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航·黑洞

2016-06-17 10:06王晶晶
东西南北 2016年11期
关键词:马航家属

王晶晶

2016年年中,如果没有进一步消息,负责搜救马航MH370的澳大利亚联合机构将停止在南印度洋12万平方公里的搜救工作。已经两年了,对马航事件的中国家属来说,这架找不到的飞机就像千古之谜,他们的生活也被卷入一个黑洞,没有起点,看不到终点。他们只坚信一个逻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喘不上气

距离首都机场越来越近,徐京红女士的胸口开始发闷,两年来,这种感觉间接影响了她的睡眠、情绪和食欲。她的体重减轻了20多斤,下巴越来越尖,裤子挂在腿上直晃荡。“又瘦了……”刚进门坐下,一个穿蓝色外套的阿姨跟她打招呼,徐京红淡淡笑了一下,脸上的皮肤绷得更紧了,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会议室来了50多位家属,这是2016年3月18日,MH370失踪的第740天,徐京红的母亲在那架消失的飞机上。

自事故发生后,最初,每周一、三、五,这架航班上的154名中国乘客的家属们都会从北京,乃至全国各地聚集到位于北京顺义空港物流中心的一座灰色办公楼里,与马航工作人员对质、争吵、哭喊。一年以后,2015年4月,马航关闭了MH370航班家庭沟通与支持中心,经家属抗议后改为每月两次的见面会。

10点15分,见面会开始。马航代表Fuwa(音译)先生告诉大家,由于没有更多更新的消息发布,经过马来西亚政府和中国政府同意,每月两次的家属见面会之后减少为一次。

“你以为我们每个月来两次想见你?”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拿起麦克风,“你把人放回来,不见你、不要钱、不诉讼都行!”“对!要的就是人!”家属们附和。大爷说着说着,突然伏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儿子一家三口都在飞机上。

徐京红很少参与这些争执。45岁的她曾经留学日本,受过高等教育,知道这种场合不可能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一进这里面就把我憋得喘不上气”,对着手机屏幕,她长叹一口气。但见面会她还是一次都没落下,她认为,至少这样可以让MH370慢一点消失在公众视线中。

飞机出事之前,徐京红是那种任劳任怨、特别温婉的人,出事之后,家属们聚在丽都酒店,她也只是每天坐在小角落里默默地哭泣。2014年3月24日,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在电视大屏幕上宣布MH370终结于南印度洋,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扔了包,踹翻椅子,冲到人群前面要打马航的人,谁也拽不住。之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医生诊断她属于抑郁状态。

2014年3月8日后,家属们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微信群,子女群、配偶群、父母群、联系群、互助群、家属媒体交流群……刚开始那段时间,一到晚上新信息不停地从手机屏幕上跳出来,家属们几乎都失眠,大家在群里说说话,分享新闻、小道消息,互相打气。

徐京红管理着两个微信群,情绪不好时,她会像小女孩那样把微信群一个一个退掉,想出来喘口气,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希望和愤怒共同寄生在这些家属身上,吸吮着他们的生命力。尽管马来西亚民航局已于事发10个多月后的2015年1月29日宣布航班失事,并推定机上所有239名乘客和机组人员遇难。但一些家属坚信亲人仍然在世,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找到飞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位母亲手持一张自己儿子及其妻儿的合照。儿子和儿媳均在MH370航班。

快乐是一种背叛

3月18日这天,会议室里的讨论陷入了僵局,坐在台上的马航代表面无表情地沉默着,接近中午,家属们决定先去吃饭。徐京红和另一位家属程利平一起出门坐车。程利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里面是四张胡歌签名的电视剧《琅琊榜》剧照,她让徐京红挑一张。徐京红看上去很开心,选了一张放在车窗挡风玻璃前。

程利平戴着两枚金色耳钉,头发染成粉红色,涂着玫红色的指甲油,手背上有几处褐色的疤痕,那是不久前去寺庙上香,香灰掉下来烫的。她是剧组的造型师,丈夫鞠坤曾是圈里有名的武术指导。他们当时一起在吉隆坡工作,丈夫提前回北京,坐上了那架飞机。因为悲痛,她最近刚刚开始复工,去横店和广西待了一段时间。这次回家后,她摘掉一直挂在卧室里的婚纱照,连同衣柜里丈夫的衣服一起,放进仓库里。

“我必须不能倒下。我必须得把我们俩的孩子好好地养大。我不想让他们因为爸爸不在身边,生活质量降得太低。我一直在努力着,我想尽量靠我的能力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她拼命给自己打气。但当她一个人开车送孩子去医院时,手机突然下载不了软件时,淘宝密码想不起来时,还是会瞬间崩溃。过去,她事事依赖丈夫,什么都不用操心,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只能蹲在地上无助地哭。

她时常出现幻觉,丈夫站在门口敲门,回来看她了。梦里,他全身赤裸,脸色惨白,哭着对她说:“媳妇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多爱你吗?”“我知道,你答应我,你一定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他哭着点了点头。

程利平眼圈红了,她用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我戴点首饰,其实还是在掩饰自己的一些东西,假装坚强,真的,内心的东西想掩饰。”她轻轻地说,“其实我走到哪儿都一样,我真的现在看到天都是灰的。”

对于这些家属来说,快乐和体面似乎都已经成为奢侈品。有人看到程利平在微博上发的近照,说起风凉话,“他说为什么你还会涂指甲呢……我说难道现在我去死吗?他们说话有时候很难听,然后说你赶紧拿钱走人吧,你赶紧再找个老公嫁了吧。”

“你吃不对,不吃不对,哭不对,笑不对,”配偶群47岁的白拴富叹了口气,“不管你怎么想亲人,方法是不同的,你可以去哭,也可以去闹,只要你想就行了,不同的方式想,没有问题啊。”

快乐有时甚至被看作一种背叛。有的家属出去旅游没去空港开会,马上就有人在背后议论,“还能上三亚去玩儿去,都不上马航这儿追人”。一位年轻人告诉心理医生,他不允许自己快乐,他怕自己一旦放松,回到正常生活中,就会忘掉这份痛苦和愤怒,失去坚持下去的动力。

3月6日,马航370航班客机乘员亲友在吉隆坡参加客机失踪两周年纪念活动。

全球追踪

午饭过后,姜辉先生来了,他的出现让会议室安静下来,大家转向他坐着,有人还拿出笔记录他说的话。姜辉被家属亲切地称为“辉哥”,他44岁,比很多人年龄都小,他的母亲在那趟航班上。丽都时期的沟通会,他有理有力有节的发言,获得了大部分家属的信任。

几天前,姜辉刚从马来西亚回来,他代表中国家属,参加了全球性的MH370两周年纪念活动。那次活动中,他遇到最近在莫桑比克海岸发现疑似MH370残骸的58岁美国律师吉布森,过去两年里,这个“着迷于各种未解之谜”的律师一直自费搜寻MH370。2016年2月,他去东非雇了一艘船,在一个几乎寸草不生的小岛上发现一块长约一米的玻璃纤维复合板,上面印有“严禁踩踏”几个字,这块残片被怀疑来自飞机的水平尾翼,目前已被送往澳大利亚调查。

姜辉属于家属中的“理性派”。去年10月,姜辉、白拴富和另一名会法语的家属自费去发现MH370残骸的法属留尼汪岛。留尼汪岛距离莫桑比克海岸2100公里,海浪汹涌,经常有鲨鱼出没。2015年7月29日,负责海滩清理工作的乔尼·贝格发现了一块被贝壳附着着的金属碎片,经过鉴定确认属于MH370,这是飞机失踪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发现与它有关的实物。

但姜辉他们依然不愿意相信这块残片属于MH370。当地华人商会会长说,如果家属需要在海边进行一些点火纪念仪式,他已经跟市长和旅游局打好招呼,可以破例批准。姜辉表示感谢,但“我们不会去做这个事情,因为我们的想法和你们可能还是不一样,你们是局外人,可能你们都认为人不在了,但对我们来说,1月29号是法律状态上推定人员死亡,我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还婉拒了当地政府要在发现残骸的地方建立纪念馆的提议。

接近两周年的时候,疑似MH370的碎片突然不断地浮出水面。一名南非少年称在莫桑比克海岸发现了一块一米长的金属片,上面印着“676EB”字样,距离吉布森发现残片的地方只有300公里,这块残片也已经运往澳大利亚鉴定。乔尼最近又在留尼汪岛发现了第二块残片,但马来西亚与法国政府讨论后认为它不太可能属于MH370。

如今,三艘舰艇利用声呐和水下技术,仍然在昼夜搜索着6公里深的海底区域,试图找到MH370的踪迹。

MH370一名乘客家属手举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的照片,上面写着“请将我的丈夫带回来”。

没有起点,看不到终点

马航为家属提供的心理咨询服务在今年3月8日结束了。姜辉很不满,大多数家属事发后都出现了抑郁状态,至今没有好转。在见面会上,他问家属,谁申请过心理服务,10多个人举手,但他们都还没有轮到,服务就已经结束。姜辉质问马航代表,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

刘金鹏是马航聘请的心理咨询师之一,从某种程度上,她能够理解家属,“对于个体来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未完成事件。”很多家庭都是独生子女,有的家庭,第二代、第三代都在飞机上,加之社交媒体上各种消息不断刺激他们,“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哀伤反应,其中夹杂了很多愤怒,委屈,甚至仇恨。”

尹璞是2014年3月8日之后最早到达丽都的那批心理咨询师,他经历过非典、汶川地震、韩亚空难等大大小小灾难,但还是觉得针对马航家属的心理辅导太特别了,“一个再大的坏事,只要肯定下来,所有人的情绪都到痛不欲生的最低点,都好办,因为我们有一个恢复的起点了,咱们从这个最低的点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起点的话,你往哪儿去,你往任何方向去的话,它明天都可以回到那个地方,甚至到更低的地方,始终像过山车一样,一会儿有点希望,一会儿又绝望,一上一下每天好几个回合,你做任何东西都是无用功。”

差不多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尹璞接触的20多个家庭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些家庭是在一周年这个带有仪式感的时刻决定接受现实。

就像一个不断将人卷入的无尽黑洞,尹璞的一位同行朋友也出现了创伤应激障碍(PTSD)反应,他怕坐飞机,会梦到飞机栽进大海的情景。

2016年3月8日同样是家属提出民事诉讼的最后期限。在此之前,已经有超过40位乘客家属与马航签署了和解协议,领取252万元人民币赔偿,放弃后续法律赔偿责任追究。36位乘客家属在北京铁路法院对马航提请起诉,另外一些家属则选择在马来西亚以及波音公司所在地美国立案。

律师吴晨代理了15位家属的诉讼,姜辉、徐京红都在其中。3月3日,吴晨去北京铁路法院办理立案手续。

MH370属于涉外案件,没有审理时限,什么时候能够看到结果,没人能够预计。一位家属本来委托了吴晨代理诉讼,最后时刻还是放弃,他年纪大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结果出来的那一天。在吴晨的办公室里,老人有些愧疚地说:“我真的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决定和解了。”“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是一个特别好的事情,不是说你要多少钱,重要的是你放下了一件事,这个事情是你们无法承受的。”吴晨跟他说。

姜辉几乎每天都在去往外交部、民航局、司法局、信访办、交通部、参加马航会议的路上。或许因为过多精力都投入到马航事件中,去年,公司将他辞退。这位被家属视为领袖式的人如今正为每月高昂的房贷发愁,他同样幻听,失眠,没有食欲,被医生诊断为PTSD(创伤应激障碍)。

截至今年3月,南印度洋12万平方公里搜索区中的9万平方公里已经完成,但是只发现了两艘古代沉船。

对于与MH370有关的许多事情来说,两年已经是一种终结。根据负责搜寻MH370的澳大利亚联合机构协调中心预计,2016年年中,他们将完成12万平方公里的海域搜索,如果那时依然不能确定飞机位置,并且没有更进一步消息,不会再继续扩大搜索范围,也不会对已搜索完的区域进行二次搜索。“如果搜索停止,真的就变成千古之谜了。”姜辉不无担忧地说,但对这些家属来说这不是终结,今天和昨天的区别只不过是等待的时间又多了一天而已。

(程义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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