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2015岁末,随着《翁同龢日记》手稿入藏上海图书馆,史学界引发了又一次的轰动,对翁氏文化、翁氏收藏的研究激发了新的热潮。
清人樊增祥曾言:“晚清唯有瓶居士,三绝能兼诗书画”,这是对翁同龢文化修为的概括,他的书法个性色彩浓郁,帖底碑味的“翁体”书法为世人所崇,被誉为“乾嘉以后第一人”;他文学修养深厚,有着对诗文精神内涵、实质和诗文气息的把握;在绘画上把书法和金石融入创作中,虽为文人画,但作品呈现一种雅好清逸的气息。究其原因,翁同龢这种高品位的艺术涵养和见微知著的能力都离不开他极富见地的鉴赏眼光和富有的收藏。
翁氏家族是常熟八大家之一,其藏书又被列为明清九大藏书之一。翁氏收藏始于翁心存(文端公),以古籍藏书为主,其中不乏宋元刻本、明清两代名贤手稿等,及至翁同龢,繁琐的政务占据了生活大半,相对来说,古籍、书画、碑刻法帖的收藏则是政暇之余的乐事、雅事,而绘画收藏又是其收藏的重要部分,因此翁氏旧藏,以书画、古籍为大宗,卷帙浩繁。从翁心存到翁万戈,六代人不断丰富着收藏且相继守望传承,家藏得以聚而不散,这不仅只是一种文化的遗存,更是一个家族文化符号的积淀,堪称中国收藏史上的一个奇迹。
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收藏书画有三等:一曰赏鉴,二曰好事,三曰谋利。米海岳、赵松雪、文衡山等为鉴赏,秦会之、贾秋壑、严分宜、项墨林等為好事,若以此谋利计……何足与论书画耶。”翁同龢之收藏书画无疑可列为第一等。
溯源翁同龢收藏,一是家族旧藏,二是友朋馈赠,三是自己所购。翁同龢收藏王翚(字石谷)画作在其《归籍清单》中可见一斑,最突出的是为第一号紫皮书画箱,有明清书画五十多件。其中检视记录首幅就是王石谷的《长江万里图》、《春夏秋冬》四卷、《祭诰图卷》、《仿富春山卷》、《大岭晴云卷》、《竹坡图卷》、《为荣子西作泼墨卷》、《仿富春山》(烟客题)、《仿富春夏山两图卷》、《松乔堂图卷》、《石谷仿古册》(末有烟客两叶)、《王画恽题册》(图1)。另在第三号长板画箱中检录《石谷溪山雪霁》、《耕烟唐解元诗意》、《石谷水村夕照》(旁注“伪”字)、《石谷仿倪精妙之品》、《耕烟仿唐解元小幅》、《石谷观潮图》(新裱)。后注己亥三月二日检过。在第五号皮箱中记有石谷《山庄渔乐卷》。后于己亥移居零星书页画中又有《石谷写唐解元诗意》、《石谷仿梅道人山水》。在瓶十号长板箱画轴中又见《耕烟仿山樵》、《耕烟蕉石》、《石谷秋山读书》、《石谷赠高阳小景》。另在乙匮十一号,又有《石谷剪蒲图》和《石谷山水》(有题跋)。《归籍清单》是翁同龢罢官后将北京家中的各种文物打包运回故里后,由翁氏检阅和亲笔校核的清册目录。翻看其《归籍清单目录》,可以发现翁同龢对名贤手迹尤为珍重,其中书画中“清六家”42件,而“四王”之一王翚的作品就有24件,在《翁文恭公日记》中,曾有百余次提及王翚,足见翁同龢对他的瞩目,对其作品的珍爱。归籍清单中位列第一的就是石谷先生的《长江万里图卷》,王石谷画占了很重的比例,这是翁氏书画收藏中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
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乌目山人等,是虞山画派代表人物,清初“四王”之一,被视为清朝最具代表性的画家。翁同龢藏画以南宗为最,陈继儒评判南北宗用“文则南,硬则北”概而言之。而南宗的“文”正契合翁氏审美。翁同龢又与王石谷同为常熟虞山人,对王画有自然亲切感和认同感。王石谷的艺术成就,在当时的官场及士人之间已受到追捧,他们和石谷交游,钦佩石谷的人品及画品,以满足自己的林泉之志。中国山水画至宋代郭熙写《林泉高致》已从隐逸者角度转到一般士人的立场加以论定,变为士君子公务之暇,享受无法亲历的烟云供养,排遣烦琐郁闷生活的精神调节,翁同龢也概不例外。
但翁氏对王原祁(字麓台)画较之王翚画的喜爱程度略胜一筹,他在《王石谷仿古山水册十页》中有短跋:“光绪壬申春正购此册,贾人索重值,乃撤薪米之资畀之。余平生嗜麓台画,而于耕烟不甚满意。以为有画史习气;然所收耕烟剧迹居多,此册及长江万里图是也。”每个收藏家对藏品总会有所偏爱,翁嗜麓台而“不甚满意”石谷,谓有“画史习气”,但他在同治十二年《题赵次侯藏石谷画帧后》又说:“平生谈画,麓台是宗,石谷过密,渔山太浓。然于石谷,固当别论。晚年自运,老笔最健。”接着又说:“春江掀天,万樯如马,京口一阁,与波上下。是时耕烟,年八十三。心腾千古,目空江南。笔势所向,纸墨不受。烟云吞吐,水石奔走。”既肯定石谷画风,又仿佛在预题《长江万里图》,可谓是在二年后购藏此画之先兆。他还在《题石谷江干七树图》中时,又赞赏画家之笔趣墨法与图中七树同具“严恭静正之气”。故又不断收藏石谷画,可见对其还是喜爱的。学者郑午昌评论称:“石谷,虞山人,虽师娄东,天资人功,俱臻绝顶,南北两宗,自古相为枘凿,格不相入者,而石谷能一一熔铸豪端,是集南北大宗之大成。”麓台与石谷两人在京城有相处往来,“每晤较论”画艺,对王石谷画作过评论。王原祁在王石谷《仿松雪青绿山水卷》上作长题:“丹青家具文秀之质而浑厚未足,得遒劲之力而神韵未全,至如石谷子,众美毕具。此卷规摹赵承旨,然赵于古法中,以高华工丽为元画之冠,此尤以秀逸见奇,点染得中,从董巨伐毛洗髓得来,真艺林绝致,古今罕二。如学者知所向往,庶娄东一隅,画道之盛,正未知所止。余展玩服膺,不觉俯首至地。壬申之岁冬日题于谷诒堂。”这是王原祁对石谷画艺的极高评价。尽管翁氏自有艺术评判,但并不影响对石谷画的收藏。随着藏品的丰富和研究的深入,翁同龢在《题程乐庵水部所藏石谷画卷》中有:“我重麓台画,笔势中锋藏。亦颇爱耕烟,精思入微茫。”可见,翁氏对王画艺术的认识有个全面理解的过程,以致石谷藏品蔚为大观。当然翁氏收藏并不专于四王,对其他画家也是兼收并蓄,如明代吴门大家、名家沈周、文徴明、周臣、周之冕的精品;在晚明名家中除吴彬、蓝瑛、杨文骢之外,陈洪绶的精品甚多,也是翁氏收藏的重点。
翁氏收藏特别注重书画的品质,有精品意识。由于出身官宦家族,家学渊源熏陶,加之为官京城,余暇出入琉璃厂,与博古斋、茹古斋、宝珍斋等十余家古董商都有往来,时值国运渐衰,许多古画流散,翁氏得以寓目和交流,加上翁氏有很高的鉴赏水平和鉴古眼力,为他提供了收藏大量名贵书画的机会,其中不乏唐宋名迹、元明珍品。而对清初四大家的收藏,特别对王石谷和王原祁书画精品有更高关注度。
翁同龢虽然官位显赫,但并不富足,经常遇到精品深感阮囊羞涩,实在舍不得放过的,就倾囊以求,他曾有诗句云:“我生爱书兼爱画,不惜倾囊与倒囷,忍饥且买好云山”。最典型的就是翁氏“典屋易画”的故事。
在第一号紫皮箱清单赫然位列榜首的《长江万里图》(图2),便是翁氏收藏中的璞玉。这幅长达16米的高头大卷,画家在其中纵情想象,描绘了长江从入海口往源头追溯而上的沿途景致,气势恢宏。此画王翚历时7个月才完成,也是他的得意之作。购《长江万里图》是翁同龢收藏中的大手笔,翁同龢在日记中详述了购画经过,光绪元年(1875)三月廿六日:“晴,无风。排闷到厂肆,得见石谷仿江贯道《长江万里图卷》,长六丈余,高尺许,天下奇观也。索千金……”四月十九日:“午前博古斋以石谷《长江万里图》送看,凡五丈,其妙迹也。营造尺,高一尺二寸零,长五丈二尺,晴窗展玩,凡数十卷舒,不能释手矣,惜乎无力购致耳”。二十日:“过厂肆,论画卷价,予以三百犹未首肯,亦太甚矣。”廿一日:“筹儿来细玩石谷卷。”廿二日:“贾人持石谷卷去,非四百金不售也,为之悒怏。”廿三日店家又让将《长江万里图》带回家,翁同龢将《长江万里图》与旧藏四卷对看,第二天又带了此画去拜访前辈收藏家吴江杨庆麟,杨亦击节诧为奇宝,以为兼揽宋元之长。于是,在与贾人的多次讨价还价后,翁同龢五月初五到博古斋结账,取出准备购置黄氏屋的钱,又向友朋挪借了一些,以四百两银子买下了《长江万里图》。兴奋之余,他在卷匣端题诗曰:“长江之图如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贫。典屋易画今几人,约不出门客莫嗔。”从此,王翚的《长江万里图》和家传《娄寿碑》成为翁氏收藏的极品,只有知己、同好雅集时才会请出共赏。翁同龢对这幅画分外珍爱,二十多年未敢在画上題一字,戊戌年归田后才在卷后题跋。跋语(图3)中说:“余藏此画二十年,未敢亵以一字,遇通人逸士辄引同看,黄金横带者虽固请,未以示也。今年四月蒙恩放还,俶装之顷,有贵游欲以巨金相易。余曰:‘它物皆可,惟此画与麓台巨幅此生未忍弃也。比归里门,人事纷纭,资用空乏,暑郁蝨雷几不可耐,每就北窗明处时一展卷,清风拂人,尘虑都净,世间神物固应尔耶!抑劳逸顿殊,身世两不相收致然耶。赵子固云:‘性命可轻,至宝是保。余尝自之为愚,若余者其愚耶?否耶?既自笑因书于后。光绪戊戌六月晦,快雨初晴,病起手战,松禅居士同龢记。”据翁同龢光绪五年(1879)正月初四日日记记载:“隔年约祁子禾、吴清卿为之饯行,张香涛、张子腾、汪柳门、徐颂阁作陪……观《长万里江图》、《娄寿碑》,客甚乐,而余病亦遂霍然,盖心气于是一舒,两年来无此乐矣。”
石谷画作中意境笔墨有着自己特有的情味和程式,在集古人大成的形式上自抒机杼;石谷作品中生发的意蕴,与翁同龢自己无意求之却妙手偶得的文人画有一种气息上的相通(图4)。在翁氏家族收藏的画作中,我们能读出这个家族尚古的审美意境,执著的守望精神,更是让后人能够浸淫于纸上云烟的风雅中,神游于空明万里间,与古为徒,作一场盛世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