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太厚,一时会遮住光芒。
认识一个人,有时要隔无数个黑夜。
才能站到黎明。
茨维塔耶娃。
这个诗人的名字气流从一百年前遥远的俄罗斯呼啸而来。
读她,反反复复,一年。一回回想写她,一提笔,就放下,感到遥遥无期。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写完,有多少力气用多少力气。
谨向她致意。
想象力/创造
火焰向来喜欢轻盈的物质,
去年的干树枝、花环、言语。
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别人不要的东西……》
精神一旦长了翅膀,注定喜爱飞翔。
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出于选择,有的人为了随时打开翅膀,宁愿荒废双脚。
茨维塔耶娃就是长翅膀的人。
她的翅膀叫作:想象力。
“想象同样是生活。”
“我对自己看重的一点……可以说是想象力。我没有多少天赋才能:我不会推理论证,不会生活,可是想象力从来没有背叛过我,将来也不会背叛。”
“想象同样是生活。界线在哪里?什么是现实?一切被剪掉了翅膀的生灵,都适于用现实的名字来称呼。”“我的想象总是跑在前面,我使尚未开放的花儿开放,我粗暴地触摸最温柔的东西,这件事我是不由自主地做的,不能不做!”
想象,是茨维塔耶娃文字出现得高频率的一个词,是她在描述自己时拣选的最有信心的一个词,这个词几乎是她对自身唯一的自信。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能至少有三个样子。
一是现实的自己,一是他人看出来的自己,一是理想中的自己。
三者之间,可能重合,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外部和内部,茨维塔耶娃文字之镜中看出的两个自己,集自卑与自信于一身。
外部的自己,是肉身的性格的现实的情感的那个。茨维塔耶娃不自恋,她还很诚实憨直地用文字对外部的自己做了实在说明,读出来就是三个字:不满意。
她不满意外部的自己。
“红扑扑的面颊,圆鼓鼓的脸蛋,壮实的身体,完全不适合她所渴望拥有的浪漫形象。”她倾慕同时代的另一位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不知道除了诗歌,会不会还因为她觉得阿赫玛托娃优雅的样子更像一个女诗人?对于写作者来说,文字刻画的某些形象带有自画像性质。即使是在恋爱中,茨维塔耶娃也多次将自己比喻成“小男孩”,而非别的。作为阅读者,在读过关于茨的九本书之后,逐渐感到茨真的是人文合一,她实在并不需要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样子,她的“小男孩”形象别具风格,她的戴“斗篷”骑"红骏马" “小男孩”般的“亚马逊女战士”形象,有一种天然的原始猛,既区别于刻意造作的女人,也不同于內敛自持的女人,大刀阔斧是另一番壮美,并不独男人所有,女人也可以有。
她之为她,像她钟爱的破折号。
茨维塔耶娃性格有山峰般的棱角。童年时代,她就敏锐感觉到自己的性格不是玲珑讨喜的一类。“我是我母亲的大女儿,但她不爱我。她以我为傲——爱的却是次女。”直至长大,她也一直耿耿于怀于母亲对儿时自己的疏离,她明白,这种持续到她成年之后不讨喜的性格也许出于她的天性,“一切在于,我天性喜欢狼,而不是羊”。偏于阳刚的烈性的激进的直性子,让茨在成年的人际交往、情感生活等等方面都历尽磨折,呈现出一种屡败屡战的人生态势。这似乎像一轮轮受难的宿命,而她始终忠实于自身性格的棱角,这些棱角长成她体内的肋骨,纵然一次次被命运的车轮推来碾去,她也不肯摘下棱角。一根也不肯。
她不满意外部的现实世界,这不奇怪。
一个诗人的现实遭遇,往往就是一出人间悲剧。
就像天使折断了翅膀而不得不在大地上匍行,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状态往往令人无忍卒目,这情形,不分国别,性别,时代,似乎全世界的诗人都一样。
茨维塔耶娃作为诗人,不能逃脱。
“没有面粉,没有面包,跟邻居借了一普特土豆,只剩下12磅放在书桌下边,这就是全部储存了!……靠施舍的午饭(给孩子们的)活着。”
现实世界的茨维塔耶娃,形同婴儿面对刀剑,似乎一直在受到追杀。这不是由具体的某个人某种武器或某种疾病引起,而是整个的生存处境,政治,时局,战争,分离,贫穷,孤独,对于口腹来说,一首诗不如一片面包。再伟大的诗人,也逃不过饥饿的空袭,除了写诗,还得吃饱。活着太难。
人如蚁,负重而生,何来如意?
想象力,是茨维塔耶娃所认识的内部的自己。
这个自己,美如神。
据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禀赋。
换言之,每个人都曾经有成为天才的可能。
实现这种禀赋,就像阿里巴巴对着藏满珠宝的山洞念出咒语,这个咒语,须要穿透种种现实的阻障,不偏离它最强大的能量磁场,这个咒语,其实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说过的那一句:
—认识你自己。
认识自己的禀赋,并且让这禀赋在世上作光和盐,也许是人之为人的第一要义。
茨维塔耶娃不吝于用荆棘一样的字眼来来形容自己,比如贫穷,胆怯,孤独,……,庆幸的是,她也同样清醒地认识到属于自己的光芒与能量所在,不在任何别处,完全集中于活跃的脑部运动,以及热腾腾的心灵空间。这个由头脑和心灵产生并建构出来的想象世界,蓬蓬勃勃地立在现实的对面,像七月的热带雨林,雨水充沛,不竭不止,哗哗哗地从她的思维意识顺着笔往纸上泼,倾盆流淌。
想象力,就是茨维塔耶娃文字世界惊人的必杀技。
想象力是什么?
参照柏拉图《理想国》中的认识论,这是世界的一种起源。
世界上的第一张木桌从哪儿来?不错,肯定需要树木。谁把树木砍下来?不错,是伐木者。谁把木条拼成木桌?不错,是木匠。谁想出木桌的样子?是人的头脑。想象力,可以创造一个世界。
艺术领域,想象力尤其是撑起世界的半壁江山。
茨维塔耶娃的精神构造当中,想象力无疑是她最突出的部分。
可以说,茨维塔耶娃一生活在想象力中,一方面,在情感层面借着想象力去爱,一方面,借着想象力去创造精神世界。
想象中的红骏马,想象中的草原,想象中的亚马逊战士,想象中的斗篷,卡萨诺瓦的斗篷,劳森的斗篷……卡里奥斯特罗的斗篷,想象中的鼓手,想象中的茨冈人,想象中的鬼魅,想象中的普希金,想象中的古希腊神,……那些见也没见过的一切,只在耳朵里听过纸上翻过或脑海里幻想的一切,到了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世界,全都变得无比真实,而且充满力量,像一个个投向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因为灯火的忽而闪烁而变得硕大……
“犹如大自然用黑色的血肉铸就外曾祖父一样,用生铁把他铸成。黑色的普希金是一个象征。用雕像的黑色给了莫斯科一片阿比西尼亚的天空——真是绝妙的主意。因为普希金的纪念像显然地屹立在‘我的非洲的天空下面。用倾斜的头颅、突出的一条腿,从头上摘下来的并且背到背后的致敬的帽子——在诗人的脚步下,献给莫斯科的一片大海——是一种绝妙的主意。因为普希金不是在沙滩的街心花园上方屹立,而是在黑海上方。在奔放不羁的元素的大海的上方——屹立着奔放不羁的元素的普希金。”
《我的普希金》让人铭心,这篇浩浩荡荡怀念人物的文字原动力居然是一座纪念像。茨维塔耶娃和普希金并没有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无法具有鲜活的具象的交往,而这篇文章给人一种强光般的错觉,仿佛普希金与茨曾经息息相关,注意,是普希金本人,而非他的诗歌,这种阅读感受正是来自于茨丰富的想象力。一座普希金像,座落在茨的童年生活中,与她朝夕相处,逐渐成为她眼前的邻人,心中的朋友,精神的偶像,这一切,普希金一无所知,茨单打独斗就足够,她一个人就可以创造出一个与自己体验相关活生生的又精神又鲜活的普希金。独特的一个普希金。
现实的一部分也变成想象的延伸。
凡与茨维塔耶娃有交集的人和事物,无论近的远的,她看他们写他们都会加入个人的想象,而且常常是巨大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变异想象。她在火车上看见一个雕像般沉默的人,便在心中将他的脸想象成复活的普加乔夫;回忆童年时的小伙伴,一个邻家小女孩在投摄了她的想象之后变得有如天使,连小伙伴本人都不敢相信茨维塔耶娃的“她”就是自己,而茨则不以为然,强调自己眼中的朋友就是如此,茨向来把有如神助的想象力当成白米饭一样家常;至于精神情感,想到里尔克这个与茨通信数封的奥地利诗人,在茨强大的想象力之下两个人精神世界的交汇达到了喜玛拉雅山一般的高峰,而现实中,两人从未见面。
想象,本质上就是精神的白日梦。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作为伟大的诗人,天生是由‘另一种物质构成的,她的整个身体,她的精气神都倾向于摆脱人间的‘尺度,进入另一个采用另类尺度衡量的世界(或者另类的多重世界),她确幸这种世界的存在。认为梦境具有重要意义,她相信梦境,喜欢解释梦境,因为许多梦想变成了现实。”
“诗人—是预言家。”
人都有想象,就像人皆有眼睛,并不稀奇,茨维塔耶娃之所以成为文字世界中的这一个自己,是因为她一生积极地持续地做一件事,不停地收割想象,如同农人郑重地对待秋天的麦田,始终要有一把镰刀握在手上,只有这样,庄稼才能从泥土里欢天喜地进到自家的粮仓。
道理,是朴素的好。
想象,是茨维塔耶娃的精神发端,她自儿童时代起立志于作一个诗人,她用笔当作镰刀,把想象这一片麦田,一下一下地铺在了自己的纸上世界。想象之侧,茨对文字身体力行酷爱到了疯魔的地步,哪怕是在被现实无情磨损的一点点缝隙,那些碎布头一样的时间,她也会提笔。“对于我来说堪称奢侈的唯一手艺就是写作,我是为写作才出生的。”茨这么说,也这么做,她总有本事让日常生活靠边站。“来到捷克第六天,她又开始写笔记了。”即使是在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涯,她仍然本能一样地投入写作。
没有阳光、雨水、空气,难以想象万物如何生长。文字对茨来说,也是这样进入到整个生命,内化成整个身心的一部分。
茨维塔耶娃从来没有虚度自己丰盛的想象力。
诗人是这样炼成的。
冲突感/个性
把灯吹灭吧!陪伴你的是
看不见,听不见的朋友。
我熟悉心灵的监狱城堡,
我知道所有通道与出口。
—《看不见、听不见的朋友》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会留下自己的生命印迹。
这些印迹,最终成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
冲突感,并且是激烈的冲突感,是茨维塔耶娃辩识度最高的性格特征。就像刺猬学不会拥抱,诗人一生与现实怒目相向。
冲突感,从力量上有双面性。
放在现实世界,它是生存的一种阻障,显出一个人的不合时宜;放在精神世界,这种一道道针芒反而变成对世界最敏锐的洞悉。作为人,作为诗人,作为女人,茨维塔耶娃从未放弃她的冲突感。
这种冲突感,是诗歌的幸运。
“日常生活和生存意识”之间,集中了各样存在之间的冲突。
茨维塔耶娃从童年开始,就洞悉自我内部的心灵世界与外部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冲突,而且,这种冲突无处不在,她隐隐地觉察自己必须像她所钟爱的狼一样,有突围的力量,才不至在冲突中淹灭自我意志。
“当出生的不是所盼望的,早已说好的,几乎是被指定的儿子亚历山大,而不过是我的时候,母亲怀着很强的自尊心咽下了这口气,说:‘至少将来是个女音乐家。”
这是她自传性质的回忆录散文《母亲和音乐》的第一句,在这里,成年之后的茨维塔耶娃依然怀着孩子气耿耿于怀地追诉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不被期许,母亲玛丽亚渴望一个男孩,退而求其次,是一个女音乐家,至于女诗人,是不被这个家庭所祈望的。母亲玛丽亚强制性地希望把个人的音乐天赋灌输到她身上,逼她练钢琴,结果却是用力越大,她反抗意识越强,以至于事实上造成“母亲不是培育我们——而是考验我们的抵抗力”,考验的结果,茨维塔耶娃6岁起立志作一个诗人,开始疯狂阅读书籍,并尝试写诗,还有,在母亲过世后从此告别琴键。这个烈性子。
冲突发生之后,冲突过去之后,还剩下什么?
很多年后,茨维塔耶娃填履历表,谈到父母对自己最大的影响,她写到,母亲对自己的影响是音乐,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是博物馆。
这个答案很奇妙,像是隔着时空隔着泥土的一种重新认识。
后来,茨维塔耶娃长大后找到童年的乐谱,看到上面一连串的破折号,自己最钟爱的破折号,感到自己其实是受过音乐的洗刷,尽管自己曾经抗拒,这种认识,“—犹如婴儿凭着隐秘的胎记被认出是——亲生的,终于取得了自下而上的权利!”早年痛恶的音乐对自己的生命是有深刻影响的,即使自己的双手不再触碰琴键。
让母亲和音乐,慢慢流成诗歌。
茨维塔耶娃坚持成为一个诗人。
“生活中—有黑暗,笔记本里—很干净。”
茨维塔耶娃的世界观是鲜明的二元论。
生活在此处,笔记本在彼岸。
生活和笔记本,现实和梦境,肉身和精神,这些二元存在像是杠杆的两端,此起彼落。寻求平衡,是一种稳健的活法。终其一生,一个人能在现实和精神两个世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保持住平衡,也是不容易的巧妙事。
茨维塔耶娃,天生不是找平衡的一类人。
中间地带,充满隐忍,遮掩,妥协,她不擅长这样的活法。或者说,这么活,会把自己弄丢,把自己的诗弄丢。
于是,她把自己留在冲突的端点。
端点,意味着倾斜,失重,甚至危险,一半冰凉,一半赤烈。
茨维塔耶娃描述诗歌之外的那个自己,是始终摆不平现实生活的一个人,和世上一切要人或主妇一样要生存,和别的人或主妇相比,她的样子只会更加狼狈,她怕海,怕汽车,怕醒来没有土豆,“我不知道还有比我更胆怯的人。我什么都怕。怕人的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最害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在笔记本里它对我如此忠诚,可在生活里它让我走向毁灭。”现实之中,茨维塔耶娃如此怯弱,她手无寸铁,似乎一小块石头都提不起来。的确,如她所说“每次灾难我都躲不过去。”她从来没有学会逃生术。
那么,作为一个人,她的力量都到哪儿去了?
在笔记本里。
答案只有一个。现实与精神博弈,冲突之后,现实当中的茨维塔耶娃气若游丝,把力量全部留给了笔记本,也就是文字,诗歌,散文,戏剧,还有独白一样的书信。笔记本里的茨维塔耶娃,比海更宽,比山更高,比战士更昂扬,她的波澜,她的壮阔,她的愤怒,在笔记本里变成强有力的武器,每每一个字一行字一首诗一段话都飞射出一支点着火的神箭,瞬间,噼噼啪啪,纸上一片红光。
“女巫,美人鱼,小姑娘,老妪,鼓手和亚马逊战士—
一切!我可能是一切,我热爱一切,我愿意是一切!”“我在反抗时代,我的确痛恨这个时代,我的一条腿跨进了未来的王国,脚后跟踩住了一条蛇的尾巴。”
“我爱不怕上战场的女人,善于持剑和盾的女人,……““成为鼓手,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如果文字有属性,茨维塔耶娃是偏于刚性的,意象,语词,节奏,立意,气象雄浑者居多,自有一种旗风猎猎的大气感。同时,她又保持了女性天然的那份诗性与敏感,高度感性,性情鲜明。她执笔之手在力与柔之间切换,整体上属于力美,再细听弦音,有些体会又恰恰是只有女性才有的梦幻一般的浪漫情怀,嘈嘈切切,重响轻吟。
“像皮肤一样,一切纷纷脱落,皮肤下不是鲜活的肉,就是燃烧的火:我就是普叙赫。”
“信息来自难忘的夜晚—/来自最近亲吻的唇边,/为的是永远记在心怀:/背弃精神,醉心于爱……就像自古以来的情欲,她激动,小草一样颤抖不已……就这样聆听……超越诗行,就这样眼睛读得入迷……就这样深深吮吸花香—已经忘记了诗句……”
“依据全身的疼痛,我辩认爱情。”
现实的世界,容纳不了一个诗人的活法,她的孤独,骄傲,怯弱,仿佛现实每走一步都是对人生的摧残;文字的世界,却容纳得了一个诗人无限的可能性,字里行间里,一个人可以伟岸,可以缠绵。都是有力的,都是柔美的。
冲突之后,完成内部的力量转换,这似乎不可思议。对诗人来说,一支笔就是一个世界。
凡是内心律,都对外部规则自带一种针芒般的刺破性。不信从规则,不依仗路数,创作上依旧保持冲突感,按照自己的内心律来决定诗歌发声的方式,决定了茨维塔耶娃不可能是夜莺式的诗人。
任性,不温逊。童年,母亲预设了她的音乐家之路,她弃了琴键,向诗而生。 一旦开始诗人写作生涯,她在文字之中也一直遵循着内心律,一路突围。诗,以语言为生。
茨维塔耶娃为诗歌找到的语言风格有两个特征,“一是个性,一是民族性。”
什么是个性?这几乎是最难定义的,个性在概念上摒除了大一统的规律性的东西,而它核心的部分,因人而异,属于个体化,最具独特性,无法以一概之。
从茨维塔耶娃的文学观,可以读出一些她的诗论,当她在说一个诗人一首诗的个性时,实际是在说什么?她曾把文学分成两种,一是雨果式的,一是生活式的:雨果的那一种:“每一行都符合形式要求。整体就是个完美世界。所有法则既蕴神性又包含人性。呆板的正确不误会令人厌倦。雨果在世界上看到的只有正确、完美、发展到极致的现象。一切都按照事物的顺序排列……”生活的却是另一种,被雨果“忽视了个性的表现与流露。可惜雨果没有在个别事物中看到共性,没有在偶然中发现必然,没有在纷繁复杂之中看到相互联结的一致性。……生活总是超越造物主。……生活总是超越雨果。
……造物主在造物之后消失了。”
茨维塔耶娃强调的文学秩序(从内容到形式)是遵循个别的真实,而不是所有的人物,角色,命运,对话,语辞,在生活之前就固定不变地先行预设。
动态的真实的变化中的世界,是茨维塔耶娃认为值得写作者去捕捉的个性。
按照这种体认,她在诗歌创作上也遵循着个性化的内心律,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没有模板,她的诗歌从早期到后来都一直保持着某些诗歌法度之外的个性。
“善于观察内心活动和外形特征,有如印象派画家,她一下子便函能捕捉到倏地流逝的瞬间,从而使她的诗歌具有文献的重要性。”评论家沃洛申从她早期的创作中就注意到她别具一格的灵动和把握力。
"茨维塔耶娃的诗出自内心;它任性、变幻无常和极端活泼。"“把茨维塔耶娃硬套入诗歌传统的枷锁很难;它不曾出现于位于她之前的诗人,……它的诗境的无政府主义特征表现在异常自由及其形式和手段的五花八门,以及对认为是典范的规则和风格的极端冷漠上。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写得更糟,但一旦取得了成功,便创立了难以表述的美的事物,几乎难以置信的透明、轻爽,仿佛是烟卷的轻烟……”米尔斯基这段话,对诗人的写作思路脉流梳理得极其到位,恰恰抓住了诗人的个性。这段话,也让人想起中国诗人苏轼的“无法之法”,法的设置本身是标识自由度,内心律本身就是法,对写作也许它当是第一法。
当茨维塔耶娃的笔和即定的种种法则相冲突,她是转身埋首于自己的内心律,赋予手中的笔以“奔放不羁的元素”,这种元素,对她来说,不是大海,而是诗歌,是自己一生从不诀别的惟一的元素。
离心脏跳动的部位越近,离真实也越近。
冲突之中,听心跳的声音,去听那个最初的惟一的声音。维塔耶娃的诗歌个性,在这里。
神话气息/民族性
并非仆人,我并不需要面包,
并非不速之客,我回到了家园。
我是你的爱,你礼拜天的休息,
是你的第七日,是你的七层天。
—《普叙赫》
个性之外,是“民族性”。
茨维塔耶娃的文学观,一个人的文学风格由以上两种要素组成。
她谈写作风格时指出的这两条通道,一条是外部的河流,来自于浩荡的民族文化渊源;一条是内在的河流,来自于犹如指纹一般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独特性。
“俄罗斯富有神话气息,我是表里如一的俄罗斯人。”神话气息,是她找到的与自己生命最切合的俄罗斯民族性。
读到这里,感到有新发现,茨维塔耶娃对俄罗斯民族性作了一种拓展性的描述。这种气息,在之前阅读俄罗斯文学时似乎没有被充分留意过。
也许,俄罗斯两百年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给人们留下的烙印太深。
抒写苦难,灵魂救赎,放眼文学史几乎没有哪个民族像俄罗斯民族的作家达到如此深厚的地步,托尔斯泰的道德救赎,托斯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拷问,帕斯捷尔纳克的人道关怀,等等,都让人为之震颤,这是一个厚重而深邃的民族。
高贵的诗性,这是对俄罗斯民族的另一个文化印象。也许,再没有一个国度,象俄罗斯一样,普遍性的把诗歌当作是生命最重要的精神食粮。曾经读到这样的传说,在俄罗斯,即使是最偏远贫寒的村庄,只要走进一户村民人家,都会在桌上见到普希金诗集。这可以读作是一种民族性的文化象征,正如古希腊耽美至死,诗歌,是俄罗斯民族的文化灵魂。
茨维塔耶娃,正是一个俄罗斯文化基因流淌的杰出的诗歌女儿。
宽广的俄罗斯文化以至欧洲文化也需要一条具体的河道流过,对茨维塔耶娃来说,酷爱音乐的敏感的母亲,毕生建立鲁缅采夫博物馆的父亲,合起来的原生家庭,给了她最初的文化厚土。十八岁之前,茨维塔耶娃就在家中博览群书,俄罗斯,德国,法国,古希腊,罗马,等等国家的丰厚文化如雨浇灌一年年滋养了她广袤的精神森林。
对于苦难,茨维塔耶娃体验得不比任何一个抒写苦难的俄罗斯作家少,流亡,孤独,贫穷,分离,等等,不到五十年的年限里,她样样苦味俱全。
“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
艾蒿,这是茨维塔耶娃给人生画的现实形象。
作为诗人,她想建构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高蹈风神的世界。
神话与她,一拍即合。
为什么是神话,而不是别的?
从博大的俄罗斯文化基因当中,茨维塔耶娃格外地钟情于神话,并且,并不局限于俄罗斯,古希腊,罗马,等等神话传说也都是她的精神源泉。
亚马逊女战士,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普叙赫(古罗马女神), 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茨冈人(吉普赛人的俄罗斯称呼),才是茨维塔耶娃想要的形象。
……
也许,神话气息这道文化符码,恰恰最能与她的精神世界相互打通。
茨维塔耶娃天生就驻在一个幻想的国度,而非现实世界,可以说,她一生都与生存的世界保持疏离,也可以说,她一生都与现实世界不熟悉。
反过来,想象,梦境,诗歌,在这些地带,水草丰美,茨维塔耶娃活得异常轻盈,活跃,飞扬,透过让一个又一个古老传说中的和祖辈留下的神话人物,她造梦一般让他们一个个又重新按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再重活一遍,她对神话的热爱不止是传承式的,更是加入个人元素的重新建构,以神话的名义建构一种理想。
“我就是普叙赫。”
普叙赫是古罗马神话人物,当茨维塔耶娃提起笔一再写到这个名字,普叙赫,普叙赫,普叙赫,她将普叙赫写成这样一种女人,是完全没有世俗气息而全然由灵性构成的一种人,是以灵魂而活的人,换言之,也就是脱离了现实捆绑的人。
世上当然没有普叙赫。
生命本是二元组成,一是肉身,一是精神。离开了哪一个部份,人都不将成其为人。
茨维塔耶娃对神话气息的钟爱,对普叙赫的钟爱,带着对迷恋精神层面的执念,这一部分,形成了她偏于浪漫的理想主义的气息。普叙赫,作为灵魂的自己,茨维塔耶娃由此以一个神话人物作为护身符划清了与现实的界限。
普叙赫,也仿佛有宿命感,诗人注定在现实世界无所依傍。
投向神话,也反射诗人对现实的高冷态度。
不把日常现实当一回事儿,使茨维塔耶娃在女性中是个异数。
绝大多数女性对日常有着亲近感,对具体事物保持着体温式的关怀,并且与日常微物滋生出千丝万缕的情感关联,并为之感怀抒情,这些是女性的特质,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就不吝辞句地赞美日常,并且用孩子般的眼光发现日常的奇迹。《奇迹市集》,便是辛波斯卡献给日常的一首充满惊叹号的赞美诗。
茨维塔耶娃很诚实,她一再承认自己并不活在日常中,不活在现实中,甚至不活在家中,一地尘屑,肉身所负,甚至肉身享受都不是她的追求,茨维塔耶娃大约是我读到最想摆脱现实与日常的写作者,她的体内始终驻着这样一颗灵魂,一颗云游的灵魂。她早就认识到,“我不会一天天过日常的生活——我总是沉浸于自身以外的幻想。”
她需要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与现实为伍,是浪漫的,激情的,战斗的,充满古典精神和英雄主义,那个世界,是与现实楚河汉界分明分二的,不能沾在现实世界,一落进现实就是低哀的灰尘,而一回到笔纸筑成的精神世界里,就是鼓声阵阵,策马奔腾,英雄豪情。
这些,是茨维塔耶娃作为一个诗人最看重的精神元素,它们飘浮于现实之上,出自于古老的神话与传说,却给予茨维塔耶娃强大的力量,她以之为矛,为剑,为马,为灵魂的疆域,与整个她想背弃的现实世界对峙。
神话是一种方式,梦境是一种方式,幻想是一种方式……
因此,与其说是俄罗斯神话,不如说是自由不羁藐视世俗的思维方式,是茨维塔耶娃的精神支柱。
最后,诗人在文字的世界续写种种神话。
以诗歌的方式。
隐秘的热情
爱情古老,胜过怪物、树根,
胜过石头修建的祭坛,
胜过克里特岛那些古老的勇士,
比他们古老不知多少年……
—《你的岁月—是山》
人的一生可能巧妙地迈过种种艰难,却迈不过一小寸爱情。
尤其,一个爱情肺活量很大的人。
人的内心总有尺度。
个人的情感,本来只属于当事人。可当一种情感的显现成为一段历史,一份文献,哪怕只是一部作品,它必然要面对众目睽睽,甚至价值判断。
也许,一份感情至少发生两次,一是在当时,二是当人们看它的时候。
茨维塔耶娃的情感,终是一个绕不开的地带,因为,她的情感从来都不只是隐秘的热情,她把流经她生命的人和事,无论程度深浅,无论是真感情还是她的个人想象,都创造成了诗歌,散文,书信,戏剧,全都成为了文学作品的一部分。
情感经历与文学创作,在她那儿达到高度的合一。
有人说,一个人的爱情观里会涵盖最重要的生命观。换言之,一个人怎么看爱情,大约就会怎么看人生看世界,其中总有什么是相通的。
“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部罗曼司,跟自己的心灵,跟我居住的城市,跟道路旁边的一棵树,跟空气的恋爱史。” 茨维塔耶娃从来不掩饰自己天性中的浪漫,对爱情本身的迷恋,简言之,她一生都爱爱情。
如果,要说她一生经受住了岁月历炼而始终弥坚的一份感情,最情深义重的一份,还是来自她和她的丈夫。年少相遇,战争分离,流亡相伴,相互追随,不离不弃,直至二人生命终结。她给丈夫写诗,写信,最后在丈夫入狱后千辛万苦送棉衣,这些,都是感人至深的。
“哦,我简朴的家!贫寒的炊烟!
……哦,我知道,即使是大雪飞扬,也要让鲜花开遍我的山冈……”
1920年,乱世之中,茨维塔耶娃夫妇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她在孤单中写诗《哦,我简朴的家!》,《我把这本书托付给风……》,“每夜做梦都长途跋涉,一条路——从北向南”,这种朴素的思妇情怀,在中国诗经的《君子于役》也有过,人间断肠莫如分离,人间情重莫如思念,茨维塔耶娃终究也是生活中的女人。“假如上帝创造奇迹,让你还活在人间,我会像狗一样跟随着你……”
在另一封写给丈夫的信中,茨维塔耶娃陷入恐慌,她在书信中写出上面这样的句子,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过深厚的感情,并怀有深切的担忧,一定不会取笑,诗人的那个样子多低微,在爱的面前,人是会忘我的。“我将忠实于他的骑士风度。你们,面对生死毫不恐惧!”
《致谢·艾》,这首写于1914年的诗,几乎是提前近三十年的预言,在丈夫经历厄运的时候,茨维塔耶娃始终与他并肩,如同履行她最初的诺言。
如果只有这样的情,只写这样的诗,诗人的爱情也足够动人。
可是不,茨维塔耶娃一生钟爱爱情。
诗人有自己的爱情公式。
“为我所爱的人只能是这样的人,到了春天他爱白桦树胜过爱我。”
“我不喜欢在生命中相遇,像额头相撞。两堵墙难以穿透。”
我所钟爱的交流方式—彼岸世界的方式:梦境—
相会于梦乡。
第二种方式:通信。”
茨维塔耶娃一生有过数次所谓爱情,这些爱情,像是她的一道道精神出口,她把一次次精神交集,化成诗,书信,成为作品中最丰美的部分。《抒情诗的呼吸》,她,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三人1926年信简,字间雷闪,火花四溅,达到了书信体文学的高峰: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你——是我站在高山之巅的兄弟,生活中其余的一切都跟我保持一沙绳的距离。”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你竟然是个—女人,真令人惊奇!像你这样的天才,实在罕见!我爱你,难以遏制地爱你,永远爱你,爱到天长地久、竭尽全能,……。我把你奉为女神。”/“你是我天空下合法的妻子。”/“孩子们当中的两个野孩子。”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我们彼此相互接触。用什么?用翅膀。”
茨维塔耶娃致离世的里尔克:“我用手掌掩着免得流出/在罗讷和拉罗涅之上/在明显和全盘的分离之上/把赖纳·马利亚·里尔克的名字放到手里。”“认真地关心天堂的距离”。
……
茨维塔耶娃描述,自己六岁开始知道爱情,从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那儿。她说她爱的不是这个男人,或这个女人,而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爱爱情。”这出戏是一场悲剧,因此,这人生观看的第一场爱情就注定自己长大的爱情样式,是分别式的无法实现的爱情,而非幸福。
茨维塔耶娃爱爱情,其实,是爱与爱情有关的幻想。
她爱春天的白桦树,那是什么呢?
是她心中的理想事物,比如诗歌,比如书信,比如幻想,这些纸上谈兵的事物,在她那里,似乎都比两个人面对面的相见朝夕相处的生活加起来更像爱情。
她与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之间在文字中掀起了一次次爱情风暴,那些书信散发着浓烈的迷狂与喜悦,呓语,梦境,情绪的波澜起伏,引起的心跳声完全不亚于真正的爱情,可是,可是,事实上,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从没见过面,她和帕斯捷尔纳克也只是若干年后在某个会议场所擦肩而过式的点过两次头。这种爱情方式,恰恰是她最钟爱的也最擅长的一种,只须灵魂起舞,而不必额头相撞,不涉现实,只关乎心灵。
“不折不扣的创造,因为茨的恋情—是一种心理状态,跟现实几乎没有联系!”这种说法是到位的,正如茨维塔耶娃常说自己是普叙赫,而不是夏娃,在她那儿,普叙赫是心灵的化身,夏娃则代表了现实和肉身,她是二元对立派,往往只要心灵,丢弃肉身。
“除了我的心灵,我什么都不需要。”
感谢文字,肉身消亡了,那些幻想发酵出来的滚烫的诗歌,以及书信,还在。
也有例外。
也许,谁的人生都有过那么一次例外,某个人,某件事,出现的方式打破自己一惯的常态,像开了一道裂口,洞悉生命出其不意的可能性。
据说,康德的生活规律就是一道德国钟摆,他每天定时吃饭,散步,街上的人们看到康德博士出来散步,不用看钟表就知道时间了。这种雷打不动的规律,仅仅被打破过几天,这是康德一生仅有的例外,因为康德那几天恰巧读到卢梭的《新爱洛伊斯》,大受感动,不能自己,以至一连几天忘记散步。
严谨的康德都曾有短暂的例外迷狂啊!
回头说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山之诗》,《终结之诗》。它们记录了一段真正的爱情。
“仿佛创世之初的一片迷茫混沌,包含着很多原始本能的冲动,人会坠落其中,丧失自己,……您在我身上创造了奇迹,让我头一次感受到天与地的统一。”
因为战争,茨维塔耶娃曾经和丈夫分开四年,罗泽维奇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非常短暂,大约只是从1923年的秋天到冬天。随着丈夫的归来,她结束了这段感情。过后,她自我剖析,“1923年!经历了一段疯狂的爱情,一生当中最强烈的一次恋爱,有人呼唤,我很冲动,不过,最终还是留下来没有出走,为了谢尔盖,也为了阿莉娅,为了他们,家庭,—怎么能没有我?!个人幸福怎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一切过去,只留下诗,罗泽维奇为她画的画像,以及晚年回忆她的只言片语。
那幅画像的茨维塔耶娃,像另外一个不同于她平时自己的女人。怎么说,画像透露出一种信息,在画者的眼里,茨维塔耶娃是如此柔美。
1976年,罗泽维奇向诗人的女儿回忆过去,他流下眼泪,说茨维塔耶娃有“蝴蝶一般轻盈飞扬的本性,又有命运铸就的钢筋混凝土一样的坚强。”
1978年,罗泽维奇在个人传记中提及与茨维塔耶娃半个世纪之前在布拉格的相识,只这样说了一句“我克制自己不作任何诠释。”
并且表示,对诗人真正的尊重是“不要怂恿读者只关注转眼即逝的日常生活,最好把目光投向诗歌所塑造的不朽的艺术形象。”
那么好吧,隐秘的热情都将成为尘土,肉身也是。
只有,诗歌万岁。
财富/笔记本
是时候取走琥珀
是时候取走辞典
是时候熄灭提灯
在大门之上……
—《琥珀该摘去了》
“我所知道的财富,是孩子和笔记本。”
“我的灵魂仅仅存在于笔记本里。”
“我越是让你们生动活泼,我自己就越接近死亡,我离开生活去接近你们,在你们身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你们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在彼岸的时间越久,仿佛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屏障已经拆除,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里可以自由穿行,随意往来。我的死亡—就是你们重获生命的代价。”
关于财富,关于生命,茨维塔耶娃如是说,都与一件事有关,几乎只与一件事相关,那就是写作。
这几行字,尤其是第三段,令我如被电击,翻书的手指都在发抖。文字本身是轻的,一个字一个标点再加一个字一个标点而已,如同符号的珠子,串着串着就完成了,身外之物。茨维塔耶娃给予文字的东西却是重的,她放了一样东西在里面,是生命。
茨维塔耶娃的财富观,包含她完整的生命价值观。
关于财富,听过很多的定义。黄金是,土地是,健康是,儿女是,牛羊是,普天之下,能够被世人紧紧攫住的资源,都可以是财富。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据说只载着两条船,一条名,一条利,都与财富沾亲带故,为天下人所欢喜,追逐,谁天生跟财富有仇呢?
财富的门外站着贫穷,如同最光亮的地方阴影最深。
贫穷,定义又是什么呢?
大约就是指间都是空隙,没有多少资源,两手空空的一类人。
从物质上,茨维塔耶娃在人间长期都是贫穷者。
茨维塔耶娃半生流亡,没有土地,没有黄金,甚至在世上找不到合时宜的位置,她的生活常年窘迫,有时需要友人定期接济才能维持生存。
“我的一天:起床,房顶的窗户灰蒙蒙的。寒冷,地板上有一摊水,有锯末,水桶,水罐,抹布,到处是孩子的衣服和衬衫。锯木头。生炉子。在冰冷的水里洗土豆,然后放在茶炊里煮……还有一件揪心的事,装土豆的袋子会不会从篮子里掉下去?!”
“两只脚穿着从市场上买的难看的灰袜子,皮鞋不好看,经常不擦(顾不上!)脸上却是快乐的表情。我确实没有职业,彻头彻尾、绝对地超越阶层与等级。沙皇背后还有沙皇,乞丐背后还有乞丐,在我背后—
空荡荡一无所有。”
《尘世札记》,是茨给现实生活起的名字,还有一些散落在书信中,以及没有被纪录下来的不动听的哀怨声。这样的日子很长很长,长到她发出感叹,“雪太多,面包太少”,这样的话,不是出于一个诗人,而是出于一个每天必须拿米下锅的主妇的艰难。
世俗就是世俗,拿着斤两称价格,万事万物都逃不出一杆秤,世俗的秤砣砸向茨维塔耶娃,掷地有声,没什么可说的,她只是一个贫穷的人。
《诗人之死》,忽然想起一个曾经读的书名,这个名字太宿命,太隐喻,茨维塔耶娃也让人想起:诗人之死。茨维塔耶娃死于1941年,不到49岁,她主动以一个钩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茨维塔耶娃并不是一个厌世的人,相反,她一生充满热情,爱诗歌,爱笔记本,爱幻想,爱亲人,爱朋友,爱男人,爱女人,爱孩子,爱痛苦,爱春天的白桦树,爱路边的花楸树,可她还是自杀了,这是因为作为一个人,不是诗人,而是人,她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卑微地向时代的管辖者发出一次次基本的生存请求,最后一次,她请求作一名洗碗工,被政府拒绝了。看不到一丝光,茨告别了人间。
不是想死,只是不想再活,如果不能像个人一样地活。茨说过这样的话。
读茨维塔耶娃自杀,一共读过三次,三次我都深深地感到悲愤,还有耻辱。我知道,这耻辱不该记在她挂钩子的手上,不让一个真正的诗人活,甚至不只是俄罗斯的耻辱,这也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份耻辱。想一想,这金光闪闪又鲜血淋漓的世界真难看啊,配不上诗人的风神。无论生与死,富与穷,人总要有尊严。
还好,宇宙间不是只有物质世界。
肉身终将腐朽,王冠终将褪色,土地也终将只属于土地,所有的物质在尘世走了一遭又一遭,和世上的权力一样,都不过是一次一次轮回,从这只手过到那只手,最终谁也带不走什么,要么还给大地,要么献给虚空。有谁将财富抱个满怀直到恒久呢。
一个都没有。
天上亘古长存的只有从前的星光。
在这里,想说还有一种财富,生长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不为一人所有,却是如江汇河,长久地留存在这个世界,比如艺术。
作为一个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精神财富当然是诗,她喜欢用一个更为实在的物体来描述自己在世上拥有的财富:笔记本。
笔记本,具象又隐喻。
笔记本,是世上的一件轻巧物,可以与人随行,而土地不能,王宫不能,太重的黄金也不能,不能带走的财富太多了。
与众多的事物相比,笔记本是一样没有什么价格的存在。
笔记本的价值,主要取决于它是谁的,它记了什么?
茨维塔耶娃的笔记本,应当是世上最丰盛的一类。
诗歌,散文,戏剧,除了作品,还有独白,书信,流水,载满她滔滔的想象力,跌宕的情感,鲜明的态度,还有艰难的日常。
笔记本,也可以说是茨维塔耶娃精神世界的备份。
所有热爱文字的人,对笔记本都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笔记本就是纸作的另外一个自己,真正不离不弃的灵魂伴侣。
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阿娜伊斯·宁。这个西班牙舞蹈家后来成为一个作家,写小说,散文,戏剧,而她随身带着的是自己从11岁开始用笔记本写的日记,这些超过百万字的私人笔记像长河一样和她的生命经历合流为一,可以说是一个女人丰富的灵魂史诗。
拥有笔记本的人,是何等的富有。
梵高拥有握紧画笔的手,陶渊明拥有南山下秋天必开的菊花,梭罗拥有瓦尔登湖木屋外的四季,茨维塔耶娃拥有随她流亡的笔记本,……,他,她,他们,她们,穷么?这些人不是世上最富有的一群么?
“胸膛罩着闪光的铠甲,前额有伤痕,面孔像向日葵。”像子弹一样闪闪发亮,茨维塔耶娃从笔记本里飞出来的文字常常就是这样,一下一下地砰砰地击中到阅读者的某个部位,让雕像般坐立的姿势下猛烈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激动。
笔记本,盛载茨维塔耶娃的笔记本真是弄得人一次又一次不能平静。
这一行字,千军万马,那一行字,万马千军。
笔记本,让茨维塔耶娃这个连像样鞋子都没有的女人周身发光。
在精神筑成的世界里,她最富有。
《寄一百年后的你》,是茨维塔耶娃写于1919年的诗,献给荒凉的自己,也献给一百年后读她诗的人们。这首诗的温度,冷如冰,热似火,风雪之中,她的期盼遥不可及。
一百年后,真的有人赶来,赴她的诗歌之约。
因为,听到了,诗人在一百年前孤独地站在黑夜向着隔夜的黎明歌唱,以诗之名:
我曾恳求所有的人给我写信,
以便夜静更深亲吻信函。
【作者简介】贾柯,女,文艺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爱阅读、写作,爱地上的花朵。生于成都,受父亲写作的影响,从少年时代开始写诗,现在广州一所高校担任中文教师。在《理论学刊》、《黑龙江社会科学》、《广州文艺》、《中国社会科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篇。在《作品》、《青年文学》、《散文百家》、《南方文学》、《星星》等杂志刊登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