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奇
到现在,母亲田雪娟似乎有点理解自己的儿子了。虽然孩子、学校以及由此构成的重重关系,仍是一个她无法进入的世界。
2016年4月22日晚上,还未到16岁的少年张超凡自己蒸了米饭,吃了父亲张宏伟炒的西葫芦,之后和两个同村的小伙伴走着去离家1.25公里外的“网络快车”网吧“上班”。他的父母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绛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不久,儿子就去世了。
张超凡是被一群同龄人殴打致死的。这些同龄人是他曾经的同学,他们都就读于华晋学校。不同的是,张超凡一直在这所学校,而其余6人则来自另外一所初中——卫庄初中。两校合并时间不到一年,现在共用华晋学校的名字。
少年张超凡被殴致死一个月之后,这所学校和这个叫二里半的地方,一切如常;下村也一切如常。唯一的变化是,下村张家院落里,若没有访客,就出奇的静。两只小狗,一黑一白,人来时象征性叫两声,并不真咬,久了就趴在院落里,垂头丧气。
早晨6点多钟,华晋学校的孩子们在跑操,一边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声音很大,很远就能听见。初中生要上晚自习,从19点到21点20分,放学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学校门口,路灯昏暗。大部分学生住校,因为家离得远。家在学校旁近的,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由家长来接。孩子们走出校园还要向门卫出示证件,现在已经很难接近这所学校。有学生告诉我,老师不让对外面说什么。问起是否有欺凌的事,孩子拔腿就跑。家长说,以前还可以进去见孩子,签字就可以,现在也不行。
华晋学校的校徽上印着“1972年”字样。谈及这所学校,当地人都知道,本是一所“子弟学校”。它依托的“五四一九厂”,是个兵工厂。学校去年才和卫庄初中合并,其所在地名为二里半。从这里到张超凡所在的村子,刚好是二里半的路程。走在从二里半到下村的下坡路上,远远就能看见山上晋文公的白色雕像,雕像后面的青山,好似一座圆圆的坟墓。张超凡的墓就在下村晋文公雕像不远。这个死于4月23日凌晨的男孩,再过3个月左右就16周岁了,但他永远都无法达到16岁。本地有一观念,人死之后,年龄恒定。
家人给他配了冥婚。那女孩死时16岁,至今已有3年。女方家只说是病死,具体情况没人知道。配冥婚是当地民俗。张超凡下葬后不久,下村又有青年去世,这次则是自杀,家里也给配了冥婚。张超凡的妈妈田雪娟说,这是“帮孩子完成最后一件事,两个人成双成对的”。
张超凡留给这个家的,除了记忆、悲痛和沉默,还有一张他睡过的床。在客厅左边里边,客厅柜子里还有他的衣服,“有一部分已经烧了”。田雪娟说,还有两大摞书,在另一间屋子。事发后,这些书从学校拿回家,装满两个书包。
张超凡去世一个多月了,但这些书——他的遗物,从来没有人检查过。他们夫妻两个都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她还好——小学毕业了,丈夫张宏伟则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因此,在孩子的教育上,他们不懂什么,基本上也很少过问,只尽量满足孩子物质上的所有要求。
张超凡的父亲很少说话。在沉默之中,隐约透露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愤。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过滤嘴。猴年春节之前,张超凡不再住校,晚上放学后,很冷的天,都是张父去接。提起张宏伟,村里人都叫他“宏伟”,一个老实人,谁都不忍心看他内心苦痛。
一走进客厅,正对门的地方围着茶几放了一圈白色沙发,靠墙的沙发左边放着一张小床,张超凡就睡在那里。白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很醒目,照片中的小男孩站在最前面,个子还不高,拍照那一年,他只有10岁左右。在窗户下放着张超凡和冥妻的合影,这张照片中张超凡看起来已像个大孩子,只5年,变化如此之大。田雪娟说:“我孩子1.7米的个子,只有不到120斤。”
客厅右边有两个偏厅,里面是姐姐的房间,外面是父母的房间。张超凡床头的衣架上挂着他生前的一些用品,一个橙色腰带,一个红色九节鞭,一个黑色耳暖。床上是一床蓝色的被子。田雪娟说,儿子学过跆拳道,那“棍”是别人送的。她说:“孩子心善,不是下手和人打架的孩子。”所以,在整个殴打事件中,张超凡可能并没有还手。
事件发生在4月23日凌晨,开始于网吧,结束于网吧。
当时,张超凡在网吧当网管,这些少年来上网。起因是,他们要买饮料喝,但他们身上没钱,遂要求赊网吧的账。张超凡不让,因为所谓“赊账”,很可能是记在他的账上。这惹恼了这群人,他们开始打张超凡。以这些少年的眼光看来,打得很“精彩”:吧台打,厕所打,花园里打……在不同的地方殴打。
我问:“为什么换了这么多地方打?”我以为张超凡是在逃命。曾经和这些少年混一个圈子的吕强告诉我:“是有人在拖着他,有人在打他。”吕强说,在那些孩子们的感觉里,这样打舒服,很刺激、很爽。吕强是绛县陈村人,和其中一位打人的少年同村,他们曾经就读于同一所初中,也一起厮混过。他了解这些人,但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样“逆天”的事。
殴打持续了4个小时,看到张超凡快不行的时候才拖回网吧。这时候,这些打人的少年打了120,后又给张超凡家人打电话。田雪娟一共接到了两通电话,第一通还要她到网吧,第二通已是要她到医院。
下村离张超凡出事的二里半,距离不远,却形状有别。下村的海拔要低,地表很不平整,属于半丘陵地形。二里半依托三线建设的厂区发展起来,城镇化程度较高,相对来说,下村则是较为传统封闭的农村地区。二里半与下村之间,是这个殒命的农家子弟一生的活动空间。
张超凡因是父母两姓唯一男孩,自然会被长辈们视同掌上明珠。他却没有像别的“小皇帝”一样,恃宠而骄。田雪娟说,像张超凡这样大的小孩,有几个会主动干家务活?有时候张超凡还会给家里人做饭吃。下村村民们对张超凡则印象不深,可见他的调皮也不至于到什么“引人注目”的程度。张超凡家的一位亲戚告诉我,他像他父亲一样老实,老实得像一块土。
张家并不算富裕。下村这些年在调整种植结构,很多人家不再种传统的粮食作物,如玉米、小麦等,而是改种果树,或者栽培树苗以出售。张家因承包地多为坡地,浇不上水,只能靠天吃饭,种的仍多为玉米。张家也承包一些川地,可以浇上水,田雪娟称之为“保命田”,但也是种粮食。他们偶尔打一些零工,主要在周边地区,很少走远,多半是为了张超凡的学业和生活。
今年尤其不敢走远,因为他要中考。打工已是农民挣钱的主要渠道,这一点已很普遍。当地农民懂得嫁接技术,一年的春天之际,有一批人会远到新疆和田、喀什等地嫁接枣树,这季节性的工作挣得虽多,劳动强度却大。田雪娟告诉我,她过去也去,但胳膊和腰都受损了,就再也不去了。
走进下村,可以看到很多家户的建筑有着高大的门楣,瓷砖贴得很漂亮,正中间往往贴出来几个吉利的大字。张家的门楣则略逊一筹,其整个家户建筑显得灰旧、破败。张家的房子修于1995年,村子里除了那几座土坯房,算他们家的房子最老。
张超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在华晋学校读书。田雪娟记得自己的孩子的学习成绩属于中游,20多个学生中,她孩子占到十几名。田雪娟说,张超凡最好的是政治和地理,我们看他七年级的地理书,从头到尾都认真勾画了一遍。她告诉我,七八年级的时候成绩已经不知道了。两校合并后,就更少知道孩子学习情况。合校是在张超凡九年级的时候发生。田雪娟一直认为,孩子是在合校后出现的问题。
2015年9月开学,张超凡进入九年级,开始住校。大概两个月之后,2015年11月份以后就不再住校,张父只好每天接送,一直到放寒假。
这段时间,张超凡的学习尚稳定,状态还好。看他的数学作业本,老师批改到2016年1月18日,给了一个“良”的成绩。在这之前,他连着得了四五个“良”。
翻看张超凡的遗物发现,他九年级(下)的课本很少——或几乎没有。田雪娟讽刺并愤恨地说:“我儿子的书都没有了,他上什么学?”
2016年2月23日开学,到3月11日张超凡主动逃离学校,之间只有16天的时间。这16天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诡异的是,在3月11日这一天,张超凡离下课还有10分钟的时候,跳墙走了——这是老师说的。那墙很高,家里因为害怕孩子再次跳墙摔伤,所以被迫答应让他休学。这以后,他就再也不愿意上学了。
事后田雪娟回忆说,其实“孩子被欺负得上不了学”。休学之后,张超凡在家,尝试过一些事情,如修摩托车,但后来坚持要去网吧上班。
上了十几天班,那件事便发生了……
之所以发现张超凡在校期间就被欺凌,是事后根据他身上发生的很多事综合分析得出。那些被欺负的事情,在他生前并没有被关注到。2015年11月份,老师打来电话,说张超凡出事了,原因是他举报了一起收保护费的事件,那孩子最终交出来400块钱,但也记恨上了张超凡。
田雪娟说,参与殴打张超凡的孩子之中,有一个她曾见过,不久前来过他家吃饭,张超凡的课本他也用着。询问起当时看到这个孩子有什么感觉的时候,田雪娟说,没什么不同,两个人还到山上开开心心地照相。这个少年就是收保护费的那个。
对张超凡的欺凌,从校园之内,延续到校园之外,不因其身份改变而改变。这些打人的少年中似乎有一条鄙视链。他们看不起张超凡这样的同龄人,因为他曾经“告密”,也因为他太窝囊——不知反抗。张超凡所使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和他们完全不同,而这种方法——向老师求助(被部分人认为是打小报告)——并无助于将他从这种被欺凌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这些初中生组成了一个利益相关的小群体,一个小帮派,他们非常团结,这种团结是为了一致向外,可以保证他们在与外界对抗之时能够齐心协力。可以说这些少年非常“单纯”,他们认可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武力,如此简单粗暴。
我辗转采访到吕强,他曾是那些“不良少年”中的一员。他说这些打人者曾经(某种程度上)还是他的“小弟”。这些人在他嘴里就是“经常一起玩的人”。两年前,吕强从卫庄初中毕业,他毕业的方式很特殊,是被开除的。在这之前,他已经以同样的方式“毕业”于另外一所县城的学校。
他似乎有点炫耀的意思,说他看过最大的打架场面是200人,年龄全都是15~17岁,都是初中生。这些人之中,真正动手的可能会有70人。他们200多人,本来是要打一个人,但最后没有打起来。或许是因为女人,或许是想要报仇,最后,也可能只是因为“太无聊了”。
从县城的学校转学到卫庄初中,进入初二,吕强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那几个打张超凡的少年,也欺负过他。他告诉我也被打过——但后来他强大起来,“十倍还给了他们”。有没有被勒索过?没有,吕强说因为自己没有钱。吕强告诉我,有钱的和老实的孩子是他们的目标。要想不被欺负,必须反抗,不能太逆来顺受,因为那只会带来变本加厉。
吕强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打。卫庄初中是寄宿制学校,少年们就在夜里的时候,偷偷溜出宿舍,在操场上打。他们打架用的是钢筋,“用书卷着钢筋”。钢筋是从附近的回收站买的,或者工地上偷的。经常有人受伤,但受伤也只能忍着。
在那段时期,他曾经有半个月天天受伤。这些全是内伤,表面看不出来。他的腿曾经被人用棍子打得黑青黑青的,有半个月要瘸着腿走路。大概打了两个月,打得他们个个心服口服,这才开始不受欺负,他也成了那十几个人的“老大”,也就是成了初二的小团体的“头儿”。
这次打张超凡的几人就属于同一个团体,他们曾经欺负过吕强,但在其强大后,也想过靠拢他,不过吕强没有“收”他们。吕强告诉我,他当时觉得这些人很傻。意思是,他们不懂事,没轻没重,很多事情,本“可以用脑子和钱解决(但他们不知道)”。
吕强是初二这十几个人的头,他们在学校里没人敢欺负,初三的也不敢。他们和社会上的同龄人——这些人是“毕业”(被开除)了的和别的学校的学生——打过架,在胡同里、野地里、广场上……经常打。吕强说,是为了一个女同学。社会上的人和这个女同学谈恋爱,吕强他们则把她抢了回来。最后,她和他们中的某个人在一起,这件事才告一段落。“女人”,在这些少年看来,也是一种资源。他们所争抢的并不是某个人本身,而是要挽回一种所谓的“尊严”。
他们初二这一帮人不收保护费,因为他们不缺钱。言下之意,收保护费的少年只是因为缺钱,往往家里条件确实不是很好。吕强告诉我,这些打张超凡的少年中,某个家里很穷,也是他一直在收保护费。保护费,他们在卫庄初中就一直在收了。当吕强转学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初一这帮人的行迹。当两校合并之后,这些行为并没有停止,只是对张超凡来说,也许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报告老师,却没想到这会成为他不幸命运的导火索。
这些少年对自己欺负的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看不起的情绪。“见面就想欺负欺负”,以便“让别人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吕强说。他们之所以不喜欢张超凡,还因为他报告了老师。
吕强多次跟我提到“打洗脚水”的说法。在他们中间,当一个人不被欢迎,甚至被厌恶,成为受欺负的对象之后,就可以称为被“列入打洗脚水的名单”。名单上的孩子要给其他人打洗脚水。因举报有人收保护费后,2015年11月之后张超凡就不再敢住校,而让父亲每天接回家。他那时候或许已经饱受欺凌,不堪忍受,但他并没有对父母说明,所以未能得到解决。
涉事的绛县华晋学校一位负责安保工作的老师说,“现在的小孩管不了”。他举了一个例子:学校里有个小孩不做作业,老师罚他拖走廊的地。第二天家长就找过来,指责老师罚自己的小孩。老师说因为孩子不做作业。家长就说:“不做作业,不是你们教不好吗?”
张家总是尽力在硬件上给予孩子。田雪娟告诉我,孩子的学习用品一应俱全,各种教辅书买得也多。包括给家里拉了网线,买了电脑,可以上网,也是为了张超凡。田雪娟说,小孩子若看到别人家能上网,而自己家里不能,会羡慕。张家父母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太了解自己的孩子。
张超凡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世界如何。张父完全不上网,田雪娟有微信——是为了某次工作之便。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中间,QQ更为普及。张超凡去世之后,QQ密码家人无从知道。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沟通失灵,时时处处可见。如在孩子的书上,偶尔写下手机号,田雪娟说不是他们的手机号,但不知道是谁的;有时写下很多类似腾讯账号的一串串数字,这些数字对父母来说,就像符码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到现在,田雪娟似乎有点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说:“经常(受)欺负,心理的负担有多重。孩子性格会变的。精神的压力比身体的压力程度要多很多。”
她能体会到孩子在受到多次欺凌后内心的“委屈”。委屈无法释放,因此除恐惧之外,还会感到一种“无助”,田雪娟说。这种无助,因和家长之间的不能沟通,而被压制,无从表述,成为沉重的精神压力。
在张超凡的遗物中,除了书和作业本,我们发现一个承传自他姐姐的笔记本。里面抄、写了一些可能透露其内心世界的句子。张超凡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田雪娟说不好看,是因为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曾送他到私立学校,那个学校只重视速度,没有重视质量。在这个本子上,记着他练习唱过的一些歌,记录的方式是“练习”+“《(某歌的名字)》”,如:练习《十年》。大概有十几首。田雪娟说,张超凡爱唱歌,“天天对着电脑就唱,年轻人的歌我不喜欢”。笔记本上抄写歌词的就只有这一首《坠落》,是《超神学院》(动漫剧)的一个插曲。歌词如下:
夕阳下云朵,被夜晚吞没
微弱的灯火,闪烁昏暗的街楼
彷徨的眼眸,起伏的胸口,颤抖
就算,最后一刻心被划破,面对烈火,无需闪躲
绝不放手,奋力一搏
就让从前的我化成火
燃烧的灰烬不停坠落
卸下沉重的锁
奋力挣脱驱散心魔
由你我在此刻,变成火剩下的灵魂不停冲破
打碎云朵一起,慢慢坠落
在这样的歌词里,能看到孩子什么样的内心款曲,我们不得而知。但这种挣脱的意识,以及被心魔纠缠的事实,却无疑是他这段时间的真实心态。
这个少年将自己包裹起来,藏匿在自我的世界里,在意他心灵感受的家人无从进入,而外人则很少在意他。他在笔记本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我想发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向谁发泄,朋友、同学、亲人,还是???(被涂掉),背叛了我……”
我们不知道那个被涂抹的名字代表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为何会感到“愤怒”,为何会体验到“背叛”这种极端情绪。
4月27日,父亲张宏伟和母亲田学娟翻着影集给张超凡挑选可以放大用作遗像的照片
张家目前正等着处理张超凡后续事情,夫妻俩都无心他顾。玉米地里要除些草,再次联系田雪娟的时候,他们就在除草。过些日子,麦子也可以收割了。现在他们只希望这件事快快了结,希望还儿子以公道。
张家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支燃烧了一半的白色蜡烛,很显眼刺目,田雪娟回应称:前几天线路检修停电,点了蜡烛,一直没有收拾。
我们去看张超凡的书,在另外一个屋子堆着。看完后,走出那屋子的时候,田雪娟不经心地说:“原本考虑的是,等孩子大了,让他住在这屋里,再在外面盖个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