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 敏
精神之塔
郅 敏
2014年,我参加中国艺术研究院与欧盟文化处共同举办的第六届中欧文化论坛,代表中国艺术家发言。那次论坛在罗马尼亚举办,也是我第一次来到伟大的雕塑家布朗库西的故乡。
在布加勒斯特,我有幸看到了布朗库西更多的作品,特别是一些早期作品。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布朗库西在西方现代艺术的转折期承前启后的重要贡献。同时,我参观了布加勒斯特的民居公园,那里是一栋栋从罗马尼亚各地挪移过来的乡村建筑,从那些建筑中看到了罗马尼亚的传统文化样式,独特的房屋结构、雕塑底座一般的烟囱、“无限柱”一般的楼梯栏杆,以及“飞翔的乌龟”一般特殊形制的农具等,布朗库西作品中一次次闪现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其实视觉艺术是非常难用语言或者是文字来描述的。视觉艺术的魅力也就在于此,它是一个可以给予观者无限想象空间的反射体,目之所及,仿佛一切尽在其中,又一切难以言表。几乎所有对视觉艺术的转译或者描述都会缩小视觉艺术所表达的范围。也正是语言、文字、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不能替代视觉艺术,因此视觉艺术得以持续存在,并有可能向永恒的方向延续下去。
作为一名艺术家,我经常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被一些艺术作品深深打动。比如说为什么我们听到莫扎特的一节音乐,或者看到圣经中的一段文字,感动之情会油然而生。为什么我们读到唐代那些最好的诗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或是看到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作品中斑斑驳驳的石头,坚硬、明亮的金属,我们会为之动情?艺术家的创造力让看似普通的物质重获光芒,甚至让我想到远方悠扬的牧歌。这些伟大的艺术为什么能够穿越时空,超越历史,呈现作者和观者之间的心灵相聚。恍惚中,一个答案萦绕我心头:这些伟大的人、有智慧的人、有才情的人在作品中勾兑了自己的灵魂。
那些伟大的人物已离我们而去,但他们掺入作品中的灵魂仍在持续散发着能量和光芒,与后世的灵魂相聚交谈,我们依然被感动、召唤,甚至泪流满面。
今天去巴黎的人都可以看到,在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广场,静静矗立着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 1876-1957)的独立展厅,也是他生前的工作室原貌。法国人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这位伟大的罗马尼亚艺术家的尊重,向20世纪最杰出的雕塑家之一——康斯坦丁·布朗库西致敬。
二战之后的法国,从戴高乐时代开始,最杰出的总统不仅要完成相应的政治、经济指标,也要完成相应的艺术项目。在戴高乐的任期中,建设了巴黎国际艺术城,欢迎全世界的艺术家来此工作。我也在这里居住了四个月,完成了西方现代雕塑的初步研究。
密特朗时期,完成了卢浮宫的改造工程,改造后的卢浮宫成为现代化的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在此期间,布朗库西的同代人——伟大的法国雕塑家马约尔的作品被安放在卢浮宫门口的杜伊勒里花园,法国人将他看作古典艺术最后的大师。
而对于法国总统蓬皮杜,当年的政治和经济任务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当代美术馆仍然熠熠生辉、生机勃勃。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建成以来,它的建筑、收藏、展览以及学术活动成为当代艺术领域的新标杆,和纽约现代美术馆、英国泰特美术馆并称为世界三大现当代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梳理、展示20世纪以来直到如今最重要的现当代艺术,这是一个活的美术馆。法国人没有选择同时代的、卓越的法国雕塑家布德尔或者是德斯皮欧,而选择了罗马尼亚雕塑家布朗库西,现代艺术的发源地法国将布朗库西当作现当代艺术的发端人物之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
布朗库西晚年的愿望是将他所有的遗产都捐赠回他的祖国罗马尼亚,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最终不得已他将所有作品都捐给了法国,但他提出,希望按照他的工作室的原貌复原成为展览馆。因此,当我们今日步入属于蓬皮杜艺术中心一部分的展览馆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作品,而且可以看到他的工具、他的工作环境,以及他的工作方式等等。可以说,通过这种展示方式,我们可以更完整的看到布朗库西这个人,以及他所处的时代。
1876年2月19日,140年前的今天,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出生在罗马尼亚的小城市霍毕塔附近的乡村。同一年,罗丹完成并展出了《青铜时代》,引起轩然大波,拉开了现代雕塑启蒙的大幕,标志着现代雕塑的发端。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祖国罗马尼亚,这片由喀尔巴阡山脉和多瑙河围绕的土地曾是古代欧洲文明的宝库。当地人生来就有对古文化的浓厚兴趣,这种兴趣代代相传,周而复始。布朗库西与生俱来的对古老永恒事物的价值观,将通过他的一生,以雕塑的形式传达出来,引导我们感受现代艺术的神圣之美。
虽然布朗库西表面上和他所处的时代融为一体,但他的内心世界极为坚定、独立,追求具有永恒感的艺术。他通过艺术创作找到了一条除去世俗特征的方式,并不断地超越自我设定的精神坐标,阻止自我超脱之后再度陷入世俗的漩涡。只有当我们更多了解这位雕塑家的精神历程时,才能从其作品的表面形式的简单理解中脱离出来,真正慢慢地、深入地走进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布朗库西是一位天才人物,而且他是一位类似达·芬奇这样天才人物。他是一个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的人,他非常幽默、有趣、对新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从科学到哲学,从摄影到音乐,他在音乐方面有着高超的品位,还是一位颇具天分的小提琴手和歌手。他去世之后留下了超过一千二百余件摄影作品、215件雕塑作品,还有难以数计的手稿、文字。康斯坦丁·布朗库西为后人留下了极为丰厚的美学遗产和文化遗产。这使他成为一位超越时代的、启发未来的艺术家,可以称作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
布朗库西是一位有着复杂个性的人物。他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常年穿着类似农夫的衣服,留着胡须。他在巴黎朋友们的聚会中常常以一个非常有热情的传统烹饪者的面目出现。同时,他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匠人,几乎所有的工序都亲自动手,对雕塑材料有着天然的敏感。他做过留声机、给自己做过家具、各种工具、甚至是自己工作室的大门。虽然从1963年起,全世界有数以千计研究文章、出版过超过50种书籍和画册来研究布朗库西。但还是很少有人表示能够深入理解和全面了解这位天才艺术家。有关布朗库西的宝库仿佛还没有完全打开。
这位奇异的天才具有非常独立的判断,非常独立的人格。他的独立性在一些事件中不断表现出来。如今都成为传奇的故事。
比如说,徒步去巴黎。
28岁的布朗库西被巴黎所吸引,也被罗马尼亚之外的欧洲艺术运动所吸引,他下决心要到巴黎去。1904年,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徒步走向巴黎,中途在布达佩斯和德国慕尼黑作了停留,他还短期参加了慕尼黑皇家艺术学院的课程,并且得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经过苏黎世、圣伯纳,继续向巴黎进发。在到达巴塞尔的时候,他被大雨淋了,生了重病,幸好被当地教堂医院所救。最终在阿尔萨斯,他才乘上火车到达巴黎,但之前的行程都是徒步完成的。这后来也成为一段佳话。
再比如,离开罗丹。
1907年,经人介绍,他进入罗丹的工作室做助手。此时的罗丹正是如日中天,不仅自己的创造力处于鼎盛时期,他身边的学生、助手也都是超一流的雕塑家,布德尔、德斯皮欧等等。在外人看来,这对于年轻的罗马尼亚雕塑家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学习和成长的机会。但在一个多月后,布朗库西做出了不可思议的决定。他决定离开罗丹工作室。并留下了一句名言:大树底下不长草。(Nothing grows the shadow of big trees.)
布朗库西没有继承罗丹的手法,而是继承了罗丹的精神。这种精神属于罗丹、属于贝尼尼、属于米开朗基罗,属于每个时代的天才先行者。这就是面向未来的开拓。
虽然他只是短暂地在罗丹工作室学习、做助手。但是他被罗丹所崇尚的艺术精神和人文尺度所影响。这对于布朗库西仍然非常重要。
更为重要的是,布朗库西把罗丹和他的作品作为一个背离的目标。用自己完全不同的美学主张发展出完全不同的艺术实践。
他对雕塑形态以及材料的认知与罗丹并不十分一致。他认识到需要通过自己独立的判断来选择艺术之路。在离开罗丹之前,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在工作中还是运用当时的惯常方式创作雕塑,先用泥土塑造、再用石膏翻制,最后用青铜来浇铸。但离开罗丹工作室之后,布朗库西回归到他最喜欢的工作方式,直接雕刻。
1908年,32岁的布朗库西完全放弃了其它技术,而是直接在木头、石材、大理石上进行雕刻,这也是希腊雕塑以及欧洲古典雕塑的传统方式。这也是布朗库西将雕塑材料引入到现代表达的重要途径。他和欧洲文艺复兴兴盛期的大师们一样,将直接雕刻的方式作为接近古典精神的途径之一。但因为布朗库西的独特审美理念,结果完全不同,他以一种近似古典的方式展开了影响深远的现代主义艺术表达,将材料物质表现推进到真正精神化的当代艺术领域。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终于形成了一种自己的、独特的风格,这是一种革命性的风格。他创作的与罗丹的《吻》同名的重要作品,题目虽然一样,但在形式美学、艺术理念方面则大相径庭。我把它看作既是对罗丹的尊重和崇敬,又与罗丹一样,是对传统雕塑的推进与挑战。
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艺术家安静地寻找不受外界影响的自我本质。世界观的调整使得布朗库西重新审视生命和艺术,并有了新的结论。如果说早年的布朗库西像从山间奔流向大海的溪流一样,翻腾着越过岩石,如惊雷劈入溪谷,那么中年以后的他摆脱了浑身的躁动,逐渐发现自己真正的精神目的地,成为了平缓、安静、庄重的河流。当命运之神靠近精神目的地来眺望生命海洋的时候,艺术家停下了脚步,他的精神领悟力达到了顶峰,这时的布朗库西赋予了完美的表达——安详、有力、迷人、朴素。
布朗库西的独立精神从他的孩童时期就开始了。他的童年常常离家,混迹于各种手工艺作坊中做学徒。1888年,12岁时,布朗库西又离开家来到了斯坦尼娜,开始完全自己养活自己。1892年,他开始学习工艺美校的课程。1894年,18岁的布朗库西在他当时打工酒吧的老板和客人的帮助下在工艺美校注册上学。他在那里学到了技术,木工、金属铸造、金属工艺、木雕的各种手艺,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之后又在布加勒斯特的国家美术学校上学。大概在1900年至1902年之间,他在医生戈洛塔的帮助之下,制作了一个解剖人体。这件作品各方面都制作的一丝不苟、非常精致,展现了布朗库西对人体的精微研究。因为其细节制作的精致、理性,这件作品被罗马尼亚各个医科学院所用,并得到过一枚铜质奖章。后来马歇尔·杜尚还做过这件解剖作品的摄影展。
《吻》是在巴黎国家美术家协会的球技沙龙展上亮相的作品。这件作品在此之后不断延续和再创作,直到1938年在布朗库西的家乡古塔久的《吻之门》达到顶点。1907年,他在巴黎租下一个工作室,开始和巴黎的很多前卫艺术家成为朋友,并持续研究古代艺术的价值。之后,他参加多次国际现代艺术的展览,开始变得非常有名。
1912年,布朗库西的艺术理念已经初步成型,他用完全与众不同的作品宣告了新的时代的到来。同时他和当时活跃的许多艺术家关系密切,包括杜尚、马蒂斯、毕加索、莱热、莫迪利阿尼、卢梭等,并开始信心十足地创作新作品。他和同为异乡人的莫迪利阿尼成为好友,鼓励这位英俊的才子创作雕塑,并预言性地告诉亨利·卢梭应该把古代艺术转译成为现代作品。马歇尔·杜尚是布朗库西艺术主张的积极倡导者,同时也是他雕塑作品的重要收藏者。布朗库西作品的收藏群体是从很多艺术家朋友开始的,当大众还在对布朗库西作品抱有疑惑态度的时候,艺术家们已经纷纷购买他的作品。
1923年,《空间中的鸟》标志着布朗库西开始了空间试验。布朗库西从材料选择到创造方式都反映出他的物质观和艺术观,那些纯净或斑斓的大理石,沉着并具有延展性的金属以及蕴藏生命的木头都被他征召到作品中。布朗库西的艺术方式果敢而具体,深度地挖掘物质本身的魅力,来创造非凡的艺术表达。接下来的推敲意味着布朗库西将决定作品达到何种极致的程度,他让这个深入处理的过程引领雕塑材料进入更为高级的存在状态。通过对金属的精致打磨和处理,布朗库西把金属质地的作品打造得优美轻巧,水一般纯净,这是史无前例的尝试。
他找到了和物质对话的一种方式,使作品升华到极其精微的、几乎不能被察觉的界限。在这种状态下,他的雕塑所传达的精神性逐步升华,艺术家以非凡的天赋唤醒自然物质或是人工物质的潜在魅力,将它们从其初始的状态转化为人和自然共同创造的、新的世界,呈现出灿烂静穆之美。在布朗库西的作品中,对光的理解是智慧而深刻的,光进入到物质之中并得到材料地回应,在他看来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比如我们观看《空间中的鸟》这件作品,在合适光线下,大理石的纹理看起来就像石头中升腾起某种神圣的物质,出现如闪电一般的光,心目中的宇宙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1927年,康斯坦丁·布朗库西接受了塔古久的一个纪念碑订件,用来纪念在一战中死亡的英雄。很快,《沉默之桌》《吻之门》《无限之柱》被创作出来,这些作品也是艺术家生涯中最优秀的大型作品。重回故乡工作期间,布朗库西重新发现了罗马尼亚的民间艺术和文化遗产,成为他现代艺术的重要创作源泉。
尽管布朗库西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巴黎度过,他只去过几次纽约,但他的艺术声誉在美国的传播度并不亚于在欧洲大陆的传播。美国艺术家、批评家、收藏家对布朗库西的作品可以说是推崇备至。1955年,在布朗库西79岁的时候,纽约的古根海姆美术馆为他举办了大型回顾展。
在艺术家生命最后的19年,他仅仅创作了12件作品。他的一些作品还是在过去作品的基础上完成的。二战使他离开了巴黎一段时间,由于他自己名声的增长,让他从以前放浪不羁的文化人变成了一个隐居者,他隐居的原因至今无法揣测,是什么使艺术家的态度变化得如此巨大,很多了解他的人表示这是艺术家的一个游戏,但是可以感到布朗库西确实可能在回避工作。从另一个方面讲,布兰库西的晚年是非常孤独的,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布朗库西是现代雕塑的先锋力量,为未来的艺术家开拓了新的可能。他利用生物形态的方式,将形态抽离成为凝聚精神力量的表达。他对材料做减法的方式极大促动了发展于60年代的极少主义运动。在他的工作室,许多艺术家也逐渐成长起来,包括野口勇和莫迪利阿尼。布朗库西史无前例地将青铜打磨抛光成接近镜面的效果。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包括印裔英国人安尼诗·卡普尔,或者是美国人杰夫·昆斯等如今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在内,几乎所有与双曲面镜面表现相关的雕塑表达方式,都会认为布朗库西是这条道路的先驱者。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对世人的启示将持续照耀着未来。
郅 敏: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雕塑院
这让我更加深入理解到:罗马尼亚传统文化宝库是孕育布朗库西的真正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