场伟大的精神培养。”
在律师帮助下,余氏姐妹正寻求对奥克拉翰及其公司发起两项民事起诉,比如她们还在公寓租住时,他闯入、威胁她们,不允许使用进步协会员工作为翻译而歧视她们等。
去年12月,哈德逊街103号的开发商得到建筑许可,不过冬季没怎么动工。101号也变得不适宜居住,今年3月初,4名租户被迫搬走。
进步协会与其他波士顿租户组织正寻求更广泛的改变,包括禁止无过错驱逐等。他们取得一些成就,如说服波士顿市长沃尔什支持有正当理由的驱逐,但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余培英希望坚持到底:“(波士顿)中国城有150年历史,作为华人,我们有义务保护历史,我们希望中国城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