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 赵琳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作品中充满了对楚国的爱、对人民的怜悯和对入侵者、奸佞的仇恨。但是这种爱恨具有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未能发现人民群众的历史决定性的力量。同时,他的作品中运用了大量楚地文化传说人物来象征自己的美政理想和黑暗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巫文化得到了充分运用,使得他成了那个时代楚文化作品的代表;毛泽东作为近代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家领导人,胸怀救国救民的历史使命,并将马列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发现了解民于倒悬的现实道路,所以他的诗词中爱国主义和忧国忧民的思想充满了乐观色彩,读之令人精神一振。同时,毛泽东生于楚长于楚,深受楚文化浪漫主义因素的影响,诗词中大胆想象处处可见,但是这种想象并不局限于湖湘一隅之地,而是放眼全世界、全人类,诗词视野更为开阔。
一、毛泽东诗词对屈原作品的传承与发展
(一)爱国思想的升华。屈原作品中爱国、忠君、怀才不遇、痛斥奸臣等思想意识相互融合。“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浓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是屈原《离骚》的一大标志,但是这种爱国主义又带有浓厚的贵族阶层的烙印,屈原是楚国的贵族,但是生不逢时,奸臣当道,满腔才华无处施展,国家危如累卵,所以他的作品爱国、忠君、怀才不遇、痛斥奸臣是融合在一起的。《离骚》作为屈原的代表作,开头便是回忆自己家族的光辉历史和自身光艳的才华、不同流合污的品格:“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日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里的嘉名、内美、秋兰等等意象,都代表了屈原与众不同的贵族身份,接着他又回忆了自己为实现美政理想而奋斗,但是惨遭失败,而且遭到他人的诽谤,陷入苦闷之中,然后他开始占卜,结果是他必须离开楚国,但是最终却因为“眷恋楚国”而没有离开,选择了以死殉国。悲壮之余,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作为楚国贵族的屈原,只看到了楚国贵族因为亡国可能遭受的苦难,却忽略了楚国人民的苦难以及他们反抗侵略者的信心。
毛泽东诗词中所体现的爱国精神,境界更高,突破了阶级与时代的局限,不再仅仅是自怨自艾,浅斟低唱,而是知行合一,以身许国。为了国家兴亡发达,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相较于屈原的占卜问卦上下求索,毛泽东诗词中则对国家充满了自信。在《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中,写到:“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这种对祖国的自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二)爱民思想的升华。《离骚》虽然看到民不聊生而大声呼吁统治者要爱民,但这是建立在忠君的基础上的,是贵族式的爱,更多的是体现在对楚国贵族命运的关怀上,主张爱护百姓并不是出于民本思想,而是出于维护国家不被入侵,从而保护国内贵族阶级的既得利益。
毛泽东诗词充满了对中国人民的热爱,对女性等弱势群体的赞美,对免除民众战火之苦的渴望。《沁园春·长沙》中写道:“粪土当年万户侯”,毛泽东同志视万户侯如粪土,表现了他真正的爱民情怀,在《七律·到韶山》中,他写到“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表达了对地主恶霸欺压农民的愤恨,对屈原贵族式的怜民思想有了极大的升华与发展。在《清平乐·蒋桂战争》中,“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表达了怜悯百姓,痛恨军阀混战的思想;在《七绝·为女民兵题照》热情歌颂了女战士:“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将女战士作为诗歌歌颂对象,突破了屈原诗词中女性意象的设置,在《离骚》中,“美人”与“香草”相提并论,突出其观赏价值。而在毛泽东诗词中,女性具备与男性同样的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女性也可以充满力量美。
毛泽东在坚决反对封建统治阶级的同时,能站在更加高远的角度弃其糟粕取之精华,在《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中,对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和第一个封建社会帝王——秦王赢政做了比较客观的比较和评价: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从历史发展的趋势看,秦始皇统一中国,历史功绩不容抹杀,孔子主张行周礼,实则代表了一种落后的社会治理理念。过往历史文本中过于吹嘘帝王的神圣力量,毛泽东诗词中对此大加贬斥。如《贺新郎·读史》,这首诗直接揭穿了帝王英雄故事都是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统治而欺骗百姓的手段,真正的英雄人物是陈胜、吴广这样的敢于反抗封建统治的人们。并且告诉人民,从猿到人,人类靠劳动获得了不断的进步,历史进步与发展自有其规律,任何个人均不能阻挡历史前进。类似的文学思想还体现在他的《沁园春,雪》等作品中。
(三)浪漫主义的升华。浪漫主义是屈原《离骚》的重要标志,为了追求救国之道,屈原在《离骚》中描写了自己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经历,大胆的想象,瑰丽的辞藻,构成了楚地特有的浪漫主义文学代表,毛泽东生于斯长于斯,深受湖湘文化的熏染,在他的诗词中有充分的体现。但是与《离骚》相比较,毛泽东诗词中的浪漫主义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个人特色。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特色。屈原深受民间巫术文化的影响,其《离骚》运用了大量的非现实的创作题材,神女、天帝等意象与楚地巫文化密切相关,而且每个意象都具有讽刺现实、追求美好政治的象征意义,《天问》《招魂》较多地保留了神话与民间传说的原型;《九歌》原为楚地民间祭歌。毛泽东诗词虽然也有大胆的想象,但是创作题材更加广泛,意象选用不仅仅局限于楚地文化内容,更多的来源于历史和当代。如《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诗中虽然也采用了帝子、斑竹等楚地历史人物意象,但是全诗并不局限于楚文化的范畴,而是放开想象,描写了洞庭湖波澜壮阔的景象和楚地人才辈出的局面,表达了作者对家国的热爱,渴望国强民富的情怀。Ⅲ类似的诗还有《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长缨、苍龙本是古诗词中常有的意象,但是毛泽东想象更为大胆,“屈指行程两万”,远非一般诗人想象可比。
二、传承与发展原因分析
(一)文化同根同源。毛泽东诗词对屈原作品的浪漫主义思想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多有传承,原因在于他们深受湖湘文化浸润,文化传承同根同源。敢为人先的湖湘文化孕育了众多仁人志士和英雄人物,毛泽东和屈原即是其中的代表,屈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民爱国的诗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之志的内心表白。司马迁说屈原志洁行廉,“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毛泽东爱屈原之文,更敬屈原之志,认为屈原的精神兩千年来一直活在人民的心里,是永远不会死的。正如他对费德林所说,“我们就是他生命长存的见证。”
(二)思想意识不同。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发展了屈原作品中的忧国忧民思想,主要原因在于,一是社会阶级不同造成歌颂对象不同。屈原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爱国爱民的核心是忠君和维护楚国贵族阶级的利益,无论是《离骚》还是《天问》,都是关注楚国贵族的命运,对楚国危如累卵的现状担忧不已,却对人民群众的力量视而不见,其实无论是楚国的只知享乐的贵族还是儒家代表孔子,他们所渴望的理想社会停留在过去,实际上已经被历史淘汰。毛泽东受马克思主义唯物历史观的影响,能够更加科学地发现世界和历史发展变化的规律,能够对自身有更加清醒的认识,不再局限于一地一文化的影响,他看清了中国革命必将胜利,并找到了夺取革命成功的正确道路,那就是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人民群众自己解放自己,所以毛泽东致力于发掘中国工农民众中蕴藏的伟大力量,人民成为他的诗词吟咏的对象,其诗词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精神。他的《七律·长征》写于长征时期,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诗人依然对带领工农红军夺取革命胜利保持信心。
二是作者哲理思想不同。屈原处于战国末期,其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天问》和《离骚》中,《天问》开篇提出宇宙本体和宇宙生成的问题: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体化?对于“客体”天的发问,是一种向外的探索,追问“自然历史”规律,从宇宙起源、天体的形成,地理结构,到社会变迁、历史兴亡等等,无一不在其关注之中,他用一系列的反问体现出一种哲学的反思。《离骚》对于主体提出疑问,追问人的价值以及生存境遇,是一种内向的探索,由此可以得知屈原关注的正是哲学中最根本的问题——主体和客体的问题或者也可以说是物质和意识的问题。但是受时代的局限,《天问》只能问而不能答,其哲学思想还处于探索阶段,其哲学思想尚处于萌芽和苏醒阶段。
毛泽东深受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其诗词哲理内涵更加丰富。他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世间万物都要经历产生一一发展一一消亡的过程,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世界万物都是作为过程而存在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人类社会同样是如此。新事物注定要战胜旧事物。“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写出了新旧交替的必然性。
(三)现实背景不同。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发展和创新了屈原作品中的浪漫主义精神,主要原因在于两者作品背景不同。屈原的《离骚》虽然象征当时楚国内忧外困的危险处境和诗人为改变这一切所付出的努力,但是所有的意象都是以想象的方式存在,其根源是楚地巫文化,这在现实中大多是不存在的。而毛泽东诗词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产物,基本都是基于其革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背景,比如说,解放战争中,我军攻占南京后,诗人欣喜之余,信笔写下,“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又如《七律·长征》开篇“红军不怕远征难”即写出了红军长征经历了千难万险,但是诗人并不沉湎于过去战争的残酷中,而是为红军即将取得长征胜利、实现北上抗日的理想而欢欣鼓舞,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发挥到极致。《卜算子·咏梅》也将这种革命乐观主义发挥到极致:“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与陆游的同名之作形成鲜明对比,开豪放派咏梅之先河。纵观毛泽东一生创作诗词的过程,大都在讴歌革命理想,鼓舞同志斗志,名言警句时时出现,至今仍有很强的生命力。如“不到长城非好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欲与天公试比高”等等。
其次是作者人格个性不同。屈原是楚国政治和学识都有优秀的贵族知识分子,胸怀美政理想,寄希望于楚国国君能够发愤图强,他的人格是服从者与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所以其作品中充满了期待、彷徨、迷茫和失望。如《离骚》前半部分写自己被国君弃而不用:“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转而生出改弦更张的念头。后来又因眷恋楚国而不忍离开,只能痛恨“椒专佞以慢慆兮,檄又欲充夫佩帏。”之奸佞当道的现象。而毛泽东是革命领袖,成功地指导了一次又一次革命战争,其威望在当时无人能望其项背,所以毛泽东诗词气势磅礴,笔力雄浑,遣词造句巧夺天工,最著名的莫过于《沁园春·雪》一时传遍陪都重庆。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开篇即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江山画卷。“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红白交映,何等壮观!下阕引入对祖国英雄人物的评价:“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历史上的著名帝王任其品评,其横绝六合、扫空千古的气势和格局直追豪放词的始祖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