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叶雨书衣》的鲁迅遗风

余冰

中国现代作家和编辑家关注书籍装帧，且亲自参与设计的有鲁迅、巴金等大家。而当代终生钟情书籍设计，并做出独特贡献的，当属出版家范用。

范用，原名范鹤镛。祖籍浙江镇海，1923年生于江苏镇江。1937年，因躲避日寇，只身到汉口投靠舅公。1938年，入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他回忆当年与封面结缘：“社里派我到胡考先生那里取封面稿，有的封面是当着我的面赶画出来的。我看了挺感兴趣。于是我也学着画封面。并非任务，下了班一个人找乐儿偷着画。一次，出版社黄（洛峰）经理看到了，称赞了几句，我非常开心。以后，有的封面居然叫我设计了。当然，我的作品很幼稚，如小儿学步。”（《〈叶雨书衣〉自序》）

当时，读书生活出版社的斜对面就是开明书店，范用还可以向住在那里的丰子恺先生请教。1949年后，当年由生活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和新知书店合并而成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并入人民出版社，仅作为副牌保留。范用在人民出版社分管三联书店编辑部和社美术组。他说：美术组设计了封面，“让我审批，有时不满意，反复几次，书等着印，于是我就自己动手设计”。“因为是业余做的，后来我就署名‘叶雨。‘叶雨，业余爱好也。”2007年《叶雨书衣》自选集出版，让读者见识了范用对书籍装帧的才智与匠心。

中国书法以点画、线条、墨色为符号，笔歌墨舞中洋溢着东方韵味；而作为书法、绘画、雕刻三结合艺术的中国篆刻，金石趣味尤为独到。它们在书籍装帧中绝不逊色于任何一种高超的具象图案。鲁迅常用书法和篆刻装帧书衣。这一手法，范用可谓得心应手，娴熟老练。

《诗论》是美学家朱光潜的名著，范用将原稿的“诗论”两字和作者名字放大，分别用灰色和黑色放入白色封面，然后加朱先生的印章“孟实”。大方简洁，富有层次感。李一氓的文史杂论集《存在集》，则是在封面布满大小方圆不一的名章和闲章，且安排妥帖，朴茂的金石之气溢于书表。

对书衣用手稿装帧，范用有着发展和创新。巴金的《随想录》是说真话的书。范用认为这是一部当时难得且将传之后世的经典。1983年，三联书店将其分为《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出版。1987年合为一册，书名《随想录》。范用将巴金的手稿影印，从封面穿过书脊延展到封底，全部铺满。书的基调苍凉凝重，读者会从手稿联想到书中的人生沧桑，增加了文字的情感意义。

《编辑忆旧》是赵家璧有关编辑出版的回忆文字的结集。范用用黑色敷底，装饰了一幅红色线描图《播种者》，书名和作者名字反白。黑、红与白色交相映照，是鲁迅封面装帧的常见搭配。范用的设计意切旨深。《播种者》是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标记；20世纪30年代，赵家璧在良友任编辑多年。《编辑忆旧》“几乎都是写作家们在‘良友出书的经过，用此构图容易引起当事人和读者们的联想；赵老长期当文学编辑，就是文学的播种者，用此构图也就很有象征意味；此图又有装饰美，作封面很合适”（倪墨炎：《未曾谋面的范用》）。范用说：“这个设计算是比较大胆，甚至出格。”（《叶雨书衣》）

《读书随笔》为叶灵凤书话的精选。范用选用比亚兹莱的《维娜斯与唐豪森》《赫洛德的眼睛》和《阿赛王的故事》三幅图画，分别放入绛红色、米黄色和蓝色的一、二、三集封面。内文也用比氏的作品装饰。叶灵凤说：“我年轻时候很喜欢比亚兹莱的画，觉得他的装饰趣味很浓，黑白对照强烈，异怪而又华丽，像是李贺的诗，曾刻意加以模仿，受过不少的称赞，也挨过不少的骂。”（《郁达夫先生的〈黄面志〉和比亚兹莱》）一生挚爱，至老未变。范用的这一设计，叶灵凤地下有知，一定有会心的喜悦。

这类用画面装帧的设计，范用不拘一格。《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红底反白了一幅抽象线描。《水泊梁山英雄谱》，绿底上移用书中六个人物意态鲜活的绣像。

鲁迅在请陶元庆为《坟》的封面设计时表示：“不妨毫不切题，自行挥洒也。”（1925年9月30日致许钦文信）范用的装帧不刻意寻求封面与文本之间的密切配合。《将饮茶》《牛棚日记》等，白底封面的左下角，只有寥寥几笔的小花小草，与书的内容毫无关联，却散发一种入目动心的纯净。

范用坚持鲁迅的设计理念，主张“书籍要整体设计，不仅封面，包括护封、扉页、书脊、底封乃至版式、标题、尾花，都要通盘考虑”（《〈叶雨书衣〉自序》）。姜德明的《北京乎》选收1919至1949年间七十四位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一百二十一篇文章。封面称得上大家手笔的集合：启功题写书名，邵宇画画，曹辛之篆刻印章。配置简明，连出版社的社名都没有印出。序言、扉页和目录均饰以红色线框，内文的版式也很讲究，正文竖排，版心偏下，天头极广，典雅古朴。一卷在握，就仿佛闻到浓郁而新鲜的书香。

范用经手组织的几套丛书，各具特色。“读书文丛”，有《西窗漫记》（董鼎山）、《红楼启示录》（王蒙）等多种。封面布色单纯，印在白底上的主要图案是影印的断开的手稿，以此显示丛书的统一格式；每本排列方式和颜色的变换，表现了单本的个性。丛书的标记为一个坐在草地上读书的女子，旁边一只飞鸟。清秀雅丽，单纯中见丰富。绿原的《葱与蜜》为“今诗话丛书”的一种。黑色的宋体字书名，红色的作家签名，犹如一枚闲章的红底反白的丛书名称，三者压在白色书封上，醒目疏朗。这套丛书每本的封底都汇集了三联出版的一些与诗有关的书目，便于读者延伸阅读。范用认为，“这也属于设计因素”。“文化生活译丛”，如《番石榴飘香》，细线和色框叠加，简洁庄重。“外国历史文化知识丛书”，如《欧洲文化的起源》，“黄底色之上，以橙色组成块面和古典图案，同类色相加，形成一种和谐、厚重的感觉”（范用：《叶雨书衣》）。

《叶雨书衣》中收入的作品主要创作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范用主政人民出版社和当时尚未独立建制的三联书店，创造了辉煌的一页。

2010年，范用辞世。思伽在《为书穿上有灵魂的衣裳》文中说：“范用先生清雅的设计风格，如同一泓泉水，映照出一个失去的时代。他擅长使用手迹、签名、印章、框线、版画、单纯的色块，将这些朴实的素材编织成一件件书衣，虽不华美，但是合体、耐看，在一片热闹中反倒显得夺目。”

范用的书籍装帧师承和彰显了鲁迅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