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
【那一刻她艳若桃花】
十多年前,我遇见了西彩霞,那时候我们还在念高一。跟她交谈前,我已经知道她这个人,大家提起她都哧哧发笑。
“那个总是欠学费的”,班上同学都这么形容她。
第一次与她交谈是在高一的圣诞集体舞会上,大家跟疯了一样拉着手乱蹦乱跳,我夹杂其中,头晕目眩,混乱中,我抓到了西彩霞的手,我们跳了一夜的舞,舞步零散,乱七八糟,她抓得我胳膊生疼。
那晚,我俩跟认识了很多年一样,说了一整夜悄悄话,喝了一整夜的红酒,最后双双睡倒在舞会的豪华沙发上。很多年后,我偶尔会恍惚地想起与西彩霞的“缘起”,这未尝不是命运的一种安排,我们是那样不同的两个人。
我安分守己,上课下课,宿舍教室,内向到单调无聊,她却是嬉皮笑脸,上课铃刚响起便蒙头大睡,会跟老师顶嘴,我们彼此瞧不上对方的作为,她嘲讽功力了得:“数学晚自习抄抄汪国真的诗歌,哟,尖子生也会做这事。”
我则习惯沉默表示不屑,然而如此持续几次冷战后,我们往往都能再次和好。
我想,这大概是我与她都寂寞,学生时代,我们都是太普通的女生。
记忆里整个高中时代吵架最厉害的一次是她带着我去她家,穿过一条暗无天日的狭窄小巷,进到一个破落院门内,院里拉了很多废旧的电线,上面晒着破旧的短裤长衣,迎面撞上一位刻薄的妇人,张嘴冲着西彩霞一顿大骂。我缩在西彩霞的背后,唯唯诺诺,西彩霞轻声道:“妈,我有朋友在呢。”她妈怪声怪气道:“还有人跟你交朋友呢?”西彩霞不出声了,一双暗淡的眼睛盯着地面发呆。
回学校的途中,我同情心膨胀,拉着她的衣角,依依道:“你往后月假都到我家去住吧。”她盯着我,又是那种冷笑的表情:“怎么?特别有优越感?知道你家里富裕,爸妈爱你。”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因为好心未得到好回报,还是被她切中心事,难堪至极,咬咬牙,转头跑开了,暗暗发誓一辈子不与她有任何联系。
但几日后的圣诞节这个誓言便破了,我胃病发作,趴在课桌上直冒冷汗,西彩霞连搂带抱强行把我拖到医务室打点滴。西彩霞坐在病床边的小椅子上,冬日薄薄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到她的脸上,那一刻她艳若桃花,西彩霞竟是这般美的,我心里暗暗吃惊。
“你看什么?”发现我盯着她看,她挑了挑眉毛。
“我想听你唱歌。”
“噢,那就唱一首吧。”
“像寂寞圣诞,雪花路上弥漫,大地上我这里最黯淡,心中纵是有所盼,严寒没有减,风很冷我的手已渐蓝……”唱着唱着,她忽然停下来了,眼泪滴在衣服上,声音很轻很细:“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有一种悲凄感,第一次见了,就觉得是写给我的。”我默然悲恸,伸手去拖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开。
【高中时代我只有她】
高中毕业,我考了本省的大学,离家很近,西彩霞理所当然地没念大学,她看起来毫不在乎,大手一挥:“我妈没钱给我念,何况念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也只是在大学里多玩四年而已,我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
她说到做到,她便在我大学附近的洗发店找了个洗发的活儿。大学生活是极无聊的,常常上完课,我便到西彩霞干活的店里坐着。店里的顾客三教九流,西彩霞的荤段子也学得颇有成绩,有次带着班上同学过去她店里洗头,她也不加克制,我因难堪而埋怨,她又是那副嘲讽的含笑模样:“读大学的人终究跟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高中生不一样,行了,我知道了。”
我忍无可忍,终于回击:“对呀,人还是要多读些书,‘无知没什么可稀罕的,读了大学跟不读到底是两样的。”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次冷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找她,她也没来宿舍找我,某个周末晚上,我在灯火通明的宿舍里,听着宿舍室友讲她们的高中时代,讲到眉飞色舞,我忽然想念西彩霞,高中时代我只有她。
踏着浓浓的月色,我跑到洗发店里。
呵,西彩霞在,他也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俊秋,眼前分明陌生客,心里却似旧时友。规矩单调胆怯如我,一旦狂热起来,便爆发出了十二分的力气。阳春三月,我们三人结伴同行去放风筝,我绞尽脑汁地说着好玩的话儿纠缠着陈俊秋,他热爱历史,崇拜巴顿将军,喜欢罗纳尔多,我们俩越聊越兴奋,终于成功地把西彩霞甩在身后。
陈俊秋走后,西彩霞冷笑连连,我沉默却坚决地应付她的冷笑。
我与西彩霞终于“反目”。
跟陈俊秋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冒着风雪去看了烟花,他忽然感慨,我开始想念一个人。他说,寂寞圣诞,雪花路上弥漫,大地上这里最黯淡。他没有说那个人是谁,但他不知道我多么熟悉这首歌。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开了又散,散了又开,隔着人山人海,我看着雪天里陈俊秋的样子,想,如果西彩霞跟我一般主动,他选择的人也许是她了。
【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跟陈俊秋分手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毕竟,为爱做功课的人永远是我。他离开我的那天,天上飘着很大的雪,我给他打电话,拨通了他摁掉,我再打,再打,反反复复再打,最后他不胜其扰,关机了。
在手机已经快没电的时候,我拨了西彩霞的电话,迟疑而绝望。她风驰电掣般赶到。
我们逛街,漫无目的,在商场见到一只大浣熊玩具,曾经,陈俊秋送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给我,我跟撒泼的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众目睽睽下,西彩霞很尴尬:“你做什么?”我还在大哭:“你看我现在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往后再也没有人要我了。”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她蹲下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天夜里,回到西彩霞租的小房子里,我呆呆地坐着,她做了条红烧鱼,炒了个青菜,开了瓶红酒。我拎着筷子,试了好几次去夹菜,最终搁在桌面上,眼眶通红。她自顾自喝酒,说:“你难过还有人陪着你哩,去年这个时候,我难过,谁陪着我?”
“对不起。”
“你就该道歉。”
这个夜里,她指责我打心眼儿里其实瞧不上她,瞧不上她家里穷,没念大学,无知,依仗着我读了那么几本书去抢她喜欢的人,我质问她为什么总是嘲讽我,一张笑脸,底下全是挖苦,我受不了。我俩来来回回地互相攻击,最后,我抽抽噎噎地说:“西彩霞,没想到这些年,我在你眼里一直这么面目狰狞。”
她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你不是也把我说得跟妖魔鬼怪一样?”
…… ……
时光匆匆,大学毕业,工作3年、5年,日历就这么一页页不歇气地拼命往后翻,她见证我逐渐开朗明亮,我陪伴她相亲一次、两次、十次。
西彩霞30岁的圣诞节,我们跟多年前一样喝了很多红酒,餐厅的灯火也跟多年前的舞会上一样丰盛辉煌。
“过来,唱歌,喏喏,像寂寞圣诞,雪路上花弥漫,来。”
“不,我要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别流泪伤心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我们终于学会了抵挡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