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梅
在我十一年的教书生涯中,曾当过约两百名学生的班主任,这些学生以各种姿态给我留下或模糊或清晰的印象。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即便是今天,最初的一批学生几乎正与我一同老去,但他们还如我的孩子般拨动我情感深处最轻柔的那一根弦。
站上故乡那方似曾相识的讲台,下面是四十位与我一样第一次走进那间教室的孩子,我们用同样陌生的眼光搜寻着彼此,那是一种无声的好奇与较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教师还是一份在任何地方都让人敬重和信任的职业,我相信台下的四十位孩子在走出家门时,已对我有种遥远的熟悉,因为他们的父辈就曾看着我走出大山又回到大山,我真切地看到一双双黑亮眸子后毫无遮掩的渴望。就是这样,我人生的第一批学生走进我的生活,并让我尝到初为人师的甘饴。
在我逐渐熟悉每一个孩子时,华兵引起我的注意。这个孩子身板与其他孩子无异,只是眼睛大而空洞,一双鼻涕挂在嘴唇上方,仿佛从来就不曾干涸过。上课的时候,他的视线会跟着那个硕大的脑袋追踪着我的每一次移动,他从不回应我的任何提问,也不完成我的任何一份作业,他只是一个名字和形式,奇特地在班级里存在着。他是一个被母亲几次打胎却固执而顽强地挣扎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他是一个智障儿。
上课铃响后,华兵总是最后一个跑进教室,每次当他跨进高高的、已磨得锃亮的木质门槛时,松松垮垮的裤子总会滑到大腿,露出白白的小屁股。为他提上裤子然后对着他屁股使劲地一巴掌,是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华兵会转过头嘻嘻地朝我笑,他知道我是爱他的。上课时,他会不管不顾地自由啃食他的午饭,那种忘我和不受外界打扰的专注让人不忍制止。一次我严厉地敲着他的课桌,大声喊道:“华兵,上课不许吃东西!”,他抬起头,认真而响亮地回答:“我没吃东西,我在吃锅巴!”。全班哄堂大笑,我也忍俊不禁,这样的孩子你拿他怎么办?在我的引导下,班里的孩子都善意地接纳着他的存在,没有一点歧视。
因为刚从师范校毕业,我新颖的教法和天生的孩子气,仿佛给这所闭塞的偏远小学注入一股清风。一次教研活动,学校请回各村的民师,让我给全乡老师上一堂教学观摹课。因为在师范校临毕业时,我曾代表我们班在学校的大礼堂给全校师生上过一堂实习汇报课,有过那次考验,我已不惧怕台下坐着的任何人了。所以,欣然应允。
那天的教学内容是识认生字“日、月、星、辰”。课堂气氛活跃,孩子们在我的带领下从开始的略显胆怯和羞涩慢慢放松,表现很好,一切都正常进行着。在“日”字的组词环节,一个个更是勇跃发言,“日光”、“日照”、“日子”、“节日”……教室里的小手此起彼伏,就在我准备进入下一环节时,我看见华兵倾起半个身子,高高地举着手,脸上有一种急迫甚至激动,我叫起了他。然后华兵腰板挺直,响亮地答道:“日你妈!”一辈子都记得那一瞬间,教室里的大人孩子暴发出不可抑制的大笑。在短暂的尴尬后,我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轻轻地说:“华兵今天真乖,能勇敢地发言,很好,坐下吧”。我分明看见华兵脸上掠过的那一丝骄傲。
我多希望这种骄傲会陪伴他一生。可是,在多年以后,我听说华兵死了,喝农药死了。
调入县城小学第二年,学校安排我教五年级寄宿制班。寄宿班学生是从全县统考统招的,都是各乡小学的尖子生,有特殊的补助政策,这是为体现教育公平实行的一种尝试,通过这一渠道,许多乡下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并最终走出大山。新生报到时,一个叫“八生”的名字引起我的注意,是从县里刚建制的永和乡考来的,那里当时还没通公路,偏远,闭塞。我把八生叫到办公室。这是一个身体略显单薄的孩子,腼腆而紧张,身上还穿着一件泛白的蓝布长衫。我了解到他父亲姓坤后,告诉他一个人的姓名必须要有姓才是完整的,这也是一个家族或一段血脉可以追溯的记号,如果同意,我们在他的名字前加上坤姓可好?八生的眼晴里泛出晶亮的光芒,他害羞地昵喏:坤八生,我喜欢。就这样,八生成为我四十五个乡下孩子中的一员。
一天上早自习,窗外还未完全透亮,孩子们在教室里诵读课文。随着一声“报告”,教室门被“呯”地一声掀开,迟到的八生站在门口,滑稽地敬了一个很不标准的军礼。这时我看见他举在耳边的手掌居然有六根手指,那多出的一根在大姆指旁边不停地颤颤悠悠。我用眼光严厉地制止了班里学生的窃笑,从此,八生便以一点点特别让我多了一份怜惜,一份关注。我知道,八生因为那根丑陋的手指,很自卑,也日渐孤僻。每当在他上讲台答题或起立读课文时,那第六根手指总是软绵绵地悬在那里,刺痛着我的眼睛……几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朋友讲起某个也是六根手指的人到川医把它截掉了,我当时真是被震动了,居然可以截掉?!八生也可以做手术呀!可经打听,中学未毕业八生就又回到那大山深处的穷困之地了,说是因家庭困难,而我却仿佛看见八生时时藏起来的那只右手。直到如今,一想起八生的那一根手指心里便有些隐痛,我是有能力为他做一件事的,可我没有!
亮是我教的最后一个班的学生。瘦弱,矮小,一双大眼睛嵌在一张白得极不正常的脸上。亮不聪明,课文老是背不全,作业更是错得离谱,但他的作业本却总是干干净净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工整和秀气。亮的父亲早逝,母亲是一个干净秀气的哑巴。我曾看见亮用手语跟他母亲交流,那一刻,亮的眼睛灼灼有神,那青白的小脸泛着光彩,那么自信,与教室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亮一直以班里最后一名的成绩捱到小学毕业,没再上中学,亮便跟着母亲做点小生意维生。奇怪的是,我是知道亮就在县城的菜市场边生活着,可是近二十年了,我却一次也没看见过他。又或许那擦肩而过的清秀青年便是他,只是我不认得?
如今,总是能收到一个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们的问候,让自己倍感欣慰。可那些特别的孩子,却也是一生的记忆,轻轻一碰,便会翩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