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 严
敞开的勇气
文_周 严
“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有一本书《藏书室女尸之谜》,背景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英国乡村,说是某天早上,一具女尸出现在一座大宅子的藏书室里。这个故事一直让我心存疑惑的一点是:他们为什么不锁门?
直到现在,英国的影视剧里,还是常有这样的情节——有人站在别人家门口,一推门就进去了。要说是社会治安好到了夜不闭户的程度,倒也不尽然,因为剧中人物进入别人家里一般是去作案的。不过不爱锁门似乎真的是某种民风,一位住在约克郡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儿的警察对此就很烦恼,当地警察曾经开展过一次行动,挨家挨户探访,发现家里没人还没锁门的,就留下一张宣传单,上面写着“本警区最近发生过多少起入室犯罪,并没有那么安全,恳请淑女绅士们注意安全,锁好房门”云云,结果宣传单居然不够发。
去年初夏,我去英国旅行,亲眼见识了英国人大敞房门的气概。一共三周的旅行,除了有几天住朋友家,其他时间我都住在从Airbnb上预定的民宿里。我在伦敦的房东Carolina事先告诉我,我到达时她在工作,不过她儿子会在家等我。我快到的时候收到她的儿子Caspar的讯息:“对不起,我在旁边的酒吧看足球比赛,不能迎接你,请按邻居的门铃让他帮忙开门。你的房间在楼下右手边,整个家都是你的。一会儿见!”原来,他们的房子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四家共享一个入口。邻居给我开了门禁,我看到房东家的房门大开——后来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为了给我留门,随时敞着门是他们家的常态。
Carolina家的一切都让我吃惊,客厅里的东西摆得满满的,但是很有艺术气息,墙上也挂满了画。我突然想到,这房子明明在一楼,我的房间怎么会在楼下呢?等我进了“我的房间”,更加吃惊了——这分明是一间半地下室。当然,如果用房地产营销的说法,这叫下沉式花园住宅。Carolina在网站上对这间房的描述是“舒适的雪橇式木质双人床、爱德华式桌子,有法式落地窗通向花园”。可现实是,那床和桌子,还有那把仿古的木椅子,和我10年前租过的房子里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前房东在20世纪90年代花了不少钱买了这样的实木家具,笨重结实,还很老气。而从法式落地窗出去,还要上一段锈蚀的阶梯才能到花园里。不过公平地讲,房东也谈不上描述不实,毕竟整个街区一楼的房子都是这样的。
这套房子其实并不适合招租,因为太拥挤狭小。这里只有两间卧室,一间住着房东年轻的儿子,另一间成了客房,Carolina则在客厅里搭了一个类似高架床的简易阁楼,自己住在上面。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一只威风的大公猫、一只瘦弱的小母猫和它的5只6周大的幼崽。可以想象,他们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窘迫。不过这个家并不寒碜,是典型的文艺青年的家,洗手间里放满了精油蜡烛,所有保养品和食物都是有机的。看起来Carolina是一位画家——我房间里的那把木椅子、客厅里的斗柜上摆着的一双红色复古鞋,都有它们自己的油画肖像。Carolina跟凡·高一样,喜欢画身边的静物,也跟凡·高一样只能把这些画堆在家里。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见到了美丽的房东Carolina,她用托盘给我送来了红茶和新烤的松饼,恳切地问我在这里住得是否自在。我告诉她一切都很好,床很舒服,毛巾特别柔软。她说:“很高兴你注意到了,那条毛巾是我精心挑选的,摸起来像云朵,是不是?”我说的并不是客气话,我很快适应了Carolina家,她和Caspar就是这样生活着的,我选择住在民宅里,本来就是冲着这一切来的——过几天不同于平常、也不同于旅馆的生活。虽然下沉式住宅见不到阳光,但英国本来也没什么阳光,何况毛巾摸起来像云朵一样,还有7只非常可爱的猫咪,虽然小母猫在洗手间门口的地毯上留下了一坨屎,我差点儿踩在上面。
Carolina把人请到她小小的家里来住,说明她比较缺钱,更说明了她的勇敢——她从不关闭房门,不怕暴露她生活的窘迫、住宅的凌乱、她卖不出去的画,以及她生活中的一切。
如Carolina一样,很多西方人不爱关门,这并不见得是因为家里没什么可偷,也不见得是环境多么安全,而是因为他们在太平盛世生活了几十年,内心有一种安全感。正是这种安全感带来的信任,催生了共享经济,他们愿意把自己的车、自己的家,与陌生人分享。
离开Carolina家,我搬到了Greg家。Greg和他的同性伴侣Najat的房子是宽敞的大三居室,整洁得不可思议。Greg是Airbnb上的模范房东,接待过近200位房客。
Greg来自希腊,20多年前来英国上学,并留在了这里。他在家工作,做希腊语翻译并负责家务。他的丈夫Najat来自土耳其。作为不被各自原生背景接纳的同性恋者,他们在伦敦相遇、安家,痛恨一切宗教,痛恨一切禁忌。每天晚上,住在他家隔壁的法国小哥和他怀孕7个月的妻子都会过来坐一会儿,喝杯红酒,聊一聊苏格兰独立、美国外交政策、西方的媒体是不是真正自由等问题。他们的花园整理得很好,甚至生长着在英国十分少见的韭菜。
Greg和Najat虽然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但依然带着某种童年经历的创伤,依然没有英国人那种坦然的安全感。Greg交给我的钥匙有一整串,要开三道门禁,另外还有一张磁卡,用来操作颇为复杂的防盗系统,这个系统有在家、外出、睡眠等几种模式。这让我回想起从前和妹妹一起去伊斯坦布尔的事。当时,我们住在一个优雅的老太太家里,她家就有这样的防盗系统。夜里我妹妹要吸烟,刚打开窗户,就听到警铃大作,让人心惊肉跳。老太太家在六楼,且没有阳台,无法想象会有蜘蛛人入侵一个老太太朴素的家。她的焦虑和恐慌是根植于内心的,而Greg和Najat的家虽然摒弃了一切传统元素,全盘西化,但是那种伊斯坦布尔式的恐慌一直如影随形。
Greg十分热心,每天早上向我通报天气,推荐行程。在他的推荐下,我去了几处冷门的艺术馆和市场。他向我介绍附近最有名的土耳其烤肉,在给我的便条上写明要点什么菜,还特别嘱咐不需要点茶,也不需要点沙拉和米饭,因为主菜会附送这些。在那间叫Dyierbekir Kitchen的馆子里,对着一桌子比在土耳其卖得还便宜的烤羊肉及配菜,我翻出Greg几天来给我写下的便条,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滋味。小时候,我在并不太熟的远房亲戚家借住过,在大人眼色的管束下缩手缩脚,生怕自己打翻东西或把什么弄脏弄乱。这种阴影让我长大以后尽量避免在别人家过夜;有人住在我家,尤其是小孩子,则生怕对方会像我小时候一样委屈和不自在。跟别人共享一套房子是一种亲密关系,不管是家人、室友还是房客,总会互相介入对方某个私有的领域,把这个领域开放,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离开伦敦时搭乘的航班是夜间起飞的,Greg同意我把行李放到晚上7点,但是因为他要去健身房,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离开时一定要激活安保系统,把钥匙放在屋里,然后带上门,确认锁好再离开。我7点钟回来拿行李时,发现他还在家里,显然,他十分不放心,又考虑到我往别处寄存行李十分麻烦,所以改变了计划。
后来我在Airbnb上跟Greg互相写了评价,然后翻看他给他的195位房客一一写下的好评。按照概率,这195个人里,肯定有不讲究的、制造麻烦的、挑剔他辜负他的,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包容,打开三道门禁,解锁安保系统,把一个又一个可能有危险的陌生人迎进家门,交给他们一张张指路的小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