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
在教室后面的书格里,堆着学生的课辅用书,监考无聊,不免多看了几眼。混杂在《高中化学奥赛指导》《高考英语满分作文》《奥数教程》之中,居然也能找到一些颇具性情的书。木心《素履之往》、唐德刚《从晚清到民国》、薛仁明《人间随喜》、岳南《南渡北归》……文史兼具,体例不一。心下窃喜,在数理化讲与练几乎霸占全部身心的高中时代,能挤得出守得住那么小小一片空间,安放身心,已足以证明阅读的魅力了。
木心在《鱼丽之宴》中说:“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我是这样学习的。”书是人智慧的凝结,并开启人的智慧。读书的人,首先,是当懂得敬重爱惜文字的。
我还记得大学里教古代文学的老师,平日是再和蔼不过的。但有一回我借了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冯沅君编著),还书的时候,他以少有的严厉对我说:“这书我读了十年还是新的,你才读了十日,边角就卷了,你这孩子,太不知道爱惜字纸了!”原来,有字的纸和无字的纸是不一样的。洪荒蒙昧,“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文字初生,曾是这样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事!老一辈学者对书爱护之至,因为这不仅是普通的纸页,更是前人心血凝结。夏日炎炎,书房闷热,汗如雨下,老师读书做旁注时一定在书上先垫张纸,以免书页沾染到汗渍,然后才仔细下笔,且字字工整明秀,贯之始终。如今书市发达,购书容易,人们对书越发漫不经心。但是,保有一份对文字的敬意,依然是一个读书人当有的情怀。
寒假回来,有学生抱怨,年里想见缝插针看点书,但每每去长辈家拜年,大家都在打麻将玩手机,他一翻开书看,大人们不是把他当作书呆子,便是以他为榜样教训小孩要认真学习。在这样的氛围里,读书反倒变成件奇怪的事,使他万分尴尬,不敢轻易翻书。
其实,我倒觉得:读书的人脸皮不妨厚一些,要敢于读书。
古之读书为己,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里不畏“天大寒,砚冰坚”抄书不怠。古人虽远,但书读得理直气壮;我们又何必羞怯为难,顾虑世俗的眼光?当广场上、公交车上、地铁站上,到处是插着耳机低头傻笑的人时,作为司马迁、苏轼、钱钟书诸位文豪的同胞,何不展卷而读呢?
但又有一种人,只是想在有阳光的午后,手握青瓷,闻着茶香,读一点清浅聪明的小文,伴着微风徐来窗纱飘起。那他喜欢的,也许不过是读书的样子。真正的读书人可不讲究这个。归有光的项脊轩“室仅方丈”,他却能偃仰啸歌,怡然自乐;闻一多在家乡炎热的“二月庐”里,汗流浃背废寝忘食读古书,连蜈蚣爬上身都浑然不觉;杨绛在“文化大革命”时以“牛鬼蛇神”之身收拾厕所,却能将瓷坑擦得雪白锃亮,而后坐在上面安然读书,不避污垢。真正热爱读书的人,是不会介意环境的简陋或嘈杂的。因为他的那点精气神都执着在书里了,一卷在手,心凝形释。
所谓本立而道生,端正了阅读的态度,之后便可以考虑读什么、怎么读了。
中学时精力最旺兴趣最广,读得驳杂点无妨,但需有品质。也曾在学生书架上看到贾平凹主编的新课标青少年必读书目,《论语》作者署名却是孔子弟子,这些盗版书,随便冠了作家之名招摇过市,学生不辨良莠就买了来。又看见绣像本《古文观止》里居然多用《东周列国志》插图,令人啼笑皆非。市面上的书多有粗制滥造者,选择需审慎,尤其是古文经典,当拣选译注严谨的来看,至少选择正规出版社的,才不至贻误。如《论语》,可读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诗经》,可读程俊英先生的《诗经译注》或扬之水先生的《诗经别裁》;想了解杜甫,则看萧涤非先生的《杜甫诗选注》,评传则读朱东润先生的《杜甫叙论》或莫砺锋的《杜甫评传》等等。虽然,将来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会选择中文系,但是传统古典是民族血脉所秉承,也是民族自尊所依托。正如英国之有莎士比亚,意大利之有但丁,俄罗斯之有托尔斯泰,我们自然也希望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这些古代伟大作家薪火相传,代代承接。既然如此,在阅读之初,便应该有非好书不读的胸襟与志向。
周末书店,最是拥挤,但拥挤处都是校园文学奇幻文学的阵地,这些书可一目十行,日读万字,但乏善可陈。古人云:“有书堆数仞,不如读盈寸。”读书不在多,但求有益身心,引着人往更好的境地里去。
既有读书的志向,又有好书在手;倘若,还能有二三好友,同读一书,互通有无,那真是再理想不过的人生了。其实,读书人最怕寂寞,尤其是读罢好书,满腹高谈却无一人可说时,只得长叹一声“知音世所稀”!且少年人情感丰盈激荡,阅读时常常反观自身细作比照,有时受到鼓舞而兴高采烈,有时又觉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一时又心灰意冷。读书时太入境,思潮涌动,往往能入而不能出,伤神;相反,太冷静克制,与书保持着距离,又难以引起共鸣而领会不到书中况味。若能有良朋诤友,时时提醒,读书时冷静与同情兼有,既不因冷漠而浮光掠影,又不因太过热忱而难以自拔,始终保持一种分寸不逾矩,这就是有读友的好处了。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此之谓也。同读一书,可以以博客或论坛的形式展开交流;若条件有限,备一精致的本子,以书为论题,你写你的奇思妙论,我写我的杂谈酷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彼此相濡以“墨”相伴成长,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张九龄《感遇》诗曰:“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阅读对我们而言,便是这四月林间最清明的风。春日,晴好,且让我们翻开书,诗酒趁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