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大叔先前是有过老婆的,大约在抗战逃难期间,被饥饿所迫才将怀孕的妻子典给别人,这本是情有可原的———与其全家人都饿死,倒不如各奔东西的好,再说当时也有典妻卖子的风俗———只是此后芒种大叔的生活每况愈下,更无能力赎回妻儿而已。
打那起,芒种大叔便被人们讥笑为好吃懒做之徒,更有流言说他拿老婆换来两个半大饼,芒种大叔讷于言不善分辩,加之典妻又是事实,于是一来二去谣传成了真实。自此,芒种大叔走到哪都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好吃懒做!“芒种”这个词也成了懒惰的代称,谁要是懒惰,谁就被邻里乡亲称为“芒种”。
芒种大叔被人叫着骂着指着讥笑着,慢慢地便有点神志不清了,神志不清之后,他反而能说会道起来,当然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骂娘话。据说在五十年代后期人民公社兴修水利工程时,芒种大叔犹如一个高音喇叭,骂娘话响彻整个工地,音量之高、音色之纯、口才之好令工地播音员也自愧不如。又据说“文革”时期,人们都缄了口,唯独芒种大叔“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就造反”,上至江青林彪下至大队干部,没有不被他骂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曾有红卫兵小将以谩骂中央领导为名扣他反革命帽子,岂料他浑然不觉,嬉笑怒骂如常,三餐饭量依旧,红卫兵们只好不了了之。
这些都是听说来的,其真实程度不得而知,但据我懂事后对芒种大叔的了解,却认为大抵还是可信的。
我的记忆中,芒种大叔是不傻的,我甚至认为芒种大叔的“傻”(有人说他傻)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假装出来的,这么说当然有我的理由,芒种大叔骂人的水平便是极好的明证。对他骂人的艺术性,我居然有点佩服,村里村外无论谁家置办红白喜事,一定要请芒种大叔为座上宾,他酒足饭饱之后便与你相安无事,甚至于心里一高兴,嘴角一抹,顺口溜出一堆恭维话,简直要让主人家“受宠若惊”。否则,他会站在离东家不远之处指桑骂槐,声势吓人,骂得东家坐立不安,最终不得不请他老人家息怒。他骂人最富艺术性的一次是在那一年的鬼节,从不祭祖的芒种大叔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忽然摆起三牲畜礼,体体面面地祭起祖宗鬼神来,此事惊动了村里所有的人,大家纷纷赶来看稀奇,连年近九旬的二太奶奶也在玄孙的搀扶下来看热闹。只见芒种大叔旁若无人地庄重严肃地点上三根香,神圣肃穆地对天三跪朝地九拜,然后煞有介事地嘱咐:“请公社书记××大队支书××……快来,小民芒种已备好三牲畜礼祭请你们了,你们快吃吧,吃饱以后再不要忘了给我发放救济钱粮了!”自那以后,地方上的干部再也不敢拖欠扣发芒种大叔的救济钱物了。
我说芒种大叔装傻的另一个理由体现在他的“自私”上,吃大锅饭那阵儿,芒种大叔与众人一样,干活时能躲就躲,可懒则懒,他还比别人多点花样,总能找到理由让生产队长准他的假。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芒种大叔分到四分两厘田,分田时就表现了他的精明,他装疯卖傻说年老要上好水田,还借来诸多理论让村干部量田时大大打了折扣,所以他的四分两厘田起码抵得上别人家的八分。打那,芒种大叔就牛一样一天到晚忙活在四头地尾,全村数他的产量高,那时,他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好的。
骂娘归骂娘,自私归自私,芒种大叔的本质却是善良的。我的记忆中,他从未与人打过架,甚至连整天随于其后取笑他“懒虫芒种”的小孩子都不曾打过一下,哪怕是轻轻的一下,他只是虚张声势、有风无雨地吓唬一下孩子们,有时甚至还给孩子们讲个故事,并给每人一两枚硬币,说:“读书的买支铅笔,没上学的买葫芦糖吃!”在众多孩子当中,我是唯一不取笑芒种大叔的,所以,我所得到的硬币也总比其他孩子多。渐渐地,我们长大了,再不会跟着芒种大叔后面瞎起哄了,但是又有更小一辈的细伢仔跟在更苍老背更驼的芒种大叔身后,并且这时候,芒种大叔的几个硬币已失去了诱惑作用,于是芒种大叔也就越来越暴躁了起来,村里大人们也由此更讨厌老得叮咚(糊涂)的芒种大叔了,加上年岁一大,声嘶力竭,芒种大叔骂人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和气势,自然地也就吓不到几个人了,新的村干部也常有意无意地忘了给芒种大叔发放救济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芒种大叔才撑起拐杖挨家挨户讨饭去的。
我听说芒种大叔要饭的事是在大学期间,有位老乡发布新闻一般:“喂!知道吗?芒种加入丐帮了!”我起初并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继而是将信将疑,后来是亲眼目睹了芒种大叔的惨状后,方才慨叹起世事的沧桑来。
芒种大叔的生机像敝屣一样被抛掷了,76岁的芒种大叔将人生路挖了个大大的坑,拖着一个残破不堪的躯体,在人生的最后一程连滚带爬跌得遍体鳞伤。我不知芒种大叔的悲剧源于什么,但对他的遭遇,我却是心意难平。
不久前,听说芒种大叔去世了,不知为什么,我竟长长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