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想去你心里看月光

2016-06-18 05:22段因尘
萤火 2016年6期
关键词:观潮横店

段因尘

作者驾到:哈喽eveybody,作为买过《萤火》创刊号且追随《萤火》好多年的妹坨,老段第一次上《萤火》好开森啊。这次写了个积极向上的稿子呢,关于梦想和漂泊。老段希望大家都能像故事里的阿错一样,找到自己心里的那片月光。

1

从未捡到过一分钱的阿错,竟然捡了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捧着家里最大号的汤碗狼吞虎咽地吃面,二十寸的行李箱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阿错猜测那里面连衣服都没几件,更别说基本的生活用品。

她意识到自己招了个大麻烦回来,却一点赶他走的想法也没有。

横店的夜晚远没有白天那般人潮涌动,阿错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看着窗外萧索的夜空,脑海里浮现出傍晚的情景。

收工后天色将晚,她去便利店买几包零食。门口吵吵嚷嚷地进来几个身形粗壮的中年男人,为首那人被众人簇拥着,却始终紧绷着脸,让人禁不住退避三尺。

正准备去付钱的阿错慌忙转身坐到靠窗的休息台前,匆促间,胳膊不慎撞到桌旁正弯腰掀泡面盖子的某个人,一杯热乎乎的泡面洒了那人一身。

不等那人嚷嚷,阿错飞快地捂住他的嘴,悄悄望向门口那几个人。幸好动静不算大,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男生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柔软的黑色毛衣,眼眸清澈,神采奕奕,此刻却被阿错搞得一头雾水,两只眼睛懵懵地看着阿错。

阿错尴尬地放下手,男生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不远处的那几个中年男人,转头疑惑地问她:“那边是不是宋七爷?你在躲他?”

“不是不是!”阿错要是动作稍微慢点,恐怕男生已经冲上去和宋七爷打上招呼了。

她生怕动静太大引来别人注意,忙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出便利店。

路上只有三五个刚收工的人,想来刚演完“死人”,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洗去的“血污”残妆,看上去有点狼狈。

阿错确定远离便利店后才放慢脚步,身旁的男生却被方才经过的几个群演吸引了注意。

“许观潮……你找宋七爷干吗?”阿错看了眼兴致勃勃的男生,他的脖子上挂着演员证,蓝底证件照上的少年干净清爽。

阿错疑惑,这个许观潮显然刚来横店,怎么会认识宋七爷?

“今天刚在工会委托人办了证,听说明早就能去等剧组了。”像每一个刚刚踏进横店的年轻人一样,许观潮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他们说宋七爷是这里最资深的群演。”

来到横店的这几个月,阿错见多了这样的年轻人,有的为了谋生,有的为了追星,怀揣着莫名的热情在横店摸爬滚打三两个月,无一例外,最终铩羽而归。

“他可算不上什么演员。”她努努嘴,伸手指了指街角的旅店,示意许观潮,“别找什么宋七爷了,去那里留宿,玩儿几天就回去吧。”

许观潮不为所动,他拍拍空空的口袋,脸上露出狡黠的笑,说:“我回不去!”

明明处境艰难,男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悲哀之色,他信心满满地要在横店大干一番,那模样像极了阿错记忆里的那个人。

她被他干劲十足的模样触动,竟鬼使神差地答应收留他。

每年有成百上千的年轻人涌进横店却又匆匆流散,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所以没有一个人能给她答案。阿错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或许眼前这个少年能告诉她,横店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为何在那个人心里,她会输给这片默默无语的土地?

2

狭窄的出租屋里放着房东的上下床,以前合租的姑娘早已离开横店,阿错把下铺收拾给许观潮,自己睡上铺。

夜半落雨,雨滴打在窗前的塑料棚顶上,滴答声清晰可闻。阿错睡得浅,她点开手机,已是凌晨三点多,下铺床帘里泻出微弱的光亮,间歇发出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四点半的样子,许观潮轻手轻脚地起床,他趴在阿错的床边小声告诉她:“我先去等剧组,你再睡会儿,有工就叫你。”

阿错明明没有睡着,却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点点头,又往被窝里钻了钻。直到确定许观潮出门走远,她才探出脑袋。

天还没亮,横店的早晨已经醒来。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装睡,只觉得心脏跳得很快,许观潮的气息似乎还在鼻尖。

这种被照顾的感觉真是久违了,有那么一瞬间,阿错恍惚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平静的早晨,身边有人轻声告诉她,还早呢,再睡会儿。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这种荒唐的归宿感。

她翻身下床,许观潮的枕边放着一本书,她想起凌晨的翻书声,好奇地翻看了书名。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喜剧之王》里尹天仇视若珍宝的那本书。

阿错第一次在横店看到有群演看这样专业的书,内心产生了不小的颤动。那时的她被书名吸引,从未因此怀疑过许观潮的来历。

阿错在剧组换完衣服后才看到许观潮,他跟随十来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被群头领进组,工作人员抱出乱糟糟的一堆长褂,一群人蜂拥而上,哄抢出一件也不管合不合身就赶忙套在身上,生怕手脚慢了被别人顶替。

那天跟的是一个古装剧剧组,阿错演女主宫里的丫鬟,一场戏也能对上几句台词,虽不是重要的角色,但也能跟组连戏,不用每天奔波于不同的剧组。

她永远忘不了许观潮站在人堆里看向她的眼神,明明两个人离得不远,阿错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却看不懂其中复杂的神色。

惊喜有之,诧异有之,艳羡亦有之……

来不及打招呼,阿错便被人叫去就位,她转头时看到许观潮跟随人群被拉去集体化妆。其实算不上化妆,许观潮演路边的乞丐,精心清洁过的脸上被随意抹上几层黑灰。

或许是比许观潮早来横店些许日子,抑或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缘故,阿错总忍不住满场寻找许观潮的身影。他第一天当群演,吃得了苦吗?受不受得了委屈?这里的工作人员骂起人来粗鄙难听,他能沉得住气吗?

半天心不在焉,等到午饭时间一到,阿错随意领了两份盒饭就去找许观潮。

群演们三五成群地蹲坐在墙角或是土丘上,阿错老远就看见许观潮一个人站在摄影棚外发呆。

她递过盒饭,顺着许观潮的视线看过去,对面的桌子上摊放着十来个餐盒,几个主演坐在休息椅上一边吃饭一边对戏。

“想吃那边的午餐?”阿错打趣。

许观潮似乎还没回过神,顺口接了一句:“梦想成为那样的人。”

阿错愣了愣,许观潮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片刻的尴尬很快便被一脸的坦荡取代。他看向阿错,用筷子随意戳了戳饭盒,像是玩笑又更像笃定的誓言,坦然说道:“我来横店不是为了吃盒饭。”

阿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生气,只是看到他那种“若为横店故,一切皆可抛”的模样就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她任性地夺过许观潮手里的饭盒扔进垃圾箱,赌气一样甩下一句话:“那你别吃好了!”

那是孤独的2011年,梦想两个字还没有那么鸡汤,阿错不相信这两个字,她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了所谓的梦想孤注一掷。

3

阿错虎着脸熬小米粥做晚饭,许观潮在床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你尝尝这个辣椒酱?”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小罐辣椒酱,自己只用筷子蘸了一点,就把罐子推到阿错的碗前,献宝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阿错。

阿错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欺凌良家妇女的恶霸,不禁笑出声来。

她自知白天做得有点过分,所以明明不吃辣,也盛情难却地尝了尝。辛辣的味道瞬间麻痹舌头,放佛有一把火从喉头直冲入食道,她被呛得猛烈咳嗽,丢下筷子不愿再尝,却笑着对许观潮说:“味道不错!”

“我妈妈亲手做的。”嗜辣的许观潮说这话时,眼神格外温柔。

对于漂泊在外的人而言,家和亲人是敏感的泪腺,稍一触碰就会忍不住泪崩。

阿错看着许观潮。这一年他们不到二十岁,独自流离在外,被异乡的风沙拖拽着,风驰电掣地成长。

阿错忽然产生惺惺相惜之感,对许观潮的感情又复杂了几分。

白天的僵局被一小罐辣椒酱打破,阿错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个问题,“哎,许观潮,你为什么来横店?”

回答她的是无限寂静,奔波一天的许观潮早已伏在桌角酣然入睡,明朗的眉眼此刻如春雨般平和宁静。

阿错不忍心打扰他,她想起白天在片场时的情景,许观潮演乞丐蹲在墙角,因为外貌出众太抢镜,被主演要求换演员。他二话不说抓起地上的土就抹在脸上,那时刚下过雨,泥土潮湿,他的脸上沾满污泥,狼狈到即便镜头推特写也很难辨别出他的样貌,而他早上出门前为了上镜好看特意认真做了清洁。

阿错学着许观潮的样子趴在桌上,许观潮的脸离她很近,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那个人硬朗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阿错高考落榜后就来了横店,没吃过什么苦,四十元一天的群演她只当了几天,就很幸运地被人相中当了特约。

她当然知道横漂很难出头,她来横店只是为了寻找答案——她想知道,她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会为了所谓的演员梦抛妻弃女,为了抓住一个角色,甚至连母亲临盆都没陪在身边。

母亲难产去世后,阿错见过父亲几次,他总是不苟言笑,唯独塞钱给外婆时,会偷偷看一眼阿错,眼神有一丝讨好的笑意。除此之外,即便被外婆挥舞着扫帚往外赶,他依然挺直脊背,默不作声。

许观潮明明比父亲开朗明媚得多,可不知为何,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睛时,阿错就不禁想起父亲的容貌。

那时候的她没有想到,这世间有人相似的原因,除了血缘,还有其他更宝贵的特质。

4

许观潮进入横店的第三十六天,终于说出了人生的第一句台词。

他演一个避让主演车辆不慎落水的路人甲,说了一句“救命”,就摇摇晃晃跌进了人工湖。已是隆冬,湖水寒冷彻骨,没人愿意接这场戏,只有他自告奋勇。

主演似乎不在状态,接连几次NG,许观潮一次次落水,等到导演终于喊卡时,他已经冻得嘴唇发紫。

那天剧组多发了十元红包,许观潮请阿错去路边的餐馆喝羊肉汤。结冰的头发在温暖的室内渐渐融化滴水,阿错抽出纸巾递给他,他调皮地侧过脑袋,嘴角噙着笑。

阿错无奈地笑笑,她帮许观潮擦拭头上的水珠时,墙上小小的电视机里正放着星爷的电影,阿错听声音就判断出是那部经典的《喜剧之王》。

“你最喜欢哪个片段?”阿错问。

想必和阿错一样看了很多遍,许观潮几乎没有迟疑,就笑道:“应该是尹天仇臂上起火的那一段,他说导演不喊卡,他就必须一直演下去。”

阿错怔了怔,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却的确是许观潮会说出来的答案。

正如白天他数次落水,直到导演叫停,他才哆嗦着从冰冷的湖水里钻出来,周身冒着寒气,却无半句怨言。

她记得导演当时随口说了句“辛苦了”,许观潮冻得僵紫的脸颊因为欣喜而微微颤抖。

他和这里的很多人不一样,似乎在追逐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阿错回过神来时,碗里堆满了羊肉。

许观潮知道阿错爱吃羊肉,把碗里的羊肉全夹给她,自己心满意足地喝着汤水,偶尔偷偷看一眼阿错,眼神温柔迤逦。

那是两人最捉襟见肘的一段日子,许观潮一天工作八小时只赚四十块,阿错跟组赚得多点,养活自己还行,两个人生活就显得拮据。

她看着碗里的羊肉,鼻子一阵酸楚。

她告诉许观潮,《喜剧之王》里她最爱的桥段是,尹天仇追出海边小屋,对柳飘飘说“我养你啊”。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注意到许观潮眼睛里迸发出的小小火焰,它们摇曳着,终于黯淡下去。

她看了那么多遍《喜剧之王》,竟从未想过,那时的许观潮和尹天仇有什么区别?都是籍籍无名的龙套,身无长物却不甘沉寂。他们连自己都没办法顾周全,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对喜欢的女生做出承诺?

她不知道,自己的几句话会成为日后分离的导火索。

她不是好逸恶劳,只是像柳飘飘一样渴望宁静安稳的生活,即便穷困,即便卑微,只要有人愿意庇佑她为她遮风避雨,她便不再惧怕前路险恶。

阿错把阳台的花盆里种满了朝天椒,她等着这些辣椒长成后,亲手制作许观潮喜欢的辣椒酱。

可是辣椒刚刚开花,许观潮就离开了出租屋。

5

春节将至,很多群演纷纷回家,某个武侠剧剧组忽然进入横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特约武打演员,剧组迫不得已,就委托横店小有名气的武替临时调教出几个新人。

消息一传出来,许观潮就跃跃欲试,毕竟这是从群演走向特约最好的一个机会。

已在横店磨练近三个月的许观潮在那一群群众演员里算是佼佼者,外形出众,敢做敢拼。他胸有成竹。

试戏的那天晚上,阿错自己做了水煮鱼等许观潮回来庆功,一直等到饭菜凉透,许观潮还没有回来。

她穿上大衣想要出门去找他,却在开门时,发现了坐在门口的许观潮。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低着头孤零零地坐在墙边的水泥地面上。

门口泻出的灯光让他不自觉地抬起头,阿错惊愕地看到,许观潮的脸上布满泪痕。

她见过很多种眼泪,演员入戏后滚滚滑落的泪,嚎啕大哭的孩童的泪,外婆赶走父亲后浑浊凄清的泪,他们的泪珠里宣泄着各自的情绪。

可是许观潮的眼泪让阿错慌了神。他的眼泪那么沉默,好像将无数雷霆般剧烈的悲痛均藏于肺腑之间。没有太多的情绪,阿错看到的全是疲惫。

许观潮的试戏因为失误意外失利了。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阿错俯下身去抱他,右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阿错从未觉得横店的夜晚这样凉,连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寒气逼人。

“不如直接去找宋七爷吧。”阿错迟疑道,“我帮你找他。”

一听到宋七爷的名字,许观潮的眼睛里重新迸射出希望,他没有询问阿错如何帮他,只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阿错。

阿错有片刻的恍惚,她隐约觉得,许观潮好像早就在等着她说这句话一样。

宋七爷是这里颇具口碑的武替,虽面相冰冷,但凭着扎根横店二十载的阅历,众人皆对他礼让三分。

许观潮真的成功被宋七爷选中,条件是必须搬出来住。

阿错沉默地帮许观潮收拾行李,整个过程始终如鲠在喉。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许观潮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不必那么拼,他们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争角色?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当年她的母亲爱上执着于表演的父亲,很多年后,作为女儿的她也被这样的少年打动。

她送许观潮出门,他拉着箱子,脚步轻盈地奔向新的人生方向。

她忽然觉得自己被命运狠狠戏弄了一把,咧着嘴轻笑:“许观潮,以后就别回来了。”

许观潮的脚步停滞住,错愕地转头看着阿错。

阿错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哀,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你早就知道,我是宋七爷的女儿,对不对?”

也只有做父亲的,才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和陌生少年住在同一屋檐下。

她早该怀疑,他出现在她身边没那么简单。初来乍到的他能在便利店一眼认出宋七爷,就一定也有可能知道她是宋七爷的女儿。

这些年来,她与七爷不相往来,她将他所有的好意拒之门外,即便生活再窘迫,也不会去找他。

可是现在,她为了许观潮去求了他。

她曾在许观潮身上看到了光,她以为他会是她最终要抵达的地方。可从她给宋七爷打电话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成了温水中的青蛙,贪图短暂的温暖而忘了保护自己。

6

许观潮真的再也没有回过出租屋。

年关将至,阿错出门买年货,经过便利店时,想起自己初遇许观潮的画面,忽然情不自禁地走进店中,双脚刚踏进店门,就飞快地缩了回来。

迎面走出来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许观潮和宋七爷。

她快速往外跑,却被追出来的许观潮拉住胳膊。他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期待:“阿错,一起过个年吧。”

她本能地想点头,却在看到身后逐渐靠近的宋七爷时,毫不留情地摇头说道:“你和他过年好了。”

这段时间虽然没有见面,但她听了不少关于许观潮的消息。

听说他颇受宋七爷赏识,不仅得到七爷手把手真传,还跟着七爷进了不少剧组,在很多导演眼前走过场。

阿错甩开许观潮的手。她不忍看他独自一人摸爬滚打,是她亲手把许观潮推到父亲的阵营,可当她看到许观潮跟在父亲身后来去匆匆时,还是难免觉得悲凉。

阿错不知道,起初许观潮真的打算通过她去接近宋七爷,不是为了出风头争名利,而是为了了解一个当了二十年群演的人的生存状态。从在便利店看到躲闪的她时,他就怀疑过她和宋七爷的关系。只是到了后来,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他连这个目的都忘了。

我不努力点怎么养你?这句话许观潮一直没有说出口。他初来横店时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学生,日子窘迫到连遮雨的屋檐都找不到。那些艰难日子里,是她陪他度过的。他那时便暗暗发誓,往后的盛衰荣辱,他只想与她分享。

阳台上的朝天椒已经长出小小的果实,阿错伸手摘了一个还没成熟的小绿椒放在嘴里,苦涩侵占舌尖,呛得她泪流满面。

吃不了辣的人可能因为一时新鲜去尝一次辣椒,可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没办法接受。试了一次发现不适合自己的食物可以当即放下,喜欢上一个不合适的人却不行。

阿错叹息,什么时候要是能像放下一双筷子一样洒脱地把一个人放下,该有多好。

只是没等到阿错说放弃,许观潮就出事了。

7

那个筹备已久的武侠剧开拍,阿错在剧组演某个门派的小师妹,每天只需要穿着戏服,提着剑,跟在大师姐身后走走场。

许观潮演全真七子中的一个,素色长袍,剑眉星目,抢眼程度不亚于部分主要角色,可是导演似乎特别忙,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惹人注目的新人。

那天的那场戏恰好三人都在场,武替宋七爷代替主演与全真七子过招。起初进展颇为顺利,可很快就出了麻烦。

许观潮像是为了出风头似的,脱离了原先的动作设计,步步紧逼,明晃晃的长剑眼看着就要戳进宋七爷的胸膛。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

千钧一发之际,明知那把剑只是道具,阿错还是本能地冲过来抓住剑身,毫不犹豫地挡在宋七爷面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现场众人皆以为许观潮也是急功近利,为了被导演注意,铤而走险,让自己的师傅难堪。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导演的反应。

导演愤怒地咒骂几句,脸上的怒火一览无余。

在一片唏嘘声中,许观潮平静地被工作人员带出录影棚,脸上无半分懊悔的神色。

阿错想起初识的那个凌晨,许观潮开着台灯读《演员的自我修养》,隐约的翻书声犹在耳畔。她知道许观潮非池中之物,知道他不甘于当下,可是她始终不相信,许观潮会为了微小的名利违背自己的追求。

她转头看着宋七爷,破天荒地想要向父亲求助。

“他会不会被换掉?”阿错像个无助的孩子,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

“那孩子的用心你还不懂吗?”宋七爷的声音微微颤抖。

阿错微怔,她看着自己抓住父亲的手,泪如雨下。

《倚天屠龙记》里,纪晓芙把自己的女儿取名杨不悔,是想告诉所有人,她不后悔和杨逍在一起。

阿错之所以叫宋一错,却是外婆为了告诉宋七爷,这一切都是一场错,她们永远不会原谅他。

这些年来她有意识地维持着与父亲之间的僵局,人为地将父亲的好意拒之门外。她知道自己能成为特约全靠父亲的人脉,她却不愿领情而处处躲着他。连她自己都以为,她恨宋七爷。

若不是许观潮的出格之举,他们父女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说话,她怎么能知道自己那么在乎父亲,他们父女怎么能冰释前嫌?

阿错知道这次的角色对许观潮而言有多重要。这世界怀才不遇的人比比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到成功遇到机会,而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不知道又要等上多少年。

她找遍了横店的大街小巷,处处都没有许观潮的踪影。她忽然很害怕,怕他一声不响地离开,像个出师未捷的战士,孤独败北。

阿错没想到自己会在出租屋门前找到许观潮。他坐在那只二十寸的小箱子上,看到阿错时,露出明媚的笑,好像方才犯错受委屈的不是他,孩子气地问阿错:“我能回来吗?”

阿错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视线。

兜兜转转那么久,他们好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只是阿错知道,一切都变了。

8

再回出租屋的许观潮像变了个人,进组后不再一门心思想要上镜露脸,一有机会就过来看看阿错。收工后也不满场找活儿干,而是耐心地陪着阿错做晚餐。

阿错以为上次那件事的阴影还留在许观潮心里,她想着多些时日或许能够淡忘,对于许观潮的异样便刻意不去询问。

晚饭时阿错做了很多菜,她想打电话给宋七爷过来一起吃饭,却被许观潮拦住。

冰箱里没有啤酒,他开了两罐可乐,与阿错碰了杯。

“我要是走了,你会不会陪我一起走?”整晚都异常沉默的许观潮忽然吐出几个字。

“你能去哪里?”阿错还没有嗅到离别的味道,她学着初遇时的情景,拍着空空的衣袋,玩笑道。

当许观潮把那本书郑重地交给阿错时,阿错终于感到一丝不安。她在许观潮的示意下打开封面,扉页上的那几个字让她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如果当初发现这本书时,她稍微翻动一下,就会知道许观潮的来历。扉页上戳着国内知名影视学院的章,那是学校导师赠给他的书。

和她不一样,他是科班出身的名校学生,为了了解演员的生存状态,在导师的鼓励下来横店体验学习。

他来横店快半年了,该看的该学的都经历过了,现在他要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去。

“要去多久,还会回来吗?”阿错乱了阵脚。

“我不知道……”许观潮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错,我还没有毕业,我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演员,我的梦想还没实现,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

“你只有你的梦想……”阿错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嘤嘤哭泣。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她不该收留他,不该喜欢他,更不该想要陪着他。她以为他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却原来他只是达达的马蹄,是她生命里惊鸿一瞥的美丽错误。

她才不会跟他走!

他和她的父亲一样,是可以为梦想全力燃烧的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不会为她停在某个幽暗的角落,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些炽热的理想与追求,她是挤不进去了。

她终于明白,有着神秘吸引力的不是横店的这片土地,而是人们心中某个神圣而坚定的地方。

9

2014年,许观潮离开横店的第三年,演员张晋凭借《一代宗师》获得金马奖最佳男配角,他的太太蔡少芬在台下捂着嘴流出幸福的泪。

这一幕被人做成动图放在网上,阿错握着手机一遍遍回看,眼眶盈着泪。

这一年,阿错随着剧组来到许观潮当年读书的城市拍摄,虽然这里已经没有许观潮。

城市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街头,无数年轻人步履匆匆,他们的面容或疲惫或焦虑,但谁也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阿错想起2012年的横店,她想起横店颓圮的街道和昏黄的灯光,想起低矮的出租屋和工会门口落魄的年轻人,她忽然明白了当年的许观潮。

阿错苦笑,那时的她没有安全感,囿于小小的横店不愿跟随许观潮进入更广阔的世界。那时的她以为他自私自利,她以为是他辜负了他们所谓的爱情。

事实不过是,她坐在井底,以为自己看到的一小块天空,就是一整个世界。

是她不懂许观潮。

阿错抬头看着这座城市浩渺的天空,她忽然很想知道现在的许观潮在哪里。

他成了真正的演员?还是继续深造学习?抑或是走到了幕后?

无论如何,阿错相信,现在的许观潮一定还在做着自己认定的事情,他的马蹄也一定迈上了更宽广的道路。

剧组的同事叫阿错就位,她放下手机,用力擦干泪痕,又借来粉扑补妆。

阿错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从今天起,她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人类的幸福和欢乐在于奋斗,而最有价值的是为理想而奋斗。

几千年前的苏格拉底已经参悟这个道理,阿错懊悔,为什么自己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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