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的小说《撒谎的村庄》完全淡化了男女主人公蓝宝贵、韦美秀和潘毓奇老师、苏放、韦龙、韦凤以及火卖村的老村长唐国芳、韦德全等人物的外貌体征的描写,而更加注重这些壮民族形象的内心世界、人格理想的开掘,让人感悟到其中蕴含着深深的寓意。在凡一平看来,以外貌体征刻写人物的民族气质、赋予民族文化思想的性质和意义的文学创作特征已经很难展示小说作者对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的体验深度和在小说艺术模式方面的新的探索,因此,人物的外貌体征不再具有独立的表现意义,小说的寓意更多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人格理想。实际上,广西读者至今仍然强烈不安于过去各式各样的描绘中多以“矮小”“颧骨突出”“目小深陷”等特征来叙录壮民族形象,而外地的一些读者与作者也念念不忘地以所谓的“南蛮”之情来感受与看待广西形象。但是凡一平的小说《撒谎的村庄》却干净利落地抛弃了外貌体征的描写而深入到主人公的主观情感,使其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隐忍型”的悲剧精神特征强烈呈现出来。“在王朔的小说里,会更多倾向于暴露政治道德的虚伪和空洞,但是,凡一平既没有重复司空见惯的道德审判,也没有像王朔那样对左派政治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凡一平感知并触摸到了一个与传统道德诗意或左翼政治体系为主流意识形态完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事实上,《撒谎的村庄》与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环境描写的表现模式及其审美素质的确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它的社会文化语境所赋予人物的主观心理范围的情感、意志、人格方面显得更为丰富而复杂,拓展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创作寓意和艺术特征,值得我们关注。
一
读者可以通过小说的描写而间接地领悟到《撒谎的村庄》所提供的道德救助是什么,小说中明显具有对于道德秩序的破坏性力量的这一寓意的暗示。作者非常失望地将苏放这一人物形象视为拆解、破坏固有文化特质的主要力量而对他极尽讽刺与嘲弄(诸如,在拍摄现场,受惊的马冲倒灯架偏偏砸伤了苏放,实际上这也暗指对于苏放从心灵到肉体的最后的践踏;苏放拍摄的电影取名为《投降》,这恰恰有趣地表示了他最终对于蓝宝贵的尊敬),当然,小说也在表明,火卖村的年轻人韦龙还是真诚地抢救严重受伤的苏放、韦凤还是真诚地爱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苏放,这使人更多地联想到这是新旧文化传接时令人欣慰的一种精神状态,而不是仅仅强调“亲情暖流的交融”。我们必须记住,小说中人物身份的变化均与其人生的职业有关(诸如,蓝宝贵从照相师傅最终成为教师,由通俗趋于高雅、神圣,苏放从电影放映员最终成为著名导演,薄负之人最终也逃离不了借尸还魂的轮回);小说里至少有四处关于“木棉花”(这是蕴含“珍惜眼前、不褪色、不萎靡、阳刚之美、英雄主义”的品质之花,乃是壮民族文化的“强健的活力”的象征)的描写更是潜藏了小说不可摆脱的创作寓意:“更远处的梯田边,是一排排挺拔的树木,一团团火焰燃烧在梯田的上空,那是木棉树盛开的花朵。——那火一样的花朵在孩子的眼睛里无疑是世界上最绚丽的色彩。这色彩让孩子们眼睛明亮,当他们从父亲的背上和怀里望见的时候。——盛开的木棉成了他拍摄的对象。他东拍西拍,紧拍慢拍,就好像那锦簇的鲜花是彩色的鸟群,生怕一惊动它们就会飞走,生怕它们飞走了,就不再回来。”木棉树在这里扮演了人的生命意识真正觉醒的一个角色,这些恰恰是凡一平小说《撒谎的村庄》更深寓意的一种说明:种种人生景象的根底,还是立在“爱”与“美”的生命意识的挺拔上。人生始终是以不褪色、不萎靡的生命意识的燃烧为精魂的,那些熊熊燃烧、花团锦簇的生命如同木棉树一样更是不可多得的绚丽人生的典范。
“在古往今来的小说史上,不论小说观念发生怎样的变化,也不论小说家的创作实践变幻出怎样的文体形态,人物在小说中始终都占有核心的地位。因为小说本身是对人的本质的艺术观照和审美表现——人物身上所蕴含的一切成了小说永远的内容。人物描写如何,便成为小说价值评判的最重要的尺度。”从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蓝宝贵的表现行为来看,他不可遏制的生命激情与无法摆脱的种种惨伤交织在一起(诸如,在韦美秀伤心绝望之时他被迫到火卖村当上门女婿,娶她为妻,替苏放做爹;因为火卖村为了自己的安宁、名誉和未来而集体编造谎言,导致他不能完成在北京大学的学业而一辈子留在了火卖小学做老师;他在默默忍耐中失去了“聪明能干”的“很漂亮”的妻子韦美秀,也很快失去了他考入北京大学后完全可以“影响他时来运转的生活、事业和命运”的另一女主人公吴欢的爱;改变他人生、给予他最大帮助的潘毓奇老师却突然因病去世等等)。他宽容、诚挚、善良,刚健、勇于自我牺牲,含垢忍辱,对于苦难困厄的“隐忍”的力度与强度仿佛能够滋生出一种荣耀感而令人十分震动,“这名老师说,你(指蓝宝贵——引者注)老婆早产的电报是我发的。我当时是火卖小学的老师,这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调离火卖——其实不是我教得不好,是怕我说出你老婆不是早产的真相,也为了让你留在火卖,有个事做。我调走了,你就可以接替我当老师了。蓝宝贵僵在那里,气上不来,痰粘在了喉咙。这名老师急忙给他捶背,说火卖人也是一片好心,出于善意,你不要怪他们。不知道是捶背的缘故,还是开导的话起了作用,蓝宝贵把痰咳了上来,还很多。蓝宝贵起身冲到外边去吐痰。他咯的却是血。”蓝宝贵那么深切对于妻子的爱的信仰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同样确实是“热诚之心”的印证而令人悖谬不堪,自救与救人的行为、爱与恨的情感仿佛没有一个词汇的意义是真实的。多么善良的蓝宝贵甚至都不甘心承认自己内心深处会遭受如此惨烈的创伤,多么压抑的蓝宝贵的潜意识里的悖谬情绪瞬间达到了极限。他实际上被整个火卖村人要求去牺牲个人的爱情、事业、理想以服膺于大爱(一辈子留在火卖村小学给孩子们当老师),他始终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一味地忍耐、隐藏自己内心的追求和渴望。在偶然的幸运里与已被苏放抛弃的火卖村的女子韦美秀相识,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一精神苦役,为拯救陷入生存困境的韦美秀而折磨自我;他在命运的捉弄中奇迹般地考入北京大学却最终被火卖村一个“热诚”的谎言诱劝休学乃至退学回家,他无法不接受村民们热烈的召唤,他最终下决心去热爱火卖人,发自内心地守住火卖人一辈子,蓝宝贵仿佛注定就是一个救助别人、只能在别人的殷殷期望中体现自我价值的英雄人物,那么天经地义,那么温良而辛酸:“蓝宝贵拒绝住院治疗,在检查得知肺癌晚期之后,他回到了火卖,骗村人们说患的是肺炎,吃几副中药就好。他把中药泡在壶里,喝给别人看。其实所谓的中药,不过是他在街上买来的两包茶叶。那浑黄的药水,是茶叶水。他这么做得目的,无非是想诓过村人,不想让自作聪明的火卖人,把他的病情泄露给他在外面干大事业的儿子和女儿。他怕子女知道了,会放下出人头地的工作回家来,或寄钱来。他还继续去学校上课。幼小的学生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老师是在用生命的最后的力气,辅导着他们,像将吐尽蚕丝的蚕一样。”蓝宝贵仿佛就是一位心灵世界无比强大的战士,具有强健旺盛的原始的生命力与烛照心底的人格理想的光芒,意志十分坚定,拥有与现代文明看似相互冲突的人生智慧,在撒谎的村庄里风吹雨打,最终在石头般的沉默而又坚实的生命的播种的壮举中英雄般地死去。须知“小说中的人物总是特定时代的作家审美的对象化,融注着作家的审美感知,审美判断和审美理想。更直接地说,小说中的人物是作者‘人学的形象化”。在凡一平这里,《撒谎的村庄》的蓝宝贵正是当代广西壮民族文化的“人学”的形象化,他也因此成为壮民族文化一个富有深刻寓意的人物标识:蓝宝贵的含垢忍辱与克己奉献,是一种根源于壮民族群居人类的乡恋乡情的文化记忆和生命体验,它蕴含在许多壮民族文人的神奇境界的追忆和构想之中,它将当今社会环境下的人们导入改善人性、回归生命的原初真朴的形式,即使隐痛失血,但充盈、美丽似木棉一样,这就是具有强健生命活力、不褪色、不萎靡的生命,是独特的壮民族文化形象的蓝宝贵的生命。
如上所述,作者显然有意忽视了“蓝宝贵”的形象价值的实现在外貌体征的任何一点的支持,以至于只津津乐道于这一悲剧形象闪闪发光的非常“宝贵”的“隐忍型”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内心世界与人格理想。以“宝贵”这一词语用于主人公的命名,本身就已传送出更为可贵的值得珍视的文化寓意,更隐伏着当代广西作家对于“宝贵”的壮民族文化的追崇与赞誉,“蓝宝贵”形象由此在更高层次上创造出了一个具有思想总体性特色的又葆有本土特性的社会价值内容,“宝贵”的语义也因此广泛增值,它可能就是当代社会文化语境里值得进一步崇信的风尚与景观。换句话说,“宝贵”的语义所蕴含的乃是一种道德理性的极致,一种深沉广阔的恢宏大度的勇于自我牺牲的最为奇丽的精神品质,一种将一切苦难、悲伤甚至包括自我的前程理想都能净化、淡化为静穆庄严的看似平常却也高深的人性富丽之举,唯其不可比拟的善良与坚贞,“宝贵”的灵魂与价值也就更具悲剧的内涵与力量。亦即,“蓝宝贵”形象及其社会价值在融汇了当代社会结构的规范之时,“蓝宝贵”形象的定义、概念随即被人们确认,其丰富而广泛的创作寓意也就在当代社会之中衍生出来。
凡一平对蓝宝贵形象的描述与认识是独具特色的:一方面是民族文化传统所濡染或造化出来的在交织不断的苦难困厄面前柔顺地“隐忍”,在这种异常艰苦执着的过程中蓝宝贵展现出以他人利益为重、勇于牺牲自我的忧患、坚定、忠贞、克制、包容、仁爱、真朴、善良、哀静与深沉之人格;即便在那么艰难困苦的岁月他也能积极进取,骄傲地步入“阔绰、美丽、神圣”的“天之骄子”的崭新人生并在教师的岗位上遭受磨难、坚忍不屈而最终“毁灭”了自我;他比当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的那个男人、公社放映员苏放显然更具有深刻的美感(勇于担当、克己奉献、为他人耗尽自我、上善若水、大爱无痕);另一方面是蓝宝贵的“隐忍”所导致的柔弱无力的气质面貌,他虽然并非单一地忍耐,但也从未主动地进攻,“他像被鬼怪唬怵的凡人,蹀踱内外,进退维谷”,他对于命运的捉弄(火卖村的村民逼迫他娶韦美秀为妻、从北京大学休学回到农村并被强行留在火卖小学任教等)总是被动地抗争(而不是积极主动地反抗),此明显带有60年代出生作家的文化与价值参照的逻辑性与历史性,凡一平借助于蓝宝贵这一形象塑造建构了属于60年代出生作家所认同的具有深厚民族文化依托的社会价值内容。
二
60年代出生的作家,“虽然他们不愿意公开表明自己的某些顾虑,更不屑于表达自己对消费时代的迎合意图,但内心之中,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冲突和焦虑。”“从人的存在境域中,大量地演绎了命运的错位与尴尬,揭示了现实伦理的种种分裂与悖谬。如果撇开简单的题材归类,我们发现,他们的创作既饱含了种种现实的生存之痛,又浸润着灵魂难以安顿的心灵之痛。”细加考察,凡一平小说《撒谎的村庄》所揭示的正是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之初的农村大学生的“生存之痛”与“心灵之痛”,更是60年代出生的作家面对社会历史、民族文化传统及其人生现实的某一种共同的“冲突和焦虑”的体验与确认。小说之所以回荡那么悲怆的音响,是为了说明60年代出生的作家群之一员的凡一平对于自身命运同构的历史性的洞悉,对于“隐忍型”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时代精神价值的一种肯定,最终还是为了救正和补充壮民族文明与文化所缺失的价值内容,更是糅合了6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共有品质,那么作者的审美感知、审美判断和审美理想的依据与根源必然与众不同。“60年代出生的作家群——从一开始就自觉地撇开了对宏大历史或现实场景的正面书写,自觉地规避了某些重大的社会历史使命感,而代之以明确的个人化视角,着力表现社会历史内部的人性景观,以及个体生命的存在际遇。也就是说,在历史与个人之间,他们并不像上一代作家那样怀抱某种‘大历史意识,而是更注重个体生命的精神面貌,更强调人性内部各种隐秘复杂的存在状态”,凡一平也没有从正面书写的宏大历史的高度而是从人的个体生命与生存的主题来表达《撒谎的村庄》的重大意义,体现着凡一平对于生命价值、人性道德和人生境界的个人性因素的阐释,在他看来,蓝宝贵具有“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的“向善的“力量,“读者能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他内聚为一体的古老壮民族的以他人利益为重、勇于牺牲自我的“隐忍型”的崇高精神特征及其克制、包容、仁爱、真朴、善良的人性品格与现代文明亦能相呼应。“换句话说,‘崇高性作为一种精神的效能,一种情感的激动要高于一切。唯有如此,作者的灵魂才能与读者的灵魂结合起来。——将文学对象化和心理学化了,由此崇高也就成了读者情感体验的一种标记。”凡一平以一种当代作家并不多见的惨烈笔致尽力地铺写着蓝宝贵这样一种“忍耐型”的悲剧形象,当读者真正能够体验到蓝宝贵形象“向善”的人格生成中的历史情境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时,就会从自我民族文化精神的悲苦内容里寻找到自我人格的根底和情同于此的阶级意识之所在,就会再一次强化当代小说“隐忍型”悲剧主题的一次新的体贴、诠释与实现。
但也要注意,60年代出生的凡一平“在思考与抒情中,他会一边建立,一边拆除,既保有对价值的认定对高尚的敬仰,又有对这种认定和敬仰保持距离。既肯定自己,又打趣自己,又赞美自己。——这一代却是实实在在的首鼠两端,游移不定”。即,从作家个人的情感立场出发,凡一平则希望坚守壮民族历史文化的迭变中隐忍、善良、包容、仁爱、忠贞、忧患、勇于牺牲自我这些他所敬仰的精神向度;而在文化的多源性与开放性交融的新背景下,他同时又希望剔除蓝宝贵形象所代表的民族文化中的一些神性与地域性;但是作为一种文化信仰的力量或者称为“乌托邦的爱”,凡一平则希望通过相当浓重的历史感伤主义带来道德与精神蜕变的当代化,并以悲剧意识来最大程度地构成对当下社会很少感受到的挑战与冲击;作为一种文化实践,《撒谎的村庄》则必须让一直充满危机与期待的当今读者亲切地把握住蓝宝贵的“崇高人生理想”与精神价值,“希望这理想在读者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以补正和完善自我生命体验中有缺陷的那些内容与特点。60年代出生的凡一平,“他认可每一个价值,同时承认每一个的局限。——在崇高的事物面前,他是非常深切和动感情的,不会像他的后辈那样浑不经事;在新的事物面前,他有探究的欲望,也不会像他的前辈那样一味地排斥。他有历史感,他有信念感,区别于最新一代之轻;他崇尚精神境界,但又不否认世俗玩味,这又跟老中一辈判然有别。”“他们的使命就是要以自己的写作来维护这种崇高与神圣。并且其使命感之强烈,有时会达到一种偏执的程度”,凡一平虽然“认可”蓝宝贵形象所代表的壮民族文化精神价值在当代社会的选择的重要性,但是他同样对蓝宝贵的道德神话意义及其在当代社会的局限性做出了某些反思:当今社会语境下的人们是否可以迷恋蓝宝贵这一神话般的隐忍型的勇于自我牺牲的人格理想,那种强烈的自由意向何在?赋予蓝宝贵那种历史的感伤主义情绪与当今社会文化语境是否有些对立或已被瓦解与消失了?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无比强烈的“历史感“信念感”及其“崇尚精神境界”对当今消费时代是否还需要启蒙的激动?或许,对于60年代出生的作家而言,“这一代人的共性就在这个经历中发生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幻想的气质,漫游的气质,甚至梦游的气质。”“他们的童年也是在‘文革中度过,且也同样经历了一些革命斗争的政治风云,包括某些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价值熏陶——所以,他们在书写‘文革内容时,大多数人都是依助童年视角,且不乏某些英雄主义的理想气息”,当这一代作家有意识地将理性沉思与诗意感受融合在一起去描绘他们的人物与故事时,他们所突出强调的正是充溢着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历史感“信念感”及其“崇尚精神境界”的诗意性,主人公相当深重的多么感伤的一切仿佛从视觉到心灵都成为了“崇高与神圣”的抒情的诗意性的一翼,共同汇入了当代作家对于重建理想人格和民族灵魂的艺术氛围之中。
“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凡一平也是如此,他“不仅重视实践理性,而且重视精神寄寓,因而,精神的诗意性是特别重要的现象”,“作者以诗意的心境去感受生活,或者给生活注入了诗意的理想”,“‘文学性创造了‘诗性的现实,通过原初文本的‘制作,从不成形的事物中塑造出‘模式与‘主题感。”显然,凡一平能够“以诗意的心境”去细致入微地接受、理解和润化蓝宝贵形象的生命意味,其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隐忍型”的悲剧形象最终获得了超越时空的返归精神家园的一种“生命哲学”的“诗意的理想”,这一精神的诗意性的存在与当代读者的“期待视野”相融合,小说的寓意即由现实语境向着60年代出生的作家所沉湎的“乌托邦的爱”的境界提升。“这种既体现了人的个体存在又体现了人的社会存在的乌托邦无疑为作家揭示人的存在本质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生命通道,给我们的话语沉入人的精神内质调试了一种方向——乌托邦对整个人类文化所产生的间接作用,同样也潜示了它作为精神本源中的存在物自身所具备的力量一种改变现实和创造理想的愿望和信心——它在本质上意味着对既成现实的否定和对某种终极目标的探寻。”从蓝宝贵形象的强烈的道德救赎意识去亲近当代社会所隐失的重大主题内容,由此可以发现凡一平所描述的《撒谎的村庄》并不为创作潮流所牵制,而是借以蓝宝贵的思想激情去进一步拓展和引申民族文化传统的新的价值观念还有哪些,去进一步探寻人生的终极目标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乌托邦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有用的,是能改造事物的。”它将作为壮民族历史文化的蓝宝贵的形象故事与人物性格熔铸为具有当代文化特征与文明情境的人格行为、人格理想,最终实现作者对于历史文化传统的价值内容的调整与伸张,并使“乌托邦的爱”成为可能。
既然道德文化传统已经深深沉潜于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血脉里而成为它不可或缺的主导性观念,那么这一民族文化传统在面对中国崭新的社会情势之下的价值追求与变化将如何应对就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中心问题,凡一平的《撒谎的村庄》正是基于壮民族文化向前发展的新的语境在更深层面上来谋求文化应对、文化自律发展的出路:人的事业与理想、人的尊严与名誉、无论诚信还是救赎,无论教师还是农民,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道德精神力量终究还是人的无限自由的内心世界和人性自然的根底。凡一平的《撒谎的村庄》并不注重读者对小说主人公蓝宝贵的言行所做出的道德评判,而是要强化一种关于民族文化发展新方向、新质素的创作寓意:它肯定了蓝宝贵的精神力量的存在价值,委婉批判的是当今社会新的情势下一种更加坚定有力、甘处淡泊、不为虚饰、务实致用的勇于牺牲自我、奉献自我的道德主题的严重缺乏,这是60年代出生的作家内心的“冲突与焦虑”之所在。“60年代出生的作家们是一个具有鲜明代际特征的写作群体,他们以民间化的群体思维,不断地改变了当代文学一元化的审美格局,而且作为多元文学格局的一种重要体现,他们在代际差别上的存在显然具有特殊的价值。”
三
凡一平是如此强烈地痛切于历史文化与文明演进中阐扬“隐忍型”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悲剧性精神特征的审美价值,这或许就是他创作小说《撒谎的村庄》的一个最基本的情感动因与出发点,他体验到了蓝宝贵形象那深厚动人的天性之大爱与浸透了善良、坚定、忠贞、包容、仁爱、真朴、忧患等情愫的德化人格,他在蓝宝贵身上找到了当代社会价值建构所需要的一种典范人格的极好的参照,凡一平因此深受感化和启迪。他似乎需要一个神话,以唤起壮民族的宗教般的情感与承诺并自救于当代社会文化的困境和悲剧之中。
在艺术特征上,凡一平此前的小说《理发师》《浑身是戏》《寻枪记》《冉婆》《圩日》《女人河》对于物欲社会的物质霸权主义之下现代知识分子的金钱与身体、利益与道德的各种实际问题的矛盾冲突的“欲望叙事”相当突出,而《撒谎的村庄》在他小说艺术表现目的认知上发生较大变化:转而大力探询主人公的人生整体的精神道德的永恒意义,表现的触角内向地伸入到普通人物的主观心灵及其人格理想,更加重视现实世界个体生命的命运变化的开掘,这一小说“大量的现实表面叙事的出现,尤其是所谓的底层关怀小说的出现,作家试图以道德化的伦理姿态重新扮演社会核心价值代言人的角色”。“面对消费时代里各种新型叙事文本的大量繁殖,尤其是面对信息化虚拟空间对现代生活的大面积覆盖,一些60年代出生的作家自觉地选择了一种‘反虚构的叙事策略,以类似于‘新写实的叙事手法,使叙事话语与现实生存保持着紧密的同构姿态。”《撒谎的村庄》从始至终激荡着蓝宝贵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作家的感伤之情,蓝宝贵的个体生命与现实生存始终保持着紧密的关系,小说在写实的层面上逼真地展示了人物深刻的悲苦,虽然最终是悲剧性的,但他所反映出来的生命的本质力量是健康的、向善的,是一种和谐共振的道德精神神话般的标本,凡一平并没有着意去表现人物之间深刻的差异,但是蓝宝贵这一人物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隐忍型”的悲剧特质的生存状态给人留下了悠远的感伤与思虑。小说采用纪实的笔法展现主人公的悲剧性的情感品格及其抒情功能,这正是《撒谎的村庄》作为写实小说的最基本的审美特征:“小说家虽然都有着强烈的历史感、现实感,有着个人在生活中的真实体验,当他们把这一切寄寓在小说创作中的时候,一切却又都幻化了,幻化成真实的艺术形象了。而读者在解读这些小说的过程中,同样会因为那其间幻化的形象和世界,而产生审美的愉悦,产生意义的思考,产生比真实生活所给予他的要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
从艺术特征上说,凡一平选择悲剧意识来塑造蓝宝贵这一形象,可谓是一种文化策略。“悲剧意识是指人类对现实世界的悲剧性和自身的生存困境的一种清醒而理性的认识和把握。它是由相互补充的两个方面组成的:一方面是对现实生存困境的忧患感和痛苦感,一方面是在理性前提下对这种悲剧的抗争和超越”,“悲剧意识激活主体思维,使创作主体获得了不同于中国古代作家的崭新的艺术思维方式,彰显人文价值理念精神——将艺术触角深入到对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深刻反思,在更深的层次上,以更开阔的视野关注社会、人生,表现了浓厚的民族意识、文化悲剧意识和生命悲剧意识,中国社会和人的苦难、精神生活的被压抑成为文学表现的基本主题。——作家在着力渲染悲剧色彩的同时,也更多地表现了对生命价值、生命超越的永恒追求。”贯穿蓝宝贵形象始终的精神力量正是在文化逻辑上所呈现出来的一种悲剧性审美价值:“悲剧的基本成分之一就是能唤起我们的惊奇感和赞美的心情的英雄气魄。我们虽然为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感到惋惜,却又赞美他的力量和坚毅。”“希望具有怜悯特征的情境既能激起人们的审美兴趣,也能激起他们的道德兴趣,还能把主人公从私人的和仅仅属于个性的层次提高到具有楷模意义的共性的高度。”其一,这是蓝宝贵个人生存的命运的悲剧。他没有自由的意志对人生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无论是选择妻子,还是决定学习和工作),他被置于一种矛盾重重、困顿迷茫的天命难违的命运原型的位置,那些实际生活中的阴差阳错令他措手不及与不可抗拒,最终迫使他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神圣的使命,事实上,蓝宝贵受苦受难,至死都不能表现出属于自己的一些个性,许多“现实秩序背后各种难以协调的价值取向”总是凌驾于他的世界与情感之上,蓝宝贵这一本真意义上的善与美可以超越生死与苦难,在但丁那里,这正预示了人类命运的悲剧性内涵:通过炼狱来完成上升运动的人们,会因此得到生活的幸福。其二,这是特定社会历史时期的人物性格类型的悲剧。蓝宝贵的生命最终成为民族品德重造的具有典范意义的一个精神道德的神话。应该说,蓝宝贵无力把握现实,更没有力量对抗现实、改变现实,他始终没有勇气去反复诘问和唤醒自我,他一次又一次与别人柔顺地妥协和隐忍,极大地控制住自己的哀痛,保持善良、包容、忠贞不一的思想与热情,这就是那个大转折的社会历史时期所培育出来的个体生命的含垢忍辱、克己奉献的“隐忍型”性格的悲剧性内涵:虽然最终丧失了自我创造更高价值和自我拯救的主动性与能动性,但这最淳朴的人性可以超越逼促无常的人生和有限的生命通向遥远的天真的境界,其精神与灵魂不灭。从艺术特征上说,凡一平“所追寻的叙事目标,并不是那种庸常的现实经验和常识,而是各种梦想与现实不断错位的生存景象——仿佛只有它们,才是具有艺术质感的生活,才是最有‘分量的生活”。
“新时期到来之后,作家们带着与生俱来的民族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开始对过去梦魇般的生活进行反思。他们在作品中不仅将历史的苦难描摹得触目惊心,而且也将在灾祸的压迫下人的顽强生命力、高尚的情操和完美的人格力量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疑问,凡一平对蓝宝贵梦魇般的人生给予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悲剧艺术色彩,此源于他所张扬的人的顽强生命力、高尚的情操和完美的人格力量与当代现实社会的人性表现之间的巨大反差,如何让当代现实社会的人性和精神道德充满新的生命力,这是当代作家必须直面的时代课题。“努力地去发现并艺术地激活那些长期被忽视、被遮蔽的精神品性,写出一些真正意义上内涵丰饶而思想独到的作品,这既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所必须面对的写作目标,也是这一代人必须严格把持的精神立场。”我想,凡一平也不例外。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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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平:《撒谎的村庄》,53、85、5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本论文所引述这一小说的文字,均出自这一版本,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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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恩海,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