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一生无子无女,他的两个弟弟1940年为革命牺牲了,留下八个侄儿侄女,他视同己出。1950年后,他把其中的几个接到北京由他抚养。1959年的庐山会议,刚直不阿、坚持真理的彭德怀为民请命,蒙冤受屈被罢官,他的侄子侄女们也遭受磨难。但是,在彭德怀蒙难的日子里,他们姐弟无一人背叛伯伯,对心系苍生、高风亮节的伯伯始终坚信不移,毫不动摇。殊不知,当时“划清界线”是非常流行和时髦的,有的子女和妻子不惜“反戈一击”,污辱甚至拳打身为“走资派”或“反革命”的父母,声明断绝父子关系或离婚也不稀奇。而彭梅魁姐弟之所以能这样做,亲情伦理无疑起着重要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一流的品质和信念,他们坚信真理,坚信事实……
中南海的最后时光
1959年庐山会议后不久的9月中旬,彭德怀侄子彭起超从福建前线风尘仆仆来到北京,下了火车,径直奔向中南海,他要马上见到伯伯。庐山会议后,部队奉命向干部传达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文件,会场里的彭起超如坐针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到满脸油汗的侄子,彭德怀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彭起超心里好像堵着什么,半天才缓过气,告诉伯伯:“我不放心您,找个理由,请下假,回家看看。”
吃罢晚饭,两人坐下来。彭起超结结巴巴地说:“我们部队传达了庐山会议的文件,我不相信,可又不敢不信,那是党中央的决议啊。我跑回来,就是想问问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德怀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份铅印的文件,递给侄子。彭起超屏息凝神,低头细读,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伯伯,我看你这封信没有什么错呀!”彭起超看罢文件,昂起头,打破了房间里长时间的沉寂。
彭德怀苦笑,叹道:“这可是我‘有计划有组织地反党纲领哟!是对党和主席的‘猖狂进攻哟!”他停顿了好半天才接着说下去,“我考虑再三,才给主席写的7月14日那封信。明明白白说是给主席个人作参考,怎么就成了‘彭德怀的意见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印发全会批判?”彭德怀的情绪变得激愤起来:“7月23日毛主席给我一闷棒!这一棒叫着打‘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而且还将历史上的旧账翻腾出来,又一连打了好几十棒。我们是31年生死与共的战友,既然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为什么事先不找我谈谈,规劝规劝,在劝而不听再用重刑也不为迟啊!庐山上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有问题,其实是鸡毛蒜皮。”彭德怀接着说下去,“又说,浮夸风吹一吹极有好处,风总是要吹的,吹一吹可以教育全党全民。这些讲法,我是不能同意的,浮夸风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危害啊!”
彭起超不解地问:“对大跃进中的问题提出不同意见,为什么要翻历史老账呢?”
“算老账、揭老底也可以,但是要实事求是呀!主席说与我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这就不符合历史事实嘛,又说我历来有野心,是个投机分子;林彪给我扣了三个大帽子: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说到这儿,彭德怀双颊微微抽搐,他痛苦地闭上两眼,大口喘息着。
彭起超看看手表,已是下半夜3点多钟了,他担心伯伯太累,几次想让伯伯打住话头。彭德怀摆摆手,继续说:“主席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两个罪名:一是‘军事俱乐部,一是‘里通外国。有什么真凭实据?聂帅和叶帅做我的工作,为了党和主席的威信,为了大局,我采取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态度。我很后悔,不该在庐山作那个违心的检查。”
彭德怀双目低垂,话音有气无力,身体歪斜地靠在椅子上,他实在讲不下去了。这个晚上,他对自己几十年的革命历史的全面回忆,对庐山会议的追述和分析,宛若一场暴风雨猛烈冲击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彭起超知道伯伯已經心力交瘁,不能再讲了,他站起身,好言劝慰伯伯赶快安歇,随后从屋子里退出来。彭起超站在小院子里,一股秋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他发烫的脑门儿。彭起超伫立良久,终于发出一句无声的呐喊:老天哪,我伯伯没有错啊!
9月下旬的一天,北京汽车制造厂的党员干部传达庐山会议文件,会场里严肃沉重的气氛让彭梅魁喘不过气来,“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党集团”的桩桩“罪恶事实”令她万分震惊,惶惑不已。
好容易盼到一个厂休日,彭梅魁倒了两次车,来到中南海永福堂院门口。彭梅魁轻手轻脚走到伯伯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看见伯伯神情木然,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墙壁。彭梅魁心中一阵酸楚,推开门,声音颤抖,叫了声:“伯伯……”
彭德怀扭过脸,惊讶地望着侄女,喉咙里好像有团东西,他张张嘴,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过了好久,彭梅魁才听到伯伯低沉沙哑的声音:“梅魁,你来了。我的情况,你可能知道了,伯伯犯了严重的错误……”
“不,不!伯伯,您别说了……”彭梅魁上前,紧紧抓住伯伯的双手,泪水涌出了眼眶。
彭德怀闭上眼睛,极力保持平静,缓慢地说:“梅魁啊,我的名誉不好,从今以后,你就不要来看我了,以免影响你们的工作。”
彭梅魁摇摇头,哭着说:“伯伯,你永远都是我的好伯伯,我和春(彭梅魁丈夫)一定会常来看你的。”
彭梅魁临走的时候,彭德怀说:“我已经让你伯母去找过杨尚昆主任,我不能再在中南海里住了,要搬家喽。”
彭梅魁难过地问道:“搬到什么地方?”
“大概在清华大学和颐和园那一带吧。”彭德怀含糊地说,“我也不清楚,咳,你也别管它了。”他吃力地站起来,紧紧握住侄女的手,半天不忍撒开,走到大门口,他又重复刚才的叮咛,声音悲怆而凄凉:“梅魁,从今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你可要记住啊!”
亲朋遭株连
9月30日上午,中南海碧波荡漾,岸柳飘舞,辉煌庄严。彭德怀一身旧军装,大步跨出永福堂,径直走向门口那部黑色的吉姆牌轿车。车子缓缓启动,向中南海西门开去。在阵阵凄凉的秋风中,彭德怀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没有任何人来送行。
车子很快就开到西苑的挂甲屯到达吴家花园。吴家花园长期无人居住,建筑年久失修,院内杂草丛生,蛇鼠潜伏;室内阴暗潮湿,蛛网密布,但彭德怀对这个荒凉的古老院落心满意足。这天晚上,彭德怀睡得很安稳。自庐山会议以来,这大概是他睡的第一个踏实觉。
根据庐山会议“反右倾、鼓干劲”的精神,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右倾机会主义斗争”在神州大地上迅猛铺开。在北京召开军委扩大会议大批彭德怀的同时,彭德怀的家乡也卷入运动的旋涡中。
彭家老宅成了人们躲避的不祥的地方。龙国英(彭德怀弟媳)和周淑身(彭德怀弟媳)被叫到公社去,上面来的人一脸严肃,宣读了县委的通知,要求她们和彭德怀划清界线,揭发问题。妯娌俩直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临走的时候,龙国英回头,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彭德怀是我们的大哥,打断骨头连着肉,一家人划么子界线?”不久,上面传下话来,龙国英的省人民代表资格被正式撤销,省军烈属代表也没有人再提起了。彭秀兰回过几次家,向妈妈哭诉挨批斗的情况,她的大队妇女主任也被罢免了。
彭德怀的侄子彭起超和小李是华北联中的同学,1951年两人明确了恋爱关系。1959年,小李向党组织报告两人的关系并申请结婚,组织上却不同意,理由是“彭德怀现在是反党集团的头子,如果你们坚持要结婚,你就不能再接触机密,也不准在这里工作了,要转业处理,当老百姓……”两人无奈分手。1960年,部队领导找彭起超谈话,指出他没有从思想上和彭德怀划清界线,已不适合在福建前线任职,决定把他调到武汉空军。彭起超表示服从组织的决定,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彭德怀的二侄子彭康志在西安某国防工厂当钳工。彭康志性格内向,平日沉默寡言,脾气挺倔。运动一来,人事部门从档案里发现了工厂还暗藏一個彭德怀的嫡亲侄子。他成了人们指指戳戳的怪物,彭康志惶惶不可终日。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一开批判会,领导就让他揭发伯伯。彭康志和领导当面顶撞起来:“我伯伯是好人!他是不会反党反毛主席的!”1961年春天,半停产状态的工厂开始精简人员了,彭康志被下放农村。
彭德怀侄女彭爱兰夫妇都在公安部系统工作,庐山会议以后,他们属于马上要清理的对象,组织上找他们谈话,通知他们调离原单位,原因是明摆着的,不必多说。
1961年4月,彭爱兰生下第二个孩子,龙国英从湘潭老家来长沙侍候月子。娘儿俩便决定去北京看望彭德怀。龙国英和彭爱兰出了北京火车站,按着彭梅魁信上说的路线,中午时顺利地找到吴家花园。一进院子,就看见彭德怀,娘儿俩被眼前的这个北方老农民吓了一跳。只见彭德怀穿着染成黑色的旧军服,肩肘处还缀着补丁,他一头花白的乱发,黧黑的面孔,裤脚挽在膝盖上面,赤着脚站在水塘里,水没到小腿,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水桶。三年没有见到伯伯,彭爱兰没有想到伯伯是这副悲惨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竟说不出话来。
弟媳和侄女的到来,让孤寂中的彭德怀十分高兴。他亲自下鱼塘打鱼,到菜地拔菜,送到伙房,嘱咐炊事员,每天尽量把伙食弄好点。
有一天下午,彭德怀把彭爱兰叫到书房,前几天他听龙国英说过,这几年彭家人受到种种打击和歧视,他想再仔细了解一下。彭爱兰就把家里的情况和彭起超、彭康志的工作变动说了一遍。
彭德怀听罢,叹道:“你们都受到我的牵连,我对你们不起喽。小李是个好姑娘,以前长伢子和我说起过,唉,相处8年,就这样分手了?为什么我就会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呢?”沉默片刻,彭德怀又说,“株连九族,那是封建社会的罪恶,我们现在也搞这一套,可悲啊。”
多次申诉杳无音信
1961年9月,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里要求到农村做调查研究,他请求中央允许他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情况;冬天回北京;明年春天再去太行山一带。10月5号,杨尚昆主任给他来电话,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11月1日,彭德怀到达长沙。翌日上午,彭德怀一行驱车到湘潭,回到了老家。
11月15日以前,彭德怀主要是在家里接待来访的干部、群众,其间只在乌石大队开调查会,或早晚走门串户,看望邻里亲朋。有一天,碧泉公社四个妇女风风火火地来找彭德怀,反映生产队扣发口粮的问题,面带菜色的妇女带着哭声说:“彭元帅,你看看嘛,这样会饿死人的!”彭德怀马上让秘书金石跟着她们去查访,证明那个生产队已经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断炊了。听完金石的汇报,已经快到夜半了,来人散尽,屋子里只剩下几个随行人员。彭德怀坐立不安,几天来,他一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浓眉竖起,咆哮起来:“北京净听这样好,那样好,有人就是当官做老爷,不下来听听!”他在屋里快速踱了几步,挥挥手说:“现在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起群众吗?有人还是报喜不报忧,我回去,要报告中央,我不怕!”
彭德怀的怒气直冲屋宇,吓得大家屏住呼吸,不敢插言,还是龙国英周淑身妯娌俩过来劝说才使彭德怀平静下来。这是彭德怀回乡调查中唯一一次发的大脾气。
12月26日,彭德怀赶回北京。彭德怀回到北京后,把他五十多天辛苦调查后呕心沥血写出的五份报告送给杨尚昆,请他转呈毛泽东和党中央。他再一次提出,盼毛泽东看完报告后能拨冗约他一谈。他对即将召开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即后来所称的“七千人大会”抱有希望,乐观地认为,既然党中央能进一步纠正自己的错误,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分歧就不该存在,消除误会的时机也成熟了。然而,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彭德怀的想象,他的善良愿望再次落空。
1962年1月中旬,全国县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云集北京。在大会召开之前,彭德怀收到中央办公厅送来的刘少奇代表中共中央所做的大会报告全文。报告承认了几年来在社会主义建设上所犯的严重错误及其原因。但是,报告仍坚持给全国人民造成巨大灾难的庐山会议的决议,这叫彭德怀如何能接受?彭德怀把出席会议的通知收起来,向中央请了假,不去参加会议。他满腹委屈地对身边的同志说:“我也不指望平反了,只要人民群众有饭吃就好。”
1962年6月中旬,彭德怀写完了长达八万两千余字的信,把信交到杨尚昆的手上,请他把八万言长信铅印多份,送给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各成员。两个多月过去了,他望穿秋水,可杳无音讯。彭德怀为此愁眉紧锁,焦灼不安。8月22日,彭德怀实在忍耐不住,他再次伏案挥毫,给毛泽东并党中央写了一封信。1962年年底,彭德怀又给毛泽东并党中央写了一封信,对横加在他身上的所谓“篡军”等六个罪名,一一做了回答。跟“八万言书”的命运一样,他的信依旧是石沉深渊,仅为专案组增加一份新的“翻案罪证”而已。彭德怀心寒意冷,此后三年,他就没有再给中央写过信。
与毛泽东最后一次见面
1965年9月l1日,吴家花园收到传话,说中央领导在人民大会堂等彭德怀去谈话。彭德怀心里疑惑,直到他步入江苏厅,才看清要跟他谈话的原来是彭真。寒暄数语,彭真说明主旨:“今天我代表党中央和你谈话,中央决定派你去大三线任副总指挥。”彭德怀明确谢绝了中央的“宽大”,说自己对工业生产没有经验,不愿意去三线,仍希望到农村做调查。
9月21日,彭德怀决定再给毛泽东写一封简信,内容是请求允许他回到农村去。这封信当天就送到了毛泽东的案头。9月23日早7点半,毛泽东的秘书打电话给彭德怀,说毛主席约他8点半前去谈话。
彭德怀急忙出发,8点15分,他到达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已在门口等候他。彭德怀疾步趋前,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向和颜悦色的毛泽东问好。
两个人并肩迈上台阶,毛泽东说:“现在要建设战略后方,准备战争。按比例西南投资最多,战略后方也特别重要,你去西南区是适当的。将来还可带一点兵去打仗,以便恢复名誉。”
彭德怀的心骤然收紧。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搞工业我是外行,完全无知,政治上也不好做工作。”他主动谈到自己在庐山会议上的三条保证,想向毛泽东讨个说法。毛泽东问:“哪三条?”彭德怀说:“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做反革命;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今后工作是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毛澤东点头道:“哦,后面两条我还记得。庐山会议已经过去了,是历史了。现在看来,也许真理在你那边。对你的事,看来是批评过头了。”彭德怀瞪大了双眼,心里又是一阵悸动。
8点40分后,邓小平、彭真、刘少奇先后赶到。毛泽东转入正题,说到三线建议的问题,说:“彭德怀同志去西南,这是党的政策。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同我来谈。我过去反对彭德怀同志是积极的,现在要支持他也是诚心诚意的。对老彭的看法应当是一分为二,我自己也是这样。”
看到毛泽东有些疲倦,面色微醺的彭德怀起身告辞。在送彭德怀出门的时候,毛泽东忽然问道:“你在中南海游泳池畔对我说过要斗刘少奇同志,恐怕你是参加了‘高饶反党联盟了吧?”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彭德怀顿时愣住了。他一时语塞,还来不及解释,毛泽东已转身走开。怎么又来了个大逆转?饭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彭德怀困惑不解地回到吴家花园。
彭梅魁来看伯伯。一见面,彭德怀就笑逐颜开地告诉侄女:“梅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去毛主席那里了,我们谈了五个小时。我已经决定去三线工作了,又可以为人民服务了。”
11月28日,彭德怀离开了吴家花园,乘火车赴川,11月30日晚到达成都。
苦心保护侄女和部下
1966年元旦刚过,政治风暴越刮越猛,大批判的火力集中到了“海瑞”———吴晗———彭德怀这条“黑线”上。1966年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党中央和中央文革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一楼南侧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接见北京高校最具代表性的红卫兵领袖。在接见快要结束的时候,江青突然激动起来,用凶狠而尖厉的声音对七个红卫兵领袖说:“你们不是很能吗?你们为什么不去抓海瑞?听说他在四川经常上街看大字报,与人谈话,很逍遥自在嘛!应该把他抓回来,要他交代问题,接受群众批判!”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海瑞”指的就是彭德怀。
抓拿彭德怀的指令并没有在大范围内传开,江青把抓彭德怀的指挥权交给了戚本禹,授意他到成都“揪彭”。12月25日晚,成都火车站,在阴冷幽暗的夜幕下,演出了让人悲愤的一幕。新中国的开国元戎、我们的民族英雄彭德怀,在被红卫兵控制、折腾了三天之后,穿着破旧的黑棉袄,孑然一身,被作为钦犯押上34次特快列车,结束了在大三线度过的一年又25天名为工作实则流放的生活。
彭德怀被送到北京西郊五棵松的一处部队营房内,那里关着一些被打倒的“大走资派”。他走进了新居———建筑工程队丢弃的一间简易工房,彭德怀环顾工房:破桌椅,烂木床,还有个四处漏烟的铁皮炉子。
揪刘批彭是1967年“文革”进程中最时髦的“革命大方向”,一边是中南海红墙外造反派人山旗海、安营扎寨,高音喇叭震天价响的“揪刘少奇火线”,一边是北京军内外的数十个大单位趋之若鹜,走马灯似的押走彭德怀批斗、“公审”。彭德怀承受着连续大批斗的炼狱般的煎熬。至1967年底,彭德怀经受了大大小小的批斗、游街,高达百余次,是当时中国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中遭受人身折磨、肉体摧残最为严重的一位。
彭德怀被批斗,他的亲朋好友也受到株连。和彭德怀分居后的浦安修,被贬到师大附校,当个办公室主任的闲差。“文革”风暴从北京的高校里呼啸而起时,浦安修就成了北师大红卫兵现成的靶子———“老三反分子彭德怀的臭老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浦安修的亲属也逃脱不了“专政”的巨掌。她的老父亲在红卫兵抄家时被活活吓死,大姐夫被迫害致死,二姐浦熙修凄惨地死在医院的走廊上;弟弟浦通修是粮食部副部长,因为是彭德怀的小舅子,夫妇俩被造反派打得死去活来,浦通修的耳朵生生被打残。
哈尔滨市粮食局局长刘坤模(彭德怀前妻)也被造反派戴上“走资派”的帽子。1967年,北京残酷批斗彭德怀的时候,哈尔滨市粮食局的造反派也在批斗刘坤模。造反派审讯她:“交代你和彭德怀的黑关系,他都有什么罪行?”刘坤模坦然道:“1938年夏天以前我们是夫妻关系,那时候他是八路军副总司令。以后我们分手了,我就知道他一生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打美国鬼子,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罪行。”
彭家的人自然是运动的首选目标。彭秀兰在批判彭德怀的大会上低垂着头,喊“打倒彭德怀”的口号时,她不举手,不张口,被当场揪到台上,挂起牌子批斗。彭秀兰的丈夫肖忠在批彭会上,反驳“彭德怀家里是富农”的胡言乱语:“解放前我就是彭家的女婿,他们家是讨米的穷人家,谁不知道?彭德怀本人也是做长工出身的……”话没说完就被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爪牙”的牌子,到各个村去“游垄”。
老实巴交的彭康志没少挨斗,他还是软硬不吃,说话硬邦邦的。
有一次,大队开批彭大会,发言的人高呼:“彭德怀是反革命,该杀!”然后叫彭康志站起来表态。彭康志冷冷地说:“是的,我大伯伯是反革命,他的两个弟弟也是反革命,所以叫‘共产党给杀了。”主持会的几个造反派站起来斥责彭康志:“你胡说!他们是被国民党杀死的!”彭康志从容道来:“彭德怀叫自己的弟弟搞地下党,他的弟弟跟‘反革命走,能算革命吗?当然不算。国民党是反革命,反革命不会去杀反革命,只有共产党才杀反革命,所以我二伯和我父亲是让共产党杀的。”
彭鹏被定为彭德怀的“孝子贤孙”、“黑爪牙”后,受到残酷批斗。他先是被戴高帽、挂黑牌,被押在大卡车上全县游斗数日,日晒雨淋,几次昏迷;后来又被强制敲打铜锣,口喊“我是彭德怀的黑爪牙”,走乡串寨,备受凌辱。
在杀猪卖肉岗位上的彭起超,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完全没有当年在部队时的影子了。他也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对象,他的罪名有三:“彭德怀的孝子贤孙”、“彭德怀的黑爪牙”、“现行反革命分子”。自然,对于戴高帽、挂黑牌、喷气式等“文革”时代标准的“触及灵魂”的一招一式,他都一个不少地尝过滋味。
“文革”初期,彭爱兰和陈明玉也都受到了冲击,他们忍气吞声挺了过来。1972年,上边又来了精神:彭爱兰和陈明玉必须带全家人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五七干校”落户。从此,他们成了在湘西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弯腰刨食的农民。
1968年夏,在黑龙江省嫩江农场劳动一年多的彭正祥回到北京空军第二研究所上班。“文革”这几年,他也没逃脱被批斗的命运。
1968年深秋的一天早晨,北京汽车制造厂掌权的造反派组织以开会为由把彭梅魁骗到北厂的一个附属分厂。彭梅魁一到就失去了自由,被强令交代揭发彭德怀的问题。几个造反派抽出一尺来长的木棒,劈头盖脸打下来,一边打一边骂:“彭贼的狗崽子,看你说不说!”彭梅魁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彭德怀不知道其他亲人的处境,只知道彭梅魁也被立案审查,处境艰难。他考虑再三,以《彭梅魁什么时候来过我处》为标题,写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以平实无华和细致入微的叙述,说明与彭梅魁的关系是正常的亲属关系,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信件和物品的传递也是由看押部队做的。但是,恰恰在生死攸关的1962年长信手稿的问题上,他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她没有看过,她也不知道有此信。”彭德怀不露聲色地掩护了保存着手稿的彭梅魁。
彭德怀被抓走后,他的警卫参谋景希珍、秘书綦魁英、炊事员刘云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被迫揭发彭德怀的“罪行”,交代自己的问题。外调人员到北京,通过中央专案组,逼彭德怀写材料。1970年7月11日,彭德怀写了刘云的材料,但在写刘云的材料时,他将刘云与自己关系密切的这些情节都回避了。是年7月31日,彭德怀写的“关于景希珍、綦魁英问题”里说:我给过景希珍和綦魁英什么东西没有?有两套草绿色军服,我穿小一些,我已不是军人,也就不穿军衣了,我给了他们各一套。此外未给其他东西。关于其他事情,他只字未提。彭德怀在遭难的时刻仍为他的老部下着想,尽其所能防止他们受到牵连,保护他们全家人的平安。
最后的怒吼
1972年,彭德怀的病情急转而下,他半身瘫痪,丧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被剧痛折磨得脱了人形,时常昏厥。清醒的时候,他常说的话是:“晚上不得天亮,白天不得天黑。”
彭德怀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就不再有什么顾忌,常在病床上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怒吼:“我没有里通外国!”“把我庐山写的那封信拿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攻击?!”“我改造什么?想让我屈服?不管什么人,多大权力,多大官,我都不怕!”“我死不悔改,将来还要翻!”
只有亲人会给彭德怀临终关怀。每当彭梅魁、彭康白和彭钢来的时候,彭德怀就急切地想把满肚子的话告诉他们。他多次表达自己想见老战友一面的愿望,他念叨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董必武、黄克诚、王震、杨尚昆、王政柱的名字。
那次,他对彭梅魁说:“梅魁啊,我在成都的时候,从一个理发员那里知道了邓华同志的地址。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景去看他,走到他家的大门口,看到他在窗上的影子,我放心了,没有进屋就回去了。”
彭梅魁没有说话,她知道伯伯怕再连累自己的老战友。“有些同志你替我去看看,黄克诚啊、王震啊……”彭德怀在交代后事,“还有一个萧胡子叫萧劲光,他年轻时就有胡子,我就叫他萧胡子。”
彭梅魁问:“我到哪里去看他们?”
“总会有机会的,有机会时你就替我看看他们。我活不了多长时间喽!”彭德怀的眼角滚出了泪珠。
他又说:“我这一生有许多缺点,爱骂人,骂错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对革命对同志没有搞过两手,我从来没有搞过哪种阴谋。这方面,我可以挺起胸膛,大喊百声:我问心无愧!”
彭德怀说得累了,舌头有些发硬,可他还是坚持着说下去:“我不能再工作了,在这样的屋子里,我住一天也嫌多……想到工作,我觉得再活70岁才好哩。你们几个年轻,要努力工作,要学一门本事,为人民添砖加瓦……不要去追名求利,搞那些吹牛拍马、投机取巧的事……”
彭梅魁知道这是伯伯对八个侄儿侄女的遗嘱,所以她把伯伯说的每个字都铭刻在心中。
在最后的日子里,彭德怀持续高烧,小便失禁,舌头发硬。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经吃不下什么了。11月29日中午,彭德怀突然清醒过来,眼睛闪动着渴求的波光,四处张望着。护士大声告诉他,没有人来探视他。彭德怀听罢,目光黯淡下来。他闭上眼,侧过头去,固定在气管上的软胶管微微颤动着。护士发现,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彭德怀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流淌到枕头上。
下午2时52分,彭德怀突然向上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随之鼻口出血,呼吸停止。两分钟后,一颗工作了76年的心脏戛然停止跳动。彭德怀死时孑然一身,他的身旁没有亲人,也没有同志和朋友,只有门口的哨兵投来几瞥飘忽木然的目光。
(摘自《彭德怀的铁骨与柔肠:不信青史尽成灰》,滕叙兖著,中国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