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源
在我们这个繁多杂陈的现存世界,有些自然形态的生命自始至终都以一种庄重的姿仪矗立着;在人们的人生视野圆周内,也有一些人一以贯之地以生命的庄重行走着。虽然庄重不过是生命存在内涵的一种风格特性表达,但因其所具有的庄严与肃穆、慎重与稳健的涵义内质和对于生命的精神意蕴的特定指称,使得不同形态的生命富有了对生活的随便甚或生命的轻浮进行自觉排拒的力量,也拥有了对生命存在意义和价值表述反复不断的过滤与净化,从而赋予了生命以稳健的人生和沉厚的思想。
一
缓慢行驶的汽车如一曲婉转而轻盈的旋律在秋意浓郁的峰峦峻岭中流动,当一进入梓潼大庙的地界之内,沿途便有一株株古柏依次闯入人的眼帘。这些古柏大多在数百岁以上,有的甚至已逾一千多个年轮,在历经了林林总总的沧桑岁月洗礼和风风雨雨锻铸后,个个身型浑厚庞大,树干劲拔挺立,树冠形巨森然,枝梗遒劲有力,它们或是三三两两地傲立于公路两旁的田间地头,或是兀自安详地静伫于浅丘上流溪边,或者是成群结队地在起伏绵长的山冈上营构起一种威风凛凛的庞大阵势。这一连串富于强烈生命张力的景象,不仅使寻常寂寞的大自然有着极强的视角冲击力,而且令人的心灵在瞬间产生高频率高强度的震撼。再放目远眺郁郁葱葱的“翠云廊”,它有如一种生命力特别庞大的自然意象,又仿佛一条织造在浩瀚宇宙里的墨绿色绸缎,随着苍茫逶迤的峰峦不断朝着苍穹深处飘逸。
这些古柏并非是第一次觅见,20余年前当我们一行文人墨客无一不怀拥着对神秘而悠长的历史和丰富多样的文化意向的无限向往,驱车在这条古蜀道上穿行时,那些间或从车窗外像镜头一样流闪而过的古柏就令人由衷地感受到了它们生命内涵的别样韵味,尤其是它们的那种长度和高度相与结合的生命特征更是令人唏嘘再三、惊叹不已。但由于当时情感的青葱心志的年轻,尚没有足够的思想积淀和精神沉敛,而且把一门心思置于诗意悠然的明月峡、曲折盘旋的七盘关、险绝天下的剑门关等景象风物的观瞻,对这些古柏自然就失之于更为深彻的参悟和更加博大的解析。其实在此前我们业已从大量的信息资料中得知,在这条纵贯于川陕两省,绵延深长、山峦起伏、急流纵横、处处险峻,自古号称“难于上青天”的古蜀道上,梓潼大庙内和“翠云廊”里的古柏,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则散布于方圆数百里的山川形胜之间。据历史资料记载,三国时的猛将张飞带领着一支军队作为入蜀的先头部队,为了行军方便他下令在开山筑路的两旁栽种了这些柏树,从而建造了“三百里程十万树”的世界人文奇观。千百年的历史竟然有如白驹过隙一般,令这位三国时代的猛将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当年尚非常幼弱的生命已经在这样那样的战争与和平、兴盛于衰败、正义与邪恶、风霜与雨雪中一步步历练成为一簇高大巍然的生命群落,像一个个威武的卫士坚定不移地护守着这条古蜀道。又并非仅仅如此,这些古柏从来到人世间的那一时刻起就仿佛以一种静穆的姿仪、生命的庄重、挺立的精神伫立着,矢志不渝地聆听着大自然日日夜夜的风雨变幻,静如处子地谛视着人世间潮起潮落的沧桑更递;尤其是那些经历了连绵不断的战争烽火和经年累月的风霜雨雪、肢体明显有着不少残缺的古柏,无论它们经受了怎样的身体磨砺、内心沧桑,却仍然能够以庄重的雄姿凌然跨越漫长的历史时空,以精神的风骨挺身直立于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更令人生发出许多别样的感触和对它们的由衷敬意……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如此丰富的视听阅历和诸多磨难的亲身体证,这些古柏才得到了意志的锤炼、生命的精粹、思想的沉淀、精神的升华,成为华夏大地上的一道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景象奇异的风景线,和南来北往的游人留恋与景仰的所在,从而富有了一种稳定又超强的精神召唤结构。
在我们纷纷沉浸于对古蜀道构筑的自然意象和文化涵蕴一片感怀和联想之际,淅淅沥沥的秋雨已经在阴沉的天空编织出一个幅面巨大又特别温婉细腻的雨幕。置身于这样的雨幕中,行驶的汽车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尖叫与跳踉,温柔和顺了许多,人的思想情感也似乎有了从未有过的清新撩拔和轻灵腾挪:世界上的一切潮起潮落、喧嚣躁动、是是非非都似乎统统被阻隔住了过滤掉了,人的繁复情绪、生存杂念、感官欲望之类的东西也一股脑儿地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灵魂似乎有了一种单质的清洁,思想仿佛有了一种明晰的深邃,思绪竟如有了一种轻灵的飞翔。在这样一种心境下再一次步入细雨霏霏的“翠云廊”,近距离地谛视古柏外在形貌的姿仪,静静地聆听源自古柏灵魂内里的声音,人的内心就会对之产生许多从未有过的特别而异样的感知,也更富有了对生命的一种循序渐进的深入顿悟。
相对于公路两旁那些经年累月受到噪音惊扰、废气污染、风雨侵蚀、雷电击打而面目苍老、肢体残缺的古柏,“翠云廊”里的成百上千株古柏则要幸运得多,因为森林保护法的大力实施和四面皆筑有坚固的围墙,再兼之庞大的群体阵营所具有的共同抗击能力而得到了很好的护养,不仅树干圆阔壮实且有着坚硬的质感,其上的纹路也明显的要平滑细腻许多,很少有那种粗砺张扬的皲裂和凹凸不平的坑涡,更没有残肢断臂、身躯折损之类的巨大创伤,个个都彰显出形貌的高大、身体的笔挺、华冠的森然、神态的庄重。绵绵不绝的泠泠冷雨把其他生命都似乎驱赶走了一样,巨大的林间没有飞鸟划过的踪影,没有秋虫啁鸣的节奏,更没有小动物跑动的足音,有的只是滴滴答答的雨滴声、大地默默汲取天霖的细微的吮吸声和微风吹拂过来的淡淡的有如云烟的柏木香,宁静或者寂静是这里的主调,这个世界也仿佛惟有古柏自己。于这样的静谧和安详中放目遐思,阔大的天地似乎因了雨的链接生发出韵味丰富的互诉衷肠,静默的峰峦仿佛因了雨水的浇灌愈加深化了沉实稳健的内质,高大的古柏好像因了挚手擎天的气派流溢出更多涵蕴别致的厚重美感:一株株直冲云霄的古柏就是一个个坚强挺拔的生命、一颗颗伟岸高迈的魂灵,一节节苍劲的枝梗就是一条条有力挥舞的手臂、一个个显扬坚强的意志,一簇簇茂盛的树叶就是一座座宽大厚实的房屋、一根根如芒尖锐的思想。因了古柏的这种自然天成的生命叙述,整个世界都有了一种庄重的色彩和沉稳的内质。其实这些古柏的叙述仍然不过是一种生命常态的体现,而另一些有着不同叙述方式并显扬出强烈异质美的古柏则令人嘘唏再三、叹惋不已。在我们经过的幽然石径旁,有两三株一直倾斜着身躯的古柏,只用一些根须抓着泥土的表层,或是把根深植于凌乱的石缝里,而巨大的身躯则斜横在天空,尽情地造型出一种自如生命的力显;有两株古柏的下肢有着明显的弧度不小的弯曲,上身的绝大部分则是笔直向上的,令人非常担心其下肢的承载能力能否完成整个生命的重托,但它们却纹丝不动地在那里矗立了数百年之久;有一株古柏更是奇特,身躯虽已被拦腰斩断,远远看去好像是一截光秃秃的树桩,但就是在这样一截树桩上竟然新长出了柔细的枝梗和鲜润的嫩叶,它也更没有因为自身肢体的残缺而显露出对生命庄重的丝毫折损。
不同背景下的色彩氛围毕竟富有着不同的心理暗示功能,从而对人的心理构成不同程度的影响。或是过于缠绵痴情的秋雨把整个天空弄得一片灰暗阴凄,或者是被雨水完全浸透的山峦一律呈现出沉滞凝重的色调,抑或是成百上千株高大、凛然、庄严的古柏筑造了一种墨如黑汁的庞大阵势,人的内心明显地感受到了多重无形的排挤与推压。但较之建基于古柏庄重的生命之上的那种奇异深彻的精神召唤力,这样的心理暗示功能便显得非常微乎其微了,不但丝毫没有消减我们漫步由古柏庄重的生命构建起来的自然精神圣殿的兴致,还快速提升了人的情感投向的纯度和心灵视境的洁净,也赋予了人以康正特质的思想认知能力与审美判断标准。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康正的思想情感,我们游历于意绪深彻的古柏林间的脚步就更为坚健而沉稳,也由此进入到了一种更为深湛邃密的文化思想历史时空。
二
在少年的情感意象里,对松柏一直暗存着些许畏惧,这不仅是因为松柏有着不同寻常的肃穆森然的威仪,更缘于一次参加长辈葬礼而生发的内心感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为一位溘然去世的长者送行,我们几个少年尾随长长的葬礼队伍行进在冷寂荒芜的山梁上,在抵达下葬地点时,大人们开始忙忙碌碌:挥锹掘土的,移栽松柏的,捡拾松柏枝桠的,烧冥钱的、松柏枝的……山梁上很快弥漫着浓郁的松柏燃烧味儿。于是,松柏燃烧的味道便与葬礼场面与生命消亡相与关联而沉入心底,构成了少年时代对松柏的轻浅的情感认知。待端坐在大学教室里细细聆听老师们对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关松柏描写的精妙分析和审美阐释时,才渐渐知晓松柏是对生命长寿的象征,是对人的刚劲风骨的寓意,更是深嵌于中国历史文化里的一种能指丰富的意象。至此,才开始青睐松柏、景仰松柏和考量松柏。
在体系庞大、结构稳固的中国审美文化系统中,力显特质与庄重涵义均十分突出的松柏一直以来都是古代人文知识分子心灵圣殿中的一个较为重要的审美意象。只要是悉心细致地翻阅过透视过由古典诗歌为主导所建构起来的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人,都不难发现这样一个非常有趣又耐人寻味的事实:中国古代的历代文人对自然山川、名胜古迹、人文风情、宗教圣地皆有着特别的钟爱与专情,大凡每每同这样的自然气象和人文景观不期而遇时,他们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发出诸种样态的审美心理反应——或是进行竭尽能事的细腻描绘,或是施以尽情尽兴的铺陈渲染,或者是发抒美轮美奂的情感颂扬。因而无论是在丰盈悠长的古代诗意描述中,还是在积淀深厚的审美文化思想系统里,松柏实际上成为了中国古代许多人文知识分子对自我的人生愿景、社会抱负、生命意志、人文思想、胸襟气象、灵魂品节的一种重要的美学意义象征或人文思想寄寓,并且随着古代文化的更迭、审美系统的完善,一步又一步地将之沉积为一种涵蕴丰富的心理情结,或者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审美文化心理现象体现。
“上枝扰云霓,下根绞石齿。”这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以空间维度为切入点,从“上”和“下”两个层面对老柏所作出的审美描述。在他的笔下,直冲云霄的老柏的枝梗仿佛正在用它那充满力道的双手揽取天上的彩虹,苍劲有力的老柏宿根则深深地盘踞在锯齿一样的石缝中。这一上一下的审美观照与细腻描绘,和“扰”、“绞”两个动感鲜明、形象逼真的语词的有效嵌入,雄姿勃发的老柏犹如一幅寓意深刻的画境悬立于人的目前,在柏树生命本性中所蕴涵的自然精神风骨也活灵活现的跃然纸上,从而给予人们以一种力透纸背的强烈艺术美感。相对于苏辙对柏树自然性状、生态景象的这种静态描写,唐代著名诗人张祜则是从温度、色度、光度——夜色里、寒风中、月光下来展开的:“寒色苍苍老柏风,石苔清滑露光融。”在寒冷的冬夜,浸人骨髓的北风无所顾忌地劲吹,远远望去,郁郁苍苍的老柏都似乎充满了满身的寒气,惟有青苔上那些融入月光里的晶莹剔透的露珠方能给人一丝非常稀薄的精神抚慰。在诗人不事雕琢的信笔书写里,寂静的夜色、寒冷的北风、滑溜的青苔、微亮的露珠、清冷的月光、苍老的柏树缀合成一种静谧又冷寂的时空意象,既活画出了老柏不畏寒冷的生命意志和精神品格,又折射出诗人心理活动的复杂微妙和灵魂内里的孤独寂寞。张祜也罢,苏辙也罢,以及一切有着同质性审美描述的古代文人也罢,这种表达其实都不过是对柏树以及与之有着相似相近生命内质的自然意象的一种“审美直观”或“心理直视”,其真正目的却隐匿于诗性话语或文本创作的背后——将各自当时的主观意绪、生命感怀、心灵处境、审美情感得以有效的灌注或进入到审美观照对象体内,使自己的思想意识、精神指向、人文情怀得以拥有艺术的发抒和美学的表达。只因中国古代文人大多受到知识结构、精神系统、文化理论、哲学观念等因素的限制,这种发抒与表达不仅没有完全上升到一种精神属性或文化属性的高度,而且多数都被界定于某种审美层面,或是某个精神向度。柏树或者古柏除了所富有的物态的高度、神情的威严、挺拔的气势、根性的力量等一般物态特征外,关键还于它彰显出了生命庄重和灵魂伟岸的自然文化内涵。这样的内涵又并非是以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高度得以衡定,而在于是由一种经久的稳健的生命情怀和庄重的灵魂品格来铸造成的。
以“主情”和“写意”为主导的中国古代文学无论创造了多少丰富深湛、精妙绝伦的美学意境,都不能阻止鸦片战争的爆发,也无法延迟封建社会制度的彻底衰亡。逮及现代性进程的起航,在帝国列强、腐朽政权的深重压迫和肆意摧残中,战争烽火连绵不绝,人民生活水深火热,经济状况贫弱之极。置身这种现实处境的中国现代文人,已经完全不可能像古代文人知识分子那样闲庭信步于秀美山川,痴情眷顾于名胜古迹,更不可能把文学描述依然专注于自我心灵世界、情绪界域、审美理想,他们手中的笔只能是一种思想的利器,针砭时弊、揭露黑暗、穿刺丑恶、惊醒民众,即现代学术界公认的文学承担了思想启蒙和民族救亡功能。文学迅速把人作为审美表达的中心,像古柏这类自然形态的生命意象开始逐步从文学视野中褪色、淡出乃至消散。直到当代和谐社会的真正开启后,文人墨客们对大自然中像古柏之类富有自然精神美内质生命意象有了多重青睐和富营养式的审美描述。但在这种青睐与描述里,因为过多地注入了当代文人的功利思想和游戏成分,而有了明显的艺术把玩色彩。
或许是为了吸引更多游人眼球的缘故吧,“翠云廊”里的一些古柏前前后后地被冠以了如“巨人柏”、“文风柏”、“美女柏”、“阿斗柏”等等的名号,其实这些都不过是现代人依据各自的心理情结和审美意向对古柏进行的一种符号化定义,虽然它们可能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蕴示,但不仅没有从本质上揭破这些古柏的生命内涵,甚至对古柏生命的庄重还有了一种轻微的冒犯和几分游戏式的唐突。在这样一种庄重风格异常鲜明的生命群落面前,无论你是伟人还是凡人,无论你如何风光无限还是多么平淡如常,也无论你是怎样富足还是极端贫困,都只有一种可能:感到自己特别的渺小,心生一种特别的敬畏。人是应该有所敬畏的,人也必须有所敬畏,无所敬畏的人通常是没有精神善心而失之生命善终的。我一直以为,要想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文化人,起码应该对一切富于生命的庄重内涵、庄重意义、庄重价值的东西有最基本的尊重,然后才能心存深深的敬意。因为它们的一个年轮或许就是一个人的整整一生,它们从内心里随意发出的一个音节就可能是一个人有限生命历程的全部唱响,它们轻轻的一个挺身耸立就完全超越了许多生命总合的高度。即或是它们被拦腰折断了,也照样会生长出生命的绿叶,依然能够展示坚毅的思想和庄重的精神,而一切肉身是绝对不可能有着如此生命造化的。然而,在功利主义主宰的时代,在权力意识至上的现实,在金钱成为统治的当下,不少人业已弃掷了生命的庄重、思想的深沉、精神的高迈,不是羁绊于金钱、利益、物质,把一切欲望肆意地倾泻于每一种物质层面;就是被名誉、地位、声望蒙蔽,使自己的一生很浅层次地轻易磨减和肆意消损;或者是非常的“自以为是”,不仅把自己看得重要无比,而且将所谓的个性自由凌驾于一切之上。一旦灾难、瘟疫、困厄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便束手无策、惊慌失措,很快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即使想作出某些不甘屈服的抗争,也多是勉力为之或者力不从心。在这样一种现实背景下,有多少自诩为独特个性的东西能与古柏生命的庄重相与媲美,又有多少人能够高声唱吟出源于挺直魂灵的神圣之歌!我们不妨放下过度的物质欲望,淡化非分的金钱意识,抛却自以为是的思想,以一种过滤了杂质的魂灵自觉地靠拢亲近像古柏一样的自然生命菁华,或许我们的生命便会增容更富实的庄重精神内涵。
三
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可能只有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拥有最多地方志的国家。闲来无事时,静静地翻阅这些地方志,一个个历史故事、历史人物、历史细节便犹如精心剪辑后的镜头,一幕一幕地从人的眼前流过,人就不仅仅是增进了对某些地方的历史沿革和文物古迹的了解,而且还能生发对生命的进一步参悟和透解。譬如看《梓潼县志》,我们便能明白在古蜀道上大概有多少株古柏,这些古柏中哪些是汉柏,哪些是晋柏,它们是怎样一步步地跨越历史的曲折和生命的坎坷,又是如何才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庄重。根据它的记载:在千里漫漫的蜀道沿线上,现存古柏共有数万株之多,惟有大庙内仅存一株晋柏,与泰山、尧山、御史台等晋柏同名于世,据传为文昌帝君张亚子亲手种植,有“晋柏穿云”的美誉流传至今。这株晋柏高五丈有余,如高山的峰巅一样,木质紧密而坚硬,色泽明显的呈淡淡黄色又夹着些许古铜色,在历时了一千六百多年后,仍然涵蕴柏木凝脂的香气;它的那种霜皮铁干、枝茎盘曲、苍翠奇古的模样,仿佛凌越腾空、飘然欲去的飞龙。一些南来北往的游人多认为它是神木,可以治疗疾病和延年益寿。当一个人静静地读完这些记录性的文字而深入沉思时,便会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穿越了时空隧道的生命律动,触摸到一个个从历史的深邃里走来的生命庄重。这些文字已非一串僵硬的文化符号,而是一株株清晰又鲜活的矗立着的高大遒劲、神情肃穆的古柏。
油然想起当代诗人张万舒的那首浪漫飞跃、激情奔腾的《黄山松》:“好,黄山松,我大声为你叫好,/谁有你挺得硬,扎得稳,站得高;/九千里雷霆,八千里风暴,/劈不歪,吹不动,轰不倒!//要站就站在云头,/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要飞就飞上九霄,/把美妙的天堂看个饱!/不怕山谷里阴风的夹袭,/你双臂一抖,抗的准,击得巧!/更不畏高山雪冷寒彻骨,/你折断了霜剑,扭弯了冰刀!//谁有你的根底艰难贫困啊,/你从那紫色的岩上挺起了腰;/即使是裸露着的根须,/也把山岩紧紧的拥抱! 你的雄姿像千古高峰不动摇,/每一根针叶都闪烁着骄傲;/那背阳的阴处,你横眉怒扫,/向着阳光,你迸出劲枝千万条!//啊!黄山松,我热烈地赞美你,/我要学习你艰苦奋战,不屈不挠;/看!在这碧紫透红的群峰之上,/你像昂扬的战旗在呼啦啦地飘。”在浩大的自然生命方阵里,松与柏一直有如孪生兄弟一样,彰显出相同相近的精神品格和生命魅力,因而古今中外的许多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将它们视为一体,不但心存敬意,而且吟咏不尽。人类之所以对它们充满无限敬仰之情,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沉敛、厚重、庄严的仪表,而在于它们始终如一地高扬着生命坚强的品格与灵魂高昂的气势。
又是秋意漫漶的时令,迈着轻松惬意的步伐拾级而上,石阶两旁那片生命尚很年轻的松柏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它们固有的沉静与安谧,但在这样的沉静与安谧里,又分明有一种非常细微的声音像清泉滴落一般。站在石级上静静地倾听才明白,这些年轻的松柏们正在脱下各自的旧装,因为叶片都细小如碎屑,密集的落地的声音有如细小的沙粒温情地敲击着大地,又仿佛轻音乐的流淌,有一种轻灵的韵味、曼妙的情致。这样的声音较之于古柏那种庞大方阵一起换装的声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些年轻的松柏只要一直坚定的挺立着,在历经了岁月的磨砺、风雨的洗礼、世事的锤炼后,它们的未来就一定是今天的古柏,把生命的庄重、思想的深沉、精神的高迈谱写在这片山岗上,也定将载入镌刻着庄重生命历史的典籍。面对着这些年轻的昂扬的生命,人的灵魂里仿佛陡增了一种向上的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