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孤桐三子

2016-06-06 11:54韩戾军
大观(书画家) 2016年5期

韩戾军

记孤桐三子

韩戾军

章士钊有三个儿子,皆出类拔萃,惜或早逝,或不得志,究竟令人惋惜。

三子章因,最堪伤。1912年生,留学英伦,抗战期间在坪石任广东大学教授,患肺病而卒于上海。

次子章用(1911—1940),字俊之,亦可哀。留学于哥廷根大学学数学,先后任山东大学、浙江大学教授,患肺病卒于香港。

章用在哥廷根留学期间,与季羡林先生交好,季先生在自传《留德十年》中对章用有生动的记述。他说章用学数学,但对哲学似乎兴趣更大。又因家学渊源,对旧文学有根底,作旧诗更是经过名师指导。季先生对章用的神情描写尤其令人难忘,说:“在谈话中静默的一刹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从眼镜边上流露出来,神秘地注视着眼前的空虚处。”章用有七律一首赠季先生:“空谷足音—识君,相期诗伯苦相薰。体裁新旧同尝试,胎息中西沐见闻。胸宿赋才徕物与,气嘘史笔发清芬。千金敝帚孰轻重,后世凭猜是小文。”在朋友那里看到章用于民国廿六年九月二十日所作诗稿一页:“松江脱险:自分鲸鲵天独赦,绝缨子路予何人。是非今昨殊疑信,夷险存亡迷幻真。亲旧梦前无定骨,驿亭镜里乱离身。动心忍性犹应及,断鼻挥斤好敛神。”诗作和书法皆有可观。章用在浙江大学任教期间,国学大师马一浮曾书联赠之:“禽鱼各翔泳,文翰亦纵横”,上款为“俊之仁兄雅嘱”。我曾藏有章用给他母亲吴弱南写的一封信,行文中杂以英文词汇,毛笔书写,内容记不得了,当时并没在意,随手转让出去了。

长子章可(1910—1986),字受之。章可虽享大年,但如章含之所说,“大哥一生醉心于他的艺术,却始终未被艺术界承认”,终是可惜。

章可于柏林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毕业后入罗马皇家美术学院深造。1937年归国,先后在北京、天津、香港、重庆举办个人画展,很早便展露出他的艺术才华。他笔下的风景,色彩瑰丽,生动喜人。既有深厚的西画功底,又不乏传统中国画的笔墨训练,粉情水意之间呈现着浓郁的个性特色。抗战期间,生活困顿,物资匮乏,他几乎没有好颜料作画。沈尹默先生以诗启示他于水墨下功夫:“绘事无我分,耽书差数我。我喜一味墨,浓淡五光瑳。皴皮石嵚崎,没骨花婀娜。曲穷有意像,不费无的笴。八法各限程,六法严亦颇。灵腕入神思,右有复宜左。游戏规何遂,幽赏进章可。阿筌信墨妙,董巨不微么。注:闻受之兄言,近时作画几不得好颜色用,私意何为不但以墨为之,因有作,独恨于画为门外汉,复窘于韵脚,遂不得尽耳。录奉行严先生一笑,不足以示受之,尹默呈稿,五月三日。”其父行严先生更对他关爱有加,倾力培植。他的佳作,行严大多配以诗堂,且纸墨精良,诗书工秀,颇为其画增色。我曾过手多幅,如《辛夷折枝轴》:题鹧鸪天一首:“折槛陈词意未通,主文谲谏也难从。朝天开却森森笔,□骚千年血凝红。真义气,好仪容,剩凭渊默对东风。溪头也是无言辈,却放曹刚薄媚工。”《折枝梅花轴》:题好事近、鹧鸪天各一首:“岁岁断桥边,雪压风欺无忌。纵使暗香飘远,却不关人事。被谁折向胆瓶中,爇火猛薰蒂。到此无心开放,已不由侬意。”“一夜封姨不自持,幽花冷蕊满山飞。飞时怕向南园去,去与词人点砚池。悬自忖,却为宜,孤芳早损是天机。时王好作和羹梦,负鼎要人骨相卑。”《热带树轴》:题七绝一首:“芭蕉不似似栟榈,亦道恢张树万殊。香港百年无旧物,吾儿提笔画葫芦。”《太华顶斧劈石》图:题七绝一首:“俯瞰潼关四扇开,削成峰势剧崔嵬。涧头松子应亲见,仙掌初擎玉斧来。”这种一书一画父子合璧的屏轴,绮丽又儒雅,如今已成为藏家珍视的拱璧。

新中国成立后,章可任北京私立京华学院院长。他的绘画才华本应得以施展,可惜的是在一次肃反运动中,被章含之揭发有纳粹嫌疑,丢了院长的职位。或在家赋闲,或做一些与专业无关的临时性工作,绘事因而荒芜……1973年其父章士钊过世,章含之请示周总理,总理指示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给他找房子,他的愿望很简单“只要有个地方作画,我可以睡在画上”,他的艺术理想,始终没有泯灭!1974年他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1986年去世。其夫人徐静馥将其六十幅佳作捐赠卢沟桥历史文物修复委员会,并在北京举办展览。

人生艰难,名门子弟犹且如此,寻常百姓自不必说,唯有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