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风云

2016-06-09 16:06郭良义刘勇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6年2期

郭良义 刘勇

清咸丰四年,距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十余载,太平天国运动正在全国范围内如火如荼地进行,腐朽的清王朝摇摇欲坠。在贵州司南府一个姓严的土家族农户里,一个男孩呱呱坠地,孩子的父母给其取名寅亮。

同治三年,严寅亮已十岁了,他个子很高,却很瘦弱。像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他已在私塾学习了两年,先生所授内容已满足不了他的渴求。闲暇时,严寅亮便练习写字。由于出生贫寒,无钱购置笔墨纸张,严寅亮练字时十分苦恼。

寒冬时日,严寅亮帮母亲生火,无意中甩出一根木柴,木柴落地时在泥土上划过一道痕迹,他沉思了一会儿,似想到了什么,少顷,便随手扯起一根木棍,在泥土上划,见能写出字来,欣喜若狂,遂从屋外取来树枝,将柴灰铺在地上,用树枝作笔,柴灰当纸,在上面练字。

自此以后,严寅亮每日从私塾回家,将一天所学内容写于灰上,写完后,依葫芦画瓢在柴灰上练字。他想若有一本字帖拿来临摹,效果肯定好,但字帖从何而来?

这日,严母正准备去大户家做活,严寅亮缠着母亲,说要去帮着干活,严母拗不过他,只好带上他。母子俩沿着小道,翻过山坳,来到大户庄前。经母亲介绍,严寅亮才知大户姓董,名殷实。董府在方圆百里内,是有名的富户,有良田千亩,且置有许多店铺。

严寅亮随母亲从侧门进入董府,见仆人们都忙个不停。有剪枝除草的,有擦洗回廊的,有晾晒衣物的,你来我往,十分忙碌。严母亦跟着忙起来,趁母亲不注意,严寅亮沿着回廊溜到正堂,见董殷实正端坐堂内品茶,品毕,又呼啦啦地吸着水烟,而后像升入仙界一般,闭目养神。严寅亮正准备进屋去,董殷实睁开了双眼,他见一少年站在堂内,厉声喝问道:“哪来的野小子,敢私闯我董府正堂?”

严寅亮虽年幼,却懂得礼仪,忙躬身说道:“董老爷,我乃临庄严家小子,今日随娘亲来到府上,斗胆想向老爷借书。”

听到“借书”二字,董殷实哈哈大笑道:“你这野小子,饭都吃不上,还想着念书,我看你是不是饿昏头了,老爷赏你一碗饭,吃完赶紧回家去!”

严寅亮忙道:“不,董老爷,我不饿,只求老爷借书与我。”

董殷实作为一方大户,经常有人以各种明目向他借些东西,他也不是善人,吝啬惯了,向来不肯轻易借人东西,便故意刁难道:“小子,你若真想借书的话,就把柴房的水缸挑满,届时本老爷必会借书给你。”

严寅亮见董殷实答应借书,又恐被他戏弄,道:“老爷此话当真?”

董殷实笑道:“我董老爷说话算话,岂会食言?”

严寅亮喜道:“老爷,我这就挑水去。”说完,走出正堂,沿回廊绕到厢房,来到柴房。他伸头探望,见那水缸既大且深。严寅亮心里嘀咕着,看来董老爷是存心为难自己,不肯借书,但好不容易得此机会,必须得把水缸挑满。于是他拿上扁担,挑着水桶,向董府旁的水井走去。

水井距董府不远,路途平坦,严寅亮每次挑半桶,一摇一晃,走到水缸边,足足用了四个时辰才将水缸挑满。他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来到正堂,见到董殷实,道:“董老爷,水……水缸挑满了。”

董殷实瞪大眼睛问道:“真的挑满了?”

严寅亮如实答道:“回老爷的话,真的挑满了。”

董殷实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道:“挑满了吗?”

严寅亮答道:“董老爷,挑满了。”

董殷实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把水缸挑满,他急匆匆来到柴房,对着水缸,伸头细看,又伸舌头去舔,一股凉丝丝的味道直入喉咙,方才确信这的确是刚挑来的水。董殷实本不想借书,想着一个瘦弱小孩,能把水缸挑满,索性便履行先前所言,高高在上道:“小子,算你有本事,要何书,自己去挑?但一定要保存好,记得按时还书。”说着,转身喊道,“阿福,带这小子去书房挑书,他挑了什么书,务必作好记录。”

严寅亮随那阿福进入书房,在满架子书前左顾右盼,看看这本,又看看那本,每卷书都爱不释手,难以取舍,想到初次借书应拣重要的借,便在书柜的一个拐角处借走了满是灰尘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帖。

回到家中,严寅亮顾不得疼痛,在柴灰上照着字帖临摹。自此之后,严寅亮更加用功,每每读书写字直至深夜,他的学业优异,书法渐进。转眼又到还书的日子,严寅亮拿着字帖,恋恋不舍,但因与董殷实约定了三个月归还,不能失信,便将书送还董府。

严寅亮如期还书,董殷实觉得这穷人家孩子,为人处世比自家公子强了不少,真是儿多不中用,那些个公子整日嬉闹游玩,还得派家丁保护,理不明,学无进,相比之下,女儿却乖巧伶俐,比她的哥哥们都用功。可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纵有满腹才华又有何用,想到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便觉心烦。细想了片刻,待心情平复,不等严寅亮开口,董殷实道:“小子,我念你好学上进,知你抱负远大,若再想借书的话,尽管去拿吧,记得如期归还就好!”

严寅亮又挑了一本宋代字帖,出门时对董殷实千恩万谢。

再说严寅亮靠着临摹从董家借来的字帖,愈发喜好书法,他年少至纯,心无杂念,每日除吃饭睡觉之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临摹字帖。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已将宋朝诸家书法牢记于心。

此时已十六岁的严寅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是看上去有些瘦弱。他借用的最后一本字帖已到送还的时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想借还书之机,给董殷实送点儿什么,思来想去,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时值秋季,秋高气爽,一山一山的植被黄中带绿,绿中泛黄,林中鸟儿鸣唱,他独自持书走在通往董府的小道上,忐忑不安。

不知不觉,严寅亮来到董府大门,守门家丁见是严寅亮,忙上前招呼,让他从正门入府,说老爷在会客厅等他。

严寅亮大感诧异,他想自己并不是秀才乡绅,更不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为何今日会受到董老爷如此礼遇。

原来,严寅亮几次借书,说三个月归还,三个月即还;说五个月归还,到时准能送还,从未拖延,因而董殷实料定严寅亮今日必到府还书,便吩咐下来,让其从大门入府。

严寅亮战战兢兢地随管家来到书房,见董殷实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严寅亮细看之下见这桢书法落款为东坡书。可他再一细看,发觉竟有几分不对劲,东坡书法向来讲究意境,意忘工拙,字特瘦劲,笔圆而韵胜,而面前的这幅书法雕琢之迹甚浓,此作分明是后人刻意模仿,并非正品。

董殷实重金购得此作之后,逢人便夸,称其所藏乃东坡真迹,众多大户乡绅前来观赏,却无一人识得东坡墨宝,纷纷附和。严寅亮虽年幼,但临摹东坡字法已久,加之临摹诸家技法,是否是真迹,一看便知,可他并不想卖弄自己的才华,董殷实没问,他也没有说破。

见严寅亮一直盯着墙上的书法作品,并不言语,董殷实沉声道:“我知你善习书法,此幅书法可诵乎?”

严寅亮知董殷实是在考自己,便道:“董老爷,小生献丑了。”随即将书法内容诵读一遍,严寅亮业已变声,声音浑厚,抑扬顿挫,都恰到好处。诵毕,董殷实喜形于色,便铺开纸,让严寅亮写副对联。

严寅亮提笔挥毫,一挥而就,但见那对联上的字字体稳健,飘逸洒脱。董殷实大感意外,又叫仆人搭梯子,请严寅亮给书房题写匾额。

严寅亮想,董老爷几次借书于我,如今正好聊表心意。于是,他来到书房外,站于木梯之上,在书房的匾额上手书“藏书楼”三字,董殷实细细品味了一番,拍手称好。

此时,离书房不远处,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而后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孩从假山后面闪出,那女孩身后紧跟着两个穿蓝裙的女孩。她们在花园里追逐嬉闹,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穿白裙的女孩儿似一朵白云,在花园中飘来飘去,眼看要被穿蓝裙的女孩抓住,忽又漂荡而去。

董殷实正在品论严寅亮的书法作品,见女儿带着丫环在花园中嬉闹,忙厉声呵斥。那小姐和两个丫环正玩得尽兴,丝毫没有听到董殷实的叫唤声。待闹腾累了,那白裙女孩蓦然发现自己的爹爹和一个英俊的公子站于花园旁,脸上蓦地浮起一朵红晕,匆忙跑开了。

一旁的严寅亮竟看得痴了,眼神发直。

董殷实咳嗽了一声,而后一改先前的语气,说:“寅亮啊,这是小女婉婷,不懂礼数,你莫要见怪!你的书法作品足可比肩书圣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到时候可别忘了董某的借书之功哦!”

严寅亮心思早已不在此处,胡乱应承道:“董老爷,时日不早了,小生告辞了。”

花开花落,日出日落。转眼又过了四年,严寅亮在司南府考中秀才,穿戴雀顶蓝袍,拜谒孔庙,行簪花礼,入司南府学习业。

府学为官学,正学官称为教授,府学官称为训导。学官既是授业者,又是管理府学的官员,在主持考试中有对生员降级、黜革生员(秀才)功名之大权。寒门学子考取秀才不易,亦知学官之威严,为谋求功名,大多逆来顺受,学习做事小心谨慎,恐学官不悦而受罚。

府学已开课半载,时逢学政按临,察访生员学习优劣,这可急坏了学官祝如海。按规定,学政按临察访,生员须掣签讲书,各讲《四书》一章,可府学优者甚少,大多大户的乡绅公子,学业不精,品行更差,如何才能应付学政按临?祝如海思来想去,倏然记起入学时富户乡绅登门送礼,如今也只能给学政送礼,求他关照。拿定主意,祝如海令管家到库房挑选几件礼物,径自送给学政。

按临这天,祝如海特意挑选严寅亮等几名寒门生员接受学政察访,严寅亮挚签《四书》三章,只见他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博得众人称好。

第二日,祝如海准备了一支唢呐,令生员一个个吹奏。原来祝如海最得宠的三姨太董翠梅尤喜乐器,他不想让三姨太抛头露面,便呼来生员们吹奏唢呐,选其吹奏得好的带入宅府吹给董翠梅听。

严寅亮少时便善唢呐,他不明其意,在祝如海面前卖力吹奏,祝如海十分欢喜。

生员们全都吹奏完后,祝如海将严寅亮带到府中,令他去董翠梅房间吹唢呐。严寅亮此时才明白,方才祝如海令生员一个个地吹奏唢呐,就是选人入府。都说学政的三姨太极难相处,何况他一个热血少年,怎能与一个花信少妇独处一室。此时,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胡乱吹奏。可事到如今,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董翠梅房间。

董翠梅的房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绫罗绸帐,古式床榻,花卉盆景,摆放有致。桌案上正燃着龙涎香,整个房间香气四溢。董翠梅正坐在梳妆台前,任凭秀发披垂。她手抚秀发,两颊绯红,颦笑之间,眼流柔情。她仍然惦念着她的情郎,那个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男子,她本想与情郎百年好合,奈何在父母的催婚下,她嫁给了有权有势的祝如海。脑满肥肠、年长体弱的祝如海丝毫引不起她的一丝兴趣,祝如海更不能在床上给她欢爱,相比之下,她恋恋不忘的是情郎的贴心与热情。前些日子,她愈发想念情郎,想到情郎平日里总吹唢呐给她听,才向祝如海提出听唢呐的想法。

正当她徜徉在往日的激情之时,严寅亮步入了房中,经丫环禀报,她头也不回,摆手示意吹奏。

严寅亮手执唢呐,手法娴熟,唢声悠扬,激越淡远。董翠梅感觉很久没有听到如此悦耳的唢音。她侧过身,见吹唢呐之人约摸二十岁,看上去虽瘦弱,却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一曲终了,董翠梅款款移步,扭动细腰,来到严寅亮面前坐下,她忙令丫环上茶,一边品茶,一边询问严寅亮身世。

严寅亮低着头,董翠梅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表现得十分羞涩。

末了,董翠梅命丫环赏了些银两给他,便差人送他回府学。

自此,每隔三五日,严寅亮就被祝如海叫到府中吹奏唢呐。严寅亮虽不愿意,可迫于学官权势,不得不从。

这一日,严寅亮又被祝如海叫去给董翠梅吹奏唢呐。按照往常一样,董翠梅先叫丫环上茶,严寅亮来得多了,也习惯了,跟着董翠梅学了一些品茶的技艺。董翠梅自顾自地品茶,严寅亮像往日一样在一旁吹奏唢呐。一曲奏罷,董翠梅笑着问道:“小兄弟,可否为姐姐吹奏一曲《离别恨》?”

严寅亮答道:“回董夫人,严某在府学听人弹奏过,小生也曾学过,只是尚欠火候。”

董翠梅温柔道:“既是学过,不妨吹来听听。”

严寅亮问道:“夫人为何要小生吹奏如此伤感的曲目?夫人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董翠梅怒道:“让你吹你就吹,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严寅亮依命吹奏,唢音传出,凄凉悲怆,如泣如诉。

董翠梅正听得入神,她看着眼前英俊潇洒的少年,忽然变成了她日思夜想的情郎,不觉起身,俯身摟抱严寅亮。此时,严寅亮正吹得出神,忽闻一股香气袭来,猛一抬头,见董翠梅靠在自己肩上,双手不停地在身上乱摸,忙推了推董翠梅,说:“夫人,请自重。时日不早了,小生就此告辞了。”

董翠梅拉过严寅亮的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娇嗔道:“你别走,你怎么能走,自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和我那情郎,模样是如此的相似,而且他和你一样喜欢吹唢呐,我实在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再和情郎在一起。”说着,董翠梅开始宽衣,“你看,我美不?你一定还没成家吧,来,姐姐教你体会做新郎的滋味!”

严寅亮热血方刚,前些日子整日里想着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董婉婷,此番董翠梅百般挑逗,他甚至有些把持不住,准备剥掉董翠梅的衣裳就行男女之事,但又转念一想,万不能做此逾越礼教之事,更不能弄坏自己的名声,便拒绝道:“夫人,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告诉祝老爷去!”

董翠梅咯咯笑道:“告诉老爷?你个傻小子,今日若不从了我的话,我就向学官老爷说,说你吹唢呐时轻薄我,逼我行苟且之事,届时看你如何辩解?”

严寅亮默然不语,此番落入了董翠梅的圈套,他根本无能为力。眼看着董翠梅的一张香唇就要凑过来,突然嘣的一声,唢呐被董翠梅碰倒在地。

门外的丫环闻声推门而入,惊问道:“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董翠梅平静道:“没事,严公子不慎将唢呐掉落地上了。”

趁着董翠梅说话之际,严寅亮忙捡起地上的唢呐直奔门外。严寅亮回到府学,心跳不止,回想刚才那一幕,真是惊险。想他一个堂堂男儿竟会被一个女人弄得如此难堪,若是刚才稍有歹意,自己就会与祝夫人行苟且之事,倘若真是如此,事情被传了出去,他如何对得起老父老母,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愈想愈怕,适逢同乡传来家书,随即辞学返乡。

回到家中,严寅亮才知父亲催自己回家的原因,原来董殷实的母亲八十大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书写寿联,便托父亲请自己回乡写寿联。严寅亮心想,书写寿联便可在董府内住上一段时日,必可与董小姐见上几面,念及此,心下大喜。

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董府花园中,绿草茵茵,假山旁流水叮咚,池中的鱼儿欢快游荡。那一簇簇花木,有的争相斗艳,有的含苞欲放,蜂飞蝶恋,看着看着,董婉婷不觉两颊浮起红晕。她已二八妙龄,两眼流柔情,澄清得如两潭盈盈湍湍的秋水,颈间不戴锭钿,脸上不施朱粉,腰肢婀娜,秀发披垂,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之间独具风韵,如天上嫦娥,人间绝艳,惹人爱怜。

她不由想起前段日子,临庄一大户公子前来董府提亲,幸得母亲疼爱,得知自己不愿,在爹爹面前极力反对,爹爹方才作罢。

她心里明白,自己心目中的他,不卑不亢,是今后的依托。可深处闺房,又怎能唐突地表达倾慕之情,况门不当,户不对,爹爹岂会同意?不管怎样,她都努力去争取。适逢祖母八十寿诞,董婉婷得知父亲请严寅亮写寿联,便缠着母亲,要请严寅亮为自己的书房题写一幅书法。董母没有答应,说:“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大家闺秀,读书识字抚琴即可。”

董婉婷死缠烂打,好说歹说,董母才勉强答应,但却不让她在场,令丫环代劳。

这日一大早,董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严寅亮自从几年前与董婉婷有过一面之缘后,便时常想念,常常望着天边的白云出神。董婉婷纤细的身影和银铃般的笑声让他魂牵梦萦。此次到董府,严寅亮意欲与董婉婷再见上一面,诉说爱慕之情。距离那次花园见面已有好几年,董小姐是否许配他人,是否已嫁做人妇,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海里翻腾。

进了董府,严寅亮匆匆写完寿联,便寻思着如何与董婉婷再会。这时,一个丫环传话说夫人有请,严寅亮随那丫环前去拜见董夫人。

二人走到董夫人跟前,董夫人对严寅亮道:“久闻你书法造诣颇佳,今日想请你前去小女的书房写一幅书法,不知可否?”

严寅亮正愁难寻借口与董家小姐会面,未等董夫人说完,便爽快地答应了。

严寅亮便随那丫环经回廊、过花园,来到董婉婷的书房。

董婉婷的书房濒临花园一侧,与正堂、左右厢房均有回廊相通,中有花园相隔,无论会客厅与正堂如何喧哗,书房却清静无噪。笔墨纸砚早已备置停当,严寅亮没有立即书写,而是左右打量着整间书房。

见严寅亮没有动笔,一旁的丫环催促道:“严公子,你倒是快写啊,若是被老爷知道了,你可写不成了!”

严寅亮推托道:“我并不知道你家小姐喜欢何种典籍,若仓促写出,你家小姐不喜欢,还不得拿你撒气。你把你家小姐找来,小生当面询她意见。”

那丫环道:“呵,你个死秀才,写什么还要我教你,早知如此,还不如请别人。”

这时,只听一阵娇滴滴的声音传来:“香儿,别难为严公子了。”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而至,来人正是董婉婷,虽说董母命她回避,但她早已藏身于书房中,听到二人的对话,忙走了出来。

严寅亮似觉一朵白云飘到眼前,感觉眼前晃动得厉害,慌忙行礼道:“小生拜见董小姐,这厢有礼了。”

董婉婷羞涩含情道:“严公子,我家丫环香儿不知礼数,为难你了。”言毕,忙吩咐香儿沏茶。

严寅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美人,纵有千言想诉说,此刻却乱了分寸,无情可诉。

见严寅亮低头不语,董婉婷道:“严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你在爹爹书房写的‘藏书楼三字,小女子常去观赏,每每在那牌匾前呆上多时。小女子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能与公子相见,那该多好!”

严寅亮听出话中之意,躬身道:“小姐,小生初学书技,浅陋拙劣,那日碰见小姐,小生便垂慕不已,日夜思念。”

董婉婷略一试探,知严寅亮爱慕自己,遂温言道:“自那日在花园里碰见公子,小女便时常想起,无奈深处闺房,不知公子行踪,久候音讯不得。今日能与公子相见,小女子十分欢喜。”

严寅亮当下大喜,趁四周没人,上前抱住了董婉婷。

二人一个情窦初开,一个风华正茂,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含情脉脉,互诉爱慕,互诉思念。两人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不觉已是中午时分,严寅亮恐被人发现,提笔书写一首诗后,匆匆离去。临别时,董婉婷送给严寅亮一方手帕,严寅亮自是小心珍藏,二人絮语一阵,方才分开。

转眼又到中秋,严寅亮遵照董婉婷的暗喻,在月圆之夜来到董府侧门,正准备伸手敲门,香儿开门领他来到董婉婷房间。原来董殷实每逢中秋之夜,必带家人到宅后山上寺庙赏月。为了不让爹爹发现,董婉婷让严寅亮月圆之夜来府相见。

两人相见,互诉衷肠,董婉婷坐于琴旁,轻挪玉臂,琴声悠扬。一曲终了,董婉婷依严寅亮而坐。此时,圆月当空,洁白如银,董婉婷仰望星空,若有所思道:“严公子,你看那独守寒宫的嫦娥仙子,是何等寂寞,何等漫长?”

严寅亮道:“是啊,天上人间,煎熬难耐。小姐,我这次回来,准备请人上董府提亲。”

董婉婷闻后,动容道:“严公子,你我一见钟情,我俩前世有缘,我巴望早日与你成亲。虽然爹爹喜欢你的书法,但他素来是势利之人,不会答应的。你若来提亲,爹爹定逼我嫁与别人,到时那如何是好?你还是尽快考取功名吧,我等着你来提亲。”

天上明月,人间良夜。梵净山顶的月亮似乎格外明,格外亮。月光下的董府花园,假山伫立,水榭飞阁,映于碧池。严寅亮紧挨着董婉婷,缠绵亲昵。见时日不早,董婉婷催促严寅亮快走,几经催促,严寅亮与董婉婷方才依依惜别。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董婉婷年方二八,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几日前,州府前来董府为公子提亲,董殷实欣然应允。州府的公子,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常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年近三十,至今未曾娶妻,董婉婷也有耳闻。得知此事,她整日缠着董母退掉这门亲事,董母表示无能为力,不能作主。董婉婷整日哭哭泣泣,以泪洗面,以死相逼,道:“若爹爹执意如此,女儿宁肯死掉,也不出嫁。”

董殷实见女儿如此倔强,气急败坏,大发雷霆,道:“不去,绑也要绑去。”

眼看婚期一天天临近,董婉婷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想到爹爹平日视自己为掌上明珠,可轮到婚姻大事,却丝毫不顾自己的意愿,将自己许配给不爱之人。自己与严公子情投意合,怎奈他家贫,又无功名,爹爹一贯眼光甚高,绝不会答应严公子提亲。如此一来,难道自己真得和不爱的人相度一生吗?

董婉婷忧郁成疾,一病不起。董殷实找来郎中医治,仍不忘吩咐下人张罗婚礼。

这日,董婉婷在丫环的搀扶下,梳妆打扮,拖着病体,来到书房。她已有多日没有到书房了,凝视着严寅亮题写的书房对联,不禁潸然泪下。这首诗,她最喜欢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今一人默诵,更觉惨淡悲凉。她令丫环磨墨置笔,提笔写了一封信,将信交给香儿,再三叮嘱,务必将其交给严公子。她在书房四处看了一番,又吩咐香儿陪同到花园走走。

想着那日月圆之夜与严公子相逢,是何等惬意欢欣。董婉婷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心力憔悴,疲惫不堪。走了一阵儿,她令香儿回房,说自己心烦意乱,散散步就回房。香儿见董婉婷抑郁寡欢,便奉命离去了。

香儿与董婉婷相处甚好,情同姐妹,回到房间,总觉小姐今日怪怪的,病体未愈,便起床游走,又叮嘱自己将一封信务必交给外出求学还未回的严公子,难道小姐………她意识到情况不妙,匆匆跑回花园,四处寻找不见董婉婷身影,见一旁的荷花池池水微波涟涟,董婉婷的丝绢在水中漂浮,便大喊救命,仆人闻声赶到,连忙跳入池中搜寻,将董婉婷从池中托出。

董殷实唤来郎中,百般施救,终因为时过晚,未能起死回生。

董府举丧,消息传到州府府邸,那州府公子听说唾手可得的美人命赴黄泉,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赶到董府,大闹了一阵,大骂董殷实是个混蛋,教出如此不孝的女儿。

董殷实当初应允婚事,为的是博得州府欢心,哪知州府公子却是个无赖,难怪女儿至死不从,若是嫁了他,岂不是生不如死。董殷实为此悔恨不已,一夜白头。

严寅亮外出求学,接到家书之后匆匆返乡,直奔董府。他避开董府的家丁,径自走向董婉婷的闺房,轻声敲门。

香儿闻声开门之后,领严寅亮来到董婉婷闺房内室,含泪交给他一封信,严寅亮忙道:“香儿,到底发生何事了?”

香儿声泪俱下,从头至尾将董婉婷由无法抗拒婚礼以及抑郁成疾直至最后投身水池的全部经过诉说了一番。

严寅亮闻后,晕倒在地。香儿怕惊动外人,不敢大声呼救,顾不了男女之别,匆忙跪下给严寅亮揉胸、喂水。过了好一阵儿,严寅亮才慢慢醒来,他打开信件,见是董婉婷絕笔,上书:“严公子,州府逼婚,我之奈何,今留绝笔,望君保重,香儿无家,望代为照顾。小女子今生与公子无缘,望来世再做夫妻。”

严寅亮悲痛交加,痛断肝肠。他赶到荷花池边,对着花池跪拜,圆月当空,他仿佛看见那朵荷花,突然变成了董婉婷,董婉婷的纤纤素手正在轻抚琴弦,乐音悠扬,他依在董婉婷身边,董婉婷不时回眸一笑,极尽缠绵,一曲终了,董婉婷飘然而去,严寅亮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却见池中,一朵荷花妩媚含笑。严寅亮不禁叹道:“苍天何故如此待我?”

三年一次科考,严寅亮两次应试未中。每年中秋月圆之夜,他均到董府附近祭祀董婉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严寅亮已三十而立,早到了谈婚成家的年纪,奈何他专攻学术,无暇顾及,又念董婉婷对自己一往情深,以死抗婚,自无心谈论婚姻大事。

看儿子三十有余,却孑然一身,严母心急如焚,对严寅亮道:“儿啊,你忘了董小姐吧,另寻一姑娘成家。我见你日夜忧虑,尽管一心治学,却累试不中,时日还长,只要你心怀大志,来日必能高中。有了妻子的呵护,说不定你能平步青云。”

严母一席话,说得严寅亮十分动容,想自己已老大不小,如此下去,何时是个头?他抬起头,看着母亲满脸泛黄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点头答应。

见儿子同意,严母高兴道:“我见邻庄顾家闺女,人长得俊俏,勤劳贤惠,我们备足彩礼,明日请人前去提亲。”

顾莲是顾家唯一的子嗣,虽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却长得丰满俊俏,自小懂事乖巧,十里八乡,美名远播。到她家提亲的人不少,可她眼光甚高,多次拒绝。顾莲得知是邻庄严公子前来提亲,便点头应允了。她对那严公子有些印象,严寅亮到庄上给人写对联匾额,她碰到过两次,感觉严寅亮踏实可靠,眉清目秀,早已芳心暗许。如今严家上门提亲,她自是高兴答应。

两家各自忙碌,置办婚礼。金秋十月,严寅亮披红挂彩,唢呐队吹吹打打,抬着花轿,前去迎娶新娘。听说顾家闺女出嫁,前来看热闹的人挤满院落,议论纷纷:“看那顾莲,许多人踏破门槛,提亲不成,这位严公子娶得美娇妻,他定有过人之处。”

严寅亮骑着高头大马,在迎親队伍的簇拥下来到顾家,将顾莲接入花轿。花轿到严家门前落轿,严寅亮忙掀开轿帘,搀扶着顾莲,到堂上三拜九叩后,将她牵入洞房。

严家世代寒门,严寅亮的曾祖父、祖父皆务农,父亲是武举人,待人随和,严寅亮又常为乡里寨邻写对联匾额,与寨邻相处和谐,因而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客人满座,猜拳划令,嬉戏闹腾,说严寅亮艳福不浅,娶得一个大美人。宾客们一边闹,一边开怀畅饮,直折腾到日暮西下,仍未散席。见时日不早,恐冷落新娘子,严寅亮忙找借口离去,直奔洞房。

顾莲坐在床上,听到有人推门,便问道:“可是严公子?”

严寅亮回答道:“正是小生。”

顾莲笑道:“你我既已拜堂成亲,你便是我夫君。怎还自称小生呢?你们读书人,真是迂腐,就会之乎者也。”

严寅亮自觉理亏,并未言语,进屋揭开了顾莲的盖头。顾莲甫一露出真容,严寅亮即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他叹道:“天啦,这不是董小姐吗?怎么会如此相似?”严寅亮仿佛置身梦中,望着顾莲发呆。

见相公深情地盯着自己看,顾莲不觉两颊绯红。

严寅亮只觉眼前的新娘子就是董婉婷,伸手就去拉。

顾莲急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见了漂亮女人就如丢了魂似的,先去熄灯吧。”

严寅亮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便道:“我被娘子的美貌吸引,慌了神,请娘子不要见怪。”

顾莲羞涩道:“我是你的妻子,你要看,就看个够。”

顾莲本就长得俊俏,如今打扮起来,更添风韵。她流情的双眸,红润的脸颊,丰满的体态,酷似董婉婷,眉宇间与董婉婷又有几分相似,严寅亮看着面前的佳人,激动不已。

洞房花烛,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几度春宵,一夜无话。

翌日,夫妻二人拜过双亲。严寅亮如今已成家,却仍惦记着香儿,他想不如按董小姐之托将香儿接到家中,认作妹妹。拿定主意,便拉着顾莲来到房间,将自己与董婉婷爱慕,董婉婷又如何自寻短见,以及香儿的身世和盘托出,并道:“香儿与董小姐情同姐妹,如今孤身一人,我想将她接到家中,当作妹妹对待,日后再帮她寻一户好人家。”

顾莲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便道:“既是如此,相公快去,将香儿接来住下。”

见妻子如此深明大义,严寅亮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慌忙道:“谢谢娘子,我这就去接香儿。”言毕,匆匆离去。

严寅亮来到董府,见侧门虚掩,便推门而入。来到董婉婷的房间,四处寻找,却不见香儿。他环视室内,见梳妆台上有一字条:“严公子,小姐离世十载,我已守了小姐十年,今返回故乡,另谋生路,望公子保重。香儿留笔。”

拿着字条,严寅亮悲从心来。他想香儿命苦,打小母亲去世,靠父亲拉扯长大。刚十二岁,父亲又患病离世,辗转流落到董府,服侍董小姐左右,董小姐自尽,她又独自一人守了十载,真乃重情之人,天下少有。

接香儿未果,严寅亮内心愧疚,总是愁容满面。幸而顾莲体贴周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极了死去的董婉婷,严寅亮得到寄托,渐渐振作起来。

辗转又到科考,顾莲忙着为严寅亮打点行装,缝制行囊。那一晚,顾莲坐在灯下,忙着缝制,严寅亮爱怜地看着妻子,久久不语。

顾莲抬头瞧见丈夫热烈的眼神,娇嗔道:“都两年了,还没看够啊!”

严寅亮道:“莲儿,你越来越漂亮了,我一辈子都看不够。”

顾莲道:“只怕你谋得功名,就不要我这个黄脸婆了。”

严寅亮起身严肃道:“莲儿,我对天发誓——”

顾莲打断道:“谁让你发誓了,只要你爱我、爱这个家,就足够了。”继而说道,“相公,我们住在这山旮旯里,自由自在。你不考取功名,我们一样也可以过得和谐美满!”

严寅亮沉默不语。

见严寅亮默然不语,顾莲改口道:“我和爹娘都支持你,望你一试中榜,光宗耀祖。”

严寅亮依偎顾莲坐下,道:“莲儿,我谋求仕途,乃为天下百姓,并非贪图个人的功名利禄。无论如何,望你支持我。”

顾莲虽出身寒门,却也知书达理,说:“夫君胸怀大志,此番应试,定能中榜。”

初春三月,风中带着些许凉意,点点绿意,彰显生命的气息。夜幕降临,群山如黛。天幕似乎垂落于逶迤的群山之间,与天空连成一片。

夜幕越来越浓。深山之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在万籁俱寂的群山中,更显空旷凄凉。严寅亮一路奔波,艰难爬到山顶,十分疲惫。他想今日怕是要露宿山谷了,正悲叹间,忽见山谷中传来一束微弱的光。他忙摸索着,朝亮光处走去。

距离亮光处愈发近了,严寅亮见前方有一座茅屋,亮光正是从土墙上的窗户透出。他忙轻叩柴门,门“吱呀”一声敞开一条缝,一位老妪探出头来,问道:“何人?”

听到问话,严寅亮忙答道:“晚生乃进京赶考之人,身处荒郊野岭,无处借宿,请老人家行个方便,让晚生借宿一晚。”

老妪听完,朝严寅亮上下打量了一阵,说:“快进来吧!”

进得屋来,严寅亮见篝火边坐着两个人,一个年约七旬的老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见有人进屋,老翁急忙招呼道:“年轻人,快坐下来暖和暖和。”说完,忙将一根木柴丢入篝火之中。

那男子开口道:“敢问兄台,哪里人氏,今欲去往何处?”

严寅亮见那男子,额骨高耸,两颊凹陷,像是大病初愈,眼中满含热情与诚恳,便坦诚相告道:“兄弟乃印江农场阳坡人氏,姓严,名寅亮。今欲进京赶考,夜间赶路至此,无处借宿,便循着亮光找到这里。”

听罢,那男子问:“兄台哪年中举?”

严寅亮道:“己丑恩科。”

那男子若有所思,似在回忆什么。

严寅亮问道:“兄台今往何处?”

那男子道:“兄台,我和你一样,也是进京赶考,一路行来,无处借宿,在老人家这里,借住一宿。你我同进京赶考,不妨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嚴寅亮忙道:“还是兄台想得周全,我亦有此意,承蒙兄台不弃,我俩结伴而行,不知兄台贵姓,家住何处?”

那男子答曰:“我姓秦,名坤,也是司南府辖之人。”

正闲聊时,老太太端来一大锅洋芋,说:“我们老两口吃惯了这些食物,眼下家中已没有别的招待二位,二位凑合着吃点儿吧!”

严寅亮道:“老大爷,打扰您了,给你们二老添麻烦了。”闻到香味,严寅亮感觉腹中饥饿。之前在泉边喝水时,他便想吃点儿东西,怎奈烦心事一桩桩袭来,忘记了饥饿。

二人饱食一顿,夜色已深。老翁将家中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严、秦二人,自己抱来茅草,铺在地上,躺下休息。

严寅亮见状,忙去搀扶老翁,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怎可睡在地上,我等借宿,只求寻个避风之处。”说完,将老翁扶起。

老翁道:“年轻人,我幼时习过相面之术,见你眉清目秀,说话得体,日后必将是有福之人。我这把老骨头,风里来,雨里去,已活不了几年,不怕折腾。你二人皆是进京赶考之人,一路颠簸,必定辛苦,睡在床榻之上,多少还是舒服一点儿。还是赶快到榻上歇息吧!”说完,又将严寅亮推到床边。

如此你推我让,好一阵,严寅亮争执不过,才勉强躺下。

严寅亮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见秦坤也未入睡,便道:“这千百年来的科举制度,弊端甚多,我虽不为功名利禄,却愿为庶民谋福,不得不步入这科考之路。许多士子受科举制度的限制,倾家荡产,我的同乡王秀才,为求一试中举,送宝物、变卖土地,荡尽家财,那些官员收礼却不办事,王秀才最后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有甚者老死科场,想来令人悲痛。”

秦坤闻后,道:“兄弟,你乃幸运之人,我比你年长几岁,考取举人,已是多次应试。此乃朝廷制度,我等又能如何?”

严寅亮接着道:“科举制度虽为朝廷制度,却是陈年枷锁,禁锢天下士子的思想,又如何兴邦富国。如今,蛮夷在国内经商,攫取大量财富,庶民贫困交加,衣食不保,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何人为他们着想。”

秦坤叹道:“那些朝廷大员,只知溜须拍马,讨好皇太后,不为庶民谋利,实在可悲!”

二人谈得投机,你说我答,直至半夜。

山里的空气,清新爽洁。拂晓,薄雾萦绕,天地空蒙,鸟儿婉唱。严寅亮与秦坤辞别二老,急急上路。

老翁送行至竹篱外,指着面前的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再过一大片洼地,之后,再爬一座山,即可到达集镇。这条路不常有人走,崎岖难行,可却比大路近一个时辰。”

临别时,严寅亮和秦坤千恩万谢。

中午时分,二人赶到了一个集镇。这集镇处于一山垭间,两旁群山逶迤连绵,险峻高耸。山垭口一道高耸的城墙,镶嵌在两山之间。城墙年月久矣,风雨剥蚀,墙体已变得如同大山一样墨绿。进得城来,但见大小店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二人草草就餐,急忙赶路。

晓行夜宿,颠沛劳累。连日来的相处,二人愈发了解彼此,推心置腹、志同道合,遂跪拜苍天,结为异姓兄弟。

在开考前三日,二人终到达京城。

三场应试,严寅亮认真作答,字迹工整、娟秀、洒脱。考完会试,二人在京等待发榜。

连日的等待与煎熬,终于到了发榜的日子。严寅亮与秦坤都名落孙山,榜上无名。但严寅亮却在皇榜上看到了同乡好友戴锡之的名字,不觉一阵惊喜,自言自语道:“戴弟果然中了。”

秦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道:“谁中了?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啊!”

秦坤指着榜上戴锡之的名字道:“这位是我同乡好友,本与我相约一起赴京应试,怎奈我家中有事耽搁,没有结伴同行。我虽未能榜上有名,但结识了秦兄,亦无憾矣。”

在榜前折腾了一阵子,严寅亮倏然想起与戴锡之结伴同行的同乡好友王保民。他又从头到尾细看,仍未发现王保民的名字,不由叹道:“王弟与我一样仍没有中榜,看来仕途确实难求啊!”

一旁的秦坤沮丧不已,想着寒窗数载,就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谁料仕途坎坷,功名难求,此番榜上无名,却要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见秦坤愁眉不展,严寅亮劝慰道:“兄长切莫悲伤,自古以来,中榜者中有真才实学者,亦有不择手段者,无兴邦富国之才,何以为官?你我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因一时不中而悲泣,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应试亦如行军打仗,天下没有常胜将军,只要有真才实学,何必执著于一时的成败得失。”

秦坤见严寅亮说得有理,见他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叹道:“贤弟啊,愚兄一时伤感,有失体态,让贤弟见笑了。”

严寅亮道:“兄长莫出此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悲欢离合,乃情之表现,兄长直爽,敢爱敢恨,实为难得。”

二人遂回到客栈各自收拾行装,准备不日返家。

严寅亮本来是要去寻同乡好友戴锡之,可京城之大,要寻一人,谈何容易。况妻子即将生产,自己又未中榜,切不可两者皆失,遂打定主意回家照顾妻子。

翌日,二人正结算房钱,一戴花翎之人帶着两名士兵来到客栈,向客栈老板打听了一番,找到严寅亮,道:“我此来宣读贡院主考官的裁定,严寅亮字迹丰腴洒脱,着留国子监。”

严寅亮应试不中,原本想着妻子即将生产,正盘算着返家照顾妻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步入仕途的机会,自不想放弃。想着兄长秦坤返家时须经司南府地,便草草写就家书,托秦坤捎带回家,说在京安排停当,不日便返家。

时值盛夏,山峦绿滔涌动。田野里,农人忙着栽插,话声此起彼伏,一片忙碌景象。顾莲临近分娩,不能下地干活,带着女儿,在家料理家务。女儿严婷已有三岁,长得清秀伶俐,在院内玩耍。顾莲在屋内不时招呼道:“婷儿,别跑远了。”

忙碌一阵,顾莲顿感疲劳,便坐在床沿上歇息。这时,女儿严婷在院中呼喊:“娘,有人来了。”

顾莲暗思,左盼右盼,丈夫终于回来了,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她挪动脚步,来到门边,见一位陌生中年男子,背着行囊,满脸愁云。

中年男子正是秦坤,他自京城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司南府地界,向人逐番打听,总算寻着了严寅亮的住处,见严宅门口站着一个大肚子的妇女,料定必是严寅亮的妻子,便俯首道:“敢问是弟妹吧?”

顾莲诧异道:“你是……?”

秦坤忙答道:“我同严弟在赴京路上相识,结为异姓兄弟。我姓秦,名坤,比寅亮年长。此番前来,代严弟传个信。”说完,忙打开行囊,取出书信,递给顾莲。

顾莲忙将秦坤迎进家中落座,沏茶做饭,好生招待,待秦坤用过饭之后,关心道:“兄长此次赴京应试,不知结果如何?”

“我与严弟都未中榜,所幸主考官尚不昏庸,严弟被留国子监。”秦坤道。

顾莲道:“国子监……?”缓了一口气,接着道,“相公能在京城立足就好!”

严寅亮在国子监报到之后,打点住处,布置停当,已过半月。他挂念妻子,向司业告假,急忙返家。这日来到芙蓉镇,天色渐晚,便寻了一间店铺住下。

严寅亮住在店中,怎么也睡不着,推窗眺望,月光如注,给山川原野披上乳白色的轻纱。月夜下的小镇,安宁祥和,灯光点点。他坐在床沿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入室内,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翌日,天还没有亮,严寅亮早早起床,结账离店,直奔家中。

夫妻见面,互诉衷肠。得知严寅亮留国子监,严家上下自是好生庆贺了一番。

顾莲刚生产,身子虚弱,静养数日后,严寅亮带着一家老小,晓行夜宿,几经劳顿,终于返回京城。

却说国子监内,置祭酒、司业等官员,掌监生的教学和考试。设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作为讲习之所。各类取得入监学习的人员,入监前须经考试,贡生取在一二等,监生取在一等者,方能入学。学生分为内班、外班,均有定额。无论内外班生,每月皆发给膏火银。内班住监内,外班上课时到监。但实际上,这种教学制度年久日渐废弛,内班监生一般科考时才到监,外班更是形同虚设。

严寅亮为崇志堂监生,每月靠膏火银度日。他刻苦攻读,一段时间后,考中宗室官学教习兼南学斋长。

却说国子监广业堂一教习,姓罗,名有成。年愈四十,腰圆臂粗,是当朝大太监李莲英的亲戚。

初到广业堂,罗有成邀请严寅亮到府上作客,严寅亮平日里甚少饮酒,很少参加应酬,屡屡推辞。

罗有成想,这严寅亮似乎已有靠山,自以为是,不愿与自己交往。他气不打一处来,这日便找上门来,对严寅亮道:“兄弟几次搪塞,莫不是看不起我罗某人。”

严寅亮看罗有成面露不快,转念细想,别人出于好意几番邀请,自己几次推辞,已是不近人情,便道:“兄弟如此盛情,我若不去,岂不是不知礼仪。只是兄弟我不擅饮酒,恐坏了气氛,还望兄长海涵。”

罗有成见严寅亮应承,当即备轿,与自己一同回府。

罗府辉煌气派,豪华别致,回廊曲径,假山花园,相得益彰。来到宴客厅,二人分宾主就座,丫环奉茶,罗有成唤来管家安排晚宴。

严寅亮品过茶后道:“罗兄,这茶可是上等珍品啊!”

罗有成笑道:“看来兄弟是品茶高手,可品出是何茶吗?”

严寅亮又呷了一口,细细品尝,但觉那茶浓而不腻,香而不庸,让人回味无穷。他想贵州、云南、福建皆有好茶,可都没这般味道。品过一阵后,严寅亮颇为自信道:“此茶不是本国所产。”

话音刚落,罗有成道:“贤弟果然见多识广,这茶出自关外,是番外之人献给太后的贡品。除了一些王公大臣能够享受到,普通人想买也买不到。”

罗有成见严寅亮品茶技艺十分老到,心想他定是有钱有势之人,于是举止之间,更加殷勤。

二人呆坐片刻,罗有成突然道:“我赋诗一首,已书就裱成,还请贤弟赐教。”说完,命管家到书房取来书法摊于桌上,请严寅亮鉴赏。

严寅亮见是一首七律诗,却不押韵,语言苍白,意境寡淡。再看那字,僵直呆板,平淡无奇。

罗有成夸夸其谈道:“贤弟,此乃为兄得意之作。”

严寅亮暗忖,身为国子监教习,作出如此平仄不对韵的诗作,再看那书法,连基本的功底都不具备,何谈得意之作?他如此水准,竟能在国子监执教,看来国子监真是良莠不齐。

见严寅亮沉默不语,罗有成以为严寅亮被自己的作品震慑,愈发得意道:“贤弟,此作如何?”

严寅亮忙道:“好,好。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此时,管家禀报,晚宴已备好。严寅亮便跟随罗有成,经回廊来到花园,见花园中奇花异草甚多,或绿叶茂盛,或花艳色鲜。池中莲荷,鲜艳欲滴。池中有一小亭,飞檐翘角。但见那亭中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佳肴,鸡鸭鱼肉皆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肉类,满满一大桌,真乃食则山珍海味,穿则绫罗绸缎,难怪杜甫早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词,再看亭内四名丫环,分立四角,好不艳丽。

严寅亮落座之后,丫环忙上前斟酒,严寅亮不擅饮酒,只是碍于罗有成盛情,喝了两盅。只闻罗有成“啪啪”拍了两下手,几名舞女翩翩起舞。严寅亮无心欣赏,道:“兄长事业有成,功成名就,你这名字起得好啊!”

罗有成道:“唉!贤弟啊,别提了,我爹娘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也是希望我功成名就,可我从小就不喜学习,哪来功名。我这教习之职,也是我亲戚李莲英给的,他是我大舅的姨妈家的亲戚。去年,他问我愿不愿去做都察使,我说在京城呆惯了,不愿去外地做官。后来,他便给我安排了国子监的教职。”

严寅亮暗想:那李莲英,不是当朝太监总管吗?罗有成既与他有亲,难怪写的诗寡淡无韵,却仍能在国子监任职。这堂堂国子监,有如此之教习,岂不误国误民!

酒至半酣,罗有成突然道:“贤弟,朝中可有何人为官?”

严寅亮支吾不答,匆忙转换话题。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席间歌舞不断。待罗有成抿了一口酒,拍了一下手掌,歌舞旋即停止。

这时,从台下走来一位姑娘,那姑娘蒙着面纱,径直走到严寅亮身旁,立于其身后,低头不语。

罗有成哈哈笑道:“贤弟,这女子是为兄特意为你找来的,二八妙龄,美艳不可方物,更为难得的是,她还是处子呢,特送与贤弟。”

严寅亮忙拒绝道:“家有糟糠之妻,怎可另寻新欢?”

罗有成笑道:“贤弟,你将此美人纳为小妾,岂不美哉?”

严寅亮恐罗有成继续劝他纳那蒙面女子为妾,忙拱手告辞。他路过蒙面女子身旁的时候,觉得此女的身形似曾相识,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罗有成借着醉意,匆忙起身,举步不稳,摇来晃去,哈哈大笑道:“贤弟,愚兄知你今日拘泥,没有完全放开,不然佳人在侧,你怎会不动心?改日,愚兄定让人给你送到府上。等你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为兄今日的一番美意啊!”

严寅亮回到家中,惊魂未定,顾莲见丈夫神色慌张,急问其故。严寅亮本不想说,又怕罗有成将那女子送上门来,到时候,恐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便将罗有成几次邀请,自己几次拒绝,最后碍于情面赴罗有成家作客,罗有成送女等事悉数说出。

顾莲听后,道:“相公,自古以来,有权有势者皆有三妻四妾,依你说来,我看罗兄盛情,你就随了他吧!如此,他才不会小觑你啊!若是相公执意不要,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必定会愈发轻视你,这可对你日后在朝为官不利啊!”

嚴寅亮道:“莲儿,你我情投意合,我乃憎恶封建礼仪之人,三妻四妾,是迂腐之举,我习业国子监,乃为日后打算,岂是贪图享受之人,有你陪伴,此生足也,我绝不再娶妻纳妾。至于官场相处之道,为夫日后定当努力学习,若是非得与如此不学无术之人为伍,这官不做也罢!”

顾莲见丈夫情真意切,打趣道:“此等好事,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看来你还真是迂腐。”

打消了顾莲的顾虑,严寅亮心里仍不踏实,道:“倘若罗有成真将那女子送来,我该如何是好?”

顾莲说:“相公既然不愿纳妾,我们贫困人家,劳动惯了,也用不着丫环,我看还是将那女子认作妹妹,免得被那些臭男人糟蹋。相公不是想认香儿为妹妹吗?此番寻她不着,如今我们既然与这女子有缘,何不认她做妹妹,也好了却相公一桩心事!”

顾莲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严寅亮。他总觉得站在身旁的女人似曾相识,适才慌忙离去,并未细辨,难道真是香儿?但转念一想,罗有成说那女子二八妙龄,算起来和香儿的年龄不符,莫不是罗有成信口开河,存心戏弄自己。严寅亮越想越乱,决定探个究竟。

这日,司业、教习齐集。严寅亮忙向罗有成打听,罗有成笑道:“贤弟,愚兄让你将那女子领回去,你却慌忙离去,如今却等不及了,要知那女子底细,你自己问她去吧!”

一旁的一班人也跟着嬉闹道:“严弟正值壮年,一个女人怎么够用,多一个女人,多一种味道。况那女人年轻美貌,勾魂摄魄,他如何放心得下。要做正人君子,又难奈寂寞,真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严寅亮打听不成,还被戏弄一番,他隐隐觉得那女子就是香儿。原是怕罗有成送上门,如今却昐着他送上门。一连几日,见罗有成没有动静,严寅亮只得硬着头皮找上门,对罗有成道:“兄长,何时将那姑娘送给小弟,或是小弟去府上小叙,再与那姑娘相见。”

罗有成鄙夷道:“严寅亮啊,严寅亮,我说你一个寒门之子,还想纳妾,真是痴心妄想。”

严寅亮愣道:“兄长,那姑娘不是你说要送给我的吗?如今,怎么反倒数落小弟的不是。”

罗有成说:“送给你?做梦去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严寅亮一头雾水,为了打探那女子的下落,只得委曲求全道:“兄长,小弟为人处世不当之处,还望多多见谅。”

罗有成道:“你说话做事都很周到,只是不该有非分之想。我和你非亲非故,更不是你兄长,日后不容你如此称呼。”说完,扬长而去。

严寅亮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才悟出了一些端倪:罗有成想必是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方才会如此待他。他想此种势利小人,不结交也罢,只是罗府中的那位姑娘,不知究竟是何人。

广业堂内班,有监生数十人,官宦子弟甚多,平日听讲者寥寥无几。既为人师,当履师道,严寅亮意欲兴学纠风。他找到司业姜蒿,说出内心想法。

姜蒿不问正事,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嘲讽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没闲工夫和你一起折腾。你做得再好,若朝中无人关照,也别想当官。给你一根鸡毛,你还真把它当令箭啊!”

严寅亮遭受嘲讽,心中郁闷,原本想尽心竭力,尽为师之道,不想那些监生我行我素,沉沦怠慢,不到堂听讲;而教习们却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兴学纠风,非自己能力所及。想着一班人,冷嘲热讽,愈发心灰意冷。他思来想去,暗下决心,只有勤学苦读,再次参加科考,求得功名,方能出人头地,以偿心中抱负。

严寅亮纠风治学,遭受嘲讽,在庞大的国子监里,成为祭酒、司业取笑的话柄。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反觉严寅亮迂腐。当这件事情传到翰林院编修高熙哲的耳中,他连声赞叹道:“有识之士,有识之士啊!若我大清皆是如此忧国忧民之人为官,何愁蛮夷不灭?”

月光如注,明月满圆,又是一年中秋夜。国子监司业翁润邀来文友,齐聚府中,举杯把盏、谈诗论画。席间,翁润向故旧一一介绍严寅亮,高熙哲闻之,喜出望外。他正愁无人引荐拜访严寅亮,不想正可借此机会结识。

经翁润的引荐,严寅亮和高熙哲终才相识,二人自是一番寒暄。

高熙哲举杯道:“素闻贤弟力制歪风,意欲整顿学风,高某万分佩服。”

见席上都是可信之人,严寅亮愤慨道:“堂堂国子监,朝廷最高的官学,怎奈是藏污纳垢之处!诸多祭酒、司业不施治学之术,不树正直之风,不立为师之道,不育治国之才。沉溺酒色,贪图享乐,尸位素餐,误国误民!”既而将目光转向高熙哲,道,“高兄,吾虽有心整治学风,然心有余而力不足!那罗有成等人依附权势,对我百般嘲讽。庞大国子监,多为应和之辈,我倍感孤单。”

高熙哲安慰道:“贤弟不必懊恼,如今这朝廷上下,裙带关系甚多,群臣结党,官官相护。如此根深蒂固之陋习,一朝一夕,难以改变。我等正直之人,手无实权,又如何力挽狂澜?”

严寅亮叹道:“高兄真知灼见,一语说中要害,小弟佩服。”

圆月当空,洒在翁府花园。盏盏灯笼闪着红光,将一座花园围在中间。许是花园狭窄,花园中没有假山,靠西有一株高大槐树,树冠茂盛。槐树边的花池,在月夜里,泛着银光。靠着花池,围着筵席,文人雅士推杯换盏,畅叙友情。

整座翁府小巧玲珑,四合院中人影憧憧,热闹非凡。

不知是谁,吟诗一首:

自古牛郎恋织女,

一年一度相逢难。

可恨王母强作梗,

又喜鹊桥架银河。

严寅亮饮了一杯酒,应和道:

七月七日喜相逢,

天河当作爱河游。

王母法力定天律,

两心切切盼邂逅。

此时,圆月爬上树梢,落在花池,摇曳池水中,朦胧如幻的嫦娥仙子飘逸欲出。

严寅亮落座的地方,正好靠着花池。此情此景,严寅亮思绪纷繁,伤感不已,陷入回忆之中。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正依偎着董小姐,坐在花池邊,拉着她的纤纤玉手,说:“小姐,你到哪里去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的瘦了?”

严寅亮的举动,弄得同坐友人莫名其妙。

高熙哲见状,有些慌张。难道严寅亮中邪了不成?他使劲拉严寅亮的手,严寅亮紧紧捏着高熙哲的手,道:“小姐,不要抛下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严寅亮蓦然回过神来,见自己拽着高熙哲的手,自知失态,忙道:“高兄,小弟不胜酒力,酒后失态,还望见谅。”

高熙哲道:“我等倒是无妨,只是担心贤弟身体恐有不适。容愚兄冒昧地问一句,严弟口中的小姐到底是何人。看严弟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竟会是如此痴情之人。”

严寅亮道:“高兄见笑了,少年风流之事,不值一提。佳人已逝,时常勾起往事,面前的荷塘景致与佳人那年自沉荷塘如此相似,严某不免有些情绪低落。再加上前日碰到与故人十分相似的朋友,因担忧她的安危,所以心绪烦乱,方才才会失态。”

高熙哲惊道:“莫不是与前日在罗有成府里传出的那件事情有关,那个叫香儿的女子可是严弟的故旧?”

严寅亮道:“高兄怎知那女子叫香儿,我正在四处打探她的下落,因此事涉及到严某的名声不敢张扬,所以暗下里查访,并没有什么结果。”

高熙哲道:“不瞒贤弟,我一直关注着你,那日你在罗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托人私下调查,才得知那女子叫香儿,是司南府印江人氏。”

一旁的翁润补充道:“那女子三十出头,艳丽非凡。”

严寅亮道:“果真是香儿!我怎会如此马虎?”

高熙哲道:“严弟,怎如此紧张?”

严寅亮觉得事已至此,他急于寻找倾诉的对象,遂将董婉婷以及自己欲认香儿做义妹的故事悉数讲来,众人听完一阵悲叹,愈发敬重严寅亮的为人。几人借着酒兴,遂结为异姓兄弟。

光绪十七年,庆亲王奕劻寿诞。

庆王府的长史一一安置后,却不知该安排何人书写寿联。他告知庆亲王,庆亲王道:“汝可到翰林院寻翰林编修高熙哲,他必能书写。”

长史来到翰林院,找到编修高熙哲,高熙哲忙于手中事务,难以脱身,又不好回绝,只好应承下来。高熙哲自知书法水平一般,正左右为难之际,想起严寅亮书法水平颇深,便托他书写寿联。

寿诞之日,京城大小官员,各备厚礼,纷纷上门祝贺。庆王府人来人往,府中仆人抬着客人送的彩礼,在府中来回穿梭,送往后房。长史、管家、仆人忙得不可开交。

寿宴规模之大,自不必说。

庆亲王见了寿联,赞不绝口。他派人将高熙哲带到书房,问:“此联是何人书写?”

高熙哲道:“国子监宗室教习严寅亮所书。”

庆亲王道:“熙哲啊,你想好了再回答!你可知我为何命你书写寿联?”

高熙哲答道:“王爷心意难测,下官愚钝,并不知情。”

庆亲王沉声道:“熙哲,你虽为翰林编修,但官职低微,人微言轻,本王念你是可造之材,几次想要提拔你,召你为参谋,你都毅然拒绝。这次本王只是想借书写寿联之机,提拔你。你可知,书法尚在其次,本王说好,谁人敢忤逆本王的意思。这只是一个眉目,本王只是想提拔你而已。你既已答应替本王办差,为何却说寿联并非你所写?”

高熙哲惶恐道:“下官谢王爷抬爱,只是这寿联确实并非我所写,写这寿联之人乃我好友国子监教习严寅亮。”

庆亲王哈哈大笑道:“哦,你不是自认清高吗,怎么会和身份如此低微的人打交道?本王素闻国子监乃藏污纳垢之地,你怎的自甘堕落?”

高熙哲道:“王爷有所不知,严寅亮抱负远大,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运不济,屡次科考不中,未曾得到朝廷重用。他尤善书法,其书法造诣可比肩前朝书圣王羲之,宗各家之长,独树一帜。”

庆亲王道:“国子监竟有如此人物?本王耳目众多,此事倒是疏忽了。不过,眼下正有一事需严寅亮效力。本王得知,太后广召朝中书法家题写颐和园匾额及园中楹联,南书房、上书房及各大翰林和王公大臣的题写,皆不称意,本王想可让严寅亮试书呈献。若果如你所说,此人必能得到太后重用,届时让其投于本王门下,为我效力。”

高熙哲道:“严寅亮书法功底深厚,技法娴熟,定会不辱王爷所望。”

庆亲王道:“太后亲自主持御前恭书。严寅亮官职低微,御前献书,恐授人以柄。”少顷,庆亲王接着道,“将榜联等内容发交严寅亮参阅,在馆舍书就后,再交由本王转呈太后。”

得庆亲王口谕,高熙哲不敢怠慢,匆匆找到严寅亮,道:“恭喜贤弟。”

严寅亮道:“高兄,严某何喜之有?”

高熙哲道:“你可记得上次我托你书写寿联,那寿联是为庆亲王写的。贤弟为庆亲王书写的寿联,倍受赞赏。如今颐和园修缮完工,太后诏谕朝中书法家题写匾额,皆不满意。庆亲王见你书法造诣颇深,令你题写。”说完,将榜文递给严寅亮。

严寅亮闻言,惊愕不已,心想自己怎会如此好运。

高熙哲见严寅亮呆立不语,亦不伸手接榜文,忙道:“贤弟不必担心,此次有庆亲王帮忙,贤弟的书法必会受到太后赞赏。况且,贤弟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何不放胆一试,如此天赐良机,是多少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啊!”

闻此言语,严寅亮陷入沉思。寒窗数十载,已过而立之年,尚未中榜。倘若能求得一官半职,定当殚精竭虑,躬身亲行,造福于民。沉思片刻,严寅亮道:“既是王爷口谕,严某定当尽力从事。”

却说慈禧太后自从巡视清漪园后,甚觉工匠修缮速度太慢,着令内务府增派人手加快建造进度。慈禧挪用巨额海军军费修缮清漪园,将其作为避暑之所。她认为“清漪园”名称不雅,才被西夷损毁,便将此园取名为“颐和园”,取其颐养太和之意。

春去秋来,丹桂飘香。颐和园修缮竣工,慈禧诏谕朝中书法圣手写“颐和园”匾额,翰林王公,争相御前恭书,慈禧看后,均不满意。

慈禧在乐寿殿埋怨道:“我朝乃书法大国,远有王羲之等六朝大家,近有唐宋书法,堪称国粹。如今满朝之中,竟无一人有此造诣!尔等呈上来的这些字,不是单一,就是臃肿,与园林的别致玲珑甚为不配。”

李莲英见太后不悦,一边给她捶背,一边道:“太后莫急,说不定哪天就有人送来称心如意的匾额和楹联。”

慈禧怒道:“满朝王公大臣、翰林学士,皆不如意,又有何人送来佳作?”

见慈禧发怒,李莲英即刻退出殿外。刚到殿门,见庆亲王急匆匆赶来,道:“李公公,快去禀报太后,本王有匾额献阅。”

李莲英听后,忙小跑进殿。见太后正斜靠在龙椅上,满朝大臣皆已散去,便吞吞吐吐道:“启禀太后。”

慈禧呵斥道:“没见哀家正在气头上吗,何事?”

李莲英说:“启禀太后,庆亲王有书法呈上。”

慈禧转怒为喜道:“快传庆亲王。”

庆亲王进得内殿,忙呈上匾额、楹联。

慈禧阅后,连声说:“好……好……好……朝中果然有书法高人。这‘颐和园三字,圆润健美,看上去祥和安泰,与园中玲珑建筑、别致假山、奇花异草相得益彰,不知此作出自何人之手?”

庆亲王躬身道:“此匾额、楹联出自国子监宗室教习严寅亮之手。”

慈禧又问:“此人官居何位?”

庆亲王答道:“此人现无官职。”

慈禧道:“此人书法功底深厚,颇具学识,哀家意欲提拔,不知庆亲王可有提议?”

庆亲王想兵部正缺耳目,于是道:“臣弟听说严寅亮刚正不阿,现兵部亟待整顿,他可当兵部给事中一职。”

慈禧懒洋洋道:“就依庆亲王所奏吧!赏银一百两,赐龙纹玉章,下去休息吧!”

庆亲王忙领命而去。

严寅亮题写“颐和园”匾额、楹联的消息不胫而走,满朝文武大臣、翰林学士纷纷到园中观看,见那字体圆润清秀,赞赏不已。

国子监的祭酒、司业、监生纷纷道贺,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拱手道贺道:“严兄果然深藏不露啊!朝中书法者甚多,却无人能与你一较高下,如今你得太后赏识,被提拔为兵部给事中,又得太后賜龙纹玉章,真乃国子监荣耀!”

高熙哲得知严寅亮被太后赏识,喜形于色,当晚备好酒菜,邀严寅亮到府中庆贺。

酒过三巡,严寅亮道:“此次得蒙兄长举荐,题写‘颐和园匾联,被太后赏识,乃兄长之功矣,兄长高风亮节,将此美差交与小弟,小弟万分惭愧。”

高熙哲道:“贤弟书法超群,能博得庆亲王赞赏和太后的赏识,自是理所当然的。如今贤弟被提拔为兵部给事中,官场不易与,日后可要小心行事。至于你四处寻找的香儿,愚兄已得到确切消息,她已离开京城,若是有缘,他日你们必会再见的。”

严寅亮感激道:“若是没有兄长推荐,严某必不会得到太后赏识。玉成之恩,严某必当铭记在心。”

自严寅亮官拜兵部给事中后,登门求书者络绎不绝。热闹数十天后,严寅亮方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这段时间,同乡好友戴锡之并没有来府中走动,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日,严寅亮早早起床来到戴府,轻敲府门。见无人回应,他又重重地敲了几下。他不禁自怨自艾道:“这几日忙于应付求书之人,却忘记了同乡好友戴锡之。他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想自己恭书颐和园,名震京师,王公大臣、庶民百姓悉知,友人都忙着登门庆贺,戴弟不会不登门拜访,难道他已回乡?可戴弟与自己乃同乡,回乡理应辞别,他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戴弟……他不敢往下想。

这时,府门响动,继而从门缝中伸出一个脑袋,看那神态,像是一个书童。严寅亮忙道:“请问戴锡之在吗?”

那书童道:“敢问是严寅亮先生吗?”

严寅亮忙道:“正是。”

那书童“吱呀”一声拉开门,道:“先生快请进吧,我家主人盼望多时了。”

严寅亮问道:“你家老爷知道我今日要来吗?”

那书童道:“我家老爷卧床多日,时常念叨先生。自老爷卧病之后,甚少有人前来探望。先生方才敲门声如此急促,我猜先生必是我家老爷时常挂在嘴边的严先生。”

严寅亮急切道:“你家老爷怎样呢?为何卧床多日?”

那书童含泪道:“严先生,我家老爷已病了多日,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严寅亮闻后,脑袋嗡嗡直响。

进得屋来,只见榻上躺着一人,那人目光呆滞,看上去衰老了许多,似已年近六旬。

严寅亮以为那人并不是戴锡之,转身欲走,那书童道:“严先生,这就是我家老爷啊!”

此时,床上的那人努力想支起身子,却始终没有成功,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严寅亮忙转过身,走到床边,俯身低头细看,这才确信眼前之人正是几月未见的同乡好友戴锡之。

严寅亮一时不知所措,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戴锡之红润的脸颊,如今已黝黑如炭,三十多岁的壮年竟似垂垂老矣的六旬老人。

从戴锡之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严寅亮才知,戴锡之身染重病,且情况愈来愈糟,宫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已活不过几日了。

严寅亮大呼道:“苍天,你为何不公,为何好人多薄命!”

三天之后,戴锡之病殁了。

严寅亮得到消息后,悲痛万分。友人功成名未就,英年早逝。在偌大的京城,尚未立足,便客死异乡,九泉之下的他如何能长眠。都说叶落归根,土家人更是如此。思前想后,严寅亮毅然辞官,决计千里送灵柩,扶丧归故乡。

严寅亮置换了一口棺木,买来一匹骡子,打理好一切。待顾莲收拾停当,给儿子、女儿各自披上了孝布,一家四口便啟程了。

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赶路,出城镇、过乡村,经大道,翻山峦。家小同行,颠沛流离。夜宿旅店,棺木不能进店,严寅亮安排妻小去客栈投宿,独自守护棺木。

赶到戴锡之家乡,他已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

戴父得知噩耗,哭喊道:“天啦,这是上辈子造了哪门孽,咋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说完,晕倒在地。

众人抚胸、喂水,好一阵儿,戴父才缓过来。他挣扎着坐起来,痴痴地望着众人,好一阵儿,才蹦出一句话:“烦劳各位帮忙,为我儿操办丧事”。

由于戴家族人甚少,严寅亮只得主持所有事务,他一面着人请来阴阳先生,择定葬日,通知戴家的亲戚朋友,一面安排酒席事务。

阴阳先生在堂屋里灵堂边设了念经作法场所,在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旧书。竹竿搭成的“门”字上方插着黄纸白纸做的旗令,族中小辈尽皆披麻戴孝,白布裹头。左邻右舍在堂前、院坝间穿进忙出,房子周围摆满了旗笼幡伞、纸人纸马。

戴锡之尚未成家,只得由族中的小辈跪在灵前,严寅亮伫立一旁,只听阴阳先生手指额头上方念念有词、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偶尔才听到一些熟知的名词,都是戴锡之过往的辛酸以及魂归地府后的祈祷之词,字字催人泪下,句句饱含悲泣。

严寅亮伫立一旁,神情憔悴。道士先生见他无事,便叫他帮忙抄写经文。

严寅亮提笔运腕,按照要求,奋笔疾书。

那道士先生看了,啧啧称赞道:“好字……好字……”

严寅亮名震京师,京师老少皆知。土家人守着山村过日子,几乎与世隔绝,又怎知眼前的这位乡梓,就是被当今慈禧太后赏识、朱批录用“颐和园”众多匾楹联的旷世奇才呢。可饶是如此,此番族人的夸赞却并不能让他快慰,人生真是祸福难测,他做梦也想不到同乡好友竟会离他而去。

夜暮来临。磅礴逶迤的梵净山山脉连缀的大小山峦上,绿油油的植被铺天盖地,连同灰色的天幕,撒开广袤的轻纱,罩着荒野山村。戴家的庭院中,一簇簇跳跃的火苗,将院坝照得通亮。此时,严寅亮才从繁忙中缓过神来,他方才意识到,该去安慰戴父、戴母。

戴父原巴望儿子高中进士后,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乡民,光宗耀祖,不想儿子染病身亡,客死异乡,他悲痛欲绝,正斜靠在偏房的小床上低声抽泣。

严寅亮寻到偏房,见此情景,欲言又止,悄悄退出房去。

土家人办丧事,都要做“杠神”,以此来祭祀亡灵。

第二日,院坝里摆了八张大桌,每张桌子旁围着大板凳。做“杠神”需要宽敞的地面,道士先生吩咐众人,将大桌移至一边,留出中堂四方通道;再让后生穿上行头戏服,戴上面具,拿着关云长的偃月刀,做一场“过五关斩六将”的“杠神”。

锣鼓声声,唢呐齐鸣,长号引颈。老道士先将《三国演义》中刘备、关羽、张飞和魏、蜀、吴之关系背景,叙说一遍,屋里屋外,人头攒动,皆在祷告。

一番渲染后,老道士念道:“左有青龙请神去。”后生便舞向左,做出斩将的姿势;另一小生跟在后面插香、燃纸、倒酒。

老道士念:“右有白虎请神去。”后生们便划向右边。

老道士念:“前有朱雀请神去。”后生们便刺向前边。

老道士念:“后有玄武请神去。”后生们便砍向后边。

老道士念:“中有太上老君请神去,子孙万代享幸福。”后生便翻着跟斗,把偃月刀插在中堂;小生便跑向门外插香、燃纸、倒酒。

老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后生在屋内纵横舞跳,小生随后遍地跑,整个屋内人声、鼓乐声、刀枪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杠神”仪式完毕,逝者方才入土。

戴锡之入土之后,严寅亮方才记起,戴锡之的书童曾递给他一张纸条和一封信件。严寅亮忙从衣兜里摸出纸条,因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纸条被汗渍浸湿,有些破损,但字迹清晰可见:“严兄,请将此信件交予彩云。”严寅亮看完,心里嘀咕道:这彩云是谁?难不成是戴贤弟经常提起的未婚妻吗?见信件的右上角有条裂缝,严寅亮顺手拉开,一行清秀字迹映入眼帘:

彩云:自从赴京赶考,久未见面,锡之日夜思念。不料染病在身,病入膏肓,吾将客死他乡。吾命薄,无缘与你结为连理,乃是天意,今恐难以回乡与你相见,唯托莫逆之交寅亮兄捎来只言片语,权当慰藉。见此信,吾已去矣!汝当另寻有情之人嫁之,万莫悲伤,为我徒耗青春。

锡之亲笔

四月于京师馆舍

廖彩云是司南府学学官廖凯云的千金。戴锡之在司南府学念书,拜廖学官为师。混迹官场多年的廖学官,亦憎恨官场中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行径,自戴锡之拜入门下,廖凯云发现戴锡之踏实、忠厚,打心眼里欢喜。此时,廖彩云已到婚配年龄,他便想着将女儿许配给戴锡之。

那廖彩云,腰肢袅袅,口含朱唇,光彩照人。虽为大家闺秀,却毫无官小姐的架子,待人随和,知书达理。

想着这些,严寅亮不知如何是好。生离死别的打击,廖小姐能承受吗?若是不将纸条交给廖小姐,戴贤弟又怎能安息?况且,纸包不住火,廖小姐早晚会知道,与其让她苦等,还不如早日告诉她,断了她的念头,让她早日找到归宿。左思右想,严寅亮决定去司南府走一趟。

五月的司南府地,景色分外妖娆。竞相绽放的山花、绿油油的植物随处可见。山涧哗哗流淌的溪水也为初夏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廖彩云坐在梳妆台前,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从前。

那日,她坐在梳妆台前,正抚弄乌黑的秀发,母亲进屋来,说有事情商量。

廖母道:“云儿,你还记得你爹给你提过的戴公子吗?就是你爹爹将你许配的那个戴公子。今日,你爹爹邀了戴公子和几个士子来府,正在花园小亭中吟诗作赋,你快陪我前去与那戴公子见上一面。纵使你心甘情愿答应嫁给那个戴公子,可为娘仍不放心,你若是能与他见上一面,多了解一下他的品性,娘也放心些。”

廖母吩咐丫环搀着廖彩云,一行人缓缓走过廊道,來到花园假山旁,见亭中几个年轻人正在吟诗作赋。

廖母指着其中一位年轻人道:“彩云,你看,那就是戴公子。”

廖彩云举目望去,但见亭中几人方才还都站立不动,此刻却都转来转去,自己与那戴公子素未谋面,哪位才是戴公子呢?她感觉视野蒙眬,只觉那亭中几人,抖动长衫,丈余长的衣袖时而绕着亭柱奔走,时而举目眺望远方。

正犹疑间,一个陌生男子似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并朝她微笑,不仅如此,那男子似是十分兴奋,一个劲儿地指着她与身旁的男子交头接耳。

廖彩云嗔怒道:“若是此人便是娘口中的戴公子,我宁死不嫁。如此轻佻之人,怎可配做我夫君?”

不觉间,一行人来到小亭,几人即刻停下动作,一位俊朗不凡的年轻男子上前作揖道:“小生戴锡之见过廖夫人、廖姑娘。”

廖彩云循着声音看去,见戴锡之面如宋玉,貌若潘安,剑眉星目,一身正气,方才戴锡之谈吐不凡、气定神闲的样子已经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之中。

经过一番介绍,二人开始交谈起来,吟诗作对,作词谱曲,至兴之时,二人更在心中萌生了白头到老的愿望。

“禀小姐,夫人有请。”丫环的声音,打断了廖彩云的回想。廖彩云寻思着,难道母亲仍在为自己的婚事操劳?此番又是有人来说媒吗?锡之赴京已有年余,却无书信,难道他已忘了我吗?他怎么能忘了我呢?想着想着,竟有些不安。

廖彩云来到正堂,见母亲端坐正中,左下排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廖彩云细看之下,觉得那中年男子似曾相识,似乎曾在司南府学念过书。

廖母道:“女儿,这位严先生从京师捎来书信,说要当面交给你。”

严寅亮忙起身道:“小姐可安好?”

廖彩云还礼道:“小女子安好,谢先生关心。不知先生此番有何事向小女子传达?”

严寅亮悲道:“小姐,是锡之贤弟托我务必将此信交给你的。但愿小姐看完信后切莫悲伤,保重身体。”说着,把信递给了廖彩云。

丫环从严寅亮手中接过信件,转交给廖彩云。廖彩云看完信后,“啊”的一声,瘫倒在地。廖母大惊,忙令丫环将她扶回房,唤来郎中医治。

这日,在丫环的陪同下,病体渐愈的廖彩云来到昔日送别戴锡之的渡口,她只觉江水一改往日平稳的绿色,变得急湍滚滚、漩涡四伏,恍惚中觉得那奔腾的河水似在召唤她,情郎似也在向她招手,于是她大呼:“戴郎,我来见你了”,说完,毅然投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当严寅亮得知廖彩云投河之后,悲痛万分。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了,十几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董小姐为了能和自己天长地久,毅然投入荷花池,当荷花池泛起阵阵涟漪之时,也许董小姐的魂灵便去往了天堂,和他严寅亮的宿命交织在一起。此番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只是饱经风霜的严寅亮不似先前那般脆弱,多少人都做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梦啊,可又有多少能够实现了,或许这便是人生吧,他严寅亮只是一介书生,他远远没有覆雨翻云的本事,改变一切皆已成定局的事情。

早春与仲夏,节令不同,气候各异。满山的植被,比早春要深绿得多,亦如严寅亮浓浓的悲情。

自离开廖府之后,严寅亮烦躁的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一心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在目睹了戴锡之的悲剧后,他万分难过,廖小姐是何等美丽的姑娘啊,她出生官家,却没有丝毫的官架子,在得知戴锡之病逝之后,她也随他而去了。也许她期望着能够在阴曹地府与戴兄相聚,再续前缘。在千百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中,如何能成?他感觉悲哀、无助,自己实属沧海一粟,人生亦是昙花一现,理想更是南柯一梦。身处科举时代,实难逃脱科场的戕制。想那“公车上书”,原本以为可以挽救危局,可终究是失败了。

人生当以进取才是,求实求新,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寒窗十载,不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吗?他想:救国者,须先救志,志不坚,事无成。若想突破禁锢的封建礼仪和科场戕制,必要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从思想上进行一次彻底的洗礼。严寅亮想到只有讲学,才能达成所想,于是他来到贵阳府,寻了一门差事——在正本书院讲学。

正本书院,俗称北书院,嘉庆五年贵州巡抚常明建,位于贵阳府城北门外大街,与位于府城南隅的“正习书院”、“贵山书院”合称“三大书院”。

书院本为私人讲学场所,鉴于明末“东林党”之祸,清廷曾下令“不许别创书院,群聚结党”。这一禁令虽被废止,但清廷仍然采取措施控制,经费由官方酌拨,山长由地方官员考核、聘用,且明文规定授课内容以八股文为主。

盛夏八月,烈日炎炎,酷热难当,学堂内,严寅亮正在专心致志地讲学,几个生徒却无故发笑。

严寅亮问道:“尔等为何发笑?”

几个生徒不约而同道:“我们听学,历来就是这样,有何稀罕?”笑毕,又凑在一起闲聊。

见学堂之上有几个座位空着,严寅亮指着其中一位生徒,问道:“你旁边所坐何人?”

那生徒瞅着严寅亮道:“你只问座位,我怎么知道?”

严寅亮道:“你方才大笑,现又胡乱开言,可知学堂规矩?”

那生徒顶撞道:“我只知道我爹有钱,与堂长是拜把子兄弟,不知学堂规矩为何物。”

一堂讲毕,严寅亮又到另一堂讲学,不料生徒仍是嬉戏玩耍。一气之下,他让几个大声嬉闹的生徒罚站。

这些嬉闹喧哗的生徒,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好逸恶劳,怎甘任严寅亮摆布,刚被罚站,又自行坐下,还冷嘲热讽,严寅亮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严寅亮回到家中,甚为不悦。想这书院,风气何以如此不堪。生徒学业无长进,何以报效朝廷;学风不端正,何以学艺。原本想授业生徒,弘扬富国大志,谁料这些富家子弟,不学无术,目无尊长,做人之理尚不知,自己不学,还影响他人,实在可恶。

就餐后,严寅亮在书房写字。说是书房,其实是卧室。拥挤的室内摊一张木板,铺上纸,严寅亮便挥毫书写。写了一阵儿,听到阵阵敲门声,他忙去起身开门。

严寅亮拉开门,见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人伫立门外,那人瘦骨嶙峋,华丽的长袍显得过于肥大。中年人的身旁站着一位仆人,那人手提彩箱,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严寅亮问道:“你是?”

中年人回答道:“吾乃戴存钱,我儿子名存才,现就学于正本书院。这些礼物,希望山长(时对学堂教书先生的一种称呼)能够收下。”

严寅亮这才想起,讲学时,有一生徒名存才因大笑而被罚站。

严寅亮将二人迎进家中落座之后,忙嘱咐顾莲沏茶。

戴存钱呷了一口茶道:“不知贤弟到书院主讲,未曾拜访,多有得罪。我那儿子,还请山长多多关照。”说完,忙向侍立身后的仆人示意,那仆人忙将礼物呈上。

严寅亮方才明白,原来这人是来求关照的,当即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为人师,当循为师之道,传孔孟之理,我对所有生徒,皆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

戴存钱继续说道:“犬子在学堂内喧哗,被山长罚站,腿酸脚麻,还请山长日后务必不要如此惩罚他了。”

严寅亮气愤道:“那几名在学堂上大笑的生徒,刚被我罚站立,即刻自行坐下,何谈腿酸脚麻?再者,生徒以学为己任,饱览四书五经、时事策令,方有所建树,进而报效朝廷。恶习滋长,贻害无穷。如人染疾,不治愈重,甚而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为人父母,亦为师者,亦应约束子女,助其改掉恶习,方为正道。若过分溺爱,乃是毁其前程。你将礼物拿回去吧,我对每一位生徒皆一视同仁,你大可放心!”

一席话,说得戴存钱无话可说,但他认为严寅亮嫌礼物不值钱,故作正直,尽说一些推托之词。记得上一次,自己到卢堂长府中,那卢府是何等殷富,宅院大、豪华,家丁、仆人众多。可卢堂长仍收下了自己的礼物,难道严寅亮不食人间烟火?

严寅亮刚送走戴存钱,又有几位生徒家长前来,请求关照自家儿子。严寅亮一一拒绝,重申为师之道、授业之见。

第二天,这群人又送来银子,他们想白花花的银子定能让严寅亮眉开眼笑,关照自家子女。谁知均被严寅亮一一斥责,悻悻离去。不知情者以为严寅亮嫌所送银子太少,又携着银子乘兴而来。一时间,严寅亮家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消息不胫而走,书院先生们得知,认为严寅亮不愧曾混迹于京师,有生财之道,于是紛纷效仿。凡于学堂内嬉闹玩耍者,一律罚站,更有甚者,妄想得到更多的礼物,制订更加严厉的学规。

再说那些大户,见严寅亮银子、礼物都不收,水米不进,正想联合制造事端,赶走严寅亮,谁知书院的先生人人如此,甚至比严寅亮更严,怨恨都来不及,哪还有人去送礼物和银子。

经此一阵,书院的风气日渐良好。

书院中贫寒子弟,见严寅亮不畏世俗,扭风制恶,悲喜交加。悲过去书院学风不正,无人过问,甚而放纵袒护;喜山长力制歪风,树讲学良好风气。他们又听说严寅亮书法精湛,纷纷拜他为师,学习书法。

严寅亮每每在院中铺纸于地,泼墨书毫,教生徒书法,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又是重阳节,这日,严寅亮与书院的同僚一同来到府城西北隅的黔灵山。但见古木参天,林木葱郁,古洞奇幻,清涧流韵,深谷跌宕,幽潭盈盈,心旷神怡,众人不禁感慨道:“大好河山,处处胜景啊。”

严寅亮想起早年在家乡曾因感念故土,为梵净山题字一事。他捋捋稀疏的胡须,有感于眼前的幽深景象,长叹道:“此地亦应留些墨迹才是,但吾宣墨不济,恐贻笑大方。”想到昔日梵净山的题字,他边走,边叹道:“憾也!憾也!此当乃黔地第一山!”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到严寅亮面前,躬身作揖道:“久闻严先生书法冠绝当世,题写的‘颐和园匾额为世人所称赞,今日有幸得见先生的风采,深感荣幸,不知先生可否留字于此,以飨我黔地风光。”

严寅亮道:“先生过奖了,严某乃一介草民,仅是喜好书法而已,偶尔信手涂鸦,何谈冠绝当世。严某的涂鸦之作,上不得台面,恐污汝慧眼,是以不敢献丑,还望见谅。”

那年轻人继续道:“先生太过自谦了。昔者,右军先生书法无人能出其右,然其四处游山玩水,感于当地的山川风光,总留字于游玩之地。某以为书法的精意在于传承,在于后人学习,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书法更是如此。况且文人墨客每以诗文传世,书法大家自是笔墨相传。先生何不留书于此,与这自然之美相得益彰呢?”

严寅亮难辞盛情,留书“黔山第一”四字。话说后来,那游人感念严寅亮的气质和精湛书技,独自出资将“黔山第一”四字勒石于黔灵山。

严寅亮游至麒麟洞,又挥毫题“麒麟洞”碑帖。字体圆润丰腴、浑厚潇洒。登临山顶,极目远眺,但见山势雄伟,逶迤磅礴,峰峦叠翠。

虽是游山玩水,但严寅亮思绪万千。京城的翁兄、高兄,此时此刻,是否也有这份闲暇,登高望远?是否也在思念远方的故人?维新派变法图强的声音,是否已唤醒沉浸甜梦的守旧派?光绪帝等主新派,是否已挣脱慈禧的钳制与束缚,在纷繁复杂、勾心斗角的舞台上,光绪帝是否能重掌朝政?

清朝晚期,政治腐败,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各地大小官员均不择手段,谋求官职。

贵阳一带执掌会试的副主考官郑皓,多年来晋升无果。近日,他疏通了层层关系,得到了当朝恭亲王的承诺,说若能以严寅亮的书法作品相赠,必让其官升两级。

郑皓混迹官场,没有收藏字画的爱好,和文人来往甚少。作为朝廷命官,亦知严寅亮恭书颐和园匾联名震京师。但严寅亮是何模样,现在何处,他完全不知。他也知道,恭亲王说一不二,若是不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恐怕以后升官便再无指望。

郑皓回到府中,闷闷不乐。郑皓思量,庆亲王若是要银子,府中不缺;若是要女人,花银子买一个就是。怎么偏偏喜欢严寅亮的字,这可如何是好?他派人多番打听,终于知晓了严寅亮的行踪。

这日,郑皓命管家请严寅亮到府书写,严寅亮听管家讲明了来意,心想,这郑大人架子倒不小,别人都是亲自上门求书,可他却使管家来请,想必狂妄自大。书法本是修身养性的,如此之人,赠他书法有何益处。思索一番,他便对郑府管家说:“还望管家先生转告你家老爷,严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登门书写,还望多多包涵。”

管家回府后如实禀报郑皓,郑皓听后暴跳如雷,道:“一个山野村夫,竟敢如此傲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转念一想,为了前程只得忍耐,于是对管家呵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险些坏我大事,下去吧。”

过了几日,郑皓带着几名仆人,抬着轿子,亲自上门拜访严寅亮。

严寅亮自知郑皓的来意,见郑皓脑满肥肠,两眼眯成一条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反感,道:“严某近来身体不适,疲于讲学,无暇书写,大人请回吧。”

管家请不来严寅亮,郑皓觉得其地位太低,严寅亮必不会放在心上。此番他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求书,仍遭拒绝,方知文人隐士不肯轻易为钱财所动。转念一想,不如请严寅亮为府中先生,每月发其俸禄,届时若向其求字,必然是轻而易举。拿定主意,他对严寅亮道:“我敬佩先生学识,府中尚缺像先生这样的人才,不如先生辞掉书院主讲,到府中给我家公子讲学,郑某必定给先生丰厚的待遇。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严寅亮拒绝道:“大人请回吧,严某山野村夫,在乡间呆惯了,不喜束缚,去贵府为令郎讲学的事,实在不能答应。至于求字一事,待严某身体好转,自会帮大人书写。”

此法未能奏效,郑皓只得悻悻而去。

后来,他忽然想到正本书院堂主卢不易。严寅亮在正本书院讲学,若由卢不易出面求书,说不定能成功。念及此,郑皓便匆匆赶到卢府。

卢不易正在府内小憩,见郑皓到访,忙设宴款待。席间,郑皓说出向严寅亮求书一事,卢不易道:“严寅亮为人耿直,厌恶官场中人。庶民百姓求书,随到随写;而为官者求书,反而让其反感,弄巧成拙。”见郑皓面有难色,卢不易补充道,“若大人真想求书,包在小人身上。小人在与严寅亮探讨学问之时,恩威并用,他必定不会拒绝,必定会去郑府为大人书写。”

不日,严寅亮果然来到郑府,按郑皓要求书写两幅作品。郑皓原本打算赏给严寅亮一些碎银,可如今得到了严寅亮的作品,又改变主意。他吩咐管家道:“到书房去拿件礼物给严先生。”

管家来到书房,随手拿了一个红绸包裹,交给严寅亮。

许是年月过久的缘故,包裹上的红绸已经褪色,颜色暗淡。严寅亮掀开红绸一角,见红绸之中包裹之物竟是同乡好友王秀才曾给自己看过的家传宝物——金絲软甲。

原来,那日王秀才为了在考场上认“亲戚”,便不顾家族众人的反对,将祖传宝物金丝软甲献给了郑皓,请求他在考场上关照。郑皓收了礼物,看都没看,吩咐管家拿到书房保存。

至此,严寅亮才明白,王秀才那日在考试前跟自己说的“亲戚”,便是郑皓。但王秀才既然送了礼,为何没有中举,如今又身在何处?他再一想,那郑皓不知收了多少人的礼物,自是无法为所有人打点一切,因那中榜的名额毕竟有限,就算送礼的人没中,郑皓必有千种说辞应对。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严寅亮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他想,祖传宝物落入外人之手,实为一件憾事。不如先替其收藏,日后物归原主。想到此,忙将红绸裹好。

郑皓费尽周折,求书成功,亲自带着书法作品,向京城驰去。

却说郑皓求得题字之后,心中反而不悦,自己几次上门求书,皆被严寅亮拒绝,丢尽脸面。卢不易出面相请,他却买账。念及此,郑皓骂道:“好你个山野村夫,许多人巴结本官都来不及,你倒好,三番五次让我难堪。你让本官难堪,本官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日郑皓赴京时,对前来送行的卢不易耳语一阵。

第二日,严寅亮被正本书院辞退。他对卢不易道:“堂主,为何辞退我?”

卢不易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清楚吗?”

严寅亮实在不知做错了何事。难道因为没有接受士子老爷们的礼物和银子,没有照顾好大户人家的公子?难道自己的那些义正词严惹怒了有钱有势的老爷?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已是陈年“旧账”,卢堂主犯不着为此难为自己吧?难道是郑皓?他几番求书不成,怀恨在心,事成后便打击报复,过河拆桥。

想来,只有郑皓才会做出如此龌龊不堪的事情。与那些认“亲戚”,送郑皓礼物希望在考场上关照的那些寒门学子相比,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那些寒门学子将进入仕途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他身上,而自己只不过是触犯了“龙颜”,暂时失去了营生而已。

在无奈的叹息声中,严寅亮决计先回故乡,看望家人,再另寻他法。

踏上回乡路,严寅亮虽有百种愁绪,但想到自来到正本书院后,经过一番努力改变了生徒们的学习风气,且已将书法的技巧传授给了一些寒门学子,日后的事,全靠他们的造化了。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心里反倒舒坦了许多。

这日,行至司南府,已近黄昏。他放眼望去,见司南府城内并无多少变化。楼房低矮,巷道狭窄。不觉间,来到府学前,看着这座象征科举选拔制度的建筑物,不禁生出几许悲凉。多少年来,多少寒门学子希望进入府学学习而后一飞冲天,进入庙堂,可是,他们却不知府学也是同样的黑暗。在府学四周逛了逛,他感觉有些疲惫,寻了一间茶馆坐下。

见客人进店,店小二忙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严寅亮环视四周,见几位六旬老人围坐在一起,一老者道:“听说学官老爷的三太太董翠梅跟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跑了。”

另一老者接着说道:“这董翠梅与那汉子,原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怎奈她的父亲将她许配给学官做小。董翠梅过门不到两年,那学官又娶了个四太太,董翠梅如今与相好私奔,乃是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话。”

一个头较高的老人叹息道:“唉!这种根深蒂固的封建礼仪,不知何时才能破除?”

严寅亮听几位老人谈论的是董翠梅,便想探个究竟。他起身来到几位老人桌前,拱手道:“几位乡长,晚生这厢有礼了,可否借坐一处,与众位喝茶聊天。”

那几人见生人到来,有些慌张,想必刚才言语,被这人听见。一老者欲起身离去,严寅亮忙道:“乡长莫慌,我乃司南府印江人氏,与您口中的董翠梅相识!曾给她吹奏唢呐,可怜她的遭遇。”几个老人听完,面面相觑,不想这人与董翠梅相识,便邀严寅亮入座。

听几位老者一番讲述,严寅亮才弄清整件事情。原来,董翠梅备受冷落,偶遇相好阿牛,旧情复燃,一番恩爱后,董翠梅恋恋不舍,常借故外出,与相好阿牛私会。尽管丫环没有泄密,但学官觉得董翠梅行为可疑。有时又见她领一男子到府中吹奏唢呐,甚为疑惑。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于是,学官派了一名亲信明查暗访,最终查实董翠梅红杏出墙,一怒之下,欲将董翠梅与那汉子阿牛处死,不料董翠梅早有提防,早早收拾银元细软,与阿牛远走高飞,不知去向。学官上报府衙,官府行文缉拿,却未得二人的踪迹,终不了了之。

严寅亮不禁慨叹道:“常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在封建礼仪的束缚中,又有多少人能成眷属呢?”

一老者说:“先生所言甚是。”

严寅亮倏然想起什么,辞别几位老人,乘着夜色,急往家赶。

翌日,严寅亮来不及休息,一大早清扫院落,备置木凳,准备设馆授徒。

原来在与几位老人闲聊中,虽触动往事,悲伤之余,心中却豁然开朗。自己在京师题写颐和园匾联,一举成名,又有讲学经验,常年在外,冷落了妻子,何不设馆授徒,授乡间寒门士子书技。一家人朝夕相处,岂不快哉?

花儿一茬茬地凋谢,又一茬茬地綻放。春夏秋冬,四季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既定的节令。

武陵山系的梵净山,送走了春的碧绿、夏的蓬勃、秋的斑斓,迎来了寒冬。

梵净山高耸巍峨、势拔云天的山峰积满皑皑白雪,一座座银白的雪峰,似一头头飞奔的蜡像,顶着灰色的天幕驰骋。

梵净山的冬天,山峰和山麓景致全然不同。山峰银装素裹,山麓的小溪,依然叮咚婉唱,溪间的鱼虾、蛙类不时在石缝间穿梭。山麓的植被,仍然舒展着身姿,村民依然在溪中洗涤。

严寅亮潜心授徒。学子中多有造诣者,常在乡间的庙宇题书勒石。

设馆授徒,虽自得其乐,却给家中带来负担。严寅亮常年在外奔波,无暇做农活,又不能帮助妻子料理家务,一大家子失去了基本的生活来源。馆中都是寒门学子,入学时都没有交学费,严寅亮便义务教学,长此以往,家中难以维持生计,严寅亮心中郁闷不已。

他心中矛盾重重,若辞馆外出谋求差事,这一群寒门学子,又该如何安置?然而,开馆授学,又难维持生计。严寅亮思虑良久,仍未想到解决办法。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学子们忙于帮家里做农活,皆没有来学馆听学。严寅亮心里空落落的,想外出游历一段时日。

这一日,严寅亮来到铜仁府,见桐江书院前,一大群人围着一张布告议论纷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我去试试。”

严寅亮信步来到布告前,见是桐江书院的招贤榜文。心想,既然来了,不妨也去试试。

跨进书院,书声朗朗。严寅亮只顾低头走路,不想迎面碰上一人,那人垂头丧气从室内走出。严寅亮方才认出,这人不是方才在那布告前说话的那人吗,怎么这么快出来了,难道他没有被聘上?

严寅亮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于是上前敲门,室内有人答道:“请进。”

严寅亮推开门,道:“我是来应试的。”

那人低着头,冷冷道:“坐吧。”

严寅亮端坐之后,见室内布置简陋,除了一套发白的桌凳外,不远处立着一张书桌。再看对面的那人,约五十开外,满脸络腮胡。

好一阵,络腮胡才抬起头来,他见前来应试之人沉稳有余,并不像许多应试之人,夸夸其谈,大肆吹捧自己的学问,因而好感倍增,笑盈盈道:“恭喜你,你过关了。”

严寅亮诧异道:“敢问先生,不知我担当何职?”

那人道:“聘你为山长,书院主讲。”

严寅亮进入书院之后讲学才知,那天考核自己的人是书院的堂长张浩。张浩为人耿直坦率,因而桐江书院学风良好,管理有序,大多生徒喜学好专。

有此良好的讲学环境,严寅亮喜形于色。这日,他讲完一堂,正准备去讲另一堂,途经楼道,与一中年汉子擦肩而过。严寅亮忽觉那中年汉子好生面熟,可一时之间,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忙回头张望。

那中年汉子似想到了什么,亦转过头来,看了一阵,上前抱住严寅亮,道:“严贤弟,是你吗?”

那中年汉子正是秦坤,光绪十六年赴京赶考途中与严寅亮相识,结下深厚友谊。严寅亮留京国子监,他孤身返家后,便一直在此讲学。

秦坤将严寅亮请至家中,秦妻忙里忙外张罗饭菜。

围坐筵席之后,秦坤道:“贤弟,听说你在京师高升,担任兵部给事中,何故到此讲学?”

严寅亮道:“我本在国子监习业,但看不惯那里的风气。堂堂国子监,讨好逢迎、勾心斗角者甚多。呆了几年,亦无长进,后虽因为太后题写颐和园的名额,官拜兵部给事中,因同乡好友客死京城,便辞官护送其灵柩回乡。弟虽远离庙堂,亦知朝廷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救国者,必先救志。几年前到贵阳府城正本书院讲学,遭人忌恨,将我逐出书院,如今辗转来到桐江书院,不想与兄长相逢,高兴不已!”

秦坤道:“贤弟所说不无道理,我等读书人寒窗数十年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吗?可如今的世道,我等怕是报国无门了,只能在书院授学,寻求寄托。不知贤弟家中如何?那日给弟妹捎书信,因落榜心中忧郁,匆匆作别,后备礼物前去看望,发现贤弟家中已是人去楼空。我四下打听,才知贤弟已经举家赴京,不知弟妹生的是公子还是小姐?”

严寅亮道:“因离家较远,故举家赴京。我那内人,生了一个公子,刚满七岁。”说完,又问道,“兄长,这几年如何?”

秦坤叹息道:“自几年前与贤弟京城一别,孤身返家,老父得知落榜,长吁短叹,一家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我知仕途难求,又憎恨科举制度,不愿赴京赶考,老父知我难入仕途,悲伤不已,终日以泪洗面,忧郁离世。我便带着家小,四处漂泊,来到铜仁府,在书院讲学。内人做些小买卖,聊以度日。”

严寅亮转换话题道:“大哥,弟有一事不明。为何我在应试之时,那张堂主问也不问,便录用了我?”

秦坤道:“张堂主为人正直,不喜欢阿谀奉承之辈,应试者大多喋喋不休,且喜卖弄文采,张堂主十分反感。张堂主见你沉稳有余,举止之间书生气十足,所以才录用你。”

严寅亮道:“原来如此。”

秦坤的妻子备好饭菜,请严寅亮就餐。严寅亮望了一眼,见秦坤的妻子虽不是大家闺秀,但花容月貌,却也丰满动人,知书达理,想必秦大哥多少也能有些寄托。

时光似水,转眼又是一年。俗话说:察颜以观色,可知人矣。严寅亮尽心竭力,张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多少年,没有一位山长像严寅亮那样,坦荡正直,言行一致,勤于讲学。知严寅亮与秦坤乃至交,自己与秦坤要好,常邀两人到家中作客,三人抚文弄墨、吟诗作对,甚为融洽。

时逢书院放假,严寅亮准备返回故乡,临行时邀秦坤到家作客,秦坤说要帮助妻子打点买卖,不能同行,严寅亮便只身启程。

时值寒冬,风中带着一丝寒意,本是落叶萧疏的季节,可群山横亘的武陵山脉,却是绿意盎然。常绿植物,在秋霜中,愈显翠绿,可谓“霜重色越浓”。小河边、山野间,一簇簇的黄花迎风舞动,河流潺潺,溪水叮咚,江水涌动,纵横流溢。山野村落,依山傍水,层层叠叠,小桥流水,别具韵味。江面上,偶尔划过一只小船。

严寅亮一边欣赏景致,一边行进。跨河越涧,跋山涉水。晌午时分,赶到一个村寨。他放眼望去,见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河滩边捡起石子向水中抛,石子落水之后,那男孩咯咯直笑。

严寅亮见男孩獨自一人在河边玩耍,对那男孩喊道:“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河边玩,你家大人呢?”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愿与陌生人说话,男孩仍一个劲地抛石子。

“大毛,你跑到哪里去了?”这时,从岸上田垄中传来一阵喊声。一个女人手持锄头,站在远处喊叫。

那男孩听到喊声,忙应声:“娘——,我在这里。”说完,转身爬上河堤。

“你这孩子,咋一眨眼,就跑到这儿来了。”那女人丢下锄头,忙朝河边走来。

严寅亮见那女人约摸三十岁,长得清秀伶俐,一边走,一边说:“大毛,快过来。”

严寅亮立于一块巨石后面,巨石正好将他挡住。见小孩有大人照料,严寅亮看了那女人一眼,正欲离去,忽而惊道:“这不是香儿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刚才那小孩是谁?莫不是香儿已经成家,有了孩子?”严寅亮心想香儿既已成家,还是不打扰她为好。拿定主意,他准备悄悄离去。

不料,那男孩大喊道:“娘——,那儿还有一个人呢。”

那女人问:“在哪儿?”

那男孩说:“娘,那人就在那块石头后面,他方才还与我说过话了。”说着,伸出小指头指向远方。

此时,严寅亮左右为难。若是走的话,恐被人误认为是坏人;若不走的话,又怕被香儿认出。想着应该了解香儿的近况,沉思片刻,他硬着头皮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只听那女人说:“大毛,我们走。”说着,弯腰将男孩抱了起来。

严寅亮颤抖道:“香儿。”

那女人身子一震,在这乡野山村,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的闺名,难道是幻觉?自董小姐跳池自尽之后,董府衰败,府人皆散;严先生已成家,远在阳坡,无人知道自己的过去,想必是自己听错了,于是抱着孩子准备离去。

严寅亮见状,大声呼道:“香儿,我是严先生啊,你竟不愿与我相认吗?”

香儿转过身,含泪道:“严公子,你近来可好?”故地重逢,香儿思绪万千。想小姐与严公子情深意重,为了抗婚,自寻短见,豆蔻年华,便已凋零。想到自小姐寻死之前将自己托付给严公子,可严公子不知是没有明白小姐的用意,还是有意回避,或是不待见自己,那日在京城罗府,自己就在严先生的身旁,严先生似乎有意不理,见了自己似和见到债主一般,落荒而逃。这么说来,严先生应该是自己的债主吧,他掏空了自己的心,可她一个女儿家却不敢堂而皇之地去向他讨要这笔感情债,只能闷在心里。

见香儿悲戚,严寅亮回想往昔,亦伤感不已。终归是自己害了董小姐,若不是因为自己,董小姐必定不会自沉荷塘。自己本不想成家,可顾莲长得与董小姐极为相似,终究娶了她。然自成家之后,顾莲跟着自己并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即便是在京城因“颐和园”题字一事无限风光,也没给她买些金银首饰之类的。为了开馆授徒,每每让顾莲为柴米油盐犯难,自己实在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如今为何却又要与香儿相认呢?难道这便是缘分吗,可这缘分为何来得如此之晚,让自己与香儿擦肩而过。自己百般想找寻香儿之时,为何没有她的消息。一种理不清、道不明、剪不断,似近非近、似幻非幻的感伤包裹着严寅亮的心。好一阵后,严寅亮调转话头道:“这孩子长得乖巧、伶俐,你一定很幸福吧!”

香儿道:“幸得家乡好心人做媒,我才嫁给阿岩,与他相伴。在穷山僻壤,日子虽然苦,但却舒心。”

严寅亮悲道:“香儿,那日我去董府接你,想把你认作妹妹,怎料你已离开董府,后来寻你不得,只好作罢。”

香儿道:“我得知公子娶亲后,便离开董府。依严公子说来,公子只是把我当作妹妹看,好在那时我离开了董府,不然若真是被你接进府,整日喊你哥哥,那真比死还难受。”

严寅亮道:“不是的,怎么会呢?我怎不知董小姐临终时将你托付于我,是何用意?严某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会不讲信义,怎会不遵从董小姐的遗愿,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香儿含泪道:“严公子可曾记得,光绪五年四月十五在国子监教习罗有成的府上,一个蒙面女子就站在你身后,你为何不理她,为何不带她走?”

严寅亮诧异道:“难道真如高兄所说,那日在罗府上的那个蒙面女子当真是你?那时我虽小酌了几杯,但意识尚且清醒,你虽轻纱遮面,但从身形和轮廓上判断,我猜到可能是你。但罗有成说蒙面女子年方二八,我略一推算年龄,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想想我何其糊涂啊,我为什么要做正人君子,为什么那夜不敢把你从罗府带回家?”

香儿道:“先生心中有我,香儿已经很知足了。可我想香儿此生与先生无缘,若是有缘,便不会三番五次地错过。香儿如今已经嫁为人妇,理当放下这些往事,如今能与先生重逢,香儿已经很感激上天了,此生亦无憾也。先生多多保重,香儿就此别过了。”

严寅亮忙道:“香儿,你何必催我走呢,我想去你家里看看,你不会拒绝吧!”

香儿本想着快刀斩乱麻,此番与严寅亮相见,埋藏在心里的感情不知何时已经涌上心头,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在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她也知道严寅亮关心自己,才会说去她家里看看。她不忍心拒绝,因为在心爱之人面前,她从来不会说半个不字。她希望自己的这份成全,能让严寅亮好过些,至少知道自己的近况,他心中的内疚便会少些。香儿顿了顿,道:“那先生随我来吧!”

严寅亮随香儿一路行走,来到一幢吊脚楼前,刚到栅门边,香儿便喊道:“阿岩,我们家来客人了。”

只听一声浑厚的嗓音从小屋传来:“好嘞,来了。”

话音刚落,从屋里闪出一位健壮的青年男子,严寅亮心想这便是香儿口中的阿岩。

阿岩径直走到院门,拉开木门,将严寅亮迎进家中。

香儿手脚麻利,一会儿便端来一杯热茶。

经香儿的介绍,三人话起家常来。三人正谈得兴起,忽听大毛在院中唱道:“水中青,月填乾,广中府,肉来补,木与勾,一横朽。”

起初,严寅亮并不在意。后来,大毛的唱声引来了邻舍几个小孩,小孩们在院中边唱边跳,动静愈来愈大。严寅亮细细品味,发现这首顺口溜似是几个字拆开的,合起来竟是:清朝腐朽。严寅亮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能编出这等顺口溜之人,必不是乡野之人,便问阿岩:“岩弟,阿毛唱的这顺口溜是何人所编?”

阿岩道:“不久前,有两人途经此地,留下这顺口溜。小娃娃不懂事,一个跟着一个学,现在全寨的小娃娃都会唱了,只是不知这唱词有何含义?”

见阿岩老实本分,严寅亮凑到他耳边耳语了一番。语毕,阿岩忙到院中呵斥小孩,那几个小孩正玩得起劲,见阿岩动怒,各自跑开了。

严寅亮见多年积压在心中的心愿已了,便辞别了香儿和阿岩继续赶路。那段顺口溜仍萦绕心头,他暗自思忖,编这段顺口溜的人,必是仕途失意者,且洞悉朝廷大局。否则,也不会有这般悲怆隐语。严寅亮不禁问道:“在印江还有与我命运相同的仕途失意之人吗?”

回到家中,严寅亮将路遇香儿的事情告诉了妻子顾莲,顾莲听后,唏嘘不已。严寅亮又将顺口溜的事情告诉了顾莲,顾莲知丈夫心中抑郁,感叹自己不得志,便劝他外出探亲访友。

这日,严寅亮游至峨岭镇甲山村中寨口,流连于七层八角攒尖顶式、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的文昌阁,对门额石匾阴刻“江城砥柱”赞叹不已。听说,这是前辈著名书法家王道行老先生的行书。字体老而弥工,自成一体,流溢风骨道气。王老先生曾因善书法被保举为内阁中书,名扬一世,只惜仙逝多年,无从随其学师。如今,只有凛然道气凝聚于恢宏的宝塔,给后人留下宝贵墨迹。

严寅亮久闻峨岭的潘登云德高望重,书画俱佳,虽年近古稀,却日日不离墨宝。听说潘登云喜游山玩水,遍访名家墨迹,为人耿直,曾游至湖南常德,题写“万寿宫”匾额,圆润潇洒,豪气凌云。若能与他交流一些书法心得,对自己的书法造诣必大有裨益。

多番打听,经人指点,严寅亮来到潘登云的宅院,见一道围墙镶嵌着一道木制朝门,门顶呈三角形,上盖青瓦。严寅亮忙上前轻叩柴门。

少顷,一仆人开门问询。

严寅亮忙问道:“请问是潘老先生的府邸吗?”

那仆人道:“你是何人?”

严寅亮答道:“鄙人乃阳坡人士,严寅亮。”

那仆人上下打量一番,道:“请先生稍候,我这就去禀报我家老爷。”

严寅亮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第一次登门就遇到了潘老先生。听说许多乡绅豪士登门求书,却累访不遇。正想着,那仆人开门,请其入府。

嚴寅亮入府之后,四下观望,见府院不大,却很别致。几间房屋,木柱木壁,青瓦盖顶。一旁的花草点缀其间,与楹联匾额映衬,显得古朴素净、书香飘逸。

仆人将严寅亮领到正堂,潘登云迎出门外,道:“贤弟拜访,寒舍蓬筚生辉!”

严寅亮忙道:“潘老先生是前辈,严某是后生,自应上门拜访。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见谅!”

潘登云道:“你我同爱书法,本该相互切磋,共同受益。我等皆憎恨礼仪束缚,何必拘泥此节。况历来隐士文人,不论年龄,皆兄弟相称,我比你痴长十多岁,若以先生自居,岂不迂腐。你我何不以兄弟相称?”一席话,如豪气冲天,坦荡如砥。

严寅亮道:“为了聊表敬重之情,严某还是以先生相称吧!”

潘登云笑道:“你呀,还是太过拘泥。好,就以先生相称。”

潘登云常游山跋水,舞文弄墨,心境坦荡,勤于活动筋骨,虽六十有余,却腿脚灵活,耳聪目明,身体硬朗,精神矍铄。

二人谈话间,已到正堂。严寅亮道:“严某常闻文人雅士对老先生称赞有加,百闻不如一见,潘老先生屋里屋外,翰墨飘香,幅幅皆是珍品,严某真是不虚此行!”

潘登云道:“贤弟莫自谦了,我的这些作品,怎能与先生题写的‘颐和园及园内众多楹联、匾额相比?在众多书法家云集的京城,脱颖而出,非深厚造诣、独树一帜者不可为。贤弟得慈禧太后赏赐,多少书法家羡慕不已啊!”

严寅亮道:“老先生的作品潇洒豪爽,亦如先生为人,令人佩服。先生题写的‘万寿宫匾额,亦为佳作,世间少有,严某佩服。”

潘登云转换话题道:“昔日云游时,曾有洋人登门求书,皆被我一一拒绝。贤弟的作品独具神韵,在京师,想必亦有不少人求书吧!”

严寅亮道:“不少洋人登门求书,都被我严词拒绝。洋人占我国土,掠我财富,泱泱中华儿女,岂能有失气节?”

潘登云叹道:“如今朝廷无能,对外不能驱除强虏,一味割地赔款,开放口岸。对内又不能整章励志,致使赋税沉重,民不聊生。维新派力主革新,终究失败,我等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法一展所长!”

严寅亮道:“我等虽不能力谏朝廷,力主革新,但爱国之志,从无颓废,帮助乡邻、授业生徒,亦乃爱国之体现。”

“贤弟果然胸怀大志,如今像你这样的人怕是不多了。”潘登云叹道。

两人谈得投机,忘了落座,仆人上茶,潘登云才察觉,忙请严寅亮入座。

入座后,潘登云道:“吾云游四方,遍访名家墨迹,纵观各地碑刻摩崖,除魏晋六朝、唐宋外,少有名家。至明朝,从地域观之,我印江人才辈出,前朝有肖重望、熬中庆、田西麓、李同野被尊称为‘京都四杰,成为明朝书法的集大成者,他们息隐山林,设馆授徒,民间擅书法者甚众,功底深厚者较多。我朝又有前辈王道行、周以潮先生,风格独具、名噪四方。如今贤弟名震海内外,墨宝千金难求,实为印江之幸也。”

严寅亮道:“先生过奖了。严某久闻有四气之说:今朝有四旗,王老先生墨迹以‘道气著称;周先生字迹娟秀潇洒,势若飞鸿,自应冠以‘仙气;潘先生字体豪爽圆润,以‘豪气名四方;严某忝列其中,以‘神气冠之,深感惭愧。”

潘登云道:“贤弟字体圆润丰腴,以‘神气冠之,恰如其分。”

严寅亮惋惜道:“只可惜王先生和周先生业已仙逝。未能当面见其书写,领略其风采,实在遗憾。”

潘登云接着道:“能为后人留下墨迹,也不枉此生。生老病死,本就难以预料,贤弟应该看透些。”

严寅亮叹道:“潘老先生果然坦荡豪爽,不为世俗所累!”

严寅亮突然想起大毛唱的那段顺口溜,便道:“日前返家,途经一村寨,寨中小孩唱‘水中青,月填乾,广中府,肉来补,木与勾,一横朽。不知先生可知,此乃何人所编?”

潘登云听罢,面带忧虑,道:“不瞒贤弟,前段时间,一友人与我途经一村寨,友人见村寨群山环绕,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想到清廷腐败,一时兴起,脱口而出,怎料那寨中小孩,铭记于心,将其传播开来。若是人人皆有那样的觉悟,知大清腐朽,奋发图强,为国效力,那我大清现下衰退的国运势必会扭转。”

严寅亮安慰道:“如今官府只知搜刮民脂民膏,又有何人去为国分忧,建功立业?严某觉得那顺口溜不是一般人所为,故而问之。看来先生友人,实乃忧国忧民之士矣!”

两人谈古论今,舞文弄墨,逗留数日,严寅亮方才离去。

花开花落,转眼又过两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颐和园遭到无情的抢夺和破坏,严寅亮被铜仁书院开缺。经多方打听,才知因自己逢年过节没向府衙老爷送礼,所以被开缺。严寅亮叹道:“我凭实力谋职,岂能依附于他,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一路上,严寅亮尽览山川秀色,察世间疾苦。此时慈禧动用巨资,修缮遭八国联军损毁的颐和园,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严寅亮出贵州,行至湖南常德,时值寒冬,大雪纷飞,银装素裹,道路被大雪封冻,严寅亮只好暂居常德。漂泊他乡,面对火树银花的景致,严寅亮闭门围炉,以临帖书毫为乐。

是年春,冰雪融化,大地复苏,万物挣脱冰雪的桎梏,以不屈的意志萌发生命的绿意,严寅亮接四川成都官书局张景旭来信,信中言约其赴成都官书局任校勘,于是他改道南下,经贵州入蜀地。

好友相逢,张景旭设宴洗尘,为严寅亮接风。张景旭约来牟学潮、张此民一班文友作陪。席间,牟学潮道:“严兄博学多识,翰墨飘香,名噪海内,何以四处飘零?”

严寅亮叹道:“唉,贤弟,可知沆瀣一气乎?我乃正直之人,怨恨尔虞我诈,亦学不来讨好逢迎。如今官府,唯人是才,却不能唯贤是用。我不能与其一鼻孔出气,本该回到家中相伴妻小左右,怎奈壮志未酬,所以四处飘零。”

张景旭接过话头道:“严兄的秉性,张某最为清楚不过。不做官也罢,遍游各地,遍访名家,不为官场所累,雖飘浮不定,却悠闲自得,正适合严兄这种性情中人。”

严寅亮苦笑道:“自古以来,取功名、谋利禄,光宗耀祖,乃我等寒门学子所求,与家小朝夕相处,亦是人生所求。吾两者皆不具,诚憾矣。”

言语间,欢乐的气愤被忧愁取代。见场面尴尬,张景旭道:“如今严兄到来,担负校勘,成书于后人,留名于史。严兄既已安定,可接家小同来,不是两全其美吗?何故愁闷不已?”

众人听后,齐声道:“对、对,将家小接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严寅亮沉默不语,想友人之语,不无道理,只是自己四处漂泊,身无积蓄。虽任校勘,却俸禄极少。若将家小接来,何以养家糊口?

严寅亮在书局任校勘,蓉城人士闻其大名,纷纷登门求书。

蓉城一大户,世代富裕。宗祠中未有一人中榜,大户主人叶德全请来先生讲学,不逾两日,宗族子弟就将先生气跑。叶德全换了多位教书先生,均无效果。听人说风水先生可解此难题,便一心想着改日找风水先生来试试。

这日,叶德全找来风水先生看风水,那风水先生围着叶府转了一圈,笑道:“叶老爷,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好话?”

叶德全道:“我花钱请先生,自然是想听真话。”

风水先生道:“叶老爷,据我观察,此宅坐北朝南,北面临山,南面临水,藏金,却不纳土。土者,稼穑也,府中自然难有真才实学之人。”

叶德全道:“吾祖父、曾祖父皆不善舞文弄墨,然极具头脑,努力经商,方才有今日的万贯家财,及至我父,更是富甲一方,钱庄、店铺无数。吾秉承父志,努力经营,家业愈来愈殷实。我父昨日托梦于我,望我督促宗族子弟,读书十载,获得功名。吾遍请蜀中才俊教我宗族子弟,奈何皆不如意,请问先生可有补救之法?”

风水先生道:“有道是万事万物,皆无十全十美。书香门第,衣食稍逊;衣食富有者,又缺欠书香之气。”

叶德全道:“先生若有法子,尽管说来便是,我有的是银子,自不会亏待你。”

风水先生道:“既然叶老爷诚心相求,那我就不瞒你了。这本是天机,我等凡人皆是不能知晓的,但是今日恰逢守南天门的上仙参加蟠桃大会去了,你附耳过来,我这就告诉你解决之法。”

叶德全忙将耳朵凑了过去,风水先生耳语一阵,叶德全小声道:“你是说那严寅亮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若能求得他的墨宝……”

风水先生道:“叶老爷,天机不可泄露,当心隔墙有耳。若是你信得过我,就依此行事。若是你觉得我胡说八道,随便听听就行,切莫外传。”

叶德全道:“先生美名传遍蜀中,先生所言便是圣旨,吾岂敢不遵!”

风水先生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

叶德全连忙呼来管家拿来丰厚的赏银,风水先生自是欣然接受。

叶德全自得“圣旨”之后,满心欢喜。听说许多人争相求书于严寅亮,又得知严寅亮乃书法名家,想着自己华丽的殿堂中,若能挂上两幅严寅亮的书法,岂不妙哉?念及此,他不禁喜上眉梢,忙命仆人备轿。

见了严寅亮,叶德全施礼道:“久闻严先生书法师从先贤,且独树一帜,叶某不才,想请严先生写两幅字。事成之后,必有回报,不知严先生以为如何?”

想那上门求书者,无论是富豪乡绅,还是平头百姓,皆是彬彬有礼。见来人礼数尚且周全,严寅亮便道:“不知先生想写何内容?”

叶德全道:“吾家正堂宽大,需挂两幅书法,方显气度,至于书写的内容,全凭先生决断。”

严寅亮本不愿与豪门乡绅打交道,认为他们只会欺凌弱小,尽管叶德全礼数周全,仍拒绝道:“吾今日不适,难于书写,请回吧!”

叶德全知此番会碰壁,好在他来时已想好应对之策,道:“听闻先生盛名享誉大江南北,若是能将先生的书法刊印成册,方便赠送友人,方便喜好书法者收藏,如此岂不甚好。至于钱的问题,若是先生瞧得起在下,我大可先借给先生一些,等先生的书册售卖之后,再还我钱也不迟,我保证不收一分钱的利息,若是先生不放心,可与亲朋好友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叶某随时恭候先生驾临。”

严寅亮闻言,忙到官书局找张景旭等人商量,他毫无保留地将叶德全到访的事情悉数讲来。

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同仁张此民道:“严兄,何不将临帖辑印成册,以飨求书者,严兄也可留名于世,岂不妙哉!”

严寅亮想,工余之暇难以应酬求书者,倘若能成册辑印,或可减少应酬,便道:“贤弟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叶府找那叶德全。”

随后,由叶德全出资,张此民等将严寅亮在湖南遇雪受阻时所临颜米诸家法帖若干篇辑印成册,名为《剩庵墨试》。同仁张景旭在序文中说:“……辛卯秋留都书颐和园榜题当上意,盛名之下,卒无善遇,知者惜之。”牟学潮亦在跋中说道:“……辛丑岁征书颐和园额联,当时贤士大夫鳞集,而严子书尤称上意,益异数其荣也。”

《剩庵墨试》面世之后,一时洛阳纸贵,严寅亮将售卖所得还了先前從叶德全那里借的钱,虽余下不多,仍十分高兴。

叶德全选购了几本《剩庵墨试》,藏于书房,祈求文曲星显灵。

叶德全有此“功德”,自得文曲星的庇佑,其宗族子弟果真高中进士,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清廷,已是内外交困。此时慈禧最信任的宫眷缪素筠获准返乡。缪素筠在宫中时,每每陪慈禧在颐和园中游玩,慈禧都要对园中匾额对联品赏一番。缪素筠回乡后,李莲英之妹李莲芜又嫁给内务府官员。身边少了两个贴身宫眷,无人陪慈禧散心,慈禧每以品论书法为乐。这日,慈禧见到颐和园的牌匾,不觉间想起严寅亮,她知严寅亮与户部尚书翁同龢素有交情,便着翁同龢遣严寅亮进京。

严寅亮得到消息后,从蜀中星夜赶往京城。故友相见,不免嘘寒问暖。严寅亮四处飘零,自是凄婉悲怆。翁同龢在朝中虽受排挤,却是衣食无忧。谈及进京一事,翁同龢说乃太后懿旨,待奏明太后,安置任用。谁知京城各部,官员满额,慈禧遂委之以虚职。

严寅亮进京,引来北洋大臣李鸿章等人的担忧。中日甲午战争时,光绪帝、翁同龢等主战,慈禧、李鸿章等实权派主和。两派在处理朝事中长期处于敌对状态,积下不少仇怨。“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软禁于瀛台,翁同龢等手无兵权,更处于劣势。

见翁同龢举荐严寅亮,李鸿章等人料想,翁同龢定是在扩充势力,与其对抗,便邀荣禄商讨对策。

荣禄道:“严寅亮此番任的是虚职,并无实权,何惧之有?”

李鸿章道:“贤弟可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乎?严寅亮虽现对我等尚无威胁,可那翁同龢长期与我等敌对,倘若羽翼丰满,形成气候,对我等不利,到时奈之若何?”

荣禄拱手道:“兄长深谋远虑,既是如此,又该如何?”

李鸿章道:“严寅亮进京,乃太后懿旨,仅靠我一人,势单力薄。我俩拥有兵权,若同给太后施压,在我俩与严寅亮之间,孰轻孰重,太后自然便会有所取舍。”

商量妥当,两人径直来到颐和园慈禧宫中,面见慈禧。慈禧正欲到园中散步,见李鸿章、荣禄到来,便道:“二位爱卿,来得正好,快陪哀家到园中赏花。”

李鴻章见慈禧正在兴头上,恐搅了太后心情,忙道:“伺候太后,乃微臣荣幸。”

荣禄见李鸿章如是说,也跟着应承。

一行人,跨小桥,沿曲径,看流水,赏花草。李鸿章等人一路奉承讨好,慈禧十分开心。

见时机成熟,李鸿章道:“太后,微臣有事奏请。”

慈禧道:“有事就说,别遮遮掩掩的。”

李鸿章道:“严寅亮乃一介书生,此番太后委以京畿要职,恐其不能胜任。”

荣禄见状,亦附和道:“禀太后,臣以为那严寅亮只会舞文弄墨,无真才实学,不可任用。”

慈禧道:“那依二位之见,严寅亮该任何职?”

慈禧话音刚落,李鸿章躬身拱手道:“微臣闻严寅亮进京前任成都官书局校勘,不如任命其为知县,分发四川候补。”

慈禧召严寅亮入京本就是一时兴起,此番身边的重臣反对,便懒洋洋道:“就依二位吧!”

严寅亮刚到京城任职,旋即又改任候补知县,想在书局时,友人曾劝自己携家小同往,如今再次赴川,自当携家而行。

严寅亮取道水路,经乌江入川。江面烟波浩淼,两岸危峰耸立,山境静谧,鸟儿鸣唱,帆船在深峡中缓缓而行。严寅亮伫立船头,再次赴川,却感前途渺茫。望着一峡碧波,思绪纷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如水,朝廷似舟,舟不可过于沉重,才能浮于水面。而今,百姓怨声四起,亦如浩瀚的江水,涌起的波涛,这只船是否能经受波涛的涌动。严寅亮忧心不已,自无“剑外忽传收蓟北”的狂喜,再看妻子顾莲,亦无“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笑容,他也无心欣赏这深峡美景。

候补知县,亦是闲职。赶到成都,安置家小之后,严寅亮每日或同蓉城故友或独自一人,以书毫为乐。愁闷时,便外出散心。

这一日,来到街上,严寅亮与往日一样,到街口的王记茶馆喝苦丁茶。他并不喜欢喝苦丁茶,只是囊中羞涩,不得不到低廉的茶馆喝茶解闷。

时日长了,他也渐渐习惯了苦丁茶的味道,时常来王记茶馆喝茶。一来二去,他便和店老板有了一些交情。刚开始,店老板像对待普通顾客一样,收取其茶钱。后来,得知严寅亮乃书法大家,敬佩其为人,遂分文不取。严寅亮本着“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泉涌相报”,有时或写对联或写书法赠予店老板。

严寅亮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他坐的地方,正好挨着窗户。每次喝茶过后,他都喜欢透过窗户看窗外的风景。

天气有些冷,街上行人匆匆而过。茶室空间小,空气不流通,还算暖和,尽管如此,严寅亮还是感觉到有些寒意。他裹了裹长衫,又喝了一口热茶。

这时,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夹杂着尖厉愤怒的吼声:“打死他……打死他……”继而又隐约听到一阵呻吟:“放过我吧!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

茶馆里的人呼啦啦往外窜,凑过去看热闹。严寅亮喝了一口茶,与店老板辞别。他步出店外,见茶馆旁一家包子店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有指责的、有辱骂的、有嘲讽的、有嬉笑的……

严寅亮不喜欢凑热闹,叹了口气,正欲离开,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愤怒的斥责:“打死他……”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哀求:“求你放过我吧!”

严寅亮猜想,一定是乞丐偷吃包子,被店老板逮个正着。严寅亮叹道:“唉!这世道,穷人实在是没法活了!这家店老板实在过分,权当施舍,还落得个乐善好施的美名。对一个乞丐,百般辱骂,不依不饶,实在是可恨。旁边的人都围在一起看热闹,却没有一个出面相劝,着实世态炎凉!”

严寅亮向人群走去,一层层拨开人群,见人群中,一个乞丐倒在地上,店老板与伙计手持木棍,怒目圆睁,那仇视的目光,像夺命夜叉,欲将乞丐的命夺去。再看那乞丐,他已瘫在地上,许是被打了一棍子,正有气无力地呻吟。乞丐僵直的头发,结成一个个小圆饼。许是常年赤脚行走的缘故,脚底结了厚厚的老茧。他的衣服也被撕掉好几块,像鱼鳞似的垂挂着,露出瘦弱的肌体;两只青筋暴露的手,不自在地在地上蠕动着。乞丐的脚边,一个被啃了一个缺口的包子,散落一旁。

这时,那店老板又怒吼道:“狗杂种,敢偷老子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严寅亮大声道:“老板,他偷了什么东西?”

那店老板已耀武扬威多时,围观的人无人劝说,如今听到有人为乞丐说话,厉声道:“你没有长眼睛吗?那地上的包子,就是他偷的。”

严寅亮道:“既如此,要多少钱,我给你。”

店老板盛气凌人道:“十两银子。”

严寅亮诧异道:“一个包子不是只卖两文钱吗,怎么会值十两银子,你这不是摆明了讹我吗?”

店老板道:“对于这个乞丐来讲,这个包子救了他一条命,若是他没有吃我这一口包子,说不定早已经饿死街头了。我收十两,已是十分低了,十两买一条人命,对你来说已是十分划算!”

严寅亮道:“你简直是欺人太甚,你就不怕我报官吗?”

店老板道:“报官?如今清廷就要倒台了,衙门会有闲工夫来管这等芝麻小的事情?即使衙门当真接手了这个案子,从审判到结案总要一段时间吧,我想没等官差来,这个乞丐已经死了,你到底是为了出风头,还是为他性命着想?”说着,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打手,“小的们,你们倒数十个数,若是面前这位人模人样的先生拿不出十两银子,就将这个乞丐乱棍打死!”

严寅亮道:“你简直是欺人太甚,你……”边说,边把银袋儿的碎银倒了出来,凑齐十两递给那店老板。

那店老板得了银子,自没有再为难严寅亮,他用手中木棍戳了一下地上的乞丐,呵斥道:“滚,别再让老子见到你。”

严寅亮遂俯下身,扶起乞丐。

围在包子店前的一大群人七嘴八舌慢慢走开了。包子店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严寅亮掏出银袋中余下的散银,递给乞丐,关心道:“兄弟,这点儿碎银是在下的一点儿心意,以后千万不要再偷东西了。”

那乞丐感激道:“大哥,你真是个好人,留个姓名吧,日后纵不能报答,也好为你祈祷,求上苍保佑你。”

严寅亮道:“我姓严,此等小事,兄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以后不要再去偷别人的东西了,好好谋份差事。”

不想那乞丐闻言,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怔怔地望着严寅亮。少顷,那乞丐道:“大哥莫不是严寅亮?”

严寅亮心想,这乞丐怎么会认识自己?虽说在蓉城,不少人都认识自己,但自己与乞丐并无往来,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姓名的。带着疑虑,严寅亮仔细打量眼前的乞丐。

片刻,严寅亮蓦然记起,这人不就是同乡王秀才吗?乡试时,他衣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祖传的金丝软甲,拜访那贡院的副主考郑皓,求他关照。怎知后来名落孙山,从那以后便杳无音讯。

乞丐显然已认出严寅亮,说:“寅亮兄,刚才真是太谢谢你了。”

严寅亮道:“贤弟为何如此落魄?”

王秀才一脸沮丧,不觉留下泪来,叹道:“严兄,一言难尽啊!”

严寅亮忙示意王秀才,先找地方吃东西,再慢慢叙说。

二人来到一家面馆,严寅亮要了两碗面、一壶酒。王秀才刚才被包子店老板折腾,倒忘记了饥饿,如今见热气腾腾的面条摆放眼前,还未等严寅亮开口,就抬起碗,呼啦啦地直往嘴里倒。少顷,就连面带汤喝得干干净净。严寅亮拿着筷子,还没来得及下口,见王秀才已吃完一碗面,又将自己的一碗面条推到王秀才面前。

王秀才没有推让,端起面条,狼吞虎咽起来。

严寅亮倒了两杯酒,二人各执一杯。王秀才一饮而尽,许是以酒消愁,许是想将所有的苦果一口吞下。一杯酒下肚,王秀才慢慢打开了话匣:“二十多年前,为一试中举,我父亲筹划着认了一门亲戚,我带着祖传宝物金丝软甲打点亲戚副主考。不想官场黑暗,这些人收钱收礼,却不办事。应试后,并未中举。在外流浪数月,因想念妻儿老小,回到家中,父亲得知不中,又赔了祖传的宝物,郁郁身亡。天有不测风云,怎料妻子拖着瘦弱的身子在地主家做工,不幸染病身亡。我带着儿子四处流浪,儿子又不慎丢失,久寻不得。至此孤身一人,遂以乞讨为生。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因贪恋功名,弄得家破人亡。”

严寅亮不禁慨叹道:“科举害人啊!多少年来,让多少人傾家荡产、家破人亡。贤弟,事已至此,不必过于伤感,还是为日后作好打算吧!”

王秀才道:“我如今已是个废人,弄得家破人亡,亦是个罪人,还作何打算?”

严寅亮道:“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贤弟只要振作起来,不怕英雄无用武之地。”

王秀才苦笑道:“英雄……英雄,何为英雄?”

严寅亮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贤弟,你家祖传宝物金丝软甲在我家中。”

王秀才大惊道:“我已将金丝软甲送给了郑大人,何故会在兄长家中?”

严寅亮遂将自己如何得到宝物的经过详细说出,王秀才听后,唏嘘不已。

至此,王秀才才明白,自己所谓的那位“亲戚”,与自己并无裙带关系,收了礼物之后,根本没想过为自己打点。

严寅亮转换话题道:“贤弟,如今你既已没有安身之所,不如先到我家住下,日后再从长计议。”

王秀才沉默不语,似在思索什么。好一阵,他才道:“兄长可否取一套衣物,容王某换掉这身破烂衣衫?”

严寅亮道:“好,贤弟稍等,我去去就回。”

少顷,严寅亮取来衣衫,却不见王秀才的身影。询问店家,店家说王秀才已离店而去,不知去往了何处。严寅亮拿着衣衫,愣在一旁,懊恼不已,久久不愿离去。

之后,严寅亮常到茶馆喝茶,却不再是喝茶解闷,似在等待什么。他常透过茶室的窗户,凝视街面,观察过往的路人。

严寅亮在等待之余,让茶馆老板备置笔墨纸砚,挥毫疾书。说来奇怪,自上次为王秀才解围后,只要书毫题写,店老板必付酬劳。严寅亮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这一日,严寅亮心中不悦,又到茶馆喝茶。他刚一坐下,即听到有人呼喊,声音十分微弱。他左右环顾一番,却并没有见到半个人影。正纳闷之际,一人从茶馆角落的茶桌边走了过来,严寅亮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那日不告而别的王秀才。严寅亮见王秀才身着一套干净的粗布长衫,忙招呼他坐下,问道:“贤弟,那日为何不辞而别?”

王秀才道:“兄长,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不该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不该投机取巧。若我与你一样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参加科举,纵使不中,我也足以无愧于心。为了巴结考官,竟把祖传宝物赔了进去。若是祖传宝物不失,老父也不会郁郁而终。如今沦为乞丐,如到兄长家借宿,岂不叫嫂子笑话。那日听兄长一言,茅塞顿开。我痛悔已过,去大户家当差,才换了这身装束。此番回来,无意打扰兄长,只想取走祖传宝物,只是我身无半文,无钱置换,不知兄长可否成全小弟?”

严寅亮道:“当初我从郑大人家中拿走金丝软甲,就是为了日后交还给贤弟,只是那日贤弟匆匆离去,故而存在家中,今贤弟欲取走,兄长自然奉还。”

王秀才见多年流失在外的宝物回到自己手中,触目伤怀,悲怆不已。好一阵,他心情才稍有缓和,即刻匆匆辞别,临行时,道:“适逢乱世,严兄务必保重。如今身在官场,更要当心。严兄的大恩大德,小弟今生怕是难以偿还,只有来世再报了。”说完,含泪而去。

这一年,蓉城知县杜万年告假回家过年,严寅亮暂领蓉城知县一职。

大年初一,蓉城人自发组织高跷、耍龙、唱川剧等各种表演活动。大街小巷,人流如织。彩龙飞舞,剧台上唱调铿锵,博得阵阵掌声。许多待字闺中的姑娘都拿出平日里舍不得穿戴的衣物、首饰,打扮了一番,三五成群地聚在一旁看热闹。也许只有此时,人们才会忘掉一切烦恼,忘掉一年四季为生活奔波的疲倦,忘掉朝廷昏庸、衙门黑暗以及许多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

虽是暂领知县,严寅亮却尽心竭力,带着一班衙役到街上巡视。见人们兴高采烈、其乐融融,心中百般欢喜。

这一日,严寅亮在衙门料理公务,师爷房杰领着一人前来拜访。

那人躬腰行礼道:“拜见大人,草民略备薄礼,准备献给大人,望大人日后多多关照。”

来人名叫张三,是杜万年的拜把兄弟,在县城中横行霸道。他想凡官府之人,皆是贪财好色之徒,只要与其结交,在县城之中,便可横行霸道。是以托师爷房杰引荐,特来拜见严寅亮。

张三的恶名严寅亮早有耳闻,严寅亮虽十分厌恶,仍温和道:“你有何事?”

张三道:“新年伊始,略备薄礼,特来给大人拜年。”

严寅亮道:“既是拜年,何故送礼,只需礼数到就行了,这些礼物你拿回去吧!”

张三认为严寅亮是无功不受禄之人,便道:“大人,这是保护……”

严寅亮喝问道:“是何保护?”

房杰在一旁忙向张三使眼色,张三忙调转话头道:“大人,我是说你要保重身体。”

一旁的房杰插话道:“大人,张三乃是好意,您不如先收下礼物吧!”

严寅亮望了房杰一眼,怒道:“你们平日里就是这样处事的吗?”

房杰顿时哑口无言。

严寅亮沉声道:“我虽是候补知县,如今杜大人告假回乡过年,我奉命领知县一职。若是有事,就到衙门击鼓;若是无事,快带上你的礼物走吧!本官公务繁忙,无暇与你套近乎!”

张三自知无趣,只得灰溜溜走开。

张三原是义和团的一个小头目,义和团覆灭后,隐姓埋名,混迹于乡野,干些欺行霸市的勾当。他想要在县城立足,必须与官府的人攀上交情,结交严寅亮不成,心生怨恨。

春光明媚,转眼已到春耕播种的时节,俗话说:“春播一粒籽,秋收万粒谷。”春播时节关系着百姓的生存大计,杜万年告假仍未归,严寅亮仍履知县职,他不敢怠慢,带着随从,出城巡视。见荒芜的水渠已修缮,水塘已清淤,老百姓正忙着耕种,他对随从道:“尔等应以百姓之事为首任,多为百姓做事,排忧解难。”

严寅亮巡视半日,返回县衙,入得内堂,却见一年轻女子伫立案边。

严寅亮疑惑,这位女子怎么会到内堂?那女子见有人进来,警惕地环视四周,向窗户边移动,继而跪倒在地,大哭道:“放过我吧!”

严寅亮诧异道:“本官乃候补知县,现代理知县一职,你有何冤,起来说话。”

那女子听说眼前之人是候補知县严寅亮,连声道:“小女子翠花拜见大人!大人,您可要为小女子作主啊!”

严寅亮道:“你既有冤情,为何不到衙门击鼓喊冤,偏偏跑到本官的内堂来?”

翠花道:“大人,半个月前,我在乡野小路上被一伙强人打劫,他们逼我行苟合之事,小女子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只能让他们玷污身子。他们行欢之后,便将我囚禁在一间黑屋子里,时不时地来黑屋子里与我行那禽兽之事,直到前日我被蒙面打昏,醒来之时才发觉自己身在此地,见到了大人,这才放声呼救。”

严寅亮问:“姑娘可看清强人面容?”

翠花摇头道:“没有。”

翠花之事,严寅亮早有耳闻,距离翠花的父母前来报案已过去十几天了,案情仍未有任何进展。此番,这女子为何会出现在内堂呢,难不成是有人想嫁祸自己,若是被人发现,那自己便成了作恶的歹徒了。严寅亮恼怒不已,这帮歹徒真是可恶,竟如入无人之境将女子抓到役卒把守的县衙,看来此事的确蹊跷。

严寅亮来回打量翠花,见她脸上似有勒痕,手臂上亦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再观她容貌,断定她确实是十多天前失踪的翠花。

严寅亮来回在堂内踱了几步,心想自来蓉城之后,甚少与人为怨,代理知县之后更是平易待人,不曾得罪他人,究竟是何人会与自己过不去。想起前几日张三欲结交自己不成反倒被辱,这张三素有恶名,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女子会不会是他差人送到内堂,栽赃自己的。

严寅亮思虑良久,计上心头,悄声对翠花细语一番,方出堂而去。

这几日,翠花的父母每每在衙门前哭诉“还我女儿”。一连几日,县衙内无任何动静,严寅亮亦不动声色。他明白,此时须有足够的耐力,让歹人先露出尾巴。

这日,房杰来到县衙,行礼之后,打问严寅亮道:“大人,小的听说前日在大人内堂发现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好像就是近日失踪的翠花,不知可有此事?”

严寅亮明知故问道:“哪个姑娘?”

房杰用手指指内堂,严寅亮说:“哦,你是指内堂的姑娘,那姑娘虽来自乡野,但艳丽得很,本官准备将其纳为小妾。”

原来那日严寅亮在内堂踱步,料定翠花定是师爷房杰与张三里应外合所为,但苦于手头没有证据,若将那姑娘放走,张三见没有达到栽赃的目的,必会杀之灭口。若将其留于府中,恐授人以柄。思来想去,他写了一份公文加盖官印,令妻子顾莲送往翠花家中,告知翠花父母不要到县衙告状,并说不日将纳翠花为妾。翠花父母知女儿平安无事,又将嫁给知县做小妾,自是四处传播喜讯。房杰也听到了风声,特来找严寅亮核实真伪。

房杰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严大人也不例外。”

严寅亮正色道:“不知房师爷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可是受人所托,前来打探消息?”

房杰道:“严大人误会了,我见大人郁郁寡欢,心想若能娶一房妾室,大人势必会快活些。”

严寅亮转换话题道:“房师爷,本官五日前去半德村巡查的时候,你在何处?”

房杰道:“大人,那日小的略感身体不适,谢绝了所有宾客,在府中休息。”

严寅亮喝问道:“真的是这样吗?可据本官所知,那日你带着几名衙役前往深山和一伙人会面,而后带了一个女子到县衙内堂之中,可有此事?”

房杰唯唯诺诺道:“大人,那日小的在府中养病,并未外出。至于大人所说之事,小的全不知情,更别说参与其中了。”

严寅亮不以为然道:“你以为县衙之中所有的衙役都被你收买了吗?你以为本官在这府衙之中便没有耳目吗?你以为这偌大的县衙之中全是自甘堕落之人吗?你错了,据本官可靠的情报,那日你确实带了一个女人回衙,若是本官猜得没错的话,这人便是翠花,是也不是?”

房杰颤抖道:“大人,小的确实并未参与其事,还望大人明察。”

严寅亮道:“你以为本官的这个候补知县是捐官得来的吗?本官知你是杜大人的左膀右臂,所以你在与我共事时,每在暗处使绊,没想到这次你竟然联合外人栽赃于我,你可知罪?”

房杰道:“大人,小的实在冤枉啊,小的只是一个师爷,哪有这么多的心思,无论对您或是对杜大人,小的都没有二心,大人千万莫听信流言啊!”

严寅亮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你了?你若是仍执迷不悟,本官也不用顾及你我一同共事的情分了。”说完,将头转向堂外,“来人,传捕头李四前来问话!”

房杰听到“李四”二字方缓过神来,原来一切都在这位平日里看来不问世事的严大人的掌控之中,自己当初就是和李四一起送那姑娘进府衙内堂的,若是李四和自己对质,自己势必辩无可辩,罪证确凿,严大人势必会依律重判。念及此,他忙道:“大人,小的一时糊涂,听信了那张三之言,罪魁祸首是那张三,此事全是他一手策划的,与小的无关。”

严寅亮道:“既如此,那就劳你走一趟,将那张三带来,若是你去给他通风报信,那我就二罪并罚。本官相信你不会如此糊涂,若你能当面指正那张三,本官既往不咎。”

房杰“諾”了一声,忙领命而去。

房杰走街串巷,不多时来到张三郊外一处隐秘的宅院,经下人带路,来到正堂。

张三见了房杰,忙道:“房师爷,不知事情进行得如何了,可有进展?”

房杰道:“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你大可放心。”

张三哈哈笑道:“人言:‘不贪财者,亦不好色;好色者,必贪财;好色不贪财者,少之又少。那严寅亮既是凡人,自会有弱点,看来他定是没有防备,把那女人纳为小妾了。”

房杰道:“凭我多年混迹衙门的经验,严寅亮似乎没有防备,定是沉浸在温柔乡里。”

此时,严寅亮正调兵遣将,衙内衙外,设下埋伏。

张三随房杰来到衙门,却不入内。为稳住张三,房杰费尽说辞,张三才肯随房杰一同进入内堂。

严寅亮在内堂等候多时,见张三已经入瓮,忙道:“前几日在野外打猎撒下了一张网,今日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张三道:“不知大人文质彬彬,竟还有围猎的爱好。”话音刚落,意识到不妙。只见严寅亮将手持的茶杯摔于地上,不少衙役从内堂帷幕后、大堂、衙门外拥出,将张三捆了个结实。

严寅亮端坐大堂,差役手持杀威棒,伫立左右。

严寅亮喝问道:“张三,你强抢清河镇人氏翠花,污其清白,意欲将此事嫁祸给本官,你可知罪?”

张三争辩道:“草民不知大人此言何意,实在冤枉啊!”

严寅亮怒道:“你休要狡辩,本官已掌握你的罪证。”

张三搪塞道:“大人,我根本不认识那翠花,何谈污其清白啊。听说大人已将其纳为小妾,草民在此恭喜大人,希望大人夜夜做新郎!”

严寅亮平静道:“本官已有妻室,怎会再纳小妾?本官假意放出消息,只不过是为了使尔等贼子放松警惕,让尔等以为本官已经陷入你们的圈套,本官好在暗处调查。你自己做了何事,心中有数,如若能如实招来,必将少受些皮肉之苦。”

张三道:“大人,难道要逼供吗?大人,你可别忘记了,你只是代理知县,等杜大人告假归来后,必会重审此案,你别妄想着只手遮天。”

严寅亮道:“没有把握的事,本官是不会做的。”说着,将目光迎向房杰,“房师爷,现在可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房杰义正词严道:“禀大人,十几天前,张三找到我,说有事相商。他让我里应外合,将那失踪的翠花带入大人的内堂,原本准备等大人将其收留之后,借机诬告大人幽闭良家妇女,谁知被大人识破,小吏十分后悔,万不该听信张三的话,犯下大错。”

张三听后,并不慌张,道:“大人,我受房师爷指使,才如此行事,此事非我本意。大人,就算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与你过不去啊。那日,房师爷找到我,说要为杜大人除去你这个祸患,命我如此行事。大人,草民实在冤枉啊!”

房杰暴跳如雷道:“我放着堂堂的师爷不做,怎会和你一起行那龌龊之事?那翠花可是你指使手下玷污的,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小的对大人一片忠心,请大人明察!”

严寅亮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在做戏一般,猛拍惊堂木道:“证据确凿,尔等还想抵赖?来人,将二人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房杰悲道:“大人,您不是说让我将功赎罪吗,怎么还将我打入大牢?”

严寅亮哈哈笑道:“不错,本官是这么说过,但是你功不抵过,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消息传出,百姓拍手称快。那些平日里被张三欺凌者,纷纷到县衙告状,揭发张三的罪行。严寅亮一一甄别,核实罪行之后,依律予以重判。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日,衙门外鼓声隆隆,一姑娘在衙门外边敲鼓,边道:“大人,请为民女作主。”

当值衙役听到有人击鼓喊冤,便将那女子带到县衙正堂。

严寅亮轻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为何击鼓?”

那女子道:“民女邓丽梅,罗竹镇人氏,此番击鼓鸣冤,希望大人为民女作主。”

严寅亮道:“邓姑娘有何冤情,且慢慢讲来。”

邓丽梅道:“我爹贪图钱财,将我许配给财主刘嘉诚做姨太太,小女子已有相好,虽百般不从,爹爹仍强迫我嫁给那刘财主,小女子无处说理,是以求大人作主。”

严寅亮听完,犹豫难决,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不曾变过。继而又想起自己与董小姐有情人难成眷属,此番若能促成这段姻缘,岂不是一件功德,便道:“姑娘的情郎现在何处,本官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须传他前来答话。”

邓丽梅道:“禀大人,我那情郎杨顶天正在县衙大堂之外等候问话。”

严寅亮轻拍惊堂木道:“传杨顶天前来问话。”

差役抖动杀威棒道:“传杨顶天。”

话音刚落,一青年跪于堂前。

严寅亮问:“你可是杨顶天,与这邓姑娘可是相好?”

青年回答:“禀大人,草民正是杨顶天。我与邓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私订终身,可邓伯父见我出身贫寒,极力反对,逼迫丽梅嫁给那刘财主。请大人为小人作主,成全我们这对苦命鸳鸯。”

严寅亮想着这千百年来的封建礼仪,害了多少情投意合的有情人,酿造了多少爱情悲剧。如今自己身在其位,有这样的权力,何不成全这对苦命鸳鸯,于是便令差役传来邓丽梅的父亲邓霸先。

邓霸先到了公堂之后,严寅亮喝问道:“汝强行逼婚,可知罪?”

邓霸先道:“大人,刘财主有钱有势,草民也无可奈何!”

严寅亮道:“如此说来,是那刘嘉诚从中作梗,坏你女儿婚事?”

邓霸先道:“老汉只希望女儿能够幸福,她与杨家小子两小无猜,老汉也是知道的,只是那刘财主屡屡刁难,老汉迫不得已才棒打鸳鸯。”

严寅亮道:“既如此,本官为他二人主婚,你以为如何?”

邓霸先道:“既是大人主婚,想必那刘财主也不敢有怨言,老汉替女儿谢过严青天。”

严寅亮对邓、杨二人道:“你二人既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官今日为你们主婚,即日成亲。刘嘉诚那里,本官自会应付。”

邓霸先一行三人千恩萬谢,跪拜离去。

再说那刘嘉诚见到手的美人被严寅亮主婚许配给他人,暴跳如雷,可又奈何不得,暗下决心,非报此仇不可。

严寅亮撮成一桩美满姻缘,如释重负,遂携妻游“杜甫草堂”。

“杜甫草堂”原名“成都草堂”,坐落于风景如画的西郊浣花溪畔。当年,杜甫避“安史之乱”,曾寓居于此。

岁月沧桑,干戈兵笃。草堂几经倾废,历经数次修缮,得以复原。

杜甫草堂,流水萦回,小桥勾连,竹树掩映,显得古朴典雅,幽深静谧,秀丽清朗,严寅亮一时兴起,提笔书毫:“看山河秀色,品杜甫绝唱,思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严寅亮兴致未尽,又乘兴游望江园。

望江园位于城东两公里处,是古天府之国第一园,因有唐代女诗人薛涛遗址而闻名。

飞檐翘角,古朴典雅。伫立楼台,极目远眺,群山逶迤,江面开阔,烟波浩淼,碧波闪闪。

望江园的闻名遐迩,望江楼的厚重底蕴,自在那“一水绕当门,滚滚浪分岷岭雪;双扉开对阁,熙熙人乐锦楼春”的美景中。那些花前月下、依偎呢喃的语丝,融在“古今来不少美人,问她瘦燕肥环,几个红颜成薄命;天地间尽多韵事,对此名笺旨酒,半江明月放酣歌”之中,让多少文人为之向往。那些萦绕文人雅士的“哀窈窕,美人香草续离骚”的感叹,能否拾起女诗人才华,走进诗人淡泊的心境?

“停琴伫凉月,引袖拂寒星”,望江楼的气势,在磅礴的诗词中,愈发令人心弛神往。而那“明月人依楼,轻搂抱,款相从”的另一番美景,自有另一番气势。

面对如此美妙之境,如此荡气回肠的气势,严寅亮无比惬意。在高百尺的层楼中,多少失意、多少悲怆、多少彷徨与惆怅,都流向了云影天光之中。在“往事越千年,是真才子自有胸怀,哪管他儒臣持笔,诗史题吟”的慰藉中,严寅亮文思泉涌,挥毫疾书:“借问行路人四面云山谁作主,坐观垂钓者五湖烟水独忘机。”

春风得意心情畅,哪知时光步履忙。不觉间,已是暮霭沉沉。见泊岸的帆船桅影重重,江心渔火点点,严寅亮方乘兴而归。

杜万年返乡过年,两月才归。得知拜把子张三入狱,杜万年恼怒不已。时刘财主状告严寅亮有违封建礼仪,强行抢婚。杜万年想有违封建礼仪,并不能构成罪名。那严寅亮声望颇佳,在京又得太后赏识。原本授计师爷房杰利用张三等人给严寅亮制造事端,将其赶走,消除威胁。不想这帮废物反而弄巧成拙,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自执掌蓉城知县以来,并未建功,更没有为百姓做过实事,如此下去,自己的位子早晚不保。他忙吩咐县丞罗列严寅亮的罪名,上报四川府台,并捎去重金。

不到一月,四川府台传来批文,将严寅亮罢官。离任代理知县后,严寅亮颇感无聊,常到王记茶馆喝茶。

这日,从王记茶馆出来,严寅亮四处闲逛,不觉间,来到一个村庄。一栋宅院远远矗立眼前,他沿小径,信步来到宅院前,见院门旁的对联圆润潇洒,似觉在哪里见过。仔细辨认,他发现这幅对联是不久前自己赠给王记茶馆老板的,怎么会贴在这栋宅院呢?难道茶馆老板住在这里?看那宅院,宏伟高大,飞檐翘角,红墙橙瓦,十分气派。那王老板怕没有如此阔绰,居于此地吧?正想着,一顶轿子在宅院前停下,轿帘掀开,一个体形肥硕的中年人从轿中走出。

严寅亮看得真切,眼前这人就是被自己拒书的财主。这财主与茶馆老板又是何关系?为何写给茶馆老板的对联会在此处出现?他急切想探知究竟,忙返回茶馆,不想茶馆已打烊,只好悻悻离去。

翌日,严寅亮又来到茶馆,却见店门仍然紧闭。严寅亮不禁自语道:“店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一连几日,王记茶馆的店门依然紧闭,难道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七日,天刚蒙蒙亮,严寅亮快步来到王记茶馆。见店门开着,即刻跨进店中。见店老板正收拾行装,严寅亮道:“老板,你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要去往何处?”

店老板见是严寅亮,忙道:“严先生,我对不起你。”

严寅亮道:“发生何事了?”

店老板道:“我在这里开茶馆多年了,靠此养家糊口。十几天前,一个胖乎乎的财主带着家丁来到店中,将先生赠予我的对联、书法尽数拿走,并威胁我半月内必须搬走,这些有钱有势之人,我如何惹得起,只能打点行装离去。”

严寅亮方才明白,那宅院的对联是被那财主抢去的,可这些平头百姓却无处申冤?人言:“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印月井中映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想这人世间,哪有千古万年欤,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如今百姓为鱼肉,只有王权颠覆,明主掌政,百姓才有活路吧!

杏花醉眼,山川秀美的背后,却难以掩饰清廷的腐败与衰退,武昌起义的枪声,陨落了清王朝的帝旗。严寅亮返回故乡,心情异常沉重,徭役频繁,兵灾内乱,故乡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严寅亮憩息陋室,把酒临风,长叹道:“人生,必先明志。立志,智不明,必被欺凌;若志不坚,不免任人宰割。只有创办学校,方能让更多贫苦人明智、立志,整个天下才会有希望!”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创办学校,严寅亮虽热情高涨,但势单力薄。时秦坤离开桐江书院返乡归来,严寅亮便前去邀其办学。一番寒暄后,严寅亮开门见山,将心中想法悉数说出。

秦坤听后,道:“愚兄讲学多年,如能重操旧业,自是轻车熟路,况为故乡办学,理当效劳。可我等虽有一腔热情,怎奈故乡百废待兴,无学堂、无课桌、无生童、无经费,如何办学?”

严寅亮道:“我等苦读诗书,理应知晓孔孟仁义之礼,我已盘算,用我故居旁的奎房作为讲学之所,请乡邻做桌椅,入学生童不收学费。我等中举进士者,担当为授业者,不取俸禄,不知兄长以为如何?”

秦坤赞叹道:“贤弟目光长远,深明大义,真乃印江百姓之福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愚兄必当尽心尽业,授业讲学,与贤弟同甘共苦,只是吾二人……”

严寅亮接过话头,道:“我欲请乡间隐士助我俩一臂之力。”

秦坤拍手称好道:“若能邀些乡间隐士一同办学,同心协力,自是再好不过了。”

严寅亮道:“时不我待,不如请兄长即刻与吾同往,邀约乡间隐士?”

秦坤道:“就依贤弟所言。”

金秋十月,丹桂飘香。秋高气爽,本是登高望远、吟诗作赋、挥毫疾书的好季节,可严寅亮心情沉重。秋风将枯脆的玉米秆吹得东倒西歪。一间间低矮的茅屋中,不时走出衣衫褴褛的百姓,那一双双近似木讷的目光,似在发出无声的抗议。百姓温饱不济,给办学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经严、秦二人多方奔走,众多乡间隐士积极响应。

众人拾柴火焰高,闻讯而来的乡邻们,在严寅亮故居旁抹墙、翻修、搬木料、做桌椅,忙得不亦乐乎。

办学之初,生童极少。大户人家的公子都去往西洋避乱了,贫苦人家的孩子终日为温饱所困,对诗书礼仪知之甚少,严寅亮遂发动乡间隐士挨家挨户对贫苦孩童明大义、讲仁礼,鼓励他们进入学堂学习知识。

经过不断的努力,生童不断增多,严寅亮等乡间隐士不避寒暑,每日按时授课。两年后,严寅亮受省立师范学校尹笃生校长的聘请,就任教职。

一日,贵州都督唐继虞游黔灵山,见严寅亮“麒麟洞”题词,对部下道:“早闻严寅亮题写颐和园匾额,名声大震,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知严寅亮现在何处?”

那部下道:“省立师范学校校长尹笃生聘严寅亮为教职,刚来贵阳。”

唐继虞听后,想此种人才,应当为我所用,不如先奉为龙里知事,日后再提拔任用。

几天后,严寅亮接到任职知照,委其为龙里知事。严寅亮深知官场险恶,不愿为官,一心想授业讲学,可又碍于唐继虞之命,私下寻思,不如先去就任,再以种种借口推托。不承想,上任后,屡辞不去。严寅亮心中郁闷,乘闲暇之机,沿黔南游行,至镇宁境内黄果树瀑布,见水势倾泻而下,瀑声震天,直泻深潭,激荡滚滚浪花。山峦叠翠,树木葱郁,他叹道:“人生如此瀑,起起落落皆凛然。做人当如飞瀑一般,自由奔放,声震人间。或依偎深潭或跃于空中,均大气坦荡,书家能达,岂不是人生快事。”他不禁文思泉涌,提笔书毫“白水如绵不用弓弹花自散,红霞似锦何须梭织天生成”。

严寅亮虽然不愿为官,心情压抑,但在任职间,尽心尽力,躬身亲行。

贵州历来大山横亘,各地行政管辖境域受大山阻隔,管理不便,雖经多次调整,仍有部分村寨相互延伸,地带犬牙交错,政令不行,难以实施。严寅亮会同贵阳县知事王其光、清镇县知事李国钰、平坝县知事寇宗华等人进行实地勘察,将延伸地域重新规划,调整县界。时有龙里羊挞寨、车坝、竹林山三个村寨划入清镇县境,至此,此地的政令方得以实施。

直至唐继虞继蔡锷出任云南都督,严寅亮方回贵阳,重操旧业,致力讲学。

严寅亮工于诗词,书法精湛,循循善导,教授学生吟诗作赋的章法、习字要领,以刚正不阿的言行引导学生扬正义、明是非。

一生徒在学堂上问道:“严先生,书法最高境界是何?”

严寅亮道:“书法最高境界,乃字人合一。须有深厚功底、赏心悦目的字体。人言字如其人,或潇洒、或隽秀、或飘逸、或圆润、或沉凝、或兼而有之。每一种字,代表书写者不同性格,或活泼、或开朗、或正直、或拘谨,须纳百家之长、补己之短,独成一体。写字如做人,切莫拘谨随意。”

一生徒接着道:“先生,弟子想习书法,怎奈智愚,先生可否授之?”

严寅亮道:“我乃授业解惑者,恐汝等怨学而忧,我历来喜好学之人,只要身为教职,当不遗余力授业尔等,汝乃聪颖之人,不必妄自菲薄。”

师生相视而笑。

冬去春来,寒风肆虐。茅房屋顶被狂风掀翻,单衣薄甲,步裘冰冷,严寅亮睡不安稳,白天讲学时面露疲态。

一位教职关心道:“严兄,何不将家小接来,置间宽大的房屋!冷灶热炕头,有个知热知冷的女人在身边,多少也方便些嘛!”

学校曾为严寅亮安置住所,但他坚持不从,将房子让给携家带口的教职。此时听教职言语,他蓦然想起,已有数月没有回家。多年来,他一直在外奔波,家中一应事务,全靠妻子打理。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忙里忙外,着实不易。念及此,严寅亮即刻安顿讲学事务,告假返家。

回到家中,妻子顾莲关切道:“相公此次回家,可是又要去远游吗?”

严寅亮忙道:“此次返家,是来接一家老小同去贵阳的。”

顾莲犹豫道:“相公无稳定职务,全家老小何以为生?”

严寅亮道:“我现就职于省立师范学校,尚有收入,贵阳旧友较多,我自有办法,你只管放心前往即可。”

顾莲担忧道:“相公受聘教职,一旦无事,我等又该如何为生?”

严寅亮道:“此乃民国,不比昏庸腐朽的清廷。各地军阀虽割据一方,但却重视教育,我必定不会丢饭碗的。讲学之时,我思念一家老小,特前来接全家同往。”

顾莲见丈夫说得有理,遂打理行当,一家老小移居贵阳。

再说严寅亮一家来到贵阳,落脚于省立师范学院一间库房。安置完毕,顾莲道:“常日索书者众,分文不取,如今为全家老小生计,相公可卖些楹联,收些钱财,聊以度日。”

严寅亮道:“如今也只好如此。”

严寅亮于家中备些楹联、匾额,搁置家中出售。消息传出,求书者络绎不绝。

且说严寅亮正直坦率,颇受师生欢迎。他与王蔬农、桂百铸、杨覃生、聂尊吾等一批文人雅士来往密切,其中与桂百铸过从甚密。桂百铸言谈举止之间,有礼有节。桂百铸擅绘画、通音律,书法也颇受称赞。

两人虽相差二十多岁,却无话不谈。桂百铸上门,必向严寅亮求教书法。严寅亮到访,则向桂百铸讨教画艺。有时,两人为先书先画争论不休,后两人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谁到访,先书先画由到访者决定。

桂百铸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较严寅亮富有,闲散惯了,常上门拜访严寅亮,求教书技。待挥毫疾书、品茶论技一番后,天色已晚,桂百铸便告辞离去。

严寅亮有苦难言,俗话说,字画一家,仅擅书法,不懂绘画,总觉不完美。而先书先画由到访者决定,自己面薄事务又多,无暇去桂府上门讨教;桂百铸上门,又不谈绘画之事,这可如何是好。

又一日,桂百铸到访,严寅亮道:“我俩定的规矩不公平,须重定。”

桂百铸道:“严先生以为有何不公?”

严寅亮道:“老夫忙于讲学,无暇拜访你,而你到我家中又不谈绘画,老夫无从学习画艺,这便是不公。”

桂百铸闻后笑道:“那依先生,该如何是好?”

严寅亮道:“你我皆工诗词,无论谁到访,吟诗作赋,以诗词优劣来决定由何人传教。”

桂百铸道:“就依先生之言。”顿了顿,又道,“不可,严先生欺我也。”

严寅亮惊道:“何出此言?”

桂百铸道:“晚生若以诗词优劣来决定先书先画,无人评判,先生年长,以阅历压我,说我诗词不佳,晚生辩无可辩。先生分明是欺我!”

严寅亮道:“你说得极是,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桂百铸略加思量后,道:“严先生,不如这样,无论谁拜访谁,书画各用时一半,可否?”

严寅亮道:“如此甚好。”

之后,两人相处,必书毫作画,各得其乐。

桂百铸与严寅亮常聚一起,挥毫作画。时间久了,总感人少,不能揽众所长,况故旧多为生活所累,无暇相聚。两人寻思,如何将友人聚于一堂,舞文弄墨,吟诗作画,对酒当歌。

寻思半晌,两人异口同声道:“有了。”既而相视道:“当如何是好?”

两人皆隐而不答。

严寅亮道:“不如我俩将想法写于手心,同时张开如何?”

桂百铸道:“这办法好,我俩这是在效仿诸葛孔明与周瑜啊!”

严寅亮道:“古为今用,快写吧!”

两人执笔写字,写毕,蓦然伸掌,两人手心各写着“生辰”二字,两人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快哉,快哉!”

严寅亮道:“一众文友平日里各自奔波,唯生辰之时,纵百般繁忙,终可一聚。”继而又道,“我等文人雅士,以生辰而聚,以酒当歌,舞文弄墨,须有名称冠之,方显文人气度。”

桂百铸道:“严先生说得极是,可取何名是好?”

严寅亮道:“古往今来,都取節日,我等以生辰为期聚会,不如冠为‘瓻社如何?李白斗酒诗百篇,我等以酒为歌,舞文弄墨。”

桂百铸道:“瓻者,酒器也。我等把樽对月,与世无争。好名字!好名字!”

黔中友人得知,纷纷应和。

时严寅亮六十又五,“瓻社”初立,严家张灯结彩,桂百铸、王蔬农、聂树楷、李紫光、杨覃生等与严寅亮共十三人,相聚一堂,举杯庆贺,或泼墨成景,或吟诗作画,气氛甚是热闹。

此后,每逢友人生辰,十三人必相聚,一起举酒对歌,舞文弄墨。

却说唐继虞继任云南都督后,袁世凯认为贵州地小,撤销都督一职,改设护国使,由刘显世出任。此时刘显世外甥王文华,重建贵州陆军六个团。他唯贤是用,不排异己,大胆启用唐继虞督黔时留下的一批云南讲武堂学生领兵,又纳何应钦、朱绍良、袁祖铭等人,形成了以日本士官学生为主、保定系和云南讲武堂毕业生辅之的年轻军人集团。护国战争结束后,王文华使计智夺其舅刘显世的兵权,控制贵州军政大权。

民国十二年,滇军击败王文华,入主贵州。

滇军军阀唐继虞入城后,派人打听城内的文人,亦想效仿王文华,笼络清朝举人、士子组建智囊团,借机扩充实力。当得知严寅亮在黔供职时,对副官李建国道:“本都督欲委任严寅亮为滇黔联军总指挥政治顾问,尔等带上委任书,务必请其前来。若严寅亮推托,请他写副对联带回。”

李建国心想自己出生入死,冲锋陷阵,鞍前马后追随唐继虞左右,却未曾晋升。那严寅亮乃一介书生,不知行军布阵,却委其为顾问,日后还不是得骑在我头上拉屎。李建国虽有百般不愿,却不敢违抗军令,即刻带上两名军士,来到严寅亮住所。

见官兵到达,严家老小惊慌失措,唯独严寅亮镇定自若。

李建国道:“我受唐省长之命,前来请严先生出任滇黔联军总指挥政治顾问,特将委任书呈上。”说着,将委任书递给严寅亮。

严寅亮耳闻目睹滇军种种恶行,早已深恶痛绝,他看也未看,将委任书递给李建国,道:“我乃凡夫俗子,平民百姓,怎可与豺狼共处。”

李建国闻后,怒火中烧,本想开枪毙了严寅亮,但想到如此不好向上头交代,遂强压心头怒火,道:“严先生,省长一番好意,况联军总指挥政治顾问一职,许多人打着灯笼都难找,还请先生三思!”

严寅亮理直气壮道:“我不会考虑的。烦请回复唐省长,严某人恕难从命,请另寻高人。”

李建国道:“严先生若不愿同往,我当如实禀报,可上头有令,请先生书写一副对联,还望先生务必不要拒绝。”

严寅亮原本不想写,但念及家人安危,便摊纸备墨,边写,边对军官说:“看你这身行头,应是副官,怎不约束士兵,横行霸道,伤及无辜。严某奉劝尔等,当知因果循环的道理。”他不禁义愤填膺,写下“遍地荆榛兵作匪,满山豹虎盗为官”,交给李建国。

李建国明知这对联在骂他与上司,却并未发作,卷起对联就走了。

李建国走后,顾莲从室内出来,担心道:“相公此番拒绝,又当众指责那军官,恐遭来不测。如何是好?相公不如就任顾问,也好保家安宁。”

严寅亮见妻子忧心忡忡,心痛道:“我曾想过为国效力,但滇军纪律涣散,不愿为其效力,我虽拒绝了唐继虞,料想他不会害我,娘子大可放心。”

顾莲虽不明其意,但见丈夫说得有理,未再答话。

李建国将严寅亮拒绝出任顾问一事如实向唐继虞禀报,又将严寅亮书写的对联呈上,唐继虞展开对联,见上面写道“遍地荆榛兵作匪,满山豹虎盗为官”,不禁哈哈大笑。

李建国不解道:“都督为何发笑?这对联分明是在骂我们啊!”

唐继虞道:“从这副对联,可看出严寅亮疾恶如仇,爱憎分明,为人正直,此人不用,又用何人?本都督改日必前去相请。”

李建国道:“都督,严寅亮乃一介书生,且已年近古稀,又无行军打仗之策,何劳都督躬身相请?”

唐继虞哈哈笑道:“不妨!不妨!汝可知古有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先生出山,诛吕布、借荆州、联东吴、败曹操,铸就三国鼎立之势。严先生题写的‘颐和园匾额,享誉京城,深得慈禧太后赏识。如今袁大总统总揽各省,如若求得严寅亮的两幅书法真品,献于大总统,届时,你我必定飞黄腾达。况本都督现拥有滇黔军权,四川自古以来乃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乃安身成事之地,云贵川三地互为犄角,连成一体,囊括西南之地,吾也有意取四川。严寅亮曾在川地担任候补知县,熟悉民情,且有报国之志,如今只有唯贤是用,方能成事。”

过了几日,唐继虞带着副官和一队随从来到严寅亮的住所,随从成两排在院前排开,层层设防。

严寅亮应一教习之托,正在书写杜甫诗作《春夜喜雨》,得知仆人汇报唐继虞到来,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礼仪相待,乃为人之本。请他们进来吧!”说完,重重地顿了一笔。

唐继虞走到正房前,见房门匾额对联工整悦目,院落干净,虽无摆设,却也显得清雅,对严寅亮更加钦佩。想自己的部下,哪个不是投机取巧、唯利是图?行军打仗,畏缩不前;争功夺利,个个争先,甚而不择手段,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念及此,他不禁叹道:“这喧嚣的贵阳,难得有一方净土。”

落座后,唐继虞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先生不但书法精湛,为人处事亦使唐某佩服。在嘈杂的喧嚣中,不为名利所图,潜心致力教学,实在可敬可佩!”

严寅亮心想,久闻军阀穷兵黩武,横行霸道,如今见唐继虞,有礼有节,心中不快已消三分,谦逊道:“都督过奖了,严某致力于平生所学,教书育人,乃平生所愿。”

唐继虞正色道:“先生果然谦逊谨慎,如今唐某拥滇黔,军中缺乏人才,今日前来,想请先生出任滇黔顾问一职。”

严寅亮暗想,几日前那副官带着委任状上门,自己当面拒绝,可唐继虞毕竟是省长兼督办,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若惹恼了他,恐对自己不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拿定主意,他便道:“唐将军,我乃一介书生,无行军打仗之策、安邦定国之略,若出任顾问,岂不辱没了将军?”

唐继虞道:“先生乃清廷宗室官书教习兼国子监南学斋长,又钦加同知衔,分发蓉城候补知县,民国时又被委任为龙里知事,博学多才,声名远扬。先生不如暂屈居顾问,日后唐某再行晋升。”

严寅亮拒绝道:“将军,严某无为官之才,只会教书讲学,写字吟诗,请都督收回军令,另请高人。”

唐继虞见一时难劝动严寅亮,遂告辞而去。

门外的顾莲见唐继虞一行走了,忙进入内堂道:“相公,唐将军两次相请,你都不从,严家怕是会遭遇不测啊。”

严寅亮说:“娘子放心,我等必无忧矣!”

顾莲继续道:“为何?”

严寅亮哈哈笑道:“日后你就知道了。”

唐继虞离开严家,返程的路上,李建国道:“都督,我看那老儿有意推托,不如就地处决,以免他为他人所用。”

唐继虞郑重道:“不可,不可,严寅亮声望极佳,故友颇多,况多是清廷举人、进士,有的亦为国民政府的地方官员,尔等不可造次。汝不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意三顾茅庐,必再请之。”

唐继虞兵占贵阳,坐镇重庆的袁祖铭兵分五路,准备攻打贵州,出征前,他对部下道:“唐继虞狼子野心,不把我放在眼里,贵州与四川相接,待他羽翼丰满,定来攻川。如今我先发制人,势要剿灭唐贼,众将士可有信心?”

将士们答道:“剿灭唐贼!剿灭唐贼!”

战火将起,人心惶惶。严寅亮得到消息后,忧愁不已,贵州好不容易远离战火,如今百姓又要生灵涂炭,若能阻止这场兵戈,那该有多好!思来想去,唯有劝双方罢兵,贵州才不会重起战端。

严寅亮思忖良久,却并未想到切实可行的办法,想自己虽是前清遗老,可不善言辞,如何能像晏子、触龙、诸葛亮一般舌战群儒。时一同窗建议能言善辩且居于贵州的卢焘,严寅亮遂前去拜访。

见到卢焘后,严寅亮道:“久闻卢贤弟高义,蒋介石欲辟你为湖南省主席兼第四路军总司令,你屡辞不受,不想在黔地得见贤弟风采,实乃严某的荣幸。”

盧焘道:“严老先生过奖了,卢某与老先生相比实在差得远了。不知老先生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严寅亮道:“川贵两地多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各路军阀轮番主政贵地,百姓已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听闻近日川地的袁祖铭欲起兵讨伐唐继虞。战乱将起,老夫恨未能拥有三寸不烂之舌,效仿先贤出使两地,舌战群狼,化解战端。听闻卢贤弟能言善辩,且追随过唐继虞,希望贤弟能够出使两地,化解战端。”

卢焘道:“老先生有如此情怀,晚生实在佩服。晚生与先生一样出身寒门,自幼怀报国之志,无奈清廷腐朽,遂加入同盟会,跟随孙先生一起革命。此番流落到黔地,亦想做出一番成就。先生所言令晚生茅塞顿开,晚生愿出使两地做说客,抱必死之心,力求化解这场兵戈。”

严寅亮道:“老夫自认在唐继虞那边还能说上一些话,至于袁祖铭那边,全靠贤弟了。老夫修书一封,你代为转交唐继虞,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纳你忠言。”

卢焘道:“老先生书法造诣精湛,已是各路军阀的座上宾,听闻唐继虞都督三请老先生出山,老先生能辟而不受,可见唐继虞都督对老先生十分器重,能得老先生帮忙,此事必定能如我等所愿。”

卢焘遂带着严寅亮的亲笔信星夜赶往都督府,面见唐继虞。

见到唐继虞后,卢焘将严寅亮的亲笔信呈上。唐继虞打开信件,只见上面苍劲有力的笔调写道:

唐大都督在上:

朽感都督之德,然年近古稀,抱恙多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与都督一道跃马涉溪,尽览黔地风光,实为憾矣。都督素有大志,秉兄之家业,另起炉灶,如今已成气候,独掌一方。朽古稀之年,近年见黔地屡起战端,痛心不已,恨皮囊老矣,未能效其左右。清廷已没,神州大地风雨飘摇,群雄并起,昔有袁贼妄想一统,觊觎神器。然西学渐进,民主已是众望。粤地凤仙组阁同盟,欲君主立宪,吾虽为前清遗老,食君俸禄,然知清廷大势已去,我等匹夫万不能抱复辟之心,效张忠武愚昧之举,涂炭生灵。

时各路诸侯意在北伐,都督当目光长远,万莫图黔地一隅而失天下,黔地山高路远,非帝王之都,都督当随军北伐,再建大业,如此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严寅亮拜上

唐继虞看完信,久久不语。

卢焘道:“大都督,如今各路军阀,各自为阵,争来斗去,百姓苦不堪言,一旦重燃战火,黔地将会变成一片废墟,我等军人当以保家卫国、保护百姓平安为己任,岂可为争权夺利而连累无辜百姓?卢某不才,恳请大都督退出黔地,挥师北上,逐鹿天下。”

唐继虞道:“你要我退兵贵州,是想让我将贵州拱手让于袁祖铭吗?”

卢焘曰:“不然。都督退出贵州,我当说服袁祖铭出师北伐。”

唐继虞道:“何以为证?”

卢焘说:“只要都督守信,不出十日,我定让袁祖铭挥师北上。”

唐继虞说:“好!看在严先生的情分上,依你所言,袁祖铭若北上,本都督定撤出贵州。”

卢焘随即马不停蹄,昼夜兼程,急弛七天七夜,到达重庆,见了袁祖铭,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方说服袁祖铭北上。至此,贵州暂时远离了战乱,百姓闻讯好不欢喜。

除却烦心事,严寅亮心情愉悦,想贵州能暂时远离战乱,乃卢焘相助,时卢母去世,遂带着妻子前去吊唁。

卢母墓地位于大西门金锁桥。卢母病逝时,卢焘被孙中山委为大本营顾问,高级参谋,闻母辞世,即回贵阳,守孝期满,拟抚灵柩回乡安葬。周西城再三挽留,将大四门外金锁桥一亩多地赠作墓地,取名“慈母园”。

祭祀完毕,严寅亮对着墓碑叹息道:“卢贤弟不谋私利,不慕荣华,忧国忧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仙逝,却不能叶落归根,安息于异乡,实在教人悲叹啊!”遂提笔疾书对联于墓地,上联道:“春晖寸草夜郎道”,下联道:“明月梅花慈母园”。

民国二十二年,严寅亮痼疾复发,病入膏肓,友人闻讯,纷纷前来探望。弥留之际,严寅亮想自己漂泊一生,苦苦挣扎,终未能遇到明主,终未成器。回望过去,人生种种凄苦、失意以及因封建礼仪、科举陋习带来的遗憾挥之不去。

除此之外,京城皇家园林“颐和园”的匾联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也许,这便是漂泊一生的回报,亦是苦苦挣扎的慰藉。他倏然想起慈禧太后赏赐的玉章“宸赏”、“蓬山留翰”、“恭书颐和园匾联”,遂让妻子取来,仔細端详。或许是玉章的光芒太过耀眼,不久,他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带着遗憾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