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草原

2016-06-17 19:24余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牧民羊群大队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一旦离去难免产生种种难割难舍之情。如果说,这眷恋之情,在初初离别的日子里,就像是漫天飞舞的柳絮,随风飘荡无处不在,令人生出多少缠绵悱恻,终日排解不开;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满怀的乡情,也就聚拢了,浓缩了,恰如收进坛子的酒,虽不到处流淌,其味道却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愈发醇厚、浓烈。然而我却受不住那时时透瓶而出的香气的诱惑,终于忍不住,在我离开草原五年之后,把我时时萦绕心头的、回草原去看看的念头变成了行动。

一晃,我离开草原已经五年了。

1966年,我在北京第六十六中学读高一。是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里停课了。闹到第二年,即1967年,我实在厌倦了校园里的无休止的争斗,于是,与一批中学生串联在一起,在1967年11月16日,下乡到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插队落户。1977年,我在草原生活了整整十年后,又回到了北京。从这时算起,到今年我离开草原已经五年了。

在这离别草原的日子里,我像怀念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深深地怀念着她———美丽的锡林郭勒草原,我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从18岁到28岁,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宝贵、最瑰丽的青春时光。在那里,我骑了十年马、放了十年羊、穿了十年蒙古袍、住了十年蒙古包。

在那里,我不但学会而且习惯了喝奶茶、吃牛羊肉、唱蒙古歌、说蒙古语。以至于,我刚刚因病转回北京,到街道办事处知青办去报到时,那个管登记的马大姐一边询问我的情况,一边做记录。当问到我复杂一点的问题时,我总要想一想:这句话用汉语陈述该怎么表达。那位马大姐抬起头看看我:“你不至于吧,到草原生活了十年后,连汉语都不会说了。”说来令人不信,但一点不矫情,这是真的。

在那里,我付出了劳动、付出了艰辛、付出了我青春的汗水、血水和泪水,学会了草原上一年四季的全套的牧业活计。

在那里,我收获了劳动的成果,收获了欢笑,收获了幸福,收获了爱情的甜蜜,收获了一个民族,一个有着辉煌的历史、灿烂的文化的蒙古民族对我的全部赤诚之情。

基于此,我刚刚回到北京的头几天,半夜里只要听到外面刮风下雨,我马上就会坐起来,穿衣下地,妈妈问我:“怎么了?”我说:“看看羊去。”

基于此,我在北京骑自行车,为了加速,往往要情不自禁地用双腿夹车,还要扬手抽自行车的后座子。

也是基于此,在我离开草原的这些日子里,只要我遇到一个与草原生活相近似的场景,嗅到一种在草原上曾经熟悉的气息,听到一曲有关草原的熟悉的旋律,就会激起我深切的、久久不能平息的思念之情。

终于,在今年的夏天,我不顾老母亲的反对:“你插队十年还没插够,还要回到那个鬼地方!”其实,妈妈的反对是有她的亲身感受的。因为,过去每次我从草原回北京探亲,一进家门就让妈妈强迫着马上洗澡、换衣裳,把我换下来的衣裳拿到阳台上去晾晒,再用开水烫、煮,用以消灭那到处乱爬的虱子、虮子。我也顾不上女儿刚刚两岁,不愿让我离开而可怜巴巴的望着我的眼神,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返回草原的路程。

第一天

早上八点五十,我从北京站上火车,前往张家口,锡林郭勒草原上没有火车,我要去草原,只有一站一站地走。火车只能到达张家口,再往北,往草原深处走,就只能换乘汽车。

火车上人不多,都有座位,我临窗而坐。从打开的车窗向外望去,车旁的景物一闪而过,扑面而来的是炽热干燥的风。我心里有期待,也有些忐忑。期待是不言而喻的,期待着与草原上乡亲们的重逢。让我忐忑不安的是,这次我一个人回草原,没有邀请任何一个伙伴同行。过去,我们往返于北京—草原时,总要约上三两个人一起走,因为这一路上由于交通不便,总会遇到一些艰难,甚至是险情。同行的人多一点,会互相有个照应。我没有邀请其他知青,因为大家刚刚回到北京,正是找工作、上学、成家、生孩子等忙乱的时候,估计别人也不会像我这样有这个闲心往草原上跑。像我这样,一个人走上六七天才能到草原,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还真不好说。正胡思乱想时,“同志,喝水吗?”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碰了碰我,用手一指车厢过道里正在给旅客倒开水的乘务员。我说:“谢谢,不喝。”顺便正眼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像是个学生。一问,她恰恰是个大学生,回张家口度暑假。当她知道我是个曾经在草原插过队、下过乡的北京知青时,立马活跃起来:“我知道你们,当年你们下乡时,乘坐的汽车就从我们家门口过。我妈妈带着我在街上欢迎过你们。”“那时你多大?”我怀疑地问,“我都六岁了,那时候看你们可真神气呀!”

我知道,这个姑娘说的是实话,那时候的我们实在是很神气。

1967年11月16日,我们这批三百多人的中学生队伍,分乘二十辆大轿车,从天安门广场出发,去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插队落户。

当时的天安门广场,真可以称得上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歌声嘹亮。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挤成了一片。我们这三百多人成了时代的宠儿。因为“文革”开始以来,还没有上山下乡一说。全部大中学生还都圈在校园里闹,到处是各种批斗会、大字报、大标语。学生、老师分成各种派别打来打去。我们这些人,实在是厌烦了这种胡闹式的革命。于是,我们几个常在一起走动的学校的学生们,互相一串联,集体上书北京市革委会,要求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参加到改天换地、建设祖国、保卫边疆的伟大斗争中去。于是,北京市革委会与内蒙古革委会一联系,人家还愿意接收,叫:“欢迎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这一下,我们神气了,根本想象不到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于是,周恩来总理指示:用北京最好的、接待外宾的轿车,把这些孩子们从天安门广场一直送到蒙古包。反正那个时候的中国也没有什么外宾可来。这二十多辆大轿车有窗帘、有暖气,外观上看去非常漂亮,极其壮观地排列在天安门广场上。

原定的是,上午十点,周总理在天安门广场接见我们之后再出发。于是,我们都集中在天安门广场等候。那天到天安门广场送行的人,有家长,有同学,有街坊邻居,有亲戚朋友,也有很多不认识的人。我的哥哥来送行了,他是北京地质大学大二的学生,他和张中岩的哥哥站在一起。张中岩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高一二班五十多名学生,只有我们俩积极,自动要求到草原去插队落户。我的同班同学们来了,挤在我身边,拍肩搭背,说着鼓励和保重的话。有些同学挤不到前边来,只能远远地站着,用眼神为我们送行。和我一个班的女同学刘春萍、华渊茹也来了,刘春萍还带来了她的妈妈,她们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我。我从刘春萍的眼光里看到了忧郁,从华渊茹的眼光里读出了担心。她们俩和我同班,我和华渊茹还都是团支部的支委。“文革”开始后,我们又是一个派别、一个战斗小组的。因此,她们俩常常一起去我家。后来,我家的邻居辛姨对我妈说:“看着吧,这两个女孩子里,将来肯定有一个是你家儿媳妇。”老人虽是玩笑,但也确实说明我们很要好。当然,那也只是好同学而已。我妈妈没有来,她身体不好,刚做完乳腺癌手术时间不长。她是坚决反对我去插队的。我们祖籍湖北,她始终是一口湖北腔。当我决定去内蒙古插队后,她天天骂我,天天哭,让我受不了。我只好尽量少在家里待着。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着体弱又对我无比担心的妈妈,我这不管不顾的年轻人的心里,也多少有点酸楚。爸爸也没有来,他正在部里接受审查。爸爸对我要去插队的举动就是一个字“好”!妈妈一听就来气:“好个鬼!”两个妹妹也没有来,她们还小,让她们留在北京照顾爸爸妈妈吧,我心里默念着。

我们的队伍等到快中午了,传来了消息: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某造反派脱不了身,一时离不开,于是,我们只好怀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送行的亲人,离开了天安门广场,离开了北京。

当我们乘坐的车队走到沙河时,突然让停下来,大家下车排好队。原来是北京卫戍区李钟奇司令员来看望我们,并对我们讲了话,大意是鼓励我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那天的车队,就这样走走停停,傍晚才到张家口。在张家口市的郊区就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也是张家口市里的人,只是让市里的另一个造反派给打出来的,只能在郊外欢迎我们。

当车队进入张家口市区时,天完全黑下来了,但这并不影响张家口市人民对我们的热情。那场面,完全是我们在北京欢迎外宾的规格,夹道欢迎,人山人海,红旗如潮,口号声、歌声此起彼伏。我们庞大的车队在这潮涌般的人群中缓缓推进。汽车的车窗全部打开了,所有的人都探身出去,与每一位能抓住的路边高扬着的人的手臂握手。不断地有成套的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等礼物被塞进车窗。我接到了一个淡蓝色硬皮封面的精装笔记本。看到了人海当中闪过的那个纤细的身影,那张因激动而发红的圆圆的笑脸,那直视着我的热烈而专注的目光。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翻到扉页,一行隽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走好第一步,把好第一关,由此展开你人生壮丽的画卷。”落款:张家口市第三棉纺织厂李艳玲。我捧着笔记本心跳不已。我不知道张家口的居民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北京的中学生要到草原去插队落户的。要知道,那个时候正是“文革”的紧张时期,全国各地谁也管不了谁,完全是无政府状态,谁能组织起这样庞大的欢迎场面,真让人不可思议。不论这些欢迎的人们是怎么来的,反正我们这些年轻学生们是激动起来了,不断地有人高呼口号:“向张家口市人民学习,向张家口市人民致敬!”

车队就这样缓缓驶过市区。那一晚,我们三百多人住在了张家口市驻军第六十五军营区。

我收回了思绪,看着身旁坐着的这个姑娘,向她打听着。我多希望她能认识当年送我笔记本的那个纺织女工呵!但是,奇迹没有出现,我一下子沮丧无比。我不想说话了,又扭过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但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可不想让我闲着,想方设法地拿些话题向我打听我当年在草原上插队的那些事,我虽无心谈话,却也不好直接拒绝这个热情的姑娘,只好拿些我当年经历的一些小故事敷衍她。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我拿出长辈的架势教育她:“你看你多幸福呵,我十八岁去放羊,你十八岁上大学。你小我一轮,却与我坐在同一个年级的教室里上学读书,你赶上好时候了,你偷着乐吧!”至此,我们的谈话才告一段落。

下午两点钟,张家口到了。

从张家口往锡盟走,每天只有一趟班车。为了不耽误行程,我下了火车赶快去了长途车站,买到了第二天去锡盟的车票。

车票在手,心里就踏实了。我住在了离汽车站较近的“工农兵旅馆”。放下行李,有点饿,我上街去吃饭。凭过去来往于北京—草原的经验,我知道有一家饭馆的馄饨很好吃,于是就走了进去。

这家饭馆不大,大堂里摆放着十几张小餐桌,没有一个就餐的客人。我一看表,才下午四点多钟,谁像我,这个时候来吃饭。

靠里面制作间的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油腻工作服的服务员。我找了一个靠窗户、明亮一点的餐桌坐下来。那个服务员懒洋洋地走过来,顺手甩过一份菜单,我看也没看,直接要了两碗馄饨。

就在我坐下等馄饨的时候,我发觉不对了。满厅堂的苍蝇四处飞,它们徜徉于筷子林里,巡梭于桌边、碗边,挥手去之,停手来之,令人烦不胜烦。好在馄饨很快就端上来了,我匆匆尝了一口,味道大不如前,才知道,这经验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加上眼前这横冲直撞的苍蝇,实在没有了胃口,吃了一碗后就匆匆离去。

夜宿“工农兵旅馆”,我住的是个大房间,七八张木床杂七杂八地摆在一起。住的客人也都是车老板一类的人物。还好,我身边的床位是空的,没有客人,在乱哄哄中多了点清净。

换了地方,总不能很快入睡,这是我多年的毛病。好容易熬到快半夜正要入睡时,我身边的床位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鸟贩子。只见他提了四五个两尺见方的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挤着几十只幼小的百灵鸟,叽叽喳喳乱叫,立时,这间屋子里热闹起来。我一看,这觉是没法睡了,干脆坐了起来。鸟贩子看到同屋的人们面带愠色,便赶忙道歉,并解释说,只休息一两个小时就走,我也才略觉宽心。闲聊中,得知这鸟贩子是河北人,这百灵幼鸟是从内蒙古宝昌弄来的,两元钱一只,运到北京、石家庄等大城市去卖,每只可卖到四五元。据说,除掉路费花销及损耗,也挣不到什么钱。我看他把豆面和着熟鸡蛋黄,一只一只小鸟地喂,像北京填鸭似的喂去,其熟练程度显出是老手。

第二天

早上七点多钟,坐上了开往内蒙古锡林浩特的汽车。从张家口到锡林浩特有六百多公里,汽车跑一天肯定到不了,顺利的话,在宝昌住一宿,第二天就能到,不顺的话那就说不好几天能到了。

我坐的是一辆武汉二汽出产的东风140,车体大、干净,跑得快且稳,座位也舒适。

车上人虽满,但不显拥挤。我身旁坐着一位上点年岁的农民。他见我一脸笑模样,就主动与我搭讪。他说,他是河北蔚(yǔ)县人,现是到内蒙古探亲。问他现在生活怎样,他说,生活是好多了,粮食多了、钱多了,可也有不顺心的事。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去年想跑运输,买了头驴,想整个驴车拉点东西,可税务所愣让我再交一笔钱。我说,该交的钱我早就交了,凭什么还要交钱?我就是不交。税务所要罚我200元钱,我说,就是把驴杀吃了我也不交。”“后来呢?”我蛮有兴趣地问道。“后来,我告到法院,法院让我把驴牵回去干活完事。”临了,这位老农民说,中央的政策是好政策,可就是常常让那些歪嘴的和尚念走了样。我笑了,这恐怕不是个别现象,有机会的话,应该向某些政府部门反映一下。

从张家口到宝昌,不过二百多公里。由于修路,汽车绕得远了点,本来半天能到的,结果走了整整一天,晚上九点钟才到宝昌。

早就开始下雨了,到宝昌也没有停,乘客们好像谁也没带伞,大家顶着雨水,踏着街上的稀泥,一步一打滑、几步一提鞋,踉踉跄跄地去找旅店投宿。

宝昌是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政府所在地,相当于内地一个县城的规模,但比内地县城要小多了。东西南北各一条大街,沿街大一点的旅馆都挂上了客满的牌子。我找到了一家既无开水供应,又没有服务,只有三间客房的小店住下。经过了一天的颠簸,倒也省去了许多计较,我倒头就睡了。

第三天

早晨五点半,我们乘上原车启程,雨还在下,原本就破旧不堪的公路,在雨水的浸泡中更显得泥泞难走。原计划是今天到锡林浩特市,结果汽车在行驶了将近二百公里时就走不动了,只好夜宿那日图。那日图是锡盟的一个牧业公社所在地,这个公社也就是在公路两旁修建了几处诸如饭馆、旅馆、商店的旧房子。本来就不大的小镇,骤然增加了几十口子人要吃饭、要住宿,其困难可想而知。我这个人生性不好争斗,自己提了行李找了个大车店住下。这里虽然人也很满,但毕竟是让我住下了。小房间是没有了,只有大通铺。一进门,靠南墙一排炕,靠北墙一排炕,中间是过人的通道。我进去时,这两排炕上边基本住满了,只有外面靠门的炕上还有一席之地,我就睡在了这里。

炕是土炕,通铺着炕席,每人有份铺盖。我抱铺盖搬过来当枕头,和衣而卧,熬那漫长的雨天的夏夜。

反正是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即1972年的冬天,我从北京探亲后回草原,也曾在这个大车店住了一夜。

那一年和我同行从北京回草原的伙伴,是个女知青,叫吕小燕。吕小燕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初三毕业生,小我一岁,同在锡盟东乌旗沙麦公社汗乌拉大队插队。我俩结伴回草原,为的就是路上好有个照应。

那天晚上,由于路上雪大,我们也是住在了那日图。吕小燕好歹住上了一个四人的小房间,而我,只能和车老板们挤在了大通铺。

临睡前,我到前院吕小燕住的房间去看看她,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睡了。吕小燕见我进来,就让我在她住的床上坐了一会,闲聊之间,我从裤兜里向外掏东西,无意间掉出了一张照片,是个女孩的单身照,我的湖北亲戚。小燕看到了,马上说:“让我看看。”说不上什么原因,我不想给她看。于是,我收了起来,没给她看。小燕碰了壁,沉默了一会说:“我给你算个命吧。”我不置可否。于是,她拿出一副扑克牌,在床上装模作样地东摆摆、西挪挪。最后,我问她:“怎么样?”她一把收起了摊在床上的扑克牌,气哼哼地说:“不告诉你!”我一笑置之,起身告辞。当她送我到门口时,又甩了一句话:“你呀,一辈子也结不了婚!”我觉得好笑。我才二十岁出头,说结婚不结婚还早了点,又不好回答她的话,只好说:“好好睡觉,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从吕小燕那儿回到我住的后院大通铺,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同屋的人们都已躺下睡了。我也悄悄地摸上炕和衣躺下。许久睡不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浑浊难闻,我想起床到外面去透透气。正要起身时,忽听得门口有一声猫叫,接着,吱扭扭门响的声音。我知道是进来了一只猫,让人讨厌。于是我撑起身子,扭头向门口“去”地小声呵斥了一声。没想到,只见人影一闪,房门哐当地大响了一声,我马上反应:“有贼!”于是,我穿鞋披衣追了出去。满院子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只有靠院墙的黑憧憧的婆娑树影,哪见一个人影。同屋睡的人被我吵醒了,有的就出来站在墙根下,一边很响地撒尿,一边嘟囔着:“哪有贼啊,人呐?”

早晨五点多一点,大家就互相招呼着起了床。五点半,汽车就又启程了。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讲给吕小燕听,她笑了,只说了句:“报应。”我没再搭茬。

第四天

今天的路比前两天好走多了。从张家口出来三天,大雨就撵着汽车屁股下了三天。当汽车快到锡林浩特时,雨停了。

车窗外,大朵的云彩,好像牧人赶着的羊群,低低地、急匆匆地从人们的头顶飘过。太阳摆脱了乌云的羁绊,蓝天露出了它清爽明亮的本色,草原上的一切都晴朗起来、鲜活起来,闪动着璀璨、耀眼的光。第一次进草原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打开车窗,贪婪地呼吸着扑面而来的还带着水汽的青草花香,浏览着公路两旁的无遮无拦的、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光,兴奋地不时咂舌赞叹,甚至见到了几匹骆驼也要惊叫起来。

望着经过雨水的冲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翠生生的草原,我只觉得心跳加快,浑身的热血涌流,激动得有点不能自持。呵,这山、这水、这草原,这一丛丛、一束束鲜丽的野花,这扑进车窗的潮湿、温馨的风,这满草甸子上下飞舞的欢快的百灵鸟,多么亲切而又陌生。我真想高声问候:你好,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乡!

那日图到锡林浩特市本就不太远了,路也好走,不到中午,我们就来到了锡林浩特市。

锡林浩特市,是锡林郭勒盟(行政级别相当于专区)盟府所在地。锡林浩特市由于地处草原腹地,所以给人的感觉是从草原一脚就可以踏进锡林浩特市。当你离开它时,又是一脚就走进了草原深处。没有内地那些县市所常有的城乡结合部。那些结合部是又脏又乱、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各种颜色的破烂塑料袋挂得到处都是。锡林浩特市虽小,却显得静谧、干净,充盈着草原城市清新、明亮的气息。

为了方便第二天的继续赶路,我住在了站前旅馆。吃过午饭,我想逛逛锡林浩特市,同时去拜访几位曾经是草原知青、现已调到锡林浩特市工作的朋友们。

走在锡林浩特市街上,虽远不如北京街市的繁华,路两旁倒也鳞次栉比,各种商店林立。商店前一排排的拴马桩上拴着一匹匹全鞍骏马。间或也能看到一两辆小汽车停在门前。

大马路上人不多,汽车更少,间或有三五成群的身着各色蒙古袍的蒙古族牧民骑着马从身旁呼啸而过,显示了这座边陲小城市特有的民族特色。

就在锡林浩特市商场旁边的一座居民楼房的地下室里,住着我的一位旧识。忘了门牌号码,但找上门去的路我却认得,我第一个去看望她。

她叫蒲晔,当年和我同是东乌旗沙麦公社的知青,虽然同在沙麦公社,但不是一个生产大队。我在汗乌拉大队,她在满得拉图大队。

1970年夏天,我正在放羊时,接到公社送来的通知,让我马上去公社报到。于是,我骑马回蒙古包换了件新一点的蒙古袍,将日用品打个小包系在腰上,背上枪向公社所在地奔去。

到公社时已是傍晚,先到军管会报到,让我第二天骑马去东乌旗参加乌兰牧骑,具体任务不详。我当天住在了公社。

第二天上午,我把枪存放到武装部,备好马正准备出发去旗里时,只见风风火火地跑来两个骑马的姑娘,前面那个我认识,是满得拉图大队的北京女知青,叫廖雪萍。她到我面前与我打招呼,然后拉过另一个女知青,告诉我:“这是蒲晔,和我一个蒙古包,这次全公社一百多名北京知青里就推荐了两名代表到东乌旗乌兰牧骑去演出,就你和蒲晔。她比你小,你要多关照她,交给你了呵!”什么就交给我了?我心里嘀咕着,上下打量着蒲晔:这个蒲晔从外表看,整个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圆圆的脸庞一脸稚气,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实在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廖大姐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怎么啦?蒲晔顶多小你两岁,也不是太小呐!”我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有二十岁的年龄的。再看她的打扮,更有问题了,虽然身上穿的也是蒙古袍,但脚上却穿了一双布鞋,这也太离谱了!牧区的生活常识是,骑马必须穿马靴,那靴筒到膝盖的高腰皮靴是用来护腿的。如果穿布鞋、球鞋甚至皮鞋等低帮的鞋子骑马,别说跑长途了,就是走上十来里地,你的腿就会被马镫及拴马镫的皮条磨破。我看看她,又看看廖大姐,她俩不约而同地对我说:“没事,放心吧。”看来是有过锻炼的。

好在蒲晔没有其他琐事,我当即上马,提缰磕镫,与蒲晔一起向东乌旗奔去。

从沙麦公社到东乌旗,约一百五十华里。这一路,我们或快或慢,或急或缓,半天的时间就到了东乌旗。我骑马跑一百多里地当然没事了,没想到,看似文弱的蒲晔也没事,一步没落下,也没喊过腿疼,真让人莫名其妙。

于是,我们参加了东乌旗乌兰牧骑。

乌兰牧骑这种文化演出团体的组织形式,诞生于五十年代末期,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这是一种轻型的文艺演出队伍。“牧骑”蒙古语本意是娱乐、表演的意思。“乌兰”蒙古语是红色的意思,连起来,乌兰牧骑就是红色演出队的意思。参加乌兰牧骑的人,必须是多面手,唱歌、跳舞、乐器、场工、编写节目等等,什么都得会干点。这样,体现出队伍短小精悍的特点。一辆卡车或一挂大马车就可将整个乌兰牧骑拉走,适合于转场在广大的草原牧区。这个新型演出队伍一出现,立刻受到全国人民的关注,在周恩来总理的支持和倡导下,乌兰牧骑遍及内蒙古辽阔的草原。

我们东乌旗的乌兰牧骑,也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后来,六十年代末,“文革”开始就将乌兰牧骑解散了。1970年恢复乌兰牧骑,由于草原上来了一批北京的多才多艺的中学生插队落户,东乌旗乌兰牧骑除了有当地的蒙古族演员外,还在这批学生里选取了一些代表人物参加。我和蒲晔就作为沙麦公社这一百五十多名北京知青的代表,被公社推荐,成为了东乌旗恢复乌兰牧骑的第一批演员,当然说的是借调。

我和蒲晔在乌兰牧骑,会唱歌、会跳舞,还会唱样板戏,我唱“少剑波”她唱“小常宝”。后来让我当了队长,再后来,旗里干部召集我们开会,宣布:不适合的回生产大队继续放牧;适合的留下来转为国家正式职工。我和蒲晔都被留下来,让我们回去办理调到旗里工作的手续。其他人还好,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我可不干了。说好的是借调,为什么要留我?我不留,我还要回去牧羊。旗里当时是军管,乌兰牧骑的军代表找我谈话,旗军管会主任找我谈话,都不管用,我就是一根筋地想回去牧羊。其实,我这种不愿干专业文艺团体工作的思想是有根源的,早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时叫北京市龙泉寺街小学,旁边的戏曲学校到我们学校招收学员,全校一千多小学生,选一男一女,男的选的就是我,等放学回家与家长一说,我父母不同意,不愿意让我搞专业的文艺工作,于是,戏校没去成。这次,当专业的乌兰牧骑演员我也不愿留。晚上,回到乌兰牧骑驻地,给旗军管的政委(相当于旗委书记)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一定要回去放牧的决心。蒲晔知道了我的态度,晚上到我的宿舍里看我,她也不劝我留下,只是嘘嘘地小声问我:“要不我也回去?”我当然不同意她和我一起回去。我知道,乌兰牧骑这份工作,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她有这样的机会,就一定不能放弃,我是男人,我的天地在大草原,在牧民中间。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我就悄悄地搭乘一辆从东乌旗回沙麦公社的马车离开了东乌旗,离开了乌兰牧骑。

就这样,我在东乌旗乌兰牧骑当了两个月队长后,回到了沙麦公社。人还未到公社,旗里军管会的电话已经打了过去:“这样的人无组织无纪律,一定要给予处分!”于是,我的枪被收走了,持枪民兵当不成了(第二年又发还给我了),和蒲晔就这样分开了。也不知是不是做到了廖大姐的嘱托:“好好照顾她!”

就这样,我回去继续放羊,而且一放就是十年。而蒲晔,从东乌旗乌兰牧骑又调到部队文工团。这些年当中,我们也曾见过面,那是当我从草原回北京探亲时,路过东乌旗,路过锡林浩特时,一定要去她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去看看她的。

我来到了蒲晔以前居住的地下室,一问才知道,蒲晔早搬走了。邻居说,好像回北京了。我很诧异,她要是回北京了我不该不知道。因为我和许多返回北京的知青们都有联系。到底怎么回事呢?我怀着失落惆怅的心情离开了地下室。来到街上,我已经没有了继续拜访其他知青的兴趣,回到旅馆睡了个闷觉。

第五天

今天的路上很好走,虽然还是土路,但是,由于没有大雨的缘故一路上很顺利。

从锡林浩特到东乌旗约二百公里,大半天就到了。

东乌旗,全称东乌珠穆沁旗。解放初期,东乌旗与西乌旗统称东部联合旗,后分为东乌旗和西乌旗。乌珠穆沁,蒙古语为种葡萄的人,我查史书没看明白,据一些学者的说法,元太祖十六世孙陀罗博罗特由杭爱山徙牧瀚海南,子博迪阿拉克继之,其弟三子翁滚都喇尔号所部曰“乌珠穆沁”。

东乌旗是典型的草甸草原,只有这里,还保留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远古草原的风貌。只有这里,还保留有远古时代的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原始的生产方式和生活特点,我就是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十年。

东乌旗旗政府所在地叫乌里亚斯台镇。乌里亚斯,蒙古语是桦树的意思,镇北有座乌里亚斯山,因山上有桦树,因此叫有桦树的山。此镇也因山得名,叫有桦树的镇,即乌里亚斯台镇了。

到东乌旗,就算到家了,这里居住着我当年放羊时认识的许多朋友,如大队的牧民有些人在东乌旗盖了房子,供老人及上学的孩子居住。有些当年的知青调到了旗里工作。还有些东乌旗本地的朋友们,如旗医院、旗供销社、旗乌兰牧骑、旗发电厂等等。还有驻旗的边防三团的干部战士们。边防团里的干部们每年都有下乡任务,有的干部下到牧区就住在我放羊的汗乌兰大队境内。平时就断不了与边防战士们的联系,更何况还要搞“军民联防”,那地方与军队的关系就更密切了。

下午,我随意走访了几家,晚上到边防三团卢副团长家吃饭。

卢副团长,四川籍。个字不高,眼睛不大,却全身透着精干和强悍,行为、做派为典型的军人风格。团里干部们均称其为“小炉匠”。几年前,我还在草原放羊时,他带着一个参谋到我们沙麦公社汗乌拉大队下乡,在我的蒙古包里住了三天。那时,我蒙古包里的知青们全调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我白天出去放羊,卢副团长就帮我捡牛粪(烧火用),拉水。等我晚上放羊回来时,他早已将饭菜做好,让我吃了三天现成饭,遂成好朋友。

走进三团驻地的卢副团长家,一家人早备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围桌而坐的,还有几位作陪的军人。没有寒暄,卢副团长一把拉过我,一下子就按在正中的座位上,不让我有任何客气、推托的机会,一片声地喊着:“倒酒、倒酒!”满满一盅,八钱的玻璃酒杯:“先别说话,干了再说!”我笑着,一仰脖,灌下了一杯“草原白”(68度,俗称“闷倒驴”)。正要说话,卢副团长拦住我:“别放杯,三杯以后再说话。”在卢副团长的连拉带劝下,我连干了三杯酒,浑身立时发热,血往脸上涌,头脑昏昏然晕涨起来。

卢副团长的热情不减当年,边喝酒边向在座的人们介绍我当年放羊的故事,有真事,有玩笑。在座的军人们除了陪酒的任务,也为我这个北京知青的经历所感动,一片声地向我敬酒。

我知道,军人的酒席是不太容易吃的,尤其是在他们真心地敬你、爱你的时候,他们会把男儿的本色、军人冲锋打仗的气质发挥到极致,不把你喝倒不算完事。

卢副团长到底是岁数大了,也可能是想起来了我好歹算个客人。于是,劝大家把喝酒的速度放慢下来,让我介绍了我离开草原回到北京后的经历:待业、公共汽车上卖票、街道上卖大白菜、蹬三轮为街道工厂送纸盒、考大学、上大学、结婚生女儿。卢副团长很是感慨:“当年你住蒙古包,在草原上骑马放羊时,想到过会有今天吗?”那哪想得到,确实想不到的。那时想得比较多的,是如何在草原找个理想的媳妇,如何在草原安家。不但我想不到,恐怕大家也和我一样,想不到中国的前景会如何发展,我们个人的命运又会怎样地去变化了。

在卢副团长家这顿酒喝得酣畅淋漓。由于说好要去住在旗发电厂的刘长湖家,在卢副团长爱人的劝阻下,我才醉醺醺地脱身离去,结果还是忘了一件事:把我在北京的地址写给卢副团长,让他转业回老家路过北京时找我去。忘得一干二净,这酒真误事。

来到旗发电厂刘长湖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刘长湖,男,也是北京知青,小我三岁,他是1968年夏天来到东乌旗沙麦汗乌拉插队的。那时,他在土木勒小组,我在白音宝力格小组,当时的生产大队下分生产小组,每个组是以组长的名字命名的,刘长湖是老初中生,文化程度没有我们高中生高。他干什么事情都爱咋呼,喊得满世界都知道。我们大队另一个知青罗崇德曾给刘长湖写一首打油诗:“日照茶壶(长湖)生紫烟,遥看鼻涕挂鼻尖……”形象地描绘了刘长湖给大家的一贯印象:额头大而光,一喝茶就油光瓦亮地冒热气,还爱流点小鼻涕,想起来就抬袖子抹一下,想不起来就让它挂在嘴上闪闪发亮。但刘长湖为人热情,谁家有困难都爱帮忙,与牧民知青都能打成一片。在大队里很有好评,他早就从汗乌拉大队调到东乌旗发电厂当工人了。是国家正式职工,并与东乌旗一女知青刘淑芳结了婚,生有一子一女,住三间平房,门前还有一个种菜的小园子。

来到刘长湖家,我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食品、用物,刘长湖还要张罗炒菜喝酒,我一再推托,没办法了只好“意思一下”,我们边喝边聊家常。

刘长湖在北京的家我去过。那是大家都还在草原插队时,我受刘长湖之托,回北京时看望看望他妈妈,当时,他家住在汪芝麻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到他家后,介绍了一些刘长湖的近况,他妈妈留我吃中午饭,我不好拒绝,就留了下来。他妈妈还真行,一会儿就做好了一桌饭菜。我一看就我一人坐在饭桌旁,不好意思吃。只见他妈妈走到门口冲着院子里大喊一声:“吃饭不吃!”就见不知是从哪个门里出来的孩子,叽叽喳喳、大大小小约有六七个,一窝蜂地钻了进来。我诧异地看看老太太。“甭管他们,你吃你的。”老太太一边让我吃饭一边说:“我也分不清都是谁谁了。”我才知道,这些孩子里,有老太太自己的,也有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她也懒得分清楚。我看老太太身体真好,生育了十三个孩子(刘长湖老七正当中)现在还在街道上工作。我看着这些孩子们感到好笑,同时又佩服老人家的身体和精力。

今晚,就住在了刘长湖家。

第六天

今天一早,卢副团长帮我找了一辆去边防连队办事的汽车,我搭他们的车去沙麦公社。

从东乌旗到沙麦公社,一百多里地,没有公路,也没有班车,想去的话,只有自己去找顺便车。当年,我们还在草原上放羊时,如果想从汗乌拉、从沙麦离开外出办事或回北京,这一段路程是最困难的,那个时候,如果能认识一些常来跑运输的汽车司机,认识边防部队的干部战士就变得非常重要了。因为,从他们那里可以找到顺便搭乘的汽车。

三个小时,沙麦公社就到了。

沙麦公社,是边境公社,与外蒙古接壤。外面来人去沙麦公社,要在旗里办好边境通行证。我们放羊时,都有边境居民证,从沙麦公社往北几十里地远就是国境线,那边是蒙古人民共和国,我们称外蒙古。

沙麦,蒙古语意为挤奶的意思。沙麦公社下辖三个生产大队:汗乌拉、满得拉图、呼尔其格。我在汗乌拉大队插队落户,我爱人就是当年在呼尔其格插队的北京知青。

沙麦公社所在地建在一面朝南的山坡上,下面是条河,一年四季河水不断。我的羊群在夏天就常到这条河里饮水。

沙麦公社只有东西一条街,如果这条坑坑洼洼、泥沙遍地、勉强可以通行车辆的土路也能称为“街”的话。

街北面是一溜砖瓦房,自东向西数:邮局、卫生院、边防派出所、武装部、公社办公室带两间客房的招待所、商店、粮站。靠着这排建筑,基本上可以满足牧民们的日常生活。三个大队的牧民、知青都要到这里来买粮食、日用品、发信、寄包裹等。夏天来得勤些,半个月或一个月一趟,冬天大雪封山就不好说了,三个月也是它,半年来一次也是它。来往的交通工具也基本上是骑马。有时如果买的东西多,也会套个牛车或赶个马车什么的。有时,羊群离这里远,来一次当天还回不去,还要在公社住上一晚,第二天返回去。

沙麦这条街的南边也有些房屋建筑,其式样和住户就杂多了。有砖瓦房,也有土坯房,还有些东北干打垒式的建筑。住户以公社干部、职工为主,也有外地来打工的,如综合厂,干些修马鞍子、熟皮子、擀毡子、压皮条等木工、铁匠类的杂活。也有公社小学校、公社食堂等。家家都是土盘的火炕,冬天可以烧炕取暖。

我让汽车停在了公社最东头的达木切家。

达木切,公社武装部长。典型的蒙古汉子,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四方大脸、连鬓胡楂。为人豪爽好客、待人热情真诚。当过东乌旗有名的白马连连长,转业后被分配到沙麦公社任武装部长。

达木切的老婆叫葡萄,蒙古族美女,时任沙麦公社团委书记。我当年又是团员,又是持枪民兵,双重身份都受他们俩的管辖。每次去公社,买东西办事,他家我是必去的,赶上中午饭吃中午饭,赶上晚饭吃晚饭,从没有讲客气的时候。

达木切两口子对于我的到来,既惊讶又热情,惊讶倒比热情多一些。据他们讲,我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离开草原后又回来的知青。他们急切地向我打听他们所认识的所有北京知青的情况,我只好一边喝茶一边介绍。

公社还有几家我是极熟悉的,如粮站的刘德文家、小学校的色楞校长家、综合厂的张木匠家等等。这些人家我都不用打招呼,随到随进,随进随上炕,随上炕随喝茶、吃饭,好像天经地义,好像一家人。他们那时待我,热情而不虚假,还向我打听大队生产的事或知青里发生的一些事。因为我们那个时候的知青,干什么工作的都有,除了放牧牛、马、羊群外,还有大队会计、出纳、赤脚医生、拖拉机手、大车老板子、民兵岗哨等,经常会闹出一些不同于当地牧民的动静,传出些新闻来。

从这几家出来,说好我从汗乌拉回来时再多住两天才放行。我从张木匠家借了马匹、马鞍子等全套用具,从达木切家借了一身蒙古袍,骑马跨鞍,扬鞭纵马向汗乌拉大队奔去。

汗乌拉大队,在沙麦公社的西北方向,与外蒙古接壤。汗乌拉东西南北各长宽约一百里,面积约二百多平方公里。我们刚来草原时,这里住着79户人家,其中有三户是汉族,其他全是当地蒙古族牧民。这79户人家放牧四万多只羊,六千多头牛,三千多匹马。

汗乌拉在地理上又被分为三个沙麦:东沙麦、中沙麦和西沙麦。我曾问过牧民,沙麦是公社的称谓,为什么汗乌拉作为沙麦公社的一个大队而分称为三个沙麦呢?牧民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大概因为汗乌拉牛群多、奶牛也多,沙麦既是挤牛奶的意思,所以,汗乌拉就俗称三个沙麦了。这解释虽然牵强,但也贴了点边吧。

我计划是从汗乌拉的最东头顺着营盘往西捋,一家一家地过。这样走大概需要多少天?我不知道,走着看吧。

汗乌拉大队最东头是土木特。

土木特以前住着东沙麦的几家牧民:阿腾格日勒、土格色、小还布斯哈图、朝克图、小陶克陶、丁宝善等。现在应该变化不大吧,我心里想着,纵马由缰向土木特跑去。风在身边拂过,百灵鸟在耳边欢鸣。放眼望去,一片片山峦起伏,一阵阵草浪翻滚。我的整个身心,仿佛又回到了我当年纵马放羊的时光,是那么熨帖、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自然。

快到土木特时,路过水库。

水库在三个大队的结合部,库容不大,但也波光粼粼、水鸟游弋。这在无大水面、大河流的乌珠穆沁草原上实在是一大景观。

说到水库就必须要说到北京的知识青年们。那是七十年代初,沙麦公社三个大队的知青们,虽然平时生活不在一起,但也经常有碰面的时候,如到公社办事、参加东乌旗和公社举办的各种活动、会议,都会碰到一起,大家也就半熟不熟起来。不知道是谁最先提议的,建议在三个大队的结合部土木特,修建一座水库,将夏天的雨水、洪水及常流不断的溪水拦蓄起来,可长期供人和牲畜饮用。这当然是个好主意,草原上缺水,如遇旱年就严重缺水,人的饮用还好办,牲畜的饮用就成了大问题。如果有了这个水库,将给附近的牧民带来的好处是不可估量的。于是,知青们串联起来,鼓动三个大队的领导同意,鼓动沙麦公社领导的批准,鼓动东乌旗领导的支持。于是,就动员了三个大队的全部闲余劳动力,当然主要是知青。一是因为这件事是他们倡导的,他们也多少有点科学文化知识。二是因为当地牧民骑马放牧没问题,但不习惯于干土方活。所以,三个大队的知青们,除了在牧业上离不开的,基本上都集中到了水库工地。于是,旗里不但派来了修建水库的专业技术人员,还组织旗党政部门各级干部轮流到水库工地来义务劳动。我虽然常年主持放牧自己的羊群,受知青们的感染,也来到水库参加了一个月的劳动。当时我的任务是带一头牛一架车,到水库运送石料。修水库的石料是就地取材,在离水库工地不远的北边山头上有很好的成方成块的石料,可直接用于水库大坝的铺垫。我使用的是一头黑白花牛(俗称大花腰子),按点上工,按点下工。上工时没问题,宿舍里有一座钟,大家一招呼就干活了。下工时没时间,那时没有人戴手表,只能估计着下工,奇怪的是,我使用的这头大花腰子牛,仿佛知道时间,只要到了下工的钟点,哪怕是我正装车装到一半,它扭头拉着车就往回跑,根本不管我在后边又打又骂地拉它。一问别人,确实到了下工的时间了,可那也得把活干完了,或者是告一段落,别干个半步拉截就往回跑啊。那牛劲实在太大,而且它使起脾气来让你防不胜防。其实,就是回来晚点也晚不了多少时间,但它想回去时根本就拉不住,疯了似的往回跑,而且时间倍儿准。俗话形容人犯了牛劲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其实是牛犯了牛劲几个人也别想拦住它。闹得我到了食堂见到大师傅就很尴尬,虽说是到了下工时间,但别人都还在干活或正在收工的路上,而我总是第一个就回来了。

就是这头大花腰子。那年冬天,土木特用石头围建了一个草圈,里头堆满了秋天打下的青草,准备冬天大雪时,解决这些干活的牛们无法到大雪地里去吃草的不时之需,救急用的。就是这头大花腰子,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到外面一看,它站在草圈里悠闲地在吃圈里的青草。我们到圈门口一看,圈门是用麻绳捆好的,没有解开的痕迹。它老先生是怎么进去的?问了个遍,没人放它进去。我们又围着草圈走了一遭,也没看到有坍塌或豁口,没有牛自己爬进去的痕迹,但它是怎么进去的呢?要知道这石头搭的草圈,也有近一人高呢,我们都很难徒手爬进去,何况是牛。百思不得其解,当晚我们注意了,将圈门捆了又捆。但第二天,它老先生又在里面了。没办法,以后的晚上,只好拴上它,到白天再放开它。

后来,我离开水库回去放羊,听说把大花腰子卖了,卖给了东乌旗食品站。但是,当它被赶走后二十多天,老先生自己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牧民们说,从来就没听说过,让食品公司赶走的牛,还有能逃离了看守自己跑回来的。

水库大约修了三四年,终于修成了。水库初成时,我赶着羊群去饮水,看着羊群们在水边饮水,看着牛、马群在水库边的绿草地上漫步、看着不知名的水鸟在水库上飞翔,我真为知青们的壮举感动。这是造福草原、造福牧民、没有任何先例的一大壮举。土木特水库,将在东乌旗、在沙麦这片土地上,与北京知识青年的名字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过了水库,汗乌拉的土木特就到了。

因为土木特是三个大队的结合部,所以三个大队在这里都有一块草地叫土木特。

汗乌拉的土木特建有一排土坯房,那是当年牧业学大寨,为开垦农田种粮食、种菜而建的,住着三户人家;张振芳、丁宝善、谢栓标。这三户人家都是汉族,是1964年从东北辽宁支边来到草原的。他们原是种地的农民,到了牧区,不会蒙古语,不会干牧业活,光靠这三户人家也无法开荒种地呀。因此,本地牧民自然看不起他们,就让他们赶大车。秋天拉草,冬天拉羊粪石头,平时为大队拉些生产、生活用具。这样混了两年,到我们这些知青们下乡时,他们觉得有了外来的汉族人,应该亲近些了,但知青们都被安排在各畜群小组,和牧民一起放羊,平时也很少专门去拜访这些外来的农民。而我对他们对牧民,一视同仁,平时除了在牧区转悠外,有时也骑马到土木特这三家坐一坐,聊一聊他们的生活,聊聊他们的困难,这让他们很受感动,尤其是丁宝善家,对我格外亲切。

这几年,老张家搬到大队部去住了,老谢家搬到东乌旗去做小买卖去了,土木特只留下了丁宝善家,我离开草原时,这一排土坯房只剩下老丁一家人。

快到丁宝善家门口时,我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飞快地跑进去了。

到院门前,我下马拴马,刚刚踏进小院,就见丁宝善的老婆程玉珍几步跨出门口,迎面扑上来,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满脸激动地连声说:“真想不到你会来!真想不到!”

我被这激情所感染,心直发颤,故作高声地哈哈笑着打趣,才算没有失去常态。

进屋上炕,我盘腿而坐。丁宝善不在家,程玉珍给我倒茶,呼噜着一字排开,站在炕前的四个孩子说:“刚才孩子们进来说,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心想这是谁呢?隔窗户一看,原来是你,一点都没变,真想不到你会来!”

我用手指着她最大的孩子说:“柱子,你应该认得我呢,我走的时候你都七岁了。”听了我的话,柱子只是嘿嘿地笑,不说一句话。过去,我到他家串门时,见到孩子们,老丁总是说:“叫伯伯(bǎi)。”柱子最大,胆怯地细声细气地叫一声。我们故意逗他:“大声叫!”他却应声:“大大。”于是引得我们和他夫妻俩都哈哈大笑。于是,在柱子前,我们又加了个“傻”字。根据程玉珍讲,柱子如今傻气少多了。早已读到小学四年级了。“和他妹妹一样,读的是蒙文班。”这样好,蒙汉都懂,将来少受欺负。

看这一家子,屋里的陈设没有多大变化,大人也未见老,当然,五年的时间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许多改变都是在这不经意中发生着。

问到老丁,程玉珍说:“放羊去了。”“什么?老丁也会放羊了?”我惊诧着。“不会放也得放。”程玉珍肯定地说。原来,他们早已不种地,不赶大车了。大队按家庭人口分给了他们家几百只羊,20多头牛,还有七匹马,还规划了土木特一块固定的草场归他家使用。

丁宝善会放羊了,不禁使我感慨。记得我们初次相识是在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时。那时,他单身一人,大我十多岁,约三十多岁,我们知青们扎堆闲聊,因为当时各自在畜群放牧,相隔也很远,这聚会的机会很难得。丁宝善凑过来,与我们理论:“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地球是方的,要不,人站在上面早掉下去了。”

又说起飞机,他说:“我知道飞机是怎么会飞的,像小鸟一样,有两只翅膀,会呼扇!”当我们向他详细解释地球,讲解飞机的科学原理时,他会像孩子一样,瞪着两眼看着你,同时摆出一副“你别骗我了,我又不是傻子”的、不屑一顾的样子,令人哭笑不得。牧民们说老丁倔得像头“鄂日基克”(驴),我以为很形象,固执地只会转磨,能躲过主人的鞭子,却离不开旧的轨道。

后来,他有一年提出要回辽宁老家看看。大队同意了。临行前,他到我的蒙古包里,向我借了一件“的卡”上衣,又把我们蒙古包里的一台上海产“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借走了。说好,回来一准还。

没想到,十几天以后,丁宝善居然带回一个老婆,这就是程玉珍。当时,程玉珍还不到二十岁。后来,在他俩的吵架中我才得知:老丁回到老家后,穿着我的“的卡”褂子,拿着我们包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向人家炫耀,说这都是他的。他一年的工分都花不完,还有存款(其实,每年年终大队分红时,他都是欠款户)。在向程玉珍求婚时,还往小隐瞒了十几岁。这样,就把程玉珍给骗来了。尽管两口子老为这事打架,后来,程玉珍生孩子了,又看到我们知青也是汉族,也能在蒙古族牧区生活下去,她也就定下心来,一心一意与丁宝善过日子了。

问起他们的生活,程玉珍说:“不欠钱啦,银行里还有存款。去年净挣1700元。”我说:“你比我强多了,我现在上大学,没有工资,国家照顾我们这些老大学生每月有26元的津贴,我现在是穷人啦。”我知道,老丁他们家如果一年能挣1700元钱,那大队里的其他牧民,差不多都得是万元户。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变化。

晚上,丁宝善放羊回来,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见了我只是微笑。程玉珍怕我旅途劳顿,吃不下饭,专门为我煮了一碗热汤面,里面还卧了三个荷包蛋。老丁又让孩子们骑上马,把住在附近的土格色、朝克图叫来,我们一起吃手把肉、喝酒、叙旧。

土格色住在丁宝善家西边约十里远的地方,朝克图就在丁宝善家北边约七八里远的地方。

土格色长我五六岁,我在大队时,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我也是大队领导班子成员,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土格色中等身材,容长脸,眼睛大且亮,两只眼角微微上翘,笑起来显得神采飞扬。他嘴唇很厚,尤其是下嘴唇不但厚实,说起话来还略向外突起。在他讲话激动时,那厚厚的下嘴唇突突地向外颤动着,像极了正在突突向外拉羊粪的翘着的山羊尾巴。这个比喻虽然有点不太恭敬,但当我把这个比喻告诉我的邻居霍姆时,他哈哈大笑了,而且说:“雅格莫那(太像了)。”

土格色这一级的干部是不拿国家工资的,因此也没有什么行政级别,他们的产生是民选与上级推荐相结合,主要是民选。他们也要靠放牧记工分,唯一与牧民不同的是,他们只要是开会,都可以记工分,体现了“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

每到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时(每年至少两次,一次在五六月,搞社会调查,统计牛马羊的出生率、存活率,同时可以重新分配畜群;另一次是在年底,召开全体社员的分红大会,宣布每一个劳动力当年的工分值,宣布每一家当年的收入或欠款。除了这两次固定的社员大会,临时的也有,但不多),他会像模像样地坐在会议室地毡的中央(会议室没有桌子、椅子,全体与会人员都席地而坐),首先掏出红皮的蒙文版《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玛乃索日戈森”(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讲大队的生产情况,安排大队的生产。同时,指派一些牧民、知青,谁谁干什么,谁谁怎么办。然后,有意见的发言,不同意大队安排的就同他吵一架。如果没有意见了,大家就一哄而散,纷纷抢到大队食堂里去吃手把肉、喝肉粥,这是惯例。大队食堂平时没有人,只有开会时才开伙,为会议者煮手把肉。

土格色为人真诚、耿直、疾恶如仇。他认为对的就坚持,别人不服的,他就与人理论,与人吵。常常见他与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尽管他显得缺少点工作方法,缺少点涵养,但牧民知青们还是一致地喜欢他,因为他不谋私利,包括不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亲戚谋私利,这是很难得的。因为,在中国的农村、牧区里,常常是亲戚套亲戚,家族联家族,极容易形成当地的家族势力。如果再没有一个主持公道的领导,那弱势者就往往要吃亏。所以,土格色的耿直甚至有时不留面子虽然很让人讨厌,但大家还是拥戴他当大队党支部书记。

土格色在讲话或发言时,总要有一大堆前置词:“秋郭日呀呐,孟吃得牙呐,逮哈德牙呐,优牙呐……”这些个蒙古语,如果硬要翻译成汉语,大意就是“这什么啊,那什么啊……”这么一大堆没有实际意义的赘语,成了土格色独有的口头禅,仿佛缺少了这些口头禅,他就不会开口说话似的。

土格色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干活从不怕苦怕累。牧业上的生产活动,除了放牧以外,还有很多围绕着放牧的许多基本建设,如搭棚盖圈、打井等。牧区草原水源少,许多草场尽管牧草丰茂,但由于缺水,畜群进不去。因为畜群要喝水,尤其在夏天,一天要喝两次水,对那些无水草原,牧民们只能望草兴叹。所以,为了扩大牧场,就必须打井,开发水源。其实,草原上的地下水很浅,打下个一丈五左右就可见水,再往下追水追几天,就能形成一个够一群羊或一群牛饮用的水井。但是,打井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那些年号召自力更生,逼着这些只会放牧的牧民自己打井。于是大队就开会选址打井,抽调各牧业小组闲余劳力组成临时的打井队。开会动员时,往往没有人主动报名,土格色就带头。多数时候,都是土格色带领着一批响应他号召的知青们再加上几个半大的牧民孩子一起打井。

我参加过几次打井。印象最深的是1973年夏天,我们在大队部南边“逮勒沁”打的一口井。那时,土格色刚刚去大寨参观学习完回来,学大寨的兴致极高,说要打一口方井。谁都知道,井是圆的,无论是从力学角度还是什么角度看,井一定是圆的。但土格色固执己见:“我见过方井,又大又好看。”于是,土格色领着我们到“逮勒沁”安营扎寨,搭上蒙古包,开始打井。

说实话,打井是挺累的。开始还好,用铁锹和镐头刨挖地表。待逐步深入,越往下挖得深越累。我们年轻人,总是抢着下井,站在离地面一丈多深的井底,一锹一锹地往上扔土,全凭腰和手臂的配合,这么着扔一天下来,一个个腰酸背疼。到了追水时,更是不分昼夜地干。所以,打井是个很累人的活计。一个多月后,这口井打成了。按照土格色的设计,这是一口四四方方的井,外观上确实很漂亮。完工的那天,大家聚在离井不远的蒙古包里庆祝,又杀羊,又喝酒,附近住的牧民也纷纷骑马赶来,一是共同庆祝,一是看看新井。正当大家举杯庆祝,热闹非凡时,只听得不远处打井的地方,“轰”的一声巨响。不用看,大家都明白:井塌了!

除了打井,牧业学大寨还有一个内容,就是要盖棚搭圈。我们乌珠穆沁草原,多年以来就是半游牧状态。像我放牧的这群羊,从“白音”(牧主)顿布勒手里接过来时,是二千三百多只的大羊群。为了追逐水草,也为了保护草原,让每片场都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我们每年要搬十几次家。由此,我知道了住蒙古包的优点,方便搬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要变换草场。春营盘叫“哈勃日将”,夏营盘叫“绞斯楞”,秋营盘叫“那莫日将”,冬营盘叫“沃布勒将”。在这四季牧场中,还有一些过渡型的牧场,仅仅住一两个月就搬。到了秋季,还要走“浩特”。这是每年秋季牧草丰茂肥美时,对羊群抓秋膘的一个重要生产环节。一个人骑马赶上羊群,另一个人牵上两辆牛车,一辆车是水缸车,一辆车是“杭盖”车,即用两根粗木头的车辕,中间铺几条间隙半尺的车撑,上面拉些日用品。这个人牵着两辆牛车跟着羊群走。哪儿的牧草好,就往哪儿走,没有界限。我曾走“浩特”走到过东乌旗,走到过其他公社,如盐池公社、阿拉腾黑利公社、东方红公社等,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风餐露宿。放羊的人苦了,放牧的羊群肥壮了,可以安然过冬了。

由于要经常搬家,那每一个羊盘都是赤条条裸露的,没有羊圈,更没有带顶子的羊棚,在这样的羊盘上露营,天气好还可以,如果一旦遇上夜间的刮风下雨、冬天的白毛风,那羊群就惨了,下夜的人更惨。在羊盘上休息的羊群,会顶不住狂风暴雨的吹打,顶不住冬天的白毛风,就会顺风而走。有时下夜的牧羊人拦都拦不住,只好随羊群在漆黑的夜晚、在大雨滂沱之中、在风雪的裹挟之下随风而去。而漆黑、阴冷的草原上隐藏着无数的危险,狼群的祸害更是深不可言。1975年深秋,我的秋营盘立在半山坡上。这天下小雨,白天“挨林”(住邻居的牧民)放羊,夜里是我下夜。这样的天气,我是不敢睡觉的。入夜,雨还在下,我每隔一段就拿着手电筒,走出蒙古包,绕着趴卧在羊盘上的羊群转一圈。前半夜,没事。后半夜,起风了,雨变成了雪,那原来就浑身湿透冷得挤在一起的羊群,让风雪一吹,骚动了起来。开始是卧不住了,站立起来了,再就走动上了。趴在迎风雪的、最外面的羊群就开始往羊群里钻,或顺风而动。它们一动,整个羊群就待不住了,也要顺风而动。我一看不好,赶快钻进蒙古包,换上一件干的蒙古袍,披上雨衣,一手拿手电,一手拿套马竿,准备在拦羊群拦不住时,就随群羊而走,走哪算哪,羊在人在,学那龙梅、玉荣草原英雄小姐妹罢。可是,当我再次走出蒙古包,往羊盘上看时,羊群已经没有了。这当中也就是三两分钟的时间,那么大一群羊,没有了!我赶快顺着风向追去。无奈,山高坡低,天黑似墨,风吼雪打,四周一片混沌世界。我又没有骑马(其实,这种天气骑着马也不管事),羊群找不到了,我欲哭无泪。在这风雪一片、漆黑一团的冰冷的草原上感到人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能为力。等我磕磕绊绊、浑身湿透地摸回羊盘时,天已经亮了。我抓来马,叫上附近的牧民,一起骑马到草原上去寻找我头天夜里走失了的羊群。

结果,在离开我家羊盘十几里远的一片山坡上,见到了我的羊群:一部分,挤在山坡下面的山洼洼里,一部分散在山坡上。在山坡上的那部分,约有三百多只,但都是被狼咬死或咬伤的羊。有的羊被咬破了脖子,一个大血洞裸露在外;有的绵羊被咬掉脸盆般的尾巴,半躺在草地上蹬腿哀叫;有的更是让狼咬得开膛破肚,草地上、山坡上,到处是血迹斑斑、残肢破体,到处都听到羊的哀叫,真让人心酸不已。

和我随行的牧民达赖略略查看了一下羊群,突然打马狂奔,我连忙打马跟上。他在前,我在后,在草原上狂奔一段后,只见远处有一头狼,正蹒跚着向远方逃去。达赖再次策马扬鞭,很快便追上了那头狼。他轻甩套马竿,一下子便套住了那头狼,把套索紧拧几下,回过身打马狂奔。那头被套住的狼,没跑多远就被拖死了。我们跑到跟前看时,这头狼吃得太肥壮了,甚至都吃得跑不动了,所以才轻易地让我们追上。我看着地上的死狼,想着那满山坡死伤的羊群,真恨不得拿套马竿再戳它几下。其实,真让狼吃羊,它连一只羊都吃不了,但狼的天性残忍,它不仅吃羊,还祸害羊群,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在毫无抵御能力的羊群中肆意妄为,让那些受伤的羊儿死不了也活不成。为此,草原上的牧民们最恨狼,他们在骂某个人时,往往拿狼作比喻:“抄沁挨得勒海”(像狼一样坏)。这次损失,是我在草原放牧十年当中损失最厉害的一次。这就是草原上的羊群在羊盘露宿没有棚圈之过。试想,如果在羊盘上建有四周围拢的羊圈,晚上把羊赶进羊圈,把圈门关上,刮再大的风雪,羊群也跑不了,那将是牧人多舒心的事啊。如果有条件的话,再搭个带顶子的棚,那连雨淋雪打都免去了,羊群该多惬意啊。所以,牧业学大寨,就要改变牧区游牧生活没有保障的历史,就要尽量多地在各个羊盘、牛盘上搭棚盖圈。

但是,搭棚盖圈要用木头,而沙麦草原上只是长草,没有树,没有木头。在沙麦,偶尔有一些树木,也是野生的、长得不成材的、歪七扭八的杂榆树,根本不能采伐使用。1970年的冬天,在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照例是土格色书记先带领大家学习毛选,然后说要组织人力去宝格达山林场拉木头。按照牧民的说法,叫走“阿音”,就是长征的意思。这个建议一提出来,立时引得在场的牧民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宝格达山林场远在千里之外,此时正是草原上的隆冬季节,白天的气温都在零下三十多度,到处是厚厚的积雪,让人拉着牛车踏着冰雪、冒着严寒,到千里之外,去装上木头再返回来。没有路、没有人烟,往返要四五十天,全部是露天、野外吃住行,谁受得了?土格色不理众人的非议,坚持说现在是草原上的牧闲季节,可以匀出部分劳动力搞基本建设。拉木头是最好的选择。看到土格色一再地坚持,牧民们沉默了,旱烟袋的火光在会议室里闪闪烁烁。看到此景,土格色表态了:这次走“阿音”我带队。牧民们看看他,仍是不说话,那意思很明确:你带队可以,谁跟着去啊!我在会场,突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喊了一句:“我去!”牧民们不屑地看看我,还是没人说话。“我也去!”又一个知青贾平也报了名。牧民们坐不住了,纷纷议论起来,知道这次走“阿音”是非去不可,这也是建设草原的大好事。最后,通过协商,推选出了九个人,这九个人都是牧民里年轻力壮、各路活计都精通的多面手。每个人要牵赶十辆到十一辆牛车,共计一百多辆。试想,在冰天雪地的银白雪原上,浩浩荡荡地行进着一百多辆牛车,那是何其壮观!

这九个人是:土格色(带队)、白得勒、好白、阿腾格日勒、抄其木德、贺其乐图、小布合朝鲁、贾平和我。

这次走“阿音”,历时四十二天,其中的艰难险阻,非亲身经历的人是不能体会到的。我在这次走“阿音”中,冻坏了鼻子、耳朵、脸颊,脚被牛踩肿了,一路都是瘸腿,眼镜让牛顶碎了一片,走时穿的新羊皮“得勒”(袍子),让牛角顶得满身开花,好像浑身粘着爆米花一样,以至于当我们回到大队的那天,牧民们集中到大队部欢迎我们,我的“挨林”(邻居)盐金巴老额吉,一见到我就抱住我,一边说着“弥尼乎,霍日黑”(我可怜的孩子),一边热泪横流,让我也心酸不止。

这就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土格色。

和土格色一起来到丁宝善家的,还有朝克图。朝克图是个小我十来岁的年轻的牧民,中等个子,身材不胖不瘦,脸略小,有点英俊,就是脖子有点歪。

我在草原放羊时,和朝克图是一个“多怪楞”(生产小组)的。住得很近,也就隔着十来里地远。平时,小伙子常骑马来我家“挨林格斯那”(串门)。尤其是我在草原生活的后几年。那时,和我同住一个蒙古包的知青们都离开了草原。一个空荡荡的蒙古包里只留下了我一个人。白天,我要出去放羊,晚上回来自己烧茶做饭。这段时间,朝克图来我家就更勤了,还常常将他额吉做的奶豆腐给我带几块。一年夏天,我放羊离他家很近时,把羊群放在草地上吃草,自己打马到他家去喝茶。朝克图额吉不但给我盛上一碗有炒米、有奶豆腐的丰盛的奶茶,还递给我一张两面叠起来的、中间夹着白糖和炒米的、晾晒得半干的奶皮子让我吃,太好吃了,满嘴香脆。在所有的牧民当中,唯有朝克图额吉的奶食品做得最好,不容易多做,额吉也不是逮谁给谁,唯独对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令我心怀感动。

朝克图常去我家串门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听我“乌尼格勒喝日那”(讲故事)。尤其是到了晚上,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他干脆就不走了,帮我拢拢羊群,帮我饮饮马,“麦日台木那”(处理好白天骑的马匹)。吃过晚饭后就缠着我,让我用蒙古语给他讲故事,一开始,为了应付他,就给他讲“一双绣花鞋”、“梅花党”一类的时下流行的故事。后来,附近的一些牧民知道我会讲故事,也纷纷来我家,当然尽是些半大孩子,老牧民是没有这爱好的。没有别的故事讲了,我就给他们讲《福尔摩斯探案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水浒传》等。每天不多,只讲一集,几乎成了长篇连播。

朝克图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草原,也没上过学,他对草原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他听我讲故事时,一双大眼睛瞪着我,一眨一眨的,那表情,毫无保留地显示着: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还时不时地从嘴里发出“哈、嗨”的惊叹声,表示了极大的佩服。

这一晚,我们吃着手把肉,喝酒、聊天、唱歌,一直到天亮。

第七天

早晨,喝过早茶,我到土格色家,穿上他送给我的蒙古袍,一个人骑马向西,向汗乌拉大队部奔去。

土格色家西边的山坡下,有一条长年不断流的小河,牧民称为“顿得果笑”。我在东沙麦放羊时,春夏之际,就来这条河饮羊、饮马,有时,我们自己用水也要到这条河来拉水。“顿得果笑”由于是河滩,草也非常茂盛,一到春夏之际,这河滩上就热闹起来了。三三两两的灰鹤、成双成对的天鹅、五彩斑斓的野鸭都要来光顾。有时,人们骑马走过这河滩,远远地望去,只能看到人的脑袋在草丛上移动。

记得1970年春末夏初,我约着同一个生产小组的女知青邱芷芬一同去大队部开会。俩人骑马路过河滩时,看到有一对野鸭子在戏水。我一时兴起,拉了邱芷芬一把,下了马,把马交给她牵着,猫腰低头向河边走去。离河面很近了,我摘下背着的半自动步枪(我是持枪民兵,要求一天24小时枪不离身),瞄准了一只野鸭打去。一枪命中,我高兴得大叫,走过去捡起被打中的野鸭:正中颈部。我兴高采烈地举着死野鸭向旁边的邱芷芬走去。不料她却满脸不高兴,一扬手:“你看。”我回头望去,另一只没被打中的野鸭慌乱地在刚才的水面上空飞来飞去,还急促地嘎嘎叫着,我不禁黯然。骑上马后,我们默默无语地向大队部走去。直到走出去好远,我们还能听到那只野鸭悲凉、无助的叫声,还能看到它一圈又一圈地在原地盘旋,久久不愿离去。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野鸭子。

过了“顿得果笑”,爬上一个山梁,我来到了“逮勒沁”,这是中沙麦,就是土格色带领我们打方井的地方。这里是中沙麦的牧民聚居的夏营盘。我当年放羊时,有几年我羊群的夏营盘就在这里。

我骑马伫立山头,遥望“逮勒沁”。这是一片山头林立的山地草原。正午的阳光下,绿色的草原熠熠生辉。星星点点的牛羊散在广阔的草原上,或静静地吃草、或懒洋洋地趴在草丛中,躲避着草原盛夏的炎炎烈日。远远近近的山顶、山坡上,座座蒙古包像万绿丛中的朵朵白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用目光巡视着当年在这里放羊时走过的山坡山头、沟沟坎坎,看到了我的夏营盘,霍姆家应该住在这里,我打马向他家跑去。

霍姆是我离开草原时,接管我放牧的羊群的牧民。

霍姆,本地蒙古族,大我二十岁,今年应是五十多岁。霍姆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很显伟岸粗壮,略有点驼背,霍姆的脸黑,颧骨高且突出,眼睛浑浊但有神,鼻子呈蒜头型,唇厚齿白。说起话来像美声唱法里的男中音,吐字清晰,发音准确,一板一眼,舒缓有致。他笑起来时,总爱发出“呵呵”的声音,像老山羊咳嗽。他为人稳重又不失热情,处事谨慎又透着果断。从1964年四清时起,到我们1967年来到草原,他一直是我们汗乌拉大队的大队长,“文革”开始后,他的队长职务改由革委会取代。他们家是从1974年开始搬到我们羊群,和我们合放一群羊的。

霍姆家搬来和我们作“挨林”(邻居)时,是一大家子人,霍姆和阿佳两口子,上有一七十多岁的瘫痪在床的老额吉,下有五个孩子(到我离开草原时又添了一个女儿)。

阿佳长得人高马大,但不显粗笨,而是匀称丰满。脸庞呈鹅蛋形、颧骨高、下巴尖翘。眼睛明亮清澈,眼角微微上挑,我觉得阿佳长得极像古画中的唐朝美人。

阿佳的性格与霍姆相比是个极大的反差。如果家里来了客人,总是阿佳高嗓大调地招呼客人,热情无比地与客人拉家常,而霍姆只是笑眯眯地坐在旁边,偶尔抽空插上几句话。

阿佳就像草原上的所有妇女一样,极其能干,所有的家务活包括挤牛奶、放牛犊、拉水、捡牛粪、做奶豆腐、煮茶、煮手把肉、晾肉干、缝制蒙古袍、赶牛车、剪羊毛、刀羊绒、给羊打针、药浴、接春羔、喂奶、给羊群下夜、搬家、拆搭蒙古包、生养孩子,这么说吧,除了放牧基本上是男人干的活以外,其他一切活计,全有草原妇女的身影。

霍姆的额吉由于瘫痪,身材瘦小,满头银发,一脸的慈祥。她只要见到我,第一句话肯定是:“霍日黑,弥尼乎”(我可怜的孩子),如果听到我讲述自己经历的苦难时,老额吉会一边泪水涟涟,一边“霍日黑”地感叹不断。

霍姆家有六个孩子。

老大是女孩,叫索布丹,珍珠的意思,十五六岁;老二是男孩,叫索勒得巴特尔;老三是女孩,叫索密娅;老四是男孩,叫索日戈图;老五是男孩,叫索依勒格日勒;老六是女孩,叫斯琴格日勒。

霍姆家的孩子们的名字起得有特点,全是蒙古语言里的“斯”音打头。老大索布丹已经是妈妈的帮手了,各种活计都可以干,老二索勒得巴特尔还小,不能独立放羊,偶尔我有事或得病时,他临时替我一下。其他小孩子还在孩童之间,除了帮帮大人比如赶个牛犊、抓个羊羔子之外,就是淘气就是玩了。

霍姆身体不好,有个腰腿疼、胃疼的毛病。不能长时间去放羊,所以,我们两家共同牧一群羊。基本上是我在天天放牧,霍姆是偶尔为之。到1977年我离开草原,霍姆家就完全接管了这群羊。

我骑马来到了霍姆家,他家的几条大花狗在全大队是出了名的凶狠,一般的人不敢轻易地到他家来串包。这几条大花狗老远就一边狂叫一边扑了过来。我连忙抓紧马缰绳,用腿夹住了马肚,同时大声地呵斥它们:“呀黑!”让人欣慰的是,狗们认出了老邻居,狂吠变成了欢叫,扑咬变成了亲热,围着我又跳又叫,快乐不可名状!

阿佳迎了出来,大声地问好,脸上溢满了笑容。

走进蒙古包,霍姆正好在家:“喝,玛乃余京(念不准均字)依日勒!”(我们家余均回来了)他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招呼我往里坐。问到额吉已经去世,我们唏嘘不已。

几个孩子中,索布丹已经出嫁,索勒得巴特尔出去放羊了,两个小男孩下山玩去了,家里只有老三索密娅和老六斯琴格日勒。

我们在草原时,索密娅才八九岁,是个多病的女孩,但知青们一致认为她长得最漂亮。只要我在他们家喝茶,与她的父母聊天,她就会静静地靠蒙古包的哈那墙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看,听我们聊天讲故事。如今,她也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看我进来,脸一红,低头钻出了蒙古包。老六斯琴格日勒瞪着两眼看着我,有点害怕似的直往阿佳身边靠。

我从行囊里向外掏出给他们带来的礼物,阿佳一边赞叹着一边表示着感谢。

我又喝上了阿佳烧的奶茶。如果说,我喝遍了汗乌拉大队每一家牧民烧的奶茶,但喝得最多的就是霍姆家的阿佳烧的奶茶。自打霍姆家搬来与我们作邻居,共同管理一群羊后,我包里的知青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天放羊回来,走进自己清冷的蒙古包,阿佳总会派一个孩子过来请我:“阿勃盖(叔叔),喝茶。”这是请我到他家去喝茶。这一顿茶自然很丰盛,他们知道我外出放羊一整天,几乎是从早到晚水米未进,肯定会很饿,于是,给我的奶茶碗里也堆满了美食:炒米,奶皮子,奶豆腐,杠尖的一满碗。再推上一盆手把羊肉。我这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就基本上安慰住了。

待喝完茶后,我再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从从容容地做点晚饭吃。

吃完晚饭后,或是我去霍姆家,与他喝点小酒,听他唱几首蒙古民歌,讲点草原上的传说;或是孩子们拥到我的蒙古包里,听我讲故事,讲草原以外的故事。直到阿佳站到包外,隔着羊盘(我住羊盘东,他家住羊盘西)冲着我的蒙古包大喊:“该睡觉了!”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

我会唱的许多蒙古语民歌,就是在这一段时光里向霍姆学的,他会很多古老的民歌,过去每逢年节,牧民们组织乌兰牧骑到边防连队去慰问,都是霍姆带队。他不但是队长还会唱歌,会拉马头琴。他能自拉自唱,自编自唱。这个自编自唱是他的一绝,他不是编好了词再唱,而是现编现唱。他能看着你,现场把你的外貌特征、衣着打扮、为人秉性用蒙古语合辙押韵地唱出来,其中的诙谐幽默常常会令人捧腹大笑。

霍姆还会很多当地的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其中有两个传说,我回到北京用汉语翻译后登在了我正在上学的北京大学分校的校刊《路》上。

傍晚时分,阿佳出去挤牛奶,我和霍姆喝着茶聊着天。从敞开的蒙古包以及四周撩起的“海呀”(围毡)望出去,对面的山坡上,我们家的羊群披着金色的晚霜,像一大片漫坡的水,缓缓地向羊盘浸润过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霍姆道:“您还记得当年那只红狐狸吗?它还在吗?”霍姆说:“当然记得。不过近两年很少见到它了。”

这只红狐狸是这片草原上仅有的一只,谁都见过它,但是,谁也别想抓住它。我放羊时,尤其是在深秋时,这只红狐狸会在你意想不到时,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红红的毛色,像一面火红的旗帜,掠着草尖飘过,从容、优雅,令人脱凡忘俗。

那是1975年夏天,也是这个地方,也是我和霍姆,不过是坐在我的蒙古包里,霍姆喝着我烧的奶茶,忽然,霍姆说:“你看。”我从敞开的蒙古包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山梁上,有三个骑着马牵着狗的牧民在打猎。再仔细一看,离他们不远处跑着一只红狐狸。这只狐狸太美了。要知道,草原上一般的只有沙狐,皮毛是沙土般的黄色。个体也小。而这只红狐狸,毛色火红,个体也大。我来了兴趣,坐在蒙古包的门槛上,想看看这三个人如何抓住这只红狐狸。他们所在的这个山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人骑在马上肯定跑不起来。只见他们放开了牵着的狗,驱狗追去。这几只狗跑着追着,那原本跑在前面的狐狸忽然不见了,消失了。狗们觉得跑过了头,站在原地东张西望,像我们一样,充满了疑惑。忽然,不远处,那红狐狸又出现了,于是,那三个牧民又纵狗追了上去。像刚才一样,狗们快追到近处时,狐狸又不见了。这时,我旁边的霍姆冲着老远的那三个牧民大声喊着:“别介、别介”(不要、不要),不让他们去打那只红狐狸。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是只成了仙的狐狸,是抓不住的,谁抓住它谁倒霉。我自然不信,只见那三个牧民下了马,围着山坡上的一个洞穴,用长长的粗铁丝伸进去掏,又用干牛粪点上火往洞里灌烟。等什么都忙完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离去。但是,奇怪就在这里,这三个抓红狐狸的年轻牧民,在此后的几年里相继死去。一年死一个,最后死的牧民叫那德木德,平时身体倍儿棒,是大队的马倌,曾拿过全旗摔跤冠军。他得的是肝病,临死前一年到北京治病,是我们知青们帮他联系的医院,并负责他及随行家属在北京的全部吃、住、行。但是,终归是癌症晚期,无法医治。我们将他送回草原去世的。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霍姆的话,不知道这三个牧民的去世是否与他们抓红狐狸的经过有关,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和演变的。

晚上,羊群归牧了,孩子们回来了。

索勒得巴特尔显然是长大了,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壮的,完全没有了当年一天到晚缠着我让我讲故事的孩子的顽皮,而是像他父亲一样的矜持,甚至有些羞涩。他矗立在门口,黑红的脸庞微微笑着,两手揉搓着一顶宽边礼帽,似乎感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阿佳说他:“怎么了?余均阿勃盖不认识了吗?快进去!”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了我的身旁,看看我笑着说:“玛乃阿勃盖,尤日登海勃日森怪!”(我叔叔一点都没变)

索米雅也进来了,像以前一样,她守着门口半蹲半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另三个孩子早已忘掉了暂时的拘谨,一窝蜂地挤坐在我身旁,手里拿着我从北京带来的糖果,互相炫耀着。

热气腾腾的新煮的手把肉大盆大盆地端上了桌,亮晶晶的银碗里斟满了白酒,喷香的奶茶油光闪耀。没有仪式,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我和霍姆你一碗我一碗,交替着喝酒,霍姆兴起,摘下挂在哈那墙上的马头琴,略作调整便自拉自唱起来。

我外出小解,走出蒙古包好远。回望霍姆家的蒙古包,回望羊盘。在朦胧的月色下,在飘荡而出的马头琴声中,在悠久的蒙古长调的回旋中,在夏夜的微风中,在满草甸子上那一片片白色野花的熏香中,我怀疑这是仙境,虽小解结束而久久不愿回去。抬眼望去,星幕如垂,月光如洗,远处灰蒙蒙的群山,犹如席地而卧的牛群的脊背,错错落落、起伏有致。

这一晚,我们尽兴而眠。

第八天

清晨,天才蒙蒙亮,我就被蒙古包外的鸟叫唤醒。我披衣走出蒙古包,虽是仲夏,草原的清晨还是有点凉意侵人。东方的晨曦泛着淡青色。我走近羊盘,看望我那放牧了十年的羊群。羊儿们互相挤靠地静卧在羊盘上,有的很响地打着鼻响、有的眯着双眼上下颔部来回磨叨,像是在咀嚼一块总也嚼不烂的口香糖。看我走近来,几只靠外趴卧的山羊懒洋洋地站起身子,压腿伸腰地活动一下,像是对我表示着不情愿的欢迎。我情不自禁地向它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回来看你们了!”这些羊们抬头望着我,虽未向我表示老朋友相逢的热情,但也未如见天外来客般的大惊小怪。它们瞪着玻璃球般的眼球,扬起撅着小胡子的脑袋,嘴里卡吱卡吱地发出响声,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我仔细分辨着那些老羊们,像什么“克伦斯基”、“小油条”、“白薯皮”、“大熊猫”……我的羊儿很多都有名字,我是根据它们的长相和性格起的名。初接触这些羊时,我觉得它们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后来,时间长了,熟悉了,我才发觉这一千多只羊,其实是一只羊一个模样。就像人一样,再多的人聚在一起,也是一人一个模样。开始时,为了分辨和记住这些羊,我们还为它们做记号,后来就不用了。每天放牧归来,不用清点,我只要一看羊群中的那些骨干分子(相当于各级干部)都在,那今天就没有丢失羊。

阿佳也起来了,她提着奶桶,穿一件腰间不系腰带的“乾莫乞”(单蒙古袍),来到奶牛面前,放开关了一夜的小牛犊子,让它们先吃几口奶,然后,把小牛犊子拴上,熟练地往草地上一坐,双腿夹住奶桶,双手在奶牛的乳房及奶头上上下捋动起来,只见那一股股乳白色的牛奶像箭一般的射向奶桶,发出整齐的有节奏的“刷刷”声。我知道,草原牧人一天的生活就在这交响乐般的律动中开始了。

喝过早茶,我告别霍姆家,继续骑马向西北走去。翻过“逮勒沁”北边的大山,再上一个坡,就看见一片石头瓦房,这是边防三团六连的驻地,连部的北面山头上,矗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哨所,这些哨兵和边防连的战士们,日夜守护着我们的家园。我在草原十年,与这些边防战士们交往了十年。这期间边防六连换了三任连长,第一任连长叫道日吉,当地蒙古族,会说点汉语,但不多,而且发音生硬。就这样,我们还是一致地欢迎他到我们的生产小组里来,他可以给刚到草原的我们当翻译,这在我们初下乡时,显得尤为重要。再后来,是张汉生连长,汉族,不会蒙古语,我们已不用翻译了,常见他和战士们嚷嚷。第三任连长叫韩国刚,蒙古族,脸圆圆的红红的,总是一脸笑模样,像个无锡泥娃娃阿福。那时,已是我到草原七八年了。别看他是蒙古族,蒙古语还不如我,他带战士们下乡,巡逻,遇到牧民还要我来当翻译。在与这几任连长的交往中,我和韩国刚是处得最好的,像兄弟一样。他只要下来巡逻,无论是骑马还是开车,我的蒙古包是必进的。赶上我在家或是天晚我放羊回来了,他还会留在我家里吃饭,当然喝酒是必须的,常常让他回连队时醉得“爬上山的”(战士们后来告诉我的)。逢年过节,尤其是过春节,只要我不回北京探亲,他一定要接我上山,到他们连队与干部战士们一起过节。我也爱上山,山上(连队)有大米吃,有冻菜冻苹果吃,还有菜罐头。要知道,我放羊时,一年四季吃不到任何水果蔬菜,更没有大米,我好歹算个南方人,能到连队去吃一次大米饭,对于我那是莫大的享受。有时还连吃带拿。韩国刚连长把分给他的过节的冻苹果让我用马驮下山,拿回蒙古包慢慢吃。1975年春节,我没回北京,大年三十晚上,我被战士们用吉普车接上山,与六连的干部战士一起过节。开始韩国刚连长与司务长陶郜陪我喝酒吃饭,一会儿,韩国刚连长出去了,说有军务要处理,我想,这是边防线,军务大如山,千万不能因为过节,因为陪我喝酒而耽误了军务。他出去了,叫来一个排长陪我喝酒。过一会儿,这个排长也有事出去了,又叫来一个排长陪我喝酒,再往后,什么一班长、二班长、卫生员、通讯员,这么说吧,他们随便拉过一个战士就要敬我三杯过节的酒。我如果推托说喝不了了,他们就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于是,我就在酒桌上成了军民团结的典范。我实在是喝不下了,他们就把脖子一梗:“怎么,连长、排长敬的酒你能喝,我们战士敬的酒就不能喝?”你看,酒桌上还引出了干群关系来了。我只好照喝不误。结果可想而知,当晚我醉卧六连。现在想来也有些奇怪,我当时那么多酒是怎么喝下去的?恐怕只能说是年轻的缘故罢。

既然六连是在我去大队的必经的路上,那就去看看吧,估计老朋友们都早已调走了。

我骑马进了六连大院,向战士们一打听,果然韩连长们早调走了,现在的连长姓包。包连长一听说我是曾在这里放羊的北京知青,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我有点为难,第一和他们不熟,第二我还要赶路去牧民家。包连长一看,说:走,我带你串蒙古包去。这正合我意,于是,我把马交给战士,同包连长一起走出营区大院。

出来后,包连长指着一辆没有了棚子的吉普车问我:“这车敢坐吗?”“不就是车棚子没有了吗,有什么不敢坐的!”

我们坐上去了,没想到坐这辆车还真的有点胆量:这车不但没有了车棚子,车身还被摔得歪七扭八。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车没挡。只见开车的小战士猛地一踩油门,手也不知怎么一拉扯,这汽车就“忽”地一下冲了出去。就这样,吉普车冲冲停停,我还差点被甩出车外,我们来到了六连西边的额日登家。

额日登家放牧的也是羊群,两口子都在。额日登大我五岁,担任过我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他为人好客,热情,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一脸喜相。我当年和他还不太亲近,与他弟弟撒木非常亲近,他们兄弟俩都为人老实,撒木更老实,不爱说话,不苟言笑,即便开口说话,音调也很低,不仔细听都不知道他在说啥,是个“你说什么都行”的主。撒木有一特点,全大队的人无人可比,那就是他的马头琴演奏技术,为大队一绝,谁也没有他拉得好。1970年夏天,全东乌旗组织各公社乌兰牧骑汇演。我是沙麦公社乌兰牧骑队长,我就选了撒木的马头琴参加演出,于是,他的马头琴获了奖,我们公社乌兰牧骑也得了第一名。

平时,每逢到大队部开会,或大队组织的打狼打马鬃等集体活动时,他老爱和我凑在一起,聊聊牧民姑娘小伙谈恋爱、搞对象的事。像这样的事,他只会和我聊,我们算是草原上的“知己”吧。

问到撒木时,额日登说,他家在南边,没住在一起,令我遗憾不已,包连长因为是当地蒙古族,在他家很随便。帽子摘了,军衣口子也解了,敞着怀抱着额日登的小儿子逗着玩。

在额日登家没坐多久,也就是一顿茶的工夫,我和包连长来到了阿达布亥家。

阿达布亥大圆脸,黑红黑红的,而且永远放着油光,他要大我十几岁,说起话来声音比较尖,像电影里的太监。

阿达布亥家当年带过一个男知青包,我们常去这个知青包串门,自然和阿达布亥走得也近些。

阿达布亥在家,对于我的到来自然十分热情,一边请我们喝茶,一边急切地向我打听他们包那几个男知青的现状。

“玛乃乌兰哈达尤黑机那?”(我们的乌兰哈达在干什么)这是在问张中岩。张中岩,我中学的同班同学,他有个蒙古语名字,叫“乌兰哈达”。我告诉阿达布亥,乌兰哈达在北京进了缝纫机厂工作,已经结婚,并生育了一个女儿。

张中岩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一起下乡,到汗乌拉大队插队。我们在北京时就很要好,两家人,父一辈子一辈都走动得很近。张中岩在学校时就和我一样是个文艺青年,爱唱歌,爱跳舞。我们在学校同台演出过舞蹈《快乐的炊事员》、话剧《一个美国兵》等。来到草原,他对文艺爱好的热情不减,努力地与牧民交往,希望尽快地与牧民打成一片。一天晚上,我和我同组的牧民达赖一起骑马从大队部回家,路过阿达布亥家时,达赖说到他家去坐坐。还在蒙古包外时,就听到从阿达布亥家里传出一阵阵歌声和笑声。等进了蒙古包,达赖问道:“你们说什么呢,又唱又笑的这么高兴?”阿达布亥一脸笑模样地回答:“北京金山裤衩台格那”(北京金山穿裤衩),这又蒙又汉的回答,搞得我们莫名其妙。坐在旁边的张中岩赶快向我们解释。原来,晚上吃完饭没事,张中岩到阿达布亥家串门,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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