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语森林(长篇节选)

2016-06-16 14:17王君心
福建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本子房间爸爸

王君心,1994年生。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读友》等杂志,曾获“作家杯”第十四届、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二届《儿童文学》金近奖“文学新苗”奖,第二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奖银奖等奖项。出版作品《秘语森林》《记忆花园》《猫先生的影子酒》《摩羯社》《夏迁的成长课》。

我趴在窗台上朝下看。街道上的汽笛响个不停,我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尾随一个小女孩直到街角——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敢大胆地注视一个人。耳朵里灌满了隔壁的老太太拍打床单的声音,扑起的粉尘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垂头丧气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经过爸爸房间的房门时,一个念头闪过,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思维,一个声音在心底催促着:嘿,进去看看吧,去爸爸的房间里碰点运气,没准会发现些有意思的玩意儿。

我一下子被这个主意抓住了,悄悄推开爸爸房间的门。

房间里没有一星点光线,充斥着一股很久没有打扫了的粉尘的味道。爸爸在房间的另一边飞快地打着字,显示器泛着幽幽的白光,键盘“啪嗒啪嗒”地响着。他没有发现我,他太投入了。

我朝前迈了几步,差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这才发现,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书和笔记本,厚的薄的,有些歪歪斜斜地摞起来,半个人那么高。书签散落一地,还有各种写满蝇头小字的便条。

就在不远的地方,一本绿色封皮的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直觉告诉我,我在哪见过它。

它的颜色明亮得有些过分,兑足了阳光的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白驹过隙”这个词。

有点不对劲。我的第六感并不突出,但这一次,我强烈地感觉到,这本子就像有生命一样:它故意出现在我面前,为的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忍不住蹲下身碰了碰它。

只一瞬间,脑海里忽然跃过一幅画面:数不清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的鼻尖溅开斑斓的光,金色的光芒和悠远的声音穿透了夜空中的云潮,直落进我的心里。

那是小时候的一个梦,我记得。

梦中的我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闯入了精灵的国度,我们举着橘黄色的灯笼爬上层层叠叠的横木,在12点时等待奇迹的发生,然后光芒就如潮水那般,从四下里涌现了。

小时候做过的梦就像天晴时的蘑菇,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却记得分外清晰。

爸爸的椅子动了动。

我从回忆中抽回神来,直起身,尽量让自己不出声地呼吸,蹑手蹑脚地跨过地上的书籍,靠近他,想看看他在写些什么内容。

爸爸原先并不是个作家,我妈妈才是。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似乎是个公务员,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敲敲文件,轻轻松松,简简单单。

但是就在几年前,他莫名其妙地辞掉了自己的工作,转行来写作。现在整日面对电脑,邋里邋遢的,还总不能睡个好觉。

幸好他的第一本书出版后销量不错,那段时间里,他带我去了游乐园,吃了螺旋形状的巧克力冰激凌,见过了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东西。可不久以后,当他重新开始了创作,就把我晾在一边了。

我和他每天见面的时间加起来决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话也越发得简单而冷淡了。

我走近电脑桌,桌面上同样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它们堆砌着,行成一道坚固的城墙,将爸爸牢牢包围在他的世界里,文字的世界里。

而我,他的女儿,看来只能在城墙外眼巴巴地望着。我讽刺地想。

我把手放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踮起脚看着电脑屏幕。谁知我还没看清一个字,爸爸的椅子一响,他就呼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问:“林衍,你在做什么?”

“嗯……啊啊!”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脚下的一本书,重心不稳,一仰头向后摔去。

幸亏爸爸及时拉住我:“吓到你了?”

我站稳了,说:“喂,大作家,你的房间可真够乱的……”

“最近写的东西要用到不少资料,把以前的东西都给翻了出来,又没时间塞回去了。”爸爸挠挠头,回答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整理下吧。好了,你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

“没……没什么,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我如实回答。

“噢。已经进入尾声了……等发表了……嗯,我打算用这笔稿费装修一下你的房间,有些墙纸都脱落了……你想把房间刷成什么颜色的,最好还是绿色吧……要不要再添一个小书架?”

“不如再装个大书架在你自己的房间里。”我扫了眼满地的书籍还有四壁被塞得满满的书架,用尖酸的口气说。

“哈哈,我会注意的。”爸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吧,你想要宠物吗,小仓鼠,猫,或者是一只小狗?我常觉得我们家太冷清了。”

“是吗?”我扬了扬眉毛,“你自己只顾着打电脑居然还知道我们家太冷清了?你应该多花点时间来陪陪我,而不是买一只小狗做礼物。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称职的父亲了!”

爸爸压低了嗓音说:“对不起,林衍。”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里落满疲惫。

“算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我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说,“你继续写吧,我还等你帮我买只小狗作伴呢。”

“会的,会的。”爸爸终于轻松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弯下腰拾起那本绿色的本子,退出房间,轻轻地扣上了门。

外边的光线太亮了,我不由地眯起眼来。

我捧着厚本子,前后反复端详着,就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它。它有些破旧了,沾了点灰,书脊处裂了一道小缝,绿颜色依旧明亮,像是一座繁密森林的剪影。

我走向自己的书桌,坐下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角瞥到了墙上的画像,画中的母亲分明又冲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又看错了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好奇地翻开了手中的本子的第一页,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究竟记录了些什么。

“啪”。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刺眼的光像融化的金子源源不断地从本子里淌出来,照得我睁不开眼。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声,一个喑哑而深沉的声音用令人颤栗的音调说道:“她来了……”

那些光像是一道裂口,一点点撕裂,一点点扩大。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的光和无数的色彩拥顶着我,来不及害怕和逃跑了,我被推进了这个巨大的裂口里。

只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叫声,身边的景色就呼啸着向后滑去,我伸出手极力地想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我跌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古铜色的镜子里。一会儿,我的视线清晰了,四周的景色也变得鲜明而生动起来。

“哗——!”

我撞到了什么人。

幸好只是轻轻地碰到了她,趴在地上的,只有我一个。

“对不起。”我急忙说道,为自己尴尬的动作地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身来。

眼前是一位年轻的小姐,戴着巨大的蝴蝶型眼镜,乍一看就像假面舞会上的面具。俏皮的棕色卷发,一顶紫罗兰色的宽沿帽子,缀着鹅黄色的星星和花,耳朵上挂着一对水母形状的耳坠,它们透明动人的触须似乎还在微微晃动,她身上的铜黄色裙子很有些复古的味道。

“真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她伸出手帮我拉了起来。我喜欢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既亲切又可爱。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了声“谢谢。”

“对不起,今天是《你所不知道的精灵历史》发售的日子,晚点去可能就买不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我得先走了。”她用极为诚恳的声音说,让我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我慌忙摆摆手,说:“没关系,您先走吧。”她这才走远了。我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拥挤的街道上,一个我从未来到过的地方。

人流拥着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该死,我的脚上还穿着拖鞋。

我朝四周张望着:这儿应该不是我家附近的景象,看起来更像是欧洲的一个小镇。

两边的房子并不高大,最多只有三层楼高,涂着非常鲜艳的颜色,但一点也不扎眼。木屋子前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和奇形怪状的信箱一起嵌在绿茸茸的草坪中。

古铜色的路牌随处可见,上边的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街道两旁的树木居然长着鱼鳞形状的叶子,一层一层地重叠在一起,像是水中的波痕一般随着风的走向摇晃,宛如一尾绿色的鱼。郁金香一样的花朵簇拥在路边,花骨朵饱满而鲜艳,橙黄色的海洋向你吹吐着迷人的香气。

街边的路灯完全是上个世纪的风格,黑色的框架棱角分明,奇怪的是透明的玻璃片中是一盒小小的黄色蜡烛。

这些路灯参差不齐地立在路边,仿佛是肆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有的三两个挨得紧紧的,只有半米来高,有的隔了老远才看见一个,高得如同宝塔一般,必须仰头才看得见。

道路的中央立着几个奇怪的雕塑,每走几步就会看见一个。离我最近的那个远远地看去像七个矮矮的小蘑菇,凑近了才发现,是七个姿势迥异,戴着软趴趴的帽子的小人。

我正准备离开,“乒乒乓乓”的音乐声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人们抬起手中的金矿石,起身又落下,有的则举起手中的锤子砰砰砰地敲个不停。

再往前走几步,又一个雕像出现了,是两个手拉着手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抿着嘴唇,表情坚定,身旁飞着几只金色头发的小精灵,似乎在为他们引路。

还有一位美人鱼,趴在高高的岩石上翘着碧蓝色的尾巴。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美人鱼尾巴上细致的鳞片,转身看到一排小矮人扛着锄头沿着街道走来。我吃惊地捂住嘴。

它们一个个都不到我身高的一半——如果没有算上它们头上那些又高又尖的帽子——但是身材粗壮。鼻子又大又肿,肤色看起来如同刚从煤灰里取出的烤地瓜,皱巴巴的。身上套着小巧的衣服,腰上还各自配了一把长剑。它们精神抖擞,“嘿咻嘿咻”地喊着口号走过。

其中一个一不小心撞到了我,帽子掉到地上。我蹲下身捡起来递给他。他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但他的模样看起来既紧张又感激,然后噌噌噌跑了几步赶上了前边的队伍。

路上没有车,什么交通工具也没有,挤挤挨挨的全是人。

我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走着,身旁的一位老太太捧着一棵看上去像是仙人掌的植物,它像拳头一样矮矮地俯在土里。但我可以发誓,我听见它打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嗝。

两位走在我后边的西装革履的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那些人弄到火龙的鳞片了!”比较高的那位说道。

“嘿,千万别搞错了。”矮的那位说,“没准是龙舌鱼的鳞片,它们长得像极了,价格可是天差地别啊……”

走到街道转角处,人流分为两拨向左右涌去。

我抬起头来。两只青色的鸟儿在前方飞过,扑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一些晶莹的粉末尾随着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眯起眼望着清澈的天空,注视着一架架小小的马车在空中滑过,其中一辆缓缓地落在了我面前:红色的车身,黑色的车窗和轮子,边上嵌着金色的纹饰,看起来华美而贵重。

“嘿,小姐,要搭车吗?”马车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尖尖的耳朵和俏皮的笑容,皮肤是淡淡的蓝色。

“嗯?”我不由地退后几步。

“用不着这么紧张,骗你的。哈哈。”小家伙笑嘻嘻地说道。

这是精灵吧。我愣了愣神。

精灵继续说:“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从外地来的。怎么,要买份报纸看看吗,可以多了解了解本地的情况哦。怪诞村的火山爆发了,你难道不想看看那壮丽的景象吗?数百只天马同时飞过天空,这是德拉小镇最美丽的奇观……还有关于新得宠的公爵的消息,瞧瞧他又废掉了几道法律,噢,还记得前一阵由他的反对者举行的游行吗?组织者已经找到了,当然,被扔进了监牢,还有……”

我冲它摇了摇头,小声打断了它的话:“对不起,我身上没有钱。”

精灵马上垂下了它的小脑袋,摆摆手,冲我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寻找其他客人去了。

我怀着歉意目送小小的马车离去,望着晶莹的粉末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迹,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脚下的路是用圆圆的卵石铺成的,踩上去很有质感。真不敢相信,就在几十分钟前我还抱怨着没有事情可做,现在就来到了一个如此神奇的世界里。

虽然对我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我却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似乎这里才是我真正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那本子究竟是谁的?我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应该不是爸爸的,如果他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还有打开本子时的那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耳语……

天气非常好,阳光碎了一地,没有热度。风拂过我的面颊,带着凉凉的薄荷味儿,很舒服。在这样一个风暖花甜的小镇上度过一个夏日晌午,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事更令人感到快活了。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偶然,我告诉自己,暂时把这些问题抛到了脑后,带着愉悦的心情在卵石路上溜达着。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紧接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孩出现在我面前。他气喘吁吁,湿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嘴里不住地说着:“总算找到你了。”

写作感言:

你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吗?

一个人的时候,望向窗外,幻想有一只戴怀表的兔子慌里慌张地打那儿跑过,瞥着天花板,想象吊灯旁会开出星星和花?或者,幻想一位英俊的少年当着全班人的面递给你舞会的邀请函,你在所有人面前行云流水地施展绝技,想象批评你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出糗?

你也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这些想象,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又随时随地,但确确实实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是“脑内小剧场”,是“白日梦”,有时候,也是激动的满含期待的念想,有时候,又是赌气的不甘心的“自我补偿”。

还有的时候,它们是藏在角落里的舞台剧,是普普通通的每一天里,一星点儿的闪光、触动与欣喜。故事开场后,你是唯一的观众,再平凡的场景都与众不同,不存在的主角们盛装华服,隆重登场。

我口袋里的故事们,就来自这里。它可以是街角的一只猫伸了懒腰,可以是画在墙上的钟走动了,可以是地毯上的大海、原野和稻田,是影子里的酒,是窗子里的画,是棉被里躲着故事。

可是,有了故事的轮廓还不够,还需要住进故事里的人物、情节,以及最重要的,是各种不同的情感。比如,希望不走运的主人公得到帮助——《花瓣碗》《月光做的舞裙》,对家乡的眷恋重归心中——《回家的手链》《猫先生的影子酒》,对过去的追思与醒悟——《窗子里的画》《听见水语》等等。

希望我发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能打动人的,让人愿意停下脚步,花时间去等待、去寻找、去体会具有相同或类似情感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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