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在时代变迁中物不是人已非,被奔向现代化的大潮裹挟前行时,无数人开始自问:没有了故乡的我们,到哪里去安放自己的灵魂?
在这个喧嚣烦扰的国际大都会中,有那么一些人,属于没有话语权的边缘人,他们存不存在,发不发声,似乎和这个城市这个时代向前大踏步迈进的步伐了无瓜葛。但是王安忆说:“我个人比较喜欢边缘的人物,他们不是被格式化的,不作为社会的潮流。你很难把他们归纳到任何一种思潮、生存形态里去,他们就是独自的一个。”在她发表于《收获》的中篇小说《众声喧哗》中,主人公就是一位工匠:裁缝。
王安忆对于上海弄堂里的小人物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她曾讲到最初写作《众声喧哗》时的动机:小说中的那个纽扣店,其原型就在武康路上。有一次她去为裙子买配饰,遇见一老一少在对话,老的中过风,只能讲些只言片语;少的口吃,说话断断续续。“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要写小说,但他们是一个契机,是小说的一个诱因。”
然后,我们就读到了这个中篇,名为“众声喧哗”,小说的声音却是轻的。一个轻微中风后言不达意的老裁缝,和一个英俊端正却口吃的保安,每一次对话,都言简意赅,说一句,藏一句。
夹在两个口头表达有障碍的男性之间,强势女人“六叶”显得滔滔不绝,可她连珠炮般的发声,也被一再打断,留存在纸上的只言片语,似乎也是闪烁其词欲言又止,这当然是王安忆的一种策略,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凡响的都无声,静着的都有声”。
边缘人裁缝的声音,像雨点在柏油路上溅起金珠子般的水花,但是转瞬即逝,没有媒体的扩音器,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城市深处,即使像夏天梧桐树上的蝉,翅翼振动,在空气中穿行出金属般刺耳的声音,它们的躯体也隐藏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下,杳无踪迹。
和金宇澄小说《繁花》里你说我说他说的声音碰撞相反,王安忆《众声喧哗》中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无声胜有声?一种王安忆认同的声音哲学,像参禅悟道,又像是呐喊与低语,在革命的政治的高音喇叭之下,是普罗大众低音的涓涓细流。
除了《众声喧哗》,她还写过一篇小说,叫《骄傲的皮匠》,曾获得中国小说学会2008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组的第一名。小说写一个乡下的修鞋皮匠,他的敬业,他的矜持,他的洞达和他的骄傲。写他不声不响的爱情,写他对弄堂生活不言不语的参与。和《众声喧哗》一样,主人公的声音是轻的,姿态是低的,恰如他们在大上海这座城市中所处的位置。
说起来,皮匠和根娣的爱情并不源于根娣帮他热中饭,而是弄堂老太制造的根娣和另一个男人的“绯闻”。而两个人热络的偷情突然中断,也并不是因为东窗事发,而是因为出租屋男人把根娣误认为是“那种女人”。小说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错进错出,但在这样的情节之外,则是麻将桌上的男女背后各自的生存,他们被城市变迁裹挟着,工作、房子、家庭关系、情感重心都在不断变化,只是,有的变化看得见摸得着,有的则是潜滋暗长、辨不清缘由。
瓦匠、篾匠、豆腐匠、木匠、剃头匠……申赋渔笔下的《匠人》,以各色手工技艺为经,以人物命运为纬,将故乡的人情风物娓娓道来。一个几万人的大村、流淌着600年往事的时光之河,在时代变迁中物不是人已非,被奔向现代化的大潮裹挟前行时,无数人开始自问:没有了故乡的我们,到哪里去安放自己的灵魂?
而张一弓的作品《张铁匠的罗曼史》,1982年时曾经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搬上大银幕,主演是当时非常红的王馥荔,这部作品也带有那个年代的深深烙印——在北方山区农村某集市上,歇业多年的张记铁匠炉重新开张。主人张银锁在一片祝贺声中,忽见一个女人,历历往事涌上了他的心头。当年,农村办“初级社”时,张银锁与王腊月相爱成婚。1958年,在铁工组“拔白旗”会上,银锁因被诬为“白旗”,一时失手打伤公社副社长夏谋,被判刑入狱。腊月的哥哥王木庆逼腊月离婚后,又要她改嫁夏谋。腊月不从,携儿外出逃荒,幸遇刘忍搭救,三人相依为命。三年后,银锁刑满回乡,挑起打铁担子,四处寻找妻儿……小说内容从解放初期一直写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张银锁的冤案平反。二十多年里历尽坎坷、几经离散的张铁匠和王腊月终于破镜重圆。和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相似,张一弓也是从张铁匠的人生切入,来折射时代社会的变化。只是,张一弓反映的现实,有更多的伤痕,更多的苦痛。在张一弓笔下,主角是铁匠,在其他人笔下,又可以是瓦匠、木匠、剃头匠,他们的人生,都与时代息息相关,都是这时代的缩影。
在中国历史上,工匠从来没什么地位。
《水浒》一百零八将中,有很多人其实是不怎么冲锋陷阵的幕后工匠。
“玉臂匠”金大坚,绰号里就有一个匠字,当属匠人无疑。金大坚出场时有赞诗一首:“凤篆龙章信手生,雕镌印信更分明。人称玉臂非虚誉,艺苑驰声第一名。”
虽然和宋江一样,也爱耍枪弄棒,惯会枪棒厮杀,但终究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水浒传》中金大坚唯一一次出场打架,是“矮脚虎”王英依吴用之计将萧让、金大坚二人劫上山时,萧、金也“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着杆棒,径奔王矮虎。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接着就被埋伏在两边的“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白面郎君”郑天寿一拥而上,把两人连拖带拽,捉进林子里去了。
金大坚在小说中登场,是第三十八回,吴用为了救宋江而想出一计。当时宋江酒后在浔阳楼题了反诗,就是那首著名的“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结果被嗅觉灵敏的黄文炳抓进死牢。梁山好汉得知消息,个个心急如焚,怎么办呢?还是军师吴学究有妙招,他得知蔡九知府差戴宗送书上东京,请教他的父亲蔡京,如何处置:是当地问斩,还是解往东京,还是老太师说了算。
这就给了吴用钻空子的机会——戴宗将书信私与吴用,吴用想,蔡京是大书法家,如果让一个人模仿他的笔迹,不难,几可乱真者,圣手书生萧让可用也。还需一枚图章,吴用就想到了金大坚,说他是中原一绝,在济州城里居住,开得好碑文,雕得好玉石。但问题在于,所谓“智多星”吴用的妙计如何?看上去心思缜密,连图文印章都考虑到了,其实却百密一疏!这是在戴宗刚刚送走书信时,吴用就想起来的,却也追悔莫及。问题出在哪?就出在金大坚的图文印章上。他刻了一枚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可如今蔡京已荣升太师,岂有仍用翰林印章之理?况且,蔡九知府是他儿子,父对子,在那个讲究避讳的年代,断不可能用这样的印章。所以吴用饶是有金大坚这样的名匠相助,仍是功亏一篑。
这种事,在《水浒传》中有很多,人们常常将《水浒传》中的吴用和《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相提并论,以为吴用是个小诸葛似的人物。可如果我们细读《水浒传》就会发现,先是吴用出一“妙招”,最后,还得黑旋风李逵拼死拼活劫法场买单。也难怪有评论者就认为,“吴用”这个名字,其实是在讽刺吴用真无用也!连带着,金大坚这样的雕刻能手,也只能做做无用功。而最后杀死黄文炳这个小人的,不是武松鲁智深这样的好汉,而是另一位工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唤侯健,是个裁缝,因人长得黑瘦轻捷,被人唤作“通臂猿”。
在《水浒传》中,金大坚出场寥寥无几,基本上就是陪衬。但金大坚绝非可有可无的龙套角色。为什么这么讲?因为有一种看法认为,刻有梁山好汉名字的石碑是宋江、吴用等人伪造的,而金大坚也是参与者之一。这种观点较早的来源,出自容与堂本声称为李卓吾所写的评语:“眼见得萧让任书,金大坚任刻,做成一碣,埋之地下,公孙胜作法,掘将起来,以愚他众人。”
如果历史上真有这块一百零八将的碑,那八成就是金大坚这样的工匠做的手脚了,其作用,和陈胜吴广在鱼肚子里塞一块朱砂绸帕“陈胜王”差不多,所谓天命神授,这样,造反才有合法性,所以,金大坚是不可或缺的。
除了金大坚,《水浒传》中的工匠还有不少。“玉幡竿”孟康,祖籍真定州人氏,善于制造大小船只。因押运花石纲,孟康奉命造大船,被负责的提调官欺侮,一气之下杀了提调官,弃家逃走江湖,在饮马川安身,跟随邓飞、裴宣。上梁山后,孟康的作用往往被读者忽略,其实,没有孟康,怎么三败高俅两擒童贯?还不得靠八百里水泊的天然屏障?书中对“混江龙”李俊、阮氏三雄、张横张顺兄弟的威猛描写极为细致,可谓不惜笔墨,可是对于孟康这样默默付出的工匠,却惜字如金,何故厚此薄彼?还有“金钱豹子”汤隆,“金枪手”徐宁的表弟,后来是梁山的兵器制造总管。汤隆因整天锻造军器,火器飞溅,以致全身伤疤,所以人称“金钱豹子”。没有他打造钩镰枪,徐宁怎么破呼延灼的连环马?
要说《水浒传》里的工匠,最让人神往、觉得是大神级别的,还得说是在梁山专造号炮的“轰天雷”凌振。小时候读《水浒》,看到凌振出场,精神为之一振,在一个冷兵器的时代,突然跑出一位火器专家,那不是如虎入羊群吗?再加上两个术士,一个“入云龙”公孙胜,一个“混世魔王”樊瑞,施展法术,不是可以天下无敌了吗?其他好汉本事再大,就凭冷兵器武功,还能打得过大炮和神仙去?可惜,公孙胜者,修道之士,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施一次法,也远没有孙悟空那么神乎其神。而凌振,也和中国近代史上火器的命运一样,空有报国神器,却无用武之途。凌振号称“宋朝天下第一个炮手”,善于制造火炮,能打十四五里远。更兼深通武艺,弓马熟娴,原来在官军任职,是东京甲仗库副使炮手。他先是呼延灼用来对付梁山的,不想被阮小二在水中生擒,上梁山,乃反戈一击,帮助徐宁大破五虎将之一的双鞭呼延灼及他两个副将的连环马。后来打大名府、征辽、田虎、王庆以及方腊时,都屡立战功。只是,奇怪的是,以火炮之威力,为何凌振在梁山中的地位却总得不到重用?排座次时仅排在“神算子”蒋敬之前,却排在“锦豹子”杨林之后。那蒋敬是什么?不过是个会耍算盘的钱粮支出出纳,而杨林身为步军统领,也并无所长,何故厚此薄彼?英雄无用武之地,一叹。
其实,凌振的“火炮”种类繁多,有子母炮、金轮炮、风火炮、车箱炮、轰天炮等,砍断武松手臂的方腊手下“灵应天师”包道乙,就是被凌振一炮打死的。但凌振的火炮到底有多大威力,小说中却是含糊其辞。他所用的,到底是投石机、爆竹、火铳,还是我们以后所看到的铜制大炮,已不得而知。梁山排座次时,宋江只让他专造号炮,似乎也多以号令军队而不是实用的功能为主。你看童贯前来征讨梁山,梁山布出九宫八卦阵时,凌振负责带着副手二十余人,围绕在杏黄旗后的炮架周围。后来轮到高俅带兵征讨梁山时,凌振又负责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呢?在北宋末年,火器刚刚出现,到《水浒传》成书的明代,火器的发展也有限,都属于攻城掠地的辅助性进攻兵器,而没有大规模杀伤的实际效用,这就决定了凌振的价值。倘若东京方面和梁山好汉对火器有更多科学发明的兴趣和前瞻性,搞不好日后打到多瑙河,甚至称霸世界的,就没有成吉思汗和英国殖民者什么事了。
历史无法改写,我们的火炮工匠凌振,也只能屈居于地煞星中跑龙套,不亦悲夫!这些工匠好汉,在《水浒传》排座次时,毫无例外都排在末尾充场面,还得说在那个时代,工匠没地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