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亮
每年龙舟竞渡的盛况,除了竞赛,接龙舟也有一套仪式,而且比竞赛仪式更为隆重。
从广州出发,倒四班车,换了三种交通工具,到达了这座位于东莞北边的中堂。高速公路贯穿全镇,工厂机械随处可见,若不是桥下的东江水将小镇包围,几乎让人忘了这里还是珠三角最大的龙舟出产地、“中国龙舟之乡”。直至今天,龙舟依然采用手工制作,只因其“轻、稳、快”的奥秘皆掌握在师傅手中。十多名工匠,遵循数十项礼仪,动用近四十套工具,经过百余道工序,一艘符合规范的龙舟才得以使用。
斗朗造船厂就藏在众多造纸厂之中,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霍灼兴龙舟厂”。此次前去拜访的正是龙舟制作技艺传承人霍灼兴。“来吧,我随时都在厂里。”霍说。
船厂要沿着公路下桥,走过一段乡间小道,看到芭蕉林走到头便是了。一张长凳横在厂房前,上面摆满了各色颜料,霍灼兴正给龙头上色。这龙头仅有拳头大小,但也气势十足,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没有点睛却不怒自威。“这还只是小龙头,你要见过真正的‘大龙头,那才神气。”
要说“大龙头”,霍灼兴最有发言权。整个东江流域的龙舟,十有八九出自中堂镇,其中大多又经过霍师傅之手。细长的船身,高昂的龙头是“大龙头”的主要外在特征。百年前,一外地人来到中堂镇重金求舟,但要求次日交货,一时无人敢接。为了保住“龙舟之乡”的美誉,造船历史最为悠久的斗朗村出了个奇招:集全村之力造龙舟。当时还没有制造厂,各家造船也是家族内部合作,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从配料到上漆,争分夺秒,明确各部分工,一夜过去了,当外地人再来到中堂,一艘崭新的龙舟正静静躺在东江上。不久,这只龙舟一举夺冠,被誉为“过天星”,斗朗龙舟扬名四海。
眼前的这座龙舟厂布局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几间收纳工具的屋子、一间厨房和堆满了各式材料的厂房构成了中堂镇最大的龙舟厂。大小各异的木材被整齐摆放在厂房中,黄白的本色,笔直的纹理,一股天然的原木香气,是典型的上等杉木。“早年的龙舟都用坤甸木,这种木材很坚硬,即使是在水中长期浸泡也不会腐烂。”霍灼兴随手抬起一根木材,很轻松的样子,“杉木相比坤甸木轻了许多,更适合比赛,坤甸木要从国外进口,而杉木国内就有,价格更便宜,所以现在的买家都喜欢用杉木。”
这里的木材每根都超过10米,横跨半个厂房。“这些都是我亲自挑的木料,龙骨要这种一端一眼望过去都是直的。”龙骨贯穿整个龙舟,因此也被称为龙舟的“脊椎”,即使同为杉木,由于水分、密度等差异,不同树上裁下的木材都要被区别对待。这最重要的选材工序看似简单,几十年来却从未有人能代替霍灼兴,所有的龙舟师傅都知道,一旦龙骨没选好,轻则龙舟速度慢,重则使人翻船丧命,因此只有霍灼兴这样对工序样样精通的才能拥有这一决定权。
霍灼兴和他近年来研制的“小龙头”。
选好龙骨后就要正式开始制作龙舟了,这时候会有一个开工仪式。霍灼兴要把选中的龙骨运到船厂外供人参观品评,而他则要和参与制作的龙舟师傅们一起戒斋沐浴、上香祈福。等到开工那天,买家若对龙骨表示满意,便会点燃香烛启动仪式,霍灼兴会在厂房梁上贴上“百无禁忌,开工大吉大利”的红纸,为龙骨挂红并行祭拜之礼。
开工仪式完成后,龙舟就开始正式制作了,接骨、起底、起水直到最后一步上漆,近二十道主要工序,却要花费十个龙舟师傅近一个月的时间。“就说扫桐油,先要打磨船身,从头到尾要用砂纸磨两次,上一次清漆,等漆晾干了再磨一次,一共要打磨四次刷三次漆,全部靠人工,要好几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上完漆后,霍灼兴会在船头印上“斗朗灼兴造”的字样,就等买家来接龙舟。
接龙舟也有一套仪式,而且比开工仪式更为隆重。以前的买家往往是以村子为单位,挑上良辰吉日,村里派出最有威望的男人,带着几十个村民,备上烧肉、烧酒、公鸡、苹果等祭品来到船厂,由领头人献祭,祈求一帆风顺、国泰民安。接着就是点睛,取公鸡鸡冠血滴于“大龙头”龙眼之上,领头人一声令下,鞭炮齐鸣,龙舟被众人抬起至水中,早已在岸边等待的龙舟运动员开始试水,将龙舟沿着龙舟厂划上一圈,以示尊敬。礼成后,领头人再和村民一同将龙舟沿着东江接回村里。
虽然名声大噪,但斗朗龙舟的神秘色彩从未淡去,其具体的制作工艺在历史上几乎没有记载,完全依靠手把手教的家族传承在世代延续。霍灼兴正是这样一个龙舟家族的手艺传承人。
龙舟多选用杉木制成,木质轻,价格便宜。
“过天星”之后,斗朗各家实力得以体现,虽各有所长但总体水平较为平均。为了在竞争中脱颖而出,霍氏祖先大胆创新改造了当时已经相当成熟的龙舟制造工艺,霍氏龙舟的速度极大提升,在“扒龙舟”活动中屡屡夺冠。至于究竟做了哪些变动,霍家只透露给接班人,其他师傅不能过问而无从知晓,因此霍家对下一代有着严格的筛选标准。既是徒弟又是子侄,保证了霍氏龙舟的制作水准。就这样,霍氏家族站稳了脚跟,甚至一度垄断当地龙舟制造业。
到了霍灼兴父亲霍松森这一代,家族里人才辈出,年幼的霍灼兴也时常看着父辈在木材上敲敲打打,烧香祭祖,下水接船。那时村里“扒龙舟(俗称赛龙舟)”,家家户户都会去看,哪支龙舟队拿了第一就会被人们的热烈追捧。不仅划龙舟的人受欢迎,做龙舟的人也会得到赞美,“龙舟的边上都会刻有造船师傅的名字,哪家做的得了第一,一看就全知道,特别有面子。”
直至有一天,霍灼兴发现父辈不再制作“大龙头”了,镇上也有好几年不见“扒龙舟”了。
制作龙舟需要十多名工匠,动用近40套工具制作,光是工序就有百余道。
上世纪60年代末,是整个龙舟制造业发展的低谷,许多龙舟师傅都不得不转行维持生计。父亲霍松森不愿就此放弃,只能做一些运输用的小木船出售勉强糊口。虽然行业不景气,但霍灼兴对龙舟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退。还在读中学的他每逢节假日就拎着斧头和凿子,跟着父亲去村里的船厂帮手,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受人们尊敬的龙舟师傅。
这一天又到来了,1979年,“扒龙舟”逐渐在珠三角开始复兴,一些曾经优秀的龙舟师傅开始重操旧业做起了“大龙头”。这一年,霍灼兴高中毕业,顺利进入村里的船厂后,开始系统地学习龙舟制作。他的第一任师傅自然是父亲霍松森,后来师从族里的龙舟师傅霍文仔、霍全坤等。几位师傅虽然都属于霍氏家族,但都有一技之长,霍灼兴也因此得益成了一名“全才”,对龙舟的制作程序无不了解,又能将其融会贯通,最终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这在几代龙舟师傅中都是少有的。
在当时,村里的船厂做得最多的不是龙舟,而是小木船。中堂镇是典型的珠三角水乡,河涌纵横,水域宽广,人们出行和货物往来都要靠小木船走水道才能流通,这样的习俗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随后的短短三四年,镇里通了公路,河面上也建起了大桥,就连船厂旁都有小车经过,小木船的订单锐减,厂里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周边建起了新的工厂正在招工,福利待遇都很不错,工人一批批地走,最后竟只剩下了十来个人随时等着解散。他们有的是不甘丢下手艺的龙舟师傅,有的是呆在船厂多年的资深工人,其中就有霍灼兴。
制作中的“大龙头”。
“每年端午节人们都要扒龙舟,制作龙舟这类技术活总要有人去做才行。”看准了这一点,1984年,23岁的霍灼兴顶着倾家荡产的压力承揽下了村里的船厂,改名“霍灼兴龙舟厂”。凭着精湛的手艺和家族的威望,村里十余名待业的龙舟师傅被他揽入麾下,专门进行龙舟制作。到了90年代,小木船几乎销声匿迹,龙舟却被重新挖掘,甚至有人专门从广州、香港寻来登门求舟,只为在“扒龙舟”上拔得头筹。“那是船厂发展得最好的一段时期。”攒够了钱,霍灼兴搬离了村里船厂的旧址,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新龙舟厂。
几十年来,船厂见证了龙舟的凋零和复兴。
“今年接走了几只?”听到这句话,霍灼兴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没有。今年还没有开过工。”往年龙舟厂一般在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接到订单,农历二月就开始动工。似乎是怕我不理解情况,霍灼兴解释,“以前为图好彩头,基本上年年都是用新的船,但现在为了省钱,连龙舟赛都是三年才办一次,就更不要说订新船了。”
“小龙头”规模小但工序一点没少,在霍灼兴看来,它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着龙舟文化。
失落归失落,没有龙舟订单的日子,日子还是要继续。近年来,霍灼兴把注意力从“大龙头”转到了“小龙头”上来,那个没上完色的小龙头就是他近期的作品之一。龙舟厂有一间房,专门陈列着“小龙头”的成品,这些袖珍龙舟与“大龙头”的制作工艺完全一致,划桨、尾舵、龙船鼓、龙旗一应俱全。让霍灼兴意外的是,由于小巧精致适合摆放,不少收藏爱好者十分乐意为“小龙头”买单。
“小龙头”规模小但工序一点没少,在霍灼兴看来,它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着龙舟文化。
就像是“大龙头”的新生,“小龙头”以另一种方式在延续着龙舟文化,霍家传承人也像是龙舟制作技艺的传承核心,在传统与现代中寻找平衡的方式。花了40年,霍灼兴成为了受人尊敬的龙舟师傅,下一个40年,霍灼兴还会继续坚持下去。“一直到我干不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