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 闻磊 周国平
郢路辽远楚都纪南城宫城区的考古发掘
文 图/ 闻磊 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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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突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汜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
楚国伟大诗人屈原的一首《招魂》,传诵千年。诗人笔下的楚国宫殿,美轮美奂,引人遐思。那么,诗人日思夜想的宫殿,究竟是怎样的呢?飞速发展的考古学,为问题的解答,提供了可能。
楚纪南故城,即楚国的郢都,位于湖北荆州市荆州区北部,南距今荆州城约5公里。城址南起安家岔,北至枣林铺,东临邓家湖(与长湖相连),西近王场。地理坐标为东经112°09'~112°12'、北纬30°24'~30°26',海拔约28~33米。城内有松柏、纪城、徐岗、新桥四个行政村。1961年,楚纪南故城被列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进一步加强大遗址的保护、管理和合理利用,惠及民生,2005年,楚纪南故城遗址保护规划纲要和保护总体规划的编制被列入国家《“十一五”期间大遗址保护总体规划》中,属100处在中华文明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大遗址之一。
1965年开始,湖北省博物馆组织力量对纪南城开展了初步的调查勘探并测绘了1:2000的地形图。1975~1979年,对纪南城进行了全面勘探和试掘。通过勘探,在松柏区夯土台基密集的东、北部发现了宫墙,东宫墙长750米,北宫墙长690米。保存高度0.5米,底宽10米左右。郭德维先生在《楚都纪南城复原研究》一书中是如此阐述的:“估计东宫墙南延,应与南城垣凸出处相连,这样总长度约为1600多米。建筑台基群的最西侧是新桥河,地势较低,故其最西部低洼地不一定有西宫墙。从东宫墙至新桥河宽约1200~1300米,除去低洼地200~300米,整个宫城区范围约1600×1000米即面积160万平方米,比北京故宫紫禁城72万平方米要大多了。既然已发现宫墙,因此宫墙内的主要建筑台基应该是宫殿建筑基址。”
纪南城地理位置
纪南城1975年勘探遗迹
21世纪,大遗址保护重启纪南城的考古工作,根据《楚纪南故城考古遗址公园考古工作计划》,结合纪南城遗址保存现状,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组织人员首先在夯土台基分布密集的核心区展开勘探和发掘工作。经过2011~2015年的全面勘探以及对一些重点区域的发掘,获得了一批新资料,对宫城区相关问题的研究取得了新突破。
以20世纪70年代勘探显示的东、北宫墙为线索,通过勘探追踪发现了宫墙东南拐角及两段西宫墙:宫墙东南拐角往西长约15米,宽约12米,拐角往北长约30米,宽约10米,保存厚度约0.8米;西宫墙北段长约120米,2015年我们对该段宫墙进行了局部解剖发掘,结合勘探数据,该段宫墙整体宽度在10~14米之间,残存厚度5~25厘米;西宫墙南段长约36米,宽度、残存厚度基本与北段一致。据此,整个宫城区范围得以明确: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906米,东西宽802米,面积达726612平方米。虽然东南西三面没有证据表明宫门的大小数量,但是,1975年北宫墙的勘探显示有两个缺口,疑为宫门。
纪南城宫墙平面
纪南城宫城区
通过勘探土样分析,对1975年所定台基进行了甄别:确认松26号为明清时期台基。松32号仅作为松31号窑场使用,发现一批取土坑,填充大量红烧土和碎瓦片,不见夯土。松25号应是南北相连的二个台基,新增北侧台基编号为松62号。松11、12号,松15、16号,松13、14号三组6个台基实际上只是三个台基,因为后期破坏将其挖断分开。另外,松17、23号均遭到毁灭性破坏,被挖成水塘;松18、19号被现代房屋占压,松21被乡村道路占压,无法了解其真实性。但据1975年勘探夯土分布情况分析,松18、19位于松15西侧,相距很近,可能与松15属于一个整体;松17西、南、北侧环有水沟,与城内明清时期台基形制一致,属于这一时期台基的可能性较大。
纪南城宫城区台基分布
通过2011年对松30台基的补充发掘及勘探,发现其南部至少分布有5座窑址,顺着火龙堤呈东西向排列。同时,发现了与之相应的取土坑和附属遗迹水井(I•J15、16)、小型房基(I•F3、4)。发掘出的I•Y1、I•Y2均为平面椭圆的馒头形,自窑床以上均被破坏,破坏面非常平整,似人为毁坏。取土坑内以烧土碎瓦片和五花土填充,大多能看到夯筑的痕迹和夯层。之后通过勘探,在宫城区多个夯土台基附近均发现了各自的窑场,具体列表如下:
宫城区夯土台基附属窑场分布表
纪南城松30号台基2011年发掘部分遗迹平面(东北—西南)
松30号台基出土陶器
纪南城宫城区第一期夯土台基分布
1974~1976年在松30号台基发掘出上下叠压的两期房址(F1、F2),据此通过重点勘探,我们在宫城区东部的松30、6、7、9、24、25号六个台基上相继发现了上、下两期夯土堆积,其余均只发现了第二期夯土堆积。
2015年我们借助松24号台基西侧原有被破坏断面对其进行了解剖(2015•I•TG1)。本次清理大部区域仅发掘至第3层(第二期夯土层)层面即停止,由于晚期墓葬破坏严重,在第二期夯土面上并未发现残存建筑遗迹。在台基原有断面处我们清理出一个完整的剖面,证实了两期夯土的真实性,同时在两期夯土之间发现一层有意识铺垫形成的黑色灰泥层(即第4层),分布范围不规则,大部叠压在第5层(即第一期夯土层)上。该层内包含大量碎瓦片和陶器残片,可能是为了增加两期夯土之间的摩擦力。此外,第4层下发现两个灰坑,出土较多碎片和少量动物碎骨、残铜矛、铜镞等,推测具有宗教奠基的意味。此外,通过城内普探我们发现第二期夯土遗迹下大都有水泡淤积痕迹,多灰白粘土,包含较纯净。
纪南城I·TG1剖面(西—东)
纪南城I·TG1第4层密集出土碎瓦片
调查中发现,东西向排列的松9、10,松7、8,南北向排列的松22、24三组台基之间有一条土埂相连接,经过勘探,确认二者之间有第二期夯土,平面比两边的台基略低。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几组台基二者之间有连廊。同时,根据1975年勘探图可知,南北向排列的松20、21,松62、25之间也应该有连廊。松6东侧曾经被一座东汉墓打破,现代又修了一条简易水泥路,也许松6东侧还有一个小台基与之相连。据此,东西向排列相连的有松9、10,松6、?,松7、8三组,其中松10、松8分别比松9、松7小而低。南北向排列的有松20、21,松22、24,松62、 25三组,各组南北两个台基大小基本相等。
松9~10号台基航拍
松22~24号台基航拍
第二期台基松6、7、9号南部,松12(11)、13(14)号东部有一片较低的缓坡,勘探发现有很薄的夯土堆积,缓坡地带夯土表面明显低于西部和北部,面积较大,形状均为长方形。与此同时,松12(11)、13(14)号西、北、南三面均为陡坎,松6、7号北、西面,松9号北、东面都是陡坎,显然,缓坡地带就是这几个台基的进出口,我们称之为殿前广场。松15号夯土堆积遭到严重破坏,现有台基夯土保存较薄,基本夷为平地,无法看出高低,按同理推测其东部也应有广场。
松6号台基航拍
松7号台基航拍
在宫城区东部,松31、32号北侧、松62、25号东侧发现有一片黄土堆积,开口在第2层下,叠压在淤积层上。整片堆积平面近方形,呈东北—西南方向,边长约60米,厚度为5~30厘米。由于面积巨大、地势平坦,推测可能是大型活动的聚集场所,我们将其命名为“东广场”。
在广场东北部发现一个与其方向一致的灰坑,编号纪南城I区H 29。灰坑平面近长方形,长约15米,宽约10米,深度0.5~0.9米。坑内填土可分为2层:第1层为灰白细沙土,结构疏松,深15~25厘米,厚10~45厘米,基本无包含物;第2层多为黑灰黏土,结构疏松,深40~70厘米,厚15~75厘米,夹杂大量草木灰、炭粒及少量红烧土颗粒和陶片。结合东广场,我们认为H 29可能是集会时燃烧篝火或者开展某种祭祀形成的,其下层的灰烬层是燃烧的证据,而上层的灰白沙土应是人为灭火进行的填埋。
纪南城宫城区东广场及I区H29平面位置
自2013年始,我们在开展地面勘查时,首先在宫城区东南角和西南角发现有两个拐角的水沟,两个拐角之间有一条平直的东西向水沟,很有规律性,怀疑在宫城区内有环形濠沟,通过两年多的进一步勘探,分别找到了西北、东北拐角以及北部中段、东部中段和西部中段,从而,一个长方形的完整水沟系统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正式命名为环形界沟。
环形界沟南部地表保存较为完整,向西有一条“吴家长沟”连通新桥河;东边中段、西边中段、东北角、南边中段分别被明清建筑台基外的水沟打破;西北角在明清时期掩埋地下,北边东段被压在房屋之下,无法勘探,宽度不明;东边北段在1975年勘探图中有显示,后来被掩埋。
环形界沟基本位于宫城区中心,北边距北宫墙230米,东边、西边分别距东、西宫墙135米左右。平面整体呈长方形,东北、西北角为直角,西南角为锐角,东南角为钝角。南北长565~575、东西宽463~525米,面积约27万平方米,相当于整个宫城区面积的三分之一。每段界沟宽窄不一,在7~18米之间,深约1.6米。
环形界沟东、南、西三边各有两缺口,北边有一大缺口:西边北缺口宽126、南缺口宽81米;南边西缺口宽98米,东缺口被明清台基(原松26号)外水沟打破,宽度不详;东边北缺口宽107米,南缺口宽163米;北边大缺口被现代窑厂和明清水沟破坏,现宽294米。如果北宫墙两个缺口成立并认定为宫门,那么,宫城区应该是八个宫门,环形界沟七个缺口就是与宫门对应的七个门,其中北边缺口对应北宫墙两个门。
当然,由于暴露地表的界沟常年积水,沟内勘探无法进行,加上历经2000多年造成的破坏,使得每段界沟测量数据不够精确。
2015年,我们对环形界沟南边西缺口(2015•H•TG2)进行了局部解剖,旨在找到环形界沟相互连通的涵管,但并没有发现。仅在第2层下发现上下叠压的两条南北向排水管道,残长仅50~60厘米。结合宫城区及周边区域的高程数据,我们怀疑环形界沟围绕区域内的排水是由地面顺着地势排出区外的。2016年,对环形界沟西北段(2016•H•TG4)进行解剖,证明其始用年代应与纪南城宫城区年代一致,推测为战国中期偏晚。延续使用,直至明清时期部分沟段被填埋。
关于环形界沟的成因及功能,我们推测四点:第一,宫城区内夯筑如此多的夯土台基,需要取土,既要节省运输成本和建筑时间,又不能在宫城区挖坑,于是有了界沟。第二,环形界沟最大的功能是将宫城区划分成了宫殿区和护卫区、活动广场,起到了分区的作用。第三,水沟分布在宫城区四周,其深宽都能容纳降水,利于宫城区的排水,保持地面干燥。第四,宫城区内有了一个完整的环形界沟,使得宫城区形成了一个园林式建筑群,沟内普遍种植蒲草和芦苇,也起到了绿化作用。可以说,挖建环形界沟是规划者独具匠心的设计。
纪南城宫城区环形界沟平面
纪南城宫城区环形界沟西南角
纪南城H·TG2(南—北)
夯土台基附属窑场的发现,证明楚国都城烧造建筑用瓦就地取材,省时省力,节省了运输成本,加快了建设速度。
从两期夯土台基的确认以及第一期夯土台基分布规律分析,凡是有第一期夯土的台基均有第二期。可见两期建筑的布局设计规划是相同的,推测楚纪南故城在夯筑第一期台基过程中可能突遭变故,个别已建成的建筑毁弃;第二期夯土台基建设并没有改变原有的设计规划,而是在第一期的基础上进行了加高夯筑,完成了整个城址的建设,形成了完整的格局。
环形界沟将宫城区分隔为宫殿区和护卫区。宫殿区内的台基分布有较大规律性,可以将其分为三群,分别代表各自的功能:西北部三个台基最高大,所处地势最高,可能是宗庙所在。传世文献显示楚人非常重视对神灵和祖先的祭祀,同时楚地以农业为主,楚国以农兴国,那么西北群三个台基是否分别代表祖庙、神庙和社庙?
纪南城H·TG2内出土排水管道
纪南城H·TG4(西—东)
纪南城H·TG4内环形界沟(南—北)
纪南城宫城区夯土台基功能分析
从松12、松13殿前广场朝向东边来看,楚王族是从东进入宗庙祭祀,根据周礼“左祖右社”的礼制,松13位于正中应是神庙,松12位左,为祖庙,松15列其右,就是社庙。东北部一群应为寝宫,分别是楚王、后妃及侍从的住所。位于宫殿区东南部的一群三组呈品字形分布,我们将这一群台基的性质推断为朝堂,是楚王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同时,东北群是寝宫,东南群是朝堂,正符合礼制中“前朝后寝”的格局。
纪南城东北的九店东周墓,其年代与城址相当,曾出土竹简《日书•相宅篇》,记载了楚人浓厚的方位凶吉观念,其认为东北、东南方向为吉,西北、西南方向为凶,这与我们对宫殿格局的分析基本吻合,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我们推测的可信度。“盖西北之寓,亡长子”,纪南城宫殿区西北群为宗庙,可以用祖神镇住西北的凶兆。“盖东[北]之寓,君子处之,□大□□□□爽”,宫殿区东北群适合楚王、王后居住,正好为寝宫所在地。“盖西南之寓,君子处之,幽思不出”,宫殿区西南部为一片空地,不见任何建筑台基。“盖东南之寓,日以处, 必有□出□”,宫殿区东南群为楚王处理政务之所。
这里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纪南城宫殿区台基从布局和规律性归纳后分为三群,每群又都为三组或者三个台基,显然这不是巧合,而是故意所为。但是,文献不曾有记载,也不见有学者就此类问题进行过论述,是否可以认为这与楚人某种宗教信仰有关?这种信仰应该与数字“三”有很大关系,好比古人对八和九有着某种特殊的崇拜意义一样。
既有的发现一方面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新线索,另一方面也对今后工作的开展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引导我们对相关迹象进行深入思考以求得准确把握。随着纪南城大遗址保护工作的推进,势必有更多的发现充实我们对这座楚都的研究,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闻磊为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馆员;周国平为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