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初阳
一、我想再见她一面
男人一脸平静地走进了祈愿居。
老板娘正在泡一壶新茶,听闻动静,似早在预料之中,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按部就班进行着一道道工序。
待热水入杯,茶香四溢,她才缓缓走到雕花椅前坐下,之后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眯起眼睛,道:“天方晴,茶正香,萧大驭灵师不妨坐下慢慢聊。”
萧冽并不奇怪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叫出名号。十年来,他铲除灵族恶兽无数,声名早已远播天阙大陆,“第一驭灵师”的称号也不胫而走。
“请坐。”老板娘的又一声邀请,将萧冽的思绪拉回现实。萧冽没有动,而是说了一句话:“我想要你帮我实现一个心愿。”
老板娘纤手托杯,幽幽笑了:“来我这里,自然都是要做生意的。我予你心愿,你予我酬劳。只是,你当知道,我要的酬劳并非一般金银珠宝,而是你的余生寿数。”
萧冽饶是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一惊:“余生寿数?所有吗?”
老板娘抿了一口茶:“自是留给你走出这间店门的时间,祈愿居可没有替人收尸这项附加劳作。所以,你想仔细了,一旦交易完成,你就会死去,而你所最珍视的一切名声、荣誉,包括‘第一驭灵师的称号,于你而言,都将化为虚无。”
“是这样啊。”萧冽怔了怔,却是低声笑了,眸子里的光忽而变得遥远,他说,“我想再见她一面,一个姑娘,准确地说,是一只灵。”
“谁?”
“她的名字叫——叶羽。”
二、我讨厌你!
叶羽和萧冽从小就相识。
十二岁之前,他们单纯、简单。尤其是叶羽,怎么看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那时他们还居住在与天阙大陆相隔万里的流民岛,说是居住,实则是被囚困。
此事说来话长。
百余年前,萧氏驭灵师一族野心膨胀,企图凌驾于八国之上,一统天阙大陆。他们凭借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和凝聚力,一路势如破竹,迎来决战。
决战前夕,一名族人不忍战火燎原,毅然投靠天阙大军。在他的帮助下,天阙大军意外反攻,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大败萧式一族。
尘埃落定,萧式全族千余口人,除那名叛变族人受不了内心纠结选择自杀外,其余皆被封印驭灵师之力,流放孤岛。为防其重归天阙大陆,天阙大军更命人在孤岛周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但凡生灵,有进无出。
此后百年,萧式在历代祭司的统领下于流民岛繁衍生息,最终,不仅和岛上的灵族恶兽和平相处,更建起村镇,过上了安宁日子。
当然,这些事情对于年幼的叶羽和萧冽来说,不过是村头爷爷口中的故事。他们只是流民岛上两个可怜的孤儿。
可同为孤儿,二人的遭遇又截然不同。
萧冽是叛变族人的嫡系子孙,父母在时,便遭尽白眼,父母离世后,更是缺衣少粮,艰苦度日。
与之相比,叶羽的际遇要好许多。她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却遇见了义父。许是因为义父的亲生女儿有先天疾病,义父待她比亲生女儿还要好。
叶羽是个好姑娘。天冷时,她宁愿自己受冻,也要把棉被送给无家可归的婆婆;树林边,为了救下一只受伤的小兔,她宁愿拿压岁钱与猎人交换。大家都说叶羽是个善良到傻的姑娘,以后一定能找个好夫君。
可萧冽不这么认为。他和叶羽比邻而居,从小一起长大,他觉着这丫头简直邪恶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在他记忆里,叶羽一直是个昂着下巴,趾高气扬的臭丫头。每次他找不到活,赚不到钱时,叶羽总会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糕点出现在他面前。
“阿冽,我这儿有好吃的咸酥饼。想吃吗?那就先帮本姑娘捶捶腿吧。”
“阿冽,我这儿有好吃的桃花酥。想吃吗?那就先帮本姑娘揉揉脚吧。”
他蹲在她脚边,抬头瞧着她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情,真想揍她一顿,无奈每次都输给自己的肚子。
叶羽最后一次以食物为“威胁”令他就范,是十岁那年的七夕。
那天是个阴天,晚上,星星月亮都躲进云层里。
她坐在屋顶,忧伤地想,牛郎和织女一年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天却这么阴暗,怎么看得清对方呢?于是,她突发奇想,以一盒桃酥为代价,拽上萧冽上山放天灯。
一个时辰后,当几盏稀疏的天灯闪烁在天际时,叶羽终于笑了:“好啦,这样牛郎织女就能看见对方了。”
一旁的萧冽不屑地挑挑眉梢:“傻子!”
下山的路十分陡峭,夜色又越发深沉,叶羽抱着萧冽的胳膊,盯着对方手中唯一的光源,直到山脚下,才发现萧冽手上多了两片树叶。
萧冽告诉叶羽,这叫相思叶,只生长于流民岛地势高处,是他刚才放灯时顺手摘的。传说,若将两片叶子放入水中,并由一对有情人分别饮下,那么这两人便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叶羽听罢,捂着肚子大笑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穷酸样,哪家姑娘会看得上你?”
这句话刺到了萧冽痛处,他抱着胳膊背过身,重重“哼”了一声:“村长的女儿,冰儿,你知道吧?昨天她还陪我东奔西跑地找活干呢。”
这话倒是不假,在这岛上,除了叶羽,也只有冰儿算得上萧冽的朋友了。
想到这儿,叶羽莫名生出一团怒气,她夺过相思叶,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见好不容易摘来的相思叶就这么被糟蹋了,萧冽气坏了,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坏脾气,第一次出手把叶羽推倒在地。
叶羽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对着萧冽的背影骂道:“浑蛋,我讨厌你!”
三、你满意了?
萧冽丢下叶羽独自回了家。
叶羽心情不好,不想回家,就找地方发了一夜呆,第二天回家才知道,义父见她一夜未归,担心坏了,断定她的失踪一定和萧冽有关,一气之下,打断了他的右腿。
叶羽愧疚难当,去找萧冽道歉。
彼时,萧冽右腿绑着布条,怒气冲冲地说:“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你就这么报复我?大夫说我这辈子都无法如常人般行走,你满意了?”
叶羽想解释,却觉满心委屈,嗓子痛极了,一个字都说不出。之后半年,她也没有再踏进萧冽的家门。
那段时间,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托着下巴,趴在窗口,看着那名唤作冰儿的姑娘一次次进出他的家门,送去药材与食物。
后来有一次,萧冽不知误食了什么,导致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半月有余。叶羽觉着这是个化解矛盾的好机会,便特意带上一盘点心,敲响了隔壁家的门,不想正撞见冰儿喂萧冽喝药。
那姑娘年长叶羽几岁,生得温婉可人。
叶羽莫名一阵心烦,抢前一步,托着一盘香甜诱人的桃花酥,居高临下道:“这可是我爹从镇上买来的桃花酥,本姑娘心情好,给你剩了几个,还不快快磕头谢恩!”
萧冽没有动:“小羽,你以为没有你,我就真的过不下去了吗?”说话间,他望了一眼冰儿姑娘。
叶羽瞪着一双大眼呆愣了一会儿,才猛然扔了那盒桃花酥,骂了一句“我讨厌你”之后摔门而去。她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理他。
就这样,两人的关系再度僵下来,直到次年初夏。
这一年,适逢流民岛三年一度的“七子献贡”。
所谓“七子献贡”,便是每隔三年通过抓阄的方式,从流民岛上选出七个未及成年的孩子作为贡品,献给一只叫作水屿的灵族恶兽。
这规矩是从先代祭司那儿传下来的。人们都说水屿凶猛无比,为求得太平,不得不出此下策。
叶羽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会降临到义父头上。
那晚,义父颤抖着接过写着姐姐姓名的竹简时,一夜白头。
叶羽躲在暗处哭了一夜。次日,她便留下一封书信,奔赴祭司殿。义父待她如亲生女儿,她能做的也就只有用自己的性命换义父余生平安喜乐。
只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年的贡品名单中,除了姐姐,竟然还有一个她熟悉的名字,萧冽。
萧冽是和其余五个孩子一起被强行押送来的,但不一样的是,他漆黑的瞳仁里藏着深深的不甘。
他从叶羽身边经过时,眼里亦充满惊讶。
叶羽想叫他的名字,却想起来二人上次对话还是她咬牙发誓这辈子也不要搭理他,于是,她闭紧嘴巴,转身离开。
她要让他知道,她叶羽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人!
四、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们虽为祭品,但在祭司殿的行动不受约束。
祭司说,他们要去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不必愁眉不展。
叶羽起初觉着,用几个孩子去换取流民岛千百人的平安,的确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可到了晚上,她听着夜风中连绵不绝的哭声,又忍不住想:他们这七个孩子和这岛上的其他人并没有区别,他们一样会哭,会笑,会害怕,这般以生命为价码的交易真的赚吗?
她想不通,索性回屋睡觉,不想熟悉嗓音传入耳际:“你怎么不哭?”
叶羽回过头,望着月光下的俊美少年,微微一愣,旋即扬起下巴。
“还在生气?”萧冽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你害我成了瘸子,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还生起了我的气?”
她望着他的右腿,脸一红,倔强道:“有什么好哭的!我是为千百人而死,死得其所!”
萧冽讥笑一声:“傻子,人只有死在自己的梦想里才算死得其所。”
叶羽低着头,无力反驳。他说得对,她也有一心追求的梦,她也不想死,可又如何?她逃了,姐姐就会成为祭品,义父会更伤心。
萧冽沉默了片刻后,一字一句道:“那就杀了水屿。”
叶羽吓了一跳,萧冽却好似胸有成竹。他告诉她,他早在暗中打探清楚,水屿的原形是一条巨蟒,它每三年蜕化一次,每次蜕化需耗费巨大体力,所以才借吞食孩童恢复力量。而他们只需在那之前,水屿最虚弱的时刻,给予它致命一击便可。他将一把长剑递到叶羽面前,说:“小羽,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终于明白他来找她的原因。水屿身形庞大,他腿脚不便,这致命一击只能由旁人代劳。而七个孩子中,除了萧冽,她是唯一没有哭的孩子。
叶羽愣在那儿,要知道,他无父无母,可她还有万分珍重的亲人,她不得不考虑清楚,一旦失败将会如何。
许久后,她推开面前的长剑,说:“我考虑一下。”
然而,直到祭祀前夕,她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第二天,他们穿着红衣,腰间系着吊绳,一个一个被送下悬崖。
猎猎山风掠过头顶。
叶羽望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嘴数次开合,终究咬紧牙关。
一声巨响传来,叶羽循声望去,只见一条大蟒游行而来,她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萧冽眼明手快,一把扯过她,躲到巨石后面。
叶羽捂着嘴,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成为水屿的腹中之餐。可她还来不及流一滴泪,水屿已经循着气味,朝这边游来。
千钧一发之际,萧冽再一次将长剑交到她手中,继而一个跟头翻出巨石,吸引水屿的注意。
水屿吃个半饱,也来了兴致,并不急于一口吞下眼前的猎物,而是一口衔住萧冽,用力往石壁上一甩。
滚滚沙石和着少年的叫声入耳。
叶羽的心猛然一跳,她握紧长剑,沿着鳞甲遍布的身体拼命向上爬。之后,白刃刺入七寸,水屿疯狂扭动,她从上面掉下来,跌进一个不算宽阔的怀抱里。
她的手紧紧抓着萧冽的衣襟,直到水屿吐出最后一口气,她才脑袋一歪,瘫软在对方怀里。
那一刻,她抱着活生生的少年,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竟是前所未有地开心。
五、我一定要出去
水屿已死,叶羽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冽却不以为然,一边骂她多心,一边幻想着祭司殿的那帮家伙该如何款待他这个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然而,梦没做完,半空中传来一声嘶吼,仿佛无数恶兽一齐哀号,整座流民岛都为之一颤。紧接着,便有祭司殿的人站在崖顶向下观望。二十多丈高的笔直峭壁下,叶羽看不清顶上的人,却听见他们惊惧的呼声。
原来,当年萧式一族之所以被流放于此,是因为这里有很多灵族恶兽。
灵族多放肆任性,灵族中的恶兽更是残暴血腥。而萧式却能和灵族恶兽和平共处,究其原因,是先代祭司和恶兽统领水屿做过一个交易,便是定时为其送上七名孩子,供其弥补蜕化带来的耗损。
水屿已修成仙者,却恶性不改,若强行吞食孩童,定会招致天谴,但如果以贡品伪装,就能瞒天过海。
就是因为这么一纸交易,萧式繁衍至今的同时,也不得不每三年选出七名孩童作为贡品,献给水屿。
如今,水屿一死,灵族恶兽失去统领者,没了约束,萧式一族即将陷入灭顶之灾。
此处悬崖虽然不深,但山壁几乎呈垂直状,没有救援,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二人闯下如此大祸,莫说救援,族人们不把他们千刀万剐亦算仁慈了。
叶羽本是个坚强的姑娘,可那一刻,她几乎崩溃了。她狠狠地瞪着萧冽——他一眼不甘,竟将她推入这般不仁不义的绝境。
萧冽没有说话,找了一个避风处,燃起篝火。
寂静的夜,两人并肩坐在星空下。叶羽双手合十,祈求星辰能够保佑义父,保佑姐姐,保佑流民岛所有的人。
她明白,后悔也于事无补,难过之后,还是要面对。只是,她抬头望着寸草不生的山壁,喃喃道:“阿冽,你说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出去?”
萧冽紧盯着虚空,坚定道:“我一定要出去!我的梦想没有实现,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叶羽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少年突然站起身,握紧拳头,黑色的眸子闪出耀眼的光芒:“我要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再没有人敢瞧不起我!”
叶羽瞧着他:“就你?还当大英雄?瘸子英雄吗?”
萧冽早见识过叶羽的刀子嘴,他白她一眼,懒得争辩:“你的梦想是什么?”
叶羽想了想,觉得那算不上梦想,顶多是个心愿吧。
她记得,幼时村头爷爷说过,离流民岛万里之遥的地方,有个名叫天阙大陆的所在,那儿有种名叫桃花的植物,每年三月,花雨纷纷,只静静看着,就美得令人陶醉了。
那时,她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去瞧瞧。可后来她才知流民岛有进无出,她这辈子也只能待在这贫瘠的小岛了。
他们说着话,饿着肚子熬了一天又一天。
第三天,叶羽已饿得头晕眼花。朦胧中,她闻到一股烤肉味,睁开眼,便看见萧冽手上拿着两块烤熟的蟒肉。
彼时,萧冽怎么也没想到,水屿仙者的肉竟然能冲开他血脉中被封印的驭灵之力,而更令他震惊的是,那蟒肉竟令叶羽想起了自己遗忘多年的灵族身份。
没错,她是一只集万千善念而生的善灵。
十二年前,她遇见义父。那时,他问她可愿随他回家。她刚出生不久,贪恋温情,便自行尘封了灵族血脉,谎称人类孤儿随义父回了家。
她知道,在驭灵师骨子里,人类和灵族永远都是对立的。犹如此刻,叶羽透过萧冽幽深的眼眸,看见自己代表灵族的红色瞳仁,突然觉着两人离得好远。
六、一切幻想终止于她的十七岁
两人借助被解封的灵力逃出悬崖,是在翌日清晨。
悬崖顶上,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为首的祭司手握权杖,表情严肃。
二人闯下弥天大祸,祭司要抓他们给族人一个交代也情有可原,叶羽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或许是比死更可怕的酷刑。
萧冽瘸着腿护在她身前,颤声道:“别怕。”
叶羽知道他在逞英雄,可她真的一点也不怕,甚至觉着哪怕下一秒就死掉,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祭司不但没有把两人抓起来,反而一声令下,在场众人纷纷屈膝下跪。
祭司告诉大家,先代祭司曾留下一个预言——
一百年后,会有一个少年,他将冲破封印,重新获得驭灵之力,之后,在一个姑娘的帮助下,一起离开流民岛,为萧式一族的延续燃起希望。
而昨夜星象显示,萧冽就是那个少年。
祭司请萧冽入住祭司殿。萧冽未置可否,只抬起头,看着众人眼中越来越浓烈的杀意。
水屿死后不过数天,死在灵族口中的族人已不计其数。叶羽的红色瞳仁早已暴露她灵族的身份,若非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她早就成为众矢之的。
萧冽眯起眼,道:“你害我成了瘸子,你说我该怎么报复你呢?”
叶羽抱着胳膊,别过头去:“随便!”
她知道萧冽的身份已非同往昔,甚至一句话便可左右她的生死,只是他想趁火打劫,她偏不叫他如愿。
萧冽想了一会儿,捉起她的手,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口。
叶羽猝不及防,窘态毕现:“你干什么?”
萧冽没有接话,笑着擦掉唇上的血迹,而后面向众人,朗声道:“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奴兽。”
灵族以血为祭,便能和驭灵师达成契约,成为该驭灵师的奴兽,从此,唯主人之命是从,再无法违背其意志。
叶羽呆呆地望着萧冽,许久才反应过来:“喂,你给我说清楚,鬼才要做你的奴兽!”
就这样,叶羽作为萧冽的奴兽随他一起住进了祭司殿,开始了她长达数年之久的“炼狱”般的日子。
“小羽,我的腿好酸,过来给我捶捶腿。”
“小羽,我的肩好疼,过来给我揉揉肩。”
因为主人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所以,她总是一边抗拒,一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对他唯命是从。
每次,她跪在他脚边,瞧着他作威作福的样子,都暗暗发誓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揍他一顿。
可惜,机会还没等来,日子便被血染。
流民岛恶兽肆虐,如今有能力铲除恶兽的,也就只有恢复驭灵之力的萧冽了。是故,每天来求他出手,还村庄安宁的人几乎踏破了祭司殿的门槛。
叶羽心善,而萧冽也觉着这是个做大英雄的好机会。所以,尽管祭司多次阻拦,他们还是第一时间冲到了恶兽面前。
数年间,他们相互配合,消灭了无数嗜血暴虐的恶兽。
叶羽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互相讨厌却又不得不并肩作战,直到萧冽十八岁,她就和他一起携手走出流民岛,去往桃花漫天的天阙大陆。
可这一切幻想终止于她的十七岁。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萧冽的心情。
叶羽记得,那段时间萧冽的情绪很奇怪,他一会儿沉默如死,一会儿又莫名发怒,问他什么也不说。
冰儿便是在那种情况下闯入祭司殿的。她浑身染血,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萧冽黯淡眼眸里突然射出万丈光芒,他抱紧她,疯了似的大喊道:“快!去叫大夫!去叫大夫!”
七、她想不明白
血是溅上去的,人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萧冽守在床前,直到冰儿清醒。她告诉他,父亲为了保护自己被恶兽吃掉,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萧冽摸摸她的脸,像多年前她对他一样,端着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叶羽站在门外没出声。她从不知道萧冽是这么温柔的人,他会抚摩姑娘的面颊,会帮姑娘吹去药汤的热气,还会不动声色地温暖人心。
她透过窗户缝,瞧着榻上的冰儿,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什么她没有被恶兽吃了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她是一只善灵,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吗?可她就是忍不住啊!这是在忌妒吗?她用力摇头,狠狠骂一句:“讨厌的家伙!”
冰儿躺了三天便行动自如了。
她约见叶羽是在一个傍晚,甫一见面,便给叶羽行了个大礼。
叶羽吓得连连后退。
冰儿流着泪说,她想亲自去杀了那只害死父亲的恶兽,为父报仇,可萧冽不许她去,所以,她只好来求叶羽。
叶羽想起,自从记起自己的灵族身份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看过义父和姐姐了。
义父倒是来祭司殿找过她几次,都被她躲开了,她怕自己的身份给他们带来不便。她想,等过几天,偷偷去看看他们吧。
思绪回归,她觉着眼前的姑娘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疼。她的亲人尚在,想见总是能见到的,可冰儿却真的一无所有了。
于是,她答应了冰儿的要求。
第二天,她一个人带上冰儿,找到了那只恶兽。
叶羽和恶兽虽同为灵族,但叶羽是心念化灵,比兽类化出的灵,力量强出许多,没几下就打败了恶兽。
她递给冰儿一把匕首,让冰儿去给它最后一击。
然而,冰儿一刀刺出,却没有刺到恶兽要害,反被垂死挣扎的恶兽咬伤了胳膊。叶羽心下一惊,连忙背起冰儿返回祭司殿。
冰儿因伤势过重,失去了一条胳膊。
萧冽气极,扬手扇了叶羽一耳光。
叶羽性子倔,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反手就要还击,却听萧冽一声令下:“给我滚回去跪着,一直到冰儿醒来为止!”
叶羽高高举起的手就那么不甘心地收了回来,双腿不由自主地弯下去,嘴巴却还在努力争辩:“那一刀,是她故意刺偏的!”
萧冽顿住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预言中指示,我只能带一个人离开流民岛,你怕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她反驳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还说没有!”他猛然回过头,表情可怕至极,“你知道你连做梦都在说‘如果冰儿被凶兽吃了就好了这样的话吗?”
一语出,她愣住了。
萧冽瞧着她,冷冷一笑道:“但凡生灵皆有私欲,哪怕善灵亦逃不过。”
她呆呆地跪在那里。
是这样吗?她只是想去天阙大陆看看桃花,只是怕冰儿抢走了属于她机会,所以才心生忌妒?
是这样吗?
她想不明白。
八、天涯两端,生死各自
冰儿苏醒是七天后。
叶羽还跪在太阳底下。冰儿扶着墙踉跄而来。阳光下,她的脸白如纸,嘴角却是弯的。
那一刀的确是她故意刺偏的,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她眸子里藏着深深的恨意。她恨他们,若非他们杀了水屿,使凶兽失去束缚,她也不会失去唯一的亲人。
闯下弥天大祸,害死这么多人,最后,却能逍遥快活,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她要让叶羽永远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孤岛,再利用萧冽离开流民岛,之后,再想办法报复萧冽。
那姑娘貌似癫狂,再无一丝温婉可言。
叶羽听得胆战心惊。她颤巍巍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而晃了晃。
但是,她此刻顾不上自己,她要去萧冽那里揭穿冰儿的阴谋。他不相信她也好,让她再跪一百天也好,她都要说,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他听进去为止。
谁叫她是他的奴兽,她理应保护好主人,不是吗?
她飞奔着去找萧冽,却在大殿外被一阵叫骂声吸引住。
她收住脚,看到丈余外的义父,不过四十余岁的人,却一脸沧桑,好像入了暮年。
她下意识上前,却被骂住。她这才知道,就在跪着的这几天,姐姐旧疾发作,想要见她最后一面,可萧冽无情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使得姐姐抱憾而终。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叶羽从头凉到脚。她想起年幼时陪姐姐说话、读书、翻花绳的场景,却是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萧冽,我无意伤了你喜欢的姑娘,所以,你就要让我姐姐抱憾而死,义父对我厌之入骨吗?当真好狠的心!
她疯了似的冲到萧冽房间。
少年正在照着古籍画一幅《三春桃花图》,看到她进来,有片刻紧张,却被他镇定地掩去了。
“萧冽!”他们之间隔了十几步,有阳光洒在画上,洒在他眼睛上,她望着他英俊的眉目,不知为何,觉得他越发有英雄豪侠的样子了。
他侧了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喧嚣声,明白了一切。
他没有解释,只是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然后摆摆手说:“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不知是不是契约的作用,明明那该憎恨、该远离的人,却冥冥中有种力量牵引着她,让她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说:“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我需要一个姑娘帮助我并和我一起离开流民岛,我希望这个姑娘会是冰儿。”
那一瞬,叶羽心里除了恨,还有种奇怪的感觉。
起初,冰儿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里酸酸的;后来,他为冰儿打了她一耳光,她觉着心里痛痛的;现在,她却感觉整颗心都没有了。
她记得,以前听村头爷爷说过,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就会跟着酸、甜、苦、辣。
哦,她是喜欢他的吧。可是,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喜欢上了他?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她明白这些?她红着眼,爱恨难辨:“无论如何,你不该伤害我的亲人。”
萧冽沉默一会儿,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哭了,流着泪抓起他的胳膊,掀开他的衣袖。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只是一脸平静地笑着。
主人以血为祭,便可和奴兽解除契约,从此,天涯两端,再无羁绊。
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咬下去,仿佛要把所有的厌恶、仇恨和郁结之气发泄出来。
他的血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甜味,那般肆意地流出,一定很疼。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笑着摇摇头说:“你个傻子,还是这么惹人厌。”
她松了口,笑容倔强:“不是你说的吗,我可是邪恶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不讨厌一点,怎么对得起你这句话?”
萧冽没有再说话。
叶羽走出祭司殿的时候,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三百零六天,就是萧冽十八岁的生辰了,到时候,他带着冰儿离开流民岛,他们就真的是天涯两端,再无羁绊了。
真好,真好。
想来好笑,今天,她本来是要向他揭发冰儿的阴谋,没想到会以这般局面收场。现在,她不想揭发冰儿了。
就这样,天涯两端,生死各自吧。
九、我想让他再见我一面
十年后。
姑娘一脸平静地走进祈愿居。
老板娘刚刚泡好一壶茶。热水入杯,茶香四溢,她缓缓走到雕花椅前坐下:“天方晴,茶正香,越姑娘不妨坐下慢慢聊。”
于是,叶羽讲了一个故事,说了一个心愿。
老板娘似是意犹未尽,眯了眯眼,道:“越姑娘的故事,怕是还没讲完吧?”
叶羽低垂了头,似是不愿去回忆。
其实,当初那个预言被祭司篡改了。
真正的预言是,少年要用他和姑娘的生命力作为燃料,开启流民岛的无形屏障,帮助族人离开流民岛。而最后,两人都逃不过衰竭而死的命运。
祭司怕萧冽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不敢让他知道预言的真实内容。而叶羽,亦是在萧冽十八岁生辰那天才知道的。
那天,她看着萧冽和冰儿手挽着手,登上祭司殿的神塔,却突然被脚下的法阵束缚住。他们倒在地上,身上似乎压着千斤沙袋,努力挣扎,却动也动不了。
她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他一眼,未曾想到发生这种事情。祭司号令族人乘舟离开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跳上神塔,用力踢开两人紧握的双手,然后俯视着脚边奄奄一息的萧冽,说:“活该,自作自受了吧。”
好解恨的一句话!
只是,没有人看到,她说这句话时,是落了泪的。
屏障已破,法阵消失,而少年的生命力所剩无几,再过不久,他就会死去,再世神医也无能为力。
但是,她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救他,便是将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他。灵族生命力旺盛,千分之一于她而言是举手之劳。
可是,她不想那么做,她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姑娘。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最后,在他命悬一线之际,她还是妥协了。她背着他离开流民岛时,骂了一句:“讨人厌的家伙。”
后来,他睁开眼,却不知道为何看不见她了。
她在他眼前疯狂地挥胳膊,说话,他就是看不见。
他的眼睛没有问题,看得见天阙大陆繁华的城镇、热闹的集市,却独独看不见她。
她就这么像个透明人一样,随他走过了天阙大陆的许多国家,看了一季又一季的桃花,其间,她试过许多方法,始终不能让他感知到她的存在。
而他,似乎也在找她。
一个月前,他得知巽国有家祈愿居,可以帮人实现任何心愿,不过代价是许愿者的余生寿数。他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而她,先他一步踏入了祈愿居。
她说:“我想让他再见我一面,然后,同他说一句话。”
老板娘笑了笑,推开窗,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朝祈愿居走来:“越姑娘,你说的应该只是一半故事,我们来听听另外一半吧。”
十、我觉得也是
男人也给老板娘讲了一个故事。
情节和先前听的那个大同小异,却填补了其中一些空白。
他说,那傻子是个可怜的姑娘,从小就被义父骗回家,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那时,她姐姐刚过世,她义父便跑去祭司殿,说是要见她。灵族之心可令过世三天的人起死回生,他知道她义父在打算什么。她的心那么软,他怎么敢告诉她?
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个预言的真相了,为此他险些要卷铺盖走人。可一想到那个讨人厌的傻子看不到桃花,乱发脾气的样子,他就头疼得不行。最后,他只好牺牲了另一个姑娘。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神塔上,却没想到,能活下来。
这些年,他走过许多地方,铲除了许多恶兽,终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他一点也不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积郁成疾,近来,他总感觉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可寻来找去总不见她的影子。他想,她一定还在生他的气吧。
他说:“怎样都好,我想再见她一面。”
然而,这一次,老板娘破天荒地拒绝了客人。她说:“萧大师,对不起,这单生意我不能接,因为有人出得起更高的价码。”
说完,老板娘推开门,指向巷子口的一棵桃花树。
此时正值暮春,桃花雨下,隐约站了一个容貌俏丽的姑娘,正用力朝他挥着手:“阿冽!”
萧冽心下一惊,一瘸一拐狂奔而去,却在咫尺之遥,停住了脚。
十年,他的眼角已生出细细的褶皱,而她却韶华如旧。他想,她是灵族姑娘呀,拥有那么长的寿数,再有十年,也该这样正当花样年华吧。
他吼道:“傻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双手叉腰,气呼呼道:“还敢问我?你要不是做了坏事,不然怎么可能看不到我?!”
她是干净纯粹的善灵,手上沾染过血腥的人是看不见她的。当年,他为了一己之私牺牲了冰儿,从冰儿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无法看见她了。
桃花树下,他们静静地望着彼此,有许多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许久后,她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阿冽,对不起啊,那年我偷偷在你的茶水里放了相思叶,害你上吐下泻好几天。”
他愣了愣,也笑了:“原来是你呀。”
她不服气道:“谁知道那个传说是骗人……的呀……”
她话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抱住:“小羽,我喜欢你。”
有花瓣落在他发上,他想开口骂她,却一句也骂不出:“傻子,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话,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她眼睛有些酸,心却是甜的。
“我喜欢你。”他将她抱得更紧了,“如果是这句,我替你说了,你就一辈子藏在心里,永远也不要说出来,这样你的心愿就不算实现,你也就不会死了。”
她浅浅一笑,伸手接住一片粉红的花瓣:“不是呀,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着这里桃花美不美呀?我怎么觉着也没有多么好看呀?”
他怔了怔,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他们这半生,一万多天的时光,彼此调侃,彼此争吵,说了九千九百句“我讨厌你”才换来一句“我喜欢你”。可如今,他们都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们都倾尽了一切喜欢着对方呢。
落日余晖,有风吹起片片桃花,宛如天雨流芳。
而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桃花树下,忽而笑了:“是啊,我觉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