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
月光斑驳的丛林深处,我能否看到时光久远的梦境?隔着黑夜和庄稼的双重遮蔽,我能否看到祖先躬身于泥土的身影?这么多年来,我在纸上追寻祖先的踪影,几乎穷尽想象,一而再,再而三地仿若在此岸等待斯人的归来。我曾因在梦中听到祖父细微的喘息而欣喜若狂。一个逼真的画面是窗外的时光快速地流动,漆黑的夜幕倒成了我内心异动的映像。我屏住呼吸,默默等待,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吓走神灵的眷顾。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有时候,我凭窗向远处凝视,现实的图景越发加重我对往日的回忆。关于我生之地与故土的渊源,甚而关于我生命之来处。许多秘而不宣的事物都在你可疑的目光中被改变。比如一条河流,我家乡的河。在那年暴涨的洪水中已经面目全非。我家的老屋在那场洪水中轰然倒塌。而我的亲人们却一个个安然无恙。这段往事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我是在一场病痛刚刚痊愈时想起来的。我曾经为此询问过我的父母,他们连连摇头。矢口否认。难道是我自己记忆有误?或者难道在时光中被侵蚀的石头也会变得虚妄不堪?人猝然面对变故,谁能做到面色如水?谁又能在岁月的长河中不会留下哪怕是细微的印痕?
年少时我相信人在睡梦中能够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那无疑是一场春雨的律动或者是乡村少女萌情的歌唱。及至中年,人生跌宕,命途多舛,命运之神只在我不可触及之处起舞弄影,弹笙吹簫。那种无以复加的沮丧,和一群猴子水中捞月又有什么两样呢?人生种种遭际的可能性,并不是你随意挪动的棋子,或者在百无聊赖的游走中突发奇想。在我们最为庸常的生活中,一切变故均来自我们生命的天空中种种悬疑与映照。
试想一下一个人面对河流时的目光有多么迷茫,再试想一下你从他乡归来时需要面对多少陌生的眼神,和多少不知所以然的问询。有多少次我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和内心里别样的滋味。种种人生的经验告诉我,世界在无常地变动中你是否能做到安之若素?你是否会指认你从前的居住地,就是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亲人们之间的游戏,或者同乡之间的戏谑,也会平地惊雷,陡生变数。决然的对抗,街上毫无来由的骚动,你是否会因目睹人世间太多的纷争而黯然神伤?
那一年,我奔走于城乡之间。在车辆轰鸣往来穿梭且又狭窄的省道上,在星辰归隐、危机四伏的村道上,我一往无前,种种险情早已抛之脑后。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披着白色布幔的身影在夜色中飘动。狭路相逢的遭遇,使我难以顾及来自内心里的极度恐惧。我相信一个无神论者会将我从此种绝境中拯救出来。当我日后将此事告之他人,他们竟说这是鬼魂向你现身的一个明证。我当然一笑置之。问题在于,我为什么在人生最为关键之时,为一些俗情琐事而往返奔波?难道来自世俗的诱惑远远重要于我对世界的书写?我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是青春的荒芜,而是心灵的质变以及它大面积的溃败。可怕的事情还在于我对此懵然不知,昏然度日。
当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已于一个清晨看到清澈的阳光穿过我的血液。我再次伫立窗前,凝视远方。当流金一般的阳光覆盖整个大地时,我看到一只白鸟对着一棵柏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它消失于一个水汽蒸腾的河流的上空。我无法断定它的消失与一条河流有关,我更无法断定它与我的祖先有关,因为我坚信我的先人们就是从那里涉水而来的。当然,我更不能确定它将在何时归隐于上帝的怀抱。生命的法则对任何事物都是公平的。所有被上帝掌控或垂青的事物,也许都在你目光难以企及的远方。时空的莫测变幻,星际的浩渺神秘,也许都是上帝随意抛出的一个最为简单的魔方。为什么我时常感到祖先的魂魄并未远离我而去?为什么一种最为神秘的心灵感应却在我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反映?
我常常在午夜时分想起自己生之无奈,理想之悲悯。一个骤然而至的思绪,往往在宁静的夜色中缤纷零乱。但是这往往又是我自己最为迫切的期待。当清醒的现实像白昼那样如约而至,我往往就会无端地悲中从来。我端坐于桌前,像需要一杯清茶一样,期待大师们用一部书中的文字来浸润我,并且为我指点迷津。费尔南多-佩索阿在《第二时间》中写道:“我的四周是玄秘而祼露的宇宙,其内容空空如也,唯与长夜相峙。我在疲倦和无眠之间分裂,达到了我对神秘事物形而上知识给予生理接触的片刻”当我们面对外部世界,理性的回望与审察是必需的,但是我们常常力图回避内心的焦虑与惆怅,这是否是缘于这个世界四处流布的谗言与暗算?当我静心阅读佩索阿这样的文字,我能做到清心寡欲、心如止水吗?人之命运千差万别,瞬间的定格、非理性的呈现,如一匹红马那样来路不明,你将如何面对?
有时候,我莫名地陷入一种悲情之中,那悲情奇诡,突兀,因果倒置,逻辑混乱。就像在午夜突然听到时间久远的回声。那种不祥的预感,仿若梦中猝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你一跃而起,心跳怦怦。
有一次,我甚至于梦中听到我一个表妹在一堆黄土中对我声声呼叫。我看得真切,那是一堆黄土,有点凸起,又与四周的大地浑然一体。几乎是瞬间,我对一座坟墓的联想立刻弥漫于我的脑海。我当然在顷刻间倏然惊醒。狂跳的心脏似乎要让我窒息。怪了,我平时从没想到过这个表妹,她怎么突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难道真的会有什么不祥之兆?我惶恐至极,再也无法入睡,一直坐等到天明。这个神秘的梦境我始终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一语成谶。从此,我变得谨言慎行,不与他人纷争,更不会计较自己一城一地的得失。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情乃至生命,也在悄然中发生着变化。尽管我不能断定这一切真的与那场梦境有关。
那一年,我几乎相信了人生有一种宿命般的轮回。我又回到了生命的原点。那时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太阳从我故乡的东山头升起。世界有着蝴蝶般的绚丽。我就是踩着那片绚丽的霞光走向成人的。你别以为人在襁褓之中,还无法确定自己的未来命运之走向。那道无形的命运之刻痕,当然只在你浑然不觉中闪现。是与非,对与错,这绝不会像河流那样泾渭分明。上帝掌控的甚至与我们的修行与努力无关,它也与人类的逢场作戏、口是心非无关。人至暮年,当你能够从容地洞察一些真理时确实晚矣,但这并不能否认你年轻时对真理的追索,你为此付出的代价,仿若雨后的彩虹那样醒目,那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一年,我彻底皈依宗教——我自己的宗教。我于曙光初现时开始,开始我这一天的旅程。各种念想,各种沉思,甚至意外的馈赠、相逢或者伤害,你都要淡定、从容。做到了然于胸,会心一笑,在紧要的时间节点想起天气,郊外的一棵树,它刚刚种下时的凋零、萧索,而它现在是否根深叶茂,华盖如云?你还要想起农事、饮食、睡眠,年轻时的鲁莽,对爱情的不解与忧郁……
我就是在某一个时间的节点想起祖先的。想起他们彼时的劳作、生存和悲欢。我恍然洞明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之渊源与来处,我在寓室里写下的诸多文字,皆于冥冥中与他们的身影、呼吸有关。在如此遥远的时光的尽头,我看到他们如此清晰的身影。他们匍匐于那片土地,烈日当头,或者天寒地冻。他们的梦想也许仅仅局限于温饱,局限于来年春天必然到来的饥荒。但是这就够了。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延续下来了。我常常在自己的血脉中听到他们奔走的脚步声,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如今,我独步于这个世界,游走四方,尽管内心悲悯、脆弱,脆弱的有时不堪一击;尽管各种暗箭是现实赠予你的最好礼物。
午夜再次降临,世界如此寂静。我在窗前永远保持着默然等待的姿势。假如人生真的能够轮回,我愿意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将命运交给上苍,谁知道我脚下的路又在何方呢?
逃难或者逃离
我们已经很久不会使用“逃难”这个词了。这个词似乎已经隐匿于历史的幕后。尽管历史的幕后瓦砾遍地,荒草丛生,但我们仍然安卧于遗忘之榻,流连于美梦之境。这大约缘于我们很难触及到历史中的某个痛点有关。而所有关乎我们记忆中的不堪,就像大地上愈合的伤痕,时间已经强化了它与万物的盟约,我们的眼睛也往往被现实所蒙蔽。这无所谓欺骗,也无所谓伤害。人与万物往往就是时间的同谋。这犹如夜晚突然升起的迷雾,它吞噬了所有窗口的光亮,它也向世人制造了一个新的谎言。我们在麻木中想起白昼的忙碌、纷争与气恼,也许我们更加感谢黑夜中的安宁与寂寥。长久以来,我在夜色中行走,我被自己的脚步声所惊吓。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惊疑、恐惧,虽然来自我的身体,但我总认为是外部世界所致。这种错乱的思绪几乎成为我生命中的暗影。他人就是地狱,现实就是罪孽的同谋。这种相悖的理念几乎呈现于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拿起手机总会迟疑地放下。那个盘桓于心中的念想我是否应该告之他人?这似乎是我刻意所为,但是对于我自己的确有失公允。为什么?我自问,当然也要问问这个世界。
有一段时期,害怕夜半电话铃声响起,即使关机也于事无补。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尘埃已经落尽,最后一抹星辰的微光已经散去,行走在他乡的人,于何时进入我的梦境已不得而知。我在安睡中惊醒,窗外的月光仿佛来自前世。朦胧中散发着古老的青苔的味道。我在时间的静流中枯坐。佩索阿的《惶然录》从我胸前滑落。书页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疑心是史前的一板落叶正顺流而去。我再次想起“逃难”这个词。在这个词的前面,位立着一个未知的人,他可能是一位先祖,于蒙昧中对我开口说话。他使用的是某个地域的方言。晦涩且难以理解。天色在黎明前陷入混沌。先祖已经不辞而别。
真没想到,这个夏天酷热难耐,许多人在阳光下奔跑、逃离。我看到一棵树已经在死亡前发出痛苦的呻吟——它焦枯的落叶,已被阳光吸干了最后的血液。前几日,我的几位多年没有往来的朋友,相继逃难至我的家。他们直接使用了“逃难”这个词,但是他们的手势却过于轻佻,嘻嘻哈哈的哪有落魄的模样。这个城市的大面积停电,使我的家成为一个盛夏的孤岛。我立刻成为一个拯救者。在冷气的强劲吹拂下,燠热的阳光从他们的脸上顷刻消散,这似乎更强化了我拯救这个世界的形象。他们心存感激,心安理得地在空调机“嗡嗡”声中安然入睡。而我却彻夜难眠。我发现自己的言行在这个夏季发生了严重的错位。我为什么要布施于人?恩宠于我一生无缘,我却拿什么恩宠于他人?穷人被榨干血液,却将他碗中仅剩的汤水喂入他人之口?或者,溺水者必须放弃他仅有的一只救生圈。当然,我不是溺水者。我可以拯救别人,但是我将芜的心灵却靠谁去拯救呢?那些天,他们在我家中谈笑风生,举杯划拳,我却在太阳落山时沉沉睡去……
送走了这些“逃难者”,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我又可以独自一人散步了,我也可以一个人在家面壁沉思。然而日子一久,我突然发觉我的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些什么。我似乎特别渴望夏季的雷鸣能够打破长夜的寂静。睡梦中,我张开双臂去迎接一个蒙面的闯入者。然后,他挣脱了我的拥抱,拿起笔,在我家墙壁上写下一行字:你是一个需要拯救的人。醒了,我懵然许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起手机,又迟疑地放下了。无需去问别人,答案已在我心中。但是细细掂量,我心中哪有什么答案啊!晨雾已经消散,世界的轮廓渐渐清晰,那只飞翔的鹰就是时间的投影?它的不确定性,是缘于时空的错位,还是缘于一个人的梦魇突然重现?在许多情况下,人们难以考证一件事情的真伪。就像盲者难以确定天上的彩虹是否绚丽。在“处暑”这一天,人们欢呼着终于送走了炎炎夏季。但是我想问一声,到底是谁送走了谁呢?
在时光中打捞
从前,那的确是从前。不管你以河流的长度,还是以一只飞鸟的速度,你都可以标出一个时间段的存在。这种存在只在从前。从前是一片混沌的时空。这片消失已久的时空,的确是我们编撰故事的最佳场所,也是我们在进入暮年时追忆往事的所在。时光不可倒流,消逝的事物也在时间的彼岸如花儿枯萎、凋零。也许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在时光中打捞。然而,时间的碎片已不可还原。如果我们去用想象拼接从前的存在,那么人类的故乡就会加速荒芜与溃败。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他并且以一千种方式重复这种想法。我们能够回到亚当和夏娃所在的伊甸园吗?那个彼岸的存在,我们相信乃是在时间流逝之外,在我们所能抵达的梦境之外。
我一直以为那片时光之水,浩浩渺渺,暗影重重。从前,是人类切入那片时光暗影的最佳路径,这也是一篇童话最简便的开始。从前有一座山……眼前的帷幕已经被谁撩开。我们看到的这座山其实有着更多的虚像意味。它隐藏于时间深处,你只能在想象中让它浮现在你的视野里。人类在蒙昧时期,确信那座山的存在。只有确信,艺术才能誔生。这是我们走向往日的通行证。我几乎相信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手持这本通行证的第一人。然后,她神情庄严地将这本通行证交给她的女儿。女儿再做母亲时,又以同样的方式口口相传。从来没有人怀疑那座山是否真实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过它与道德是否有所指涉。人类的童话或者艺术自有它生长的秘密路径。那座山同样隐藏于人类灵魂遗传的密码之中。
然而,给孩子讲故事并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会使用从前这个字眼将时光拉向过去。他神情庄重,语气低沉。从前啊……他在向谁诉说从前?他始于从前的何种位置?男人的从前和女人的从前有内在的区别吗?语言,或许就是我们抵达从前的最佳路径。就像劈柴,“咔嚓”一声,语言将时间从中间断开。抽象的东西仍然需要我们将它变成我们可以触摸的现实之镜。
昨天与今天,是否已成为人类公认的时间节点?你若在两者之间往返,你是否就可以追忆或者任意打捞往日的殘片?我们在捡选从前的秘密路径时,是否就能够轻松地穿过未来的人生迷宫?现实,往往会弥漫着太多的尘埃,激荡着太多的喧嚣。它需要时间的沉淀,它更需要我们沉湎于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面向大海,徜徉于生命的低处。谛听,辨析,在梦中把万物唤醒,把我们内心里最隐秘的文字唤醒。
一段时期以来,我无法挣脱往日的拥抱。这是我们身后漫长的人生背影。它是另一个你。你的历史,你的传说,也是你的墓志铭。有时,它会帮助我们说出一个人的历史真相。原来,你的人生密码就隐藏在你的背影之中。就像我们不时地被一次次梦境所缠绕。时间的惯性如此强大。我们习惯了漫长的岁月对一堵墙的侵蚀,我们也习惯了日影在窗外悄然移动。其实,黄昏的余晖已经穿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聒噪的乌鸦在窗外翻飞,随着夜色降临而不知所终。
谁曾秘密地丈量过人生的道路?谁又能够预知一朵花儿盛开时死亡早已从它的内部降临?在我们年轻时,我们无法洞察别人的苦难就是自己的苦难。当然,当我们学会相爱时,我们内心里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面对微风吹拂,枣花轻飏的季节,我曾想起我的第一次初恋。我只能用很久很久以前来陈述那个岁月了。因为时间的长廊早已朦胧,以致记忆的盲点也是随处扩散。
本来,这是一桩我极不情愿披露的事情。我甚至打算当自己年老、死亡悄然来临时,我再将此事告之围绕在病榻前的儿孙。实际上,任何人都无法安排自己未来的事情。那些无从知晓的人生细节,就像藤蔓一样密布在我们未来的生命之中。当我们回首往事,那些如此清晰的人生过往,往往会使我们深深感到宽慰和心安。
我的第一次恋爱失败了。原来我的丘比特之箭是在梦中出现。一个少年的梦其实比一团火焰还要炽烈。它将箭镞射向了一场爱情的虚空。那是一个冬日,一场大雪刚刚融化,稀薄的阳光中不时地有冷风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世界毫无诗意,光祼的树木也许就暗示着一场爱情的毫无缘由与无所依附。我行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那些泛黄的隔年的野草,已被反射着阳光的冰凌所包裹。它们的绿色生机已不可能在那时获得重现。我的脚下被踩碎的冰凌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只能说明一个少年的鲁莽,在一个冬天的背景下有着显著的体现。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这和我对爱情的茫然多少有着相似之处。
她,一个扎着羊角辫、脸庞红红、眉眼生动的女孩在我眼前出现了。由于道路湿滑,她的行走有些摇晃。而她的摇晃却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触动。我认识她,她在公社宣传队演过李铁梅和喜儿。在乡村,她无疑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孩。邂逅相遇,往往是一个故事的开始。如果我们仅仅只是擦肩而过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她也认识我,并对我报之微笑。她的微笑给了我永久的回忆。我在回忆中想象、升华,就像天空中的云朵在不断翻腾、酝酿,一场暴风雨终究会孕育而成。
少年的天空原来是这么敏感、恣肆,他要将一场爱情的风暴送给对方。他要在梦中播撒种子,而他根本不知道秋后是否会有收获。几天后,他将一张电影票送给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红着脸、非常诧异地将电影票收下了。那场电影叫做《红楼梦》。宝黛爱情以一场悲剧收场,而我的结局当然是一场彻底的失望。她没有应约而来。我身旁那个空位子多少年之后仍然让我难以释怀。
这就是一场爱情的起点。它从失败开始,它也从乡村开始。它带着苦涩的记忆。它从此被少年深深地埋葬着。他讳莫如深,好像这种耻辱已让他背负一辈子,一辈子你也休想摆脱它。这片从乡村伸向城市的阴影,多少年来它如何笼罩着我的内心?又有多少年来我极力将这段记忆从我心头抺去。这是否意味着我和往事已经诀别?但是这可能吗?就像两棵树的落叶同时落下,它们重叠地压在一起,任由泥土将它们慢慢腐烂。这说明世界仍然将以隐秘的方式发生关联。
我知道,那段消失已久的记忆之痛,我绝对不能将它永久地掩埋。实际上它们已融入我的血液之中,在我经络密布的躯体中运行。我无需亲手打捞,它有时在我梦醒的那一刻呈现。它绝对没有恶意。它面孔模糊的神情,有时就是荒野里一点微弱的闪光。它闪动的频率有时就是我们心跳的另一种方式。你无需深度解读一棵树对季节有多么深深的依恋。这仍然是上帝给自然界和人类秘密设定的一个符码。
事实上我要感谢那位女孩,她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有关爱情的启示。事实上我一直紧闭的心灵因为遇见她而向世界敞开了。我不再是一个沉默寡言者。一向对我凶悍的二哥也发现了我的变化。他对我脸上现出独自陶醉的神情深感不解。他当然不知道爱情已经完全占据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他曾在暗中跟踪过我。没有结果之后他当然并不甘心。他开始数次盘问我,继而向我挥拳而来。他一定是气急败坏了。他有力的拳击,使我胸口疼痛难忍。弱者保护自己可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沉默,并且用眼泪代替反抗。二哥悻悻地走了。他的背影似乎写满了无奈与失败。要知道,这个男人的强悍,使他自然成为一个家庭的君主。在他面前,任何家庭成员对他的冒犯,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在我十六岁时,我就懂得一个人必须恪守自己内心的秘密,尽管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冬去春来。我一直以为百花盛开的季节会给我带来好运。沉寂的河流用融冰的欢唱宣告冬季的结束。岸边的杨柳也在暖风中吐出了嫩绿的新芽。我听到了它们的絮絮低语。只有怀抱爱情梦想的少年,才能听懂它们的语言。我已经苦苦等待了一个冬季。我在柳枝轻拂的河边终于鼓起了勇气。因为那位女孩的微笑早已化作柳枝的低语。作为一个倾听者,你没有理由拒绝那些隐秘的言词。一个对世界如此敏感的少年不再多疑。他确信春天是对爱情最好的见证。他同时确信一条融冰的河流,用“哗哗”流水的欢畅来感召他,启迪他。他抛却所有的疑虑,沿着家乡的河流,向着县城飞奔而去。
那个令人难堪的结局也许早就命中注定,但是他不可预知。他初尝了人生第一枚青果。苦涩的滋味使他终日闷闷不乐。并不知情的二哥笑了。劳累了一天的二哥,似乎从弟弟沮丧的神情中获得了某种补偿。他以为只有这样才是生活的正常形态。似乎从此刻起,他已失去了窥探弟弟秘密的兴致。而我呢,内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一股仇恨的火焰。沮丧与怨恨交替地啃噬着我的心。我开始回避那位女孩。有几次和她相遇,我都对她视而不见。我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并且以为从她身上找回了做一个男人的尊严。她似乎并不介意,始终微笑着。她的微笑仍然迷人,荡漾着一股春天的暖意。我的仇恨被化解。女人往往就用这种武器去化解一个男人的仇恨。我没有资格去扮演一个复仇者。
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十六岁时,我学会了思考。人只有经历挫败,才能够使自己加速成长。我不能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我要回到自己的内心中来。爱情是什么?年少时我们并不懂得其中真正的含义。它只近似于一场游戏。它的前提是我们从未真正地进入角色。那时,我必须学会抵抗。抵抗是反叛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形式,否则你就会在形形色色的游戏中败下阵来。
它也是一个人持续的行走与孤独。我想起母亲的话。母亲是一位相信天命的人。她说,孩子,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非分之想。属于你的,它迟早会是你的。这么说,爱情需要等待。秋天成熟的果实同样需要等待。远方的唢呐声,看来也要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了母亲的话。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到二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谈婚论嫁。
现在,我在城市的一隅回望从前。就在此前,我独自饮了一杯桂花陈酿,那种微妙的沉醉,似乎可以帮助我抵抗现实的纷扰。因为,我所居住的城市正在疯狂地向外扩张。从前的一切只能停留在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上。从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消退,在消亡。我们对从前的指认,正被一场突起的迷雾所遮蔽。遮蔽是一个人斩断前缘的最好方式。它宣告一场葬礼已经悄然开始。
事实上,我在时光中打捞是徒劳的。它的重现仅止于我们在梦醒之前。事实上我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从前很微小的一部分。人类的从前,才是我们这个世界最浓墨重彩的背影。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在我女儿很小时,我没有给她讲过太多的有关从前的故事。我觉得那些过于虚幻的故事,并不能给孩子带来心智上的成熟。而关于我自己从前的那些事情,对她更是守口如瓶。从前是极其可疑的。从前被一个又一个从前所覆盖。我们永远不能够揭示时间的真相,就像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之语)。然而,我们也永远不能够和从前割裂。抽刀断水水更流,时间之水缥缈无际,它已经极为神秘地书写在人类的记忆中。一个完整的生命或宇宙,就是现在与从前。它是我们可以确认的时间之链。或者就是,你在回忆从前时,双脚必须踩着现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