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志
第一章
同和里弄堂口,一边是皮匠摊,一边是剃头摊。对上海的大多数弄堂来讲,这属于标准配置,但对同和里来说,似乎别有意味。
摆皮匠摊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小皮匠。小皮匠姓啥叫啥,没有人在乎,大概只有居委会的人知道。
皮匠是个很奇怪的职业,只要你不是生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要你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变老的,只要你的吃饭家什是楦头铁砧胡桃钳榔头,你就永远被人叫作小皮匠。哪怕你已经过了五十岁,哪怕你脸上皱纹密布如刀凿斧刻,哪怕你天生长了两条白眉毛,你还是被人叫作小皮匠。等到你已经完全适应小皮匠这个称呼了,突然有一天,人家改口叫你老皮匠了,弄得你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半天醒不过来。
小皮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揿在椅子上拔牙齿。早上醒过来,小皮匠马上翻黄历。黄历和一本残破的《康熙字典》,是小皮匠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被他当成宝贝。黄历是民国二十年出的,小皮匠一查,乖乖,上面说:梦见拔牙齿,会有一笔大生意。果然,九点钟敲过,居委会主任杨招珍来找小皮匠。居委会给里弄生产加工组的每个人买了双布鞋,算是福利。考虑到生产组经常要孵发芽豆,剥豆瓣,加工海带,场地比较潮湿,布鞋的鞋底容易洇湿,所以叫小皮匠给布鞋打掌子。一共二十七双布鞋,打前后掌。小皮匠笑不动了,真的是大生意来了,黄历上讲的准得不得了。
杨招珍关照小皮匠,用的橡皮底一定要好,掌子要打得牢。小皮匠谄媚地笑着说:“杨大姐你放心,我用汽车轮胎打掌子,当中有嵌发丝的,保证穿三年都磨不掉,不走样。”
小皮匠一整天笑眯眯,一边敲钉子,一边偷偷瞄江水英。他看中摆剃头摊的江水英。江水英也是扬州人,五官清秀,眼睛稍微有点斜,这倒让她有了几分风情。
江水英是个寡妇。
寡妇属于那种男人一边骂她是寡妇,一边暗地里动她坏脑筋的女人。要是一个女人五十岁的时候老公死了,那她就算不上是寡妇了,或者说,寡妇还是寡妇,但大家都不当她是寡妇了,因为男人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江水英正处在男人对她有想法的年纪,很多男人对她有想法,特别是小皮匠。有时候看到江水英在偷觑自己,小皮匠便骨头轻兮兮地朝她笑,其实江水英只是茫然地看着马路对面。
小皮匠常常在暗底里掂分量,觉得把江水英追求到手很有把握:一个摆皮匠摊,一个摆剃头摊;一个是大鼻头大耳朵,一个虽然长得好看,但眼睛有点瑕疵;两个人成分相当,年龄相当,容貌相当,还是扬州老乡,简直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不做夫妻天理难容,何况自己还有文化方面的优势。小皮匠所谓的文化方面的优势,是他把那本黄历翻得滚瓜烂熟,能说出几句诸如吉凶宜忌时辰方位,诸如天罡、劫煞、五虚、土符、母仓、旺日、青龙、月空、岁禄、时阴等等,卖弄一番,甚至无师自通地给人测字解梦。
小皮匠是同和里居委会第一期扫盲班毕业的,人很聪明,懂得融会贯通。有次纳凉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起各自孩子的成绩,接着就扯到了分数上面。亭子间的纺织女工说,为什么有的分数是一百分的,满分一百分,六十分以下就算不及格;有的是五分的,三分算差的,两分就是不及格。众人都说不清楚。毛头的阿爸自以为学问算好的,在同和里可以挤进前五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皮匠在这种时刻就显出他的不同凡响来了。小皮匠说:“一百分和五分的区别,就好比是新秤和老秤的区别。新秤是十两制的,老秤是十六两制的。新社会用新秤,老秤已经不用了,大概只有中药店首饰店还在用。现在是过渡时期,两种分数一道用。以后,老师批分数就只用一百分制的了,五分制迟早要淘汰。”能把此事用形象的比喻说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估计上海滩找不出第二个人。这些话要是换个人说出来,肯定会激发出大家的崇拜之情,但因为说这话的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大家嗯嗯啊啊,打着呵欠去睡觉了。
小皮匠信心十足。偶尔皮匠摊和剃头摊都生意清淡闲来无事之时,小皮匠会讪笑着主动搭话,甩甩翎子。江水英一般不会拿正眼看他,很少搭腔,至多“嗯呐”一声。小皮匠觉得江水英对自己也是有意思的,只不过怕难为情,便酝酿着更大一点的动作。剃头摊边上放着四只竹壳热水瓶。江水英给人剃完头,还要给人洗头,然后搽点滑爽粉,这是一整套的程序。有次生意太好,四只热水瓶全部空了。小皮匠看机会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四只竹壳热水瓶就要到对面老虎灶去泡水。江水英冷冷地说了句:“放下来嘎!”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小皮匠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
直到有一天,小皮匠恍然发现,自己单相思了,江水英心气眼界很高,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江水英虽说是个扬州人,却不喜欢淮剧扬剧,偏偏喜欢越剧,常常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轻声哼越剧。也不管什么流派,什么戏文,拎起什么哼什么。江水英幕间休息的时候,小皮匠便哼京戏应和。小皮匠痴迷京戏就像江水英痴迷越剧,哼起来眼珠子还会骨碌碌转: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每个唱段他只唱头一句,也只会头一句。
听江水英哼越剧,你不会觉得越剧是从浙江嵊县走出来的,倒更加像是做剃头这一行的人发明的;而听从小皮匠的嘴里哼出来的京剧,你会误以为京剧是专门为皮匠谱的曲子,和徽班进京,和马连良裘盛戎梅兰芳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皮匠哼罢,江水英继续登场。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默契,有点夫妻相。
有次江水英哼着哼着,突然没有声音了。小皮匠低着头在为一双蚌壳棉鞋绱鞋底,觉得奇怪,扭过脸看去,发现江水英呆钝钝、定漾漾,眼睛里含义丰富,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嗔。顺着江水英的眼神看去,却见电影明星孙道临正巧从弄堂口经过。也就一分钟多点,孙道临就在前面的路口转弯了。江水英的目光一路追随,似乎恨不得那束追光能够打弯。那时江水英正在给一个男人洗头,那男人两只手撑在脸盆的边沿,头浸在里面,说水有点凉。江水英便提起热水瓶,拔掉瓶塞,打算加点热水。孙道临就是在这个当口经过的。孙道临似乎还朝这边颔首微笑了一下。江水英突然之间看到这么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发痴了,恍恍惚惚,小半瓶热水直接就浇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了,几乎就把那只耳朵烫熟了。还好孙道临只是匆匆路过,要是停留一两秒,江水英发痴发得还要厉害,说不定一热水瓶开水就全部浇上去了。
那个男人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一边嚎叫,一边原地转着圈顿脚。江水英这才惊醒过来,没好声气地说:“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叫得这么高声喊魂灵头啊你?算我倒霉,这一角钱我不收你了。”那个倒霉男人听说不要他钱,白给他剃了个头,居然像塌了便宜货,开心死了,不吵不闹地就回家了。
孙道临肯定不会想到,他的那个谦和温暖的笑,让一个男人的耳朵烂了半个多月,让另一个男人伤心了半个多月。小皮匠知道江水英眼界高,看不中自己。从那以后,小皮匠就对江水英死心了。碰到来修鞋子的老阿姨,小皮匠便缠着她们给他介绍老婆。那一刻,小皮匠的表情总是十分猥琐。老阿姨嘴上都答应,趁机讨价还价,少付两分钱也好,却没一个真的放在心上。
这天,皮匠摊前来了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小皮匠低头一看,男人的一只皮鞋脱线开豁了,像是张着嘴巴的鳄鱼头。小皮匠拉过帆布折叠凳,让男人坐在上面,又抽出张旧报纸给男人垫脚,随后取出粗的鞋底线,用半截蜡烛给鞋底线上了蜡,用弯头锥子一上一下地绱起来。小皮匠手艺精熟,服务也道地,修好皮鞋,顺便拿出鞋油,把两只皮鞋都擦得精光贼亮。那个男人穿上皮鞋走了几步,显然十分满意,问小皮匠:“几钿?”小皮匠伸出食指,停顿了半秒,硬硬头皮又把中指也伸出去。男人说:“两角?”小皮匠有点心虚地说:“两块钱。”小皮匠看出来,男人穿的是宝屐牌三接头皮鞋,上海滩名牌皮鞋,要稍微有点钞票的才穿这种皮鞋的。他打算好让男人还价。那男人倒也爽气,开始掏钱,摸了半天,几个口袋都摸遍了,也没摸出来,便像桩子一般戳在皮匠摊前面。
小皮匠本来觉得西晒太阳有点刺眼,那男人挡在前面,正好挡住阳光,便从筐里拿出一双鞋子,估量着剪好车胎皮,开始打前后掌。男人说他忘记带钱了,有急事要赶去和人见面,钞票明天一早送过来。小皮匠不响,啪啪啪钉掌子。男人给小皮匠看工作证,小皮匠不看,继续啪啪啪钉掌子。男人不停地看手表。小皮匠不管,嘴里衔了一排鞋钉,只管把一枚枚鞋钉敲进去。他倒是想过启发那个男人,隔壁烟纸店有传呼电话,让男人打电话叫人送钱过来;再一想,男人既然没带钱,肯定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就作罢。小皮匠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不欠别人一分钱,别人也休想欠他钱。曾经有一次,住在后弄堂的小无锡,修好鞋子,说等一会送钱过来。小皮匠一直等,等到收摊,也没送来。那个晚上,小皮匠抓耳挠腮,茶饭不思,熬到后来,实在熬不过了,穿好棉袄,夜里十一点半去敲小无锡家的门,把那一角五分钱讨了回来。
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终于屏不过小皮匠,认输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戏票,说是今天晚上的,抵修皮鞋的钱,问小皮匠肯不肯。那男人的神情甚至可以用可怜巴巴来形容。小皮匠接过戏票,是天蟾舞台的,知道那里正在演机关布景戏,一票难求,好看得不得了,心里面已经是狂笑不已,表面上还是淡淡地说了句:“行呢。凭良心做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那个男人面孔铁板,拔脚便走。
小皮匠把两张戏票在手里甩了甩,幽怨地看了江水英一眼。江水英眼白也不朝他翻一下。
这天,小皮匠早早地就收摊了。
那会儿,我正和毛头在烂泥地上戳狗屎玩。当然不会真的有什么狗屎,只是叫这个名称而已,那时候的上海市区你也见不到几条狗。毛头十分促狭,把铅笔刀飞过来,戳得紧贴着烂泥,下面塞不进两个手指,我得跪在地上侧着头下去用嘴巴叼起来。这个动作就叫吃狗屎。毛头很得意地笑了,玩了半天,他还是第一次有赢的感觉。
我说:吃口狗屎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我侧过头正准备叼的时候,看到小皮匠挑着担子进弄堂了。我一下子就慌了,感觉小便马上要流出来了。没有刮风落雨,西晒太阳依然亮堂堂明晃晃,小皮匠居然这么早就收摊了,太反常了。那几秒钟里,我想到了几百种可能性,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向他告状了,而且事情很严重,小皮匠回来收拾我了。我自以为抗击打的能力很强,如果实在扛不住,就逃到住在闸北的姨婆那里去。
毛头说:“大耳朵你别耍赖皮。叼呀,快叼呀!”
毛头的声音吸引了小皮匠的注意,他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我的心都抽紧了。
小皮匠对我说:“讨债鬼,家去。”我惊讶地看到,小皮匠的脸上居然有着难得的笑意,心里一松,顿时裤子湿了。
是的,我是小皮匠的儿子。“讨债鬼”三个字,是小皮匠对我的爱称;他打我的时候,一般叫我“小赤佬”或者“小棺材”。小皮匠的十八只鞋楦头,每一只都在我的头上身上招呼过。我一直以为,儿子生出来,就是为了给老子出气给老子打的,否则生儿子做啥。你费心思给儿子吃给儿子穿,不让他饿死冻死,把他一天天养大,就为了你想到要打他时,他就在你身边,你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小皮匠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快活得几乎当场晕倒在地。小皮匠说:“早点家去,捅开煤球炉子,烧点泡饭吃了就走。晚上,我带你看戏去。”
吃了乳腐过泡饭,小皮匠翻箱倒柜,给自己找出了一身行头。他上身穿一件蓝颜色的华达呢中山装,下面是蓝颜色的卡其裤,配了双塑料底的黑布鞋,一下子显得精神抖擞,走在马路上,别人再也想不到,他是同和里弄堂口摆皮匠摊的小皮匠。除了鞋子是他自己绱的,衣服裤子还是他和我娘结婚时穿的那套。他在五斗橱上的半截镜子里照了照,觉得很满意,只是头发有点乱,便到隔壁去,蘸了点宁波阿娘梳头的刨花水,把头梳得溜光滴滑。
临出门的时候,小皮匠看了我一眼。我裤裆的部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还没干透,裤脚管吊起来,明显短了。这条裤子是我娘留下来的,门襟是开在旁边的,所以我小便的时候不像别人,挖出来就可以撒尿,我必须脱下裤子才可以撒。当初穿这条裤子嫌太长,小皮匠就剪掉了两只裤脚管,给自己做了一副袖套。再看我的鞋子,一只脚露出大脚趾,另一只脚几乎有两只脚趾头露出来了。这不奇怪,全上海,皮匠的儿子几乎都这样。小皮匠大概觉得我这副样子走在他旁边,太坍他的台了,叹了口气,又是一番翻箱倒柜。
那时候还是十月份,西北风还没开始刮。结果,我是穿了我娘的一件浅格子的棉袄罩衫,我娘的一条咖啡色的裤子往上卷了两截,又穿了一双只在过年时才穿的半新旧的蚌壳棉鞋,晃荡晃荡去看戏的。
在此之前,小皮匠和我都没进过大戏院。可以说,同和里整条弄堂的人都没进过大戏院。连电影院我也进过没几回,也就数得清的那几回,除了学校里的包场,还有一回就是和毛头一起去西海电影院,看早上七点钟的早早场。头一天晚上都不敢怎么睡,就怕一早醒过来,那边电影已经开场了。
走过南京西路仙乐书场门口,我看到阿苗和阿花兄妹俩坐在地上,兄妹俩面色焦黄,百无聊赖。妹妹阿花在堆树叶玩,哥哥阿苗在用小石子掷苍蝇,一掷一个准,地上已经有一摊死苍蝇,战果显赫。阿苗惊奇地看着我和小皮匠。阿花笑着叫了我一声“大耳朵哥哥”,张开五个手指。我会心地一笑,他们苦苦期待的那个日子还有五天。我笑着朝这两个朋友挥了挥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给小皮匠当儿子,十分骄傲,自豪。这一次,我不是被他拎着耳朵在痛打,而是和他并排走在一起去看戏,这种感觉太美妙了。那些给在酱油店点心店煤球店五金店里做的人当儿子的,那些给摆剃头摊香烟摊葱姜摊弹棉花刮鱼鳞的人当儿子的,能有我这样好的福气吗?
我看戏去啰。
我们至少比其他来看戏的人早到了一个小时,然后看着福州路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看着“天蟾舞台”这四个字的霓虹灯啪的一下亮起来。等到坐到剧场里的时候,我感到刚才吃下去的泡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更加要命的是,小便很急。我不敢走开,我怕一走开戏就开始了。小皮匠在剧场里走来走去,碌头碌脑地看,新奇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开演的铃声响了,锣鼓敲起来了,大幕也拉开了。人一个个走到台上,都穿得花团锦簇,走上来看看没什么事,摇摇头又走下去,隔了一会又走上来。有几个人坐着说话,也不好好说,扯着喉咙说,尖着嗓子说,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其中一个穿红袍戴着假胡须的男人,说话的腔调就像住在十七号里的那个“太监”,声音特别刺耳,就像用钢精调羹刮着钢精饭盒发出来的声音,让你浑身发痒,发冷,发毛,发抖。好像是为了什么事,没谈拢,其中一个大花脸气呼呼地走了。红袍便开始唱,装模作样地唱,每一句的音调都拖得很长,唱得你一点耐心也没有了。总算看到他站起来,走到台的另一边。我以为他要下去了,谁知他换了个地方继续唱。
我猜想,看戏的人一定都很恨他。
我算是明白了,看戏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你还憋着一泡尿的话,那就是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了。锣鼓又敲起来了,越敲越急,每一记都好像敲在我的小肚皮上面,我只好把两条腿夹紧,夹得死死的。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在吃面包,面包的香味一阵阵传过来。那只面包很蓬松,很吸水,我希望她能掰一大块给我吃,吃下去吸吸水,缓解一下。我已经顾不上台上在演什么了,每时每刻都在挣扎,前俯后仰,两条腿轮番地绞来绞去,一秒钟也不停。大概是我的动作幅度太大了,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前后左右都有人朝我看。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不断地用眼睛白我,嘴里还啧、啧、啧。只有小皮匠木知木觉,张着嘴巴专注地看着台上,喜不自胜。
幕间休息的时候一到,我一脚踩上邻座女人的白皮鞋,第一个冲到厕所。还好我水龙头紧,滴水未漏。男厕所里人满为患。每个小便池的后面都排了两三个人。排在我后面的几个倒霉透顶,旁边的都已经轮到第三个人了,我还在没完没了地激流飞溅。别看我人小,膀胱肯定不小,蓄水量很大,和第三轮的那些人打了个平手。排在我后面的那几个家伙都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我猜想他们会联手掐死我。
回去的时候,发现白皮鞋和她老公换了个位子。我挤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把脚躲得远远的。白皮鞋的老公一直用憎恨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觉得哪里冒出来一个奇装异服的小孩。我探过身子去看白皮鞋,看了好几次,看那只面包还在不在。后面的时光变得快乐多了,我不光看台上的演出,还看台下的各式各样的人,还钻到椅子底下去,居然让我捡到了一粒水果硬糖,当场就剥了塞进嘴里。小皮匠也放松了,上半场他还畏畏葸葸有点放不开手脚,别人叫好他也不敢跟着一起叫,现在经过热身,他的状态上来了。
也活该那个长靠武生倒霉了。
紧接着的这一场,大幕拉开,只听到锣鼓声十分急促,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好一会,从舞台的侧幕伸出一只高帮白底厚靴,悬在半空,几乎有半分钟一动不动。那家伙是在摆功架,卖弄本事,想让人看看他的脚劲有多少好。卖弄了一会,那家伙看看差不多了,想迈第二步了,悬着的那只脚缓缓收起,还没完全收拢,小皮匠突然之间喊了一声:
“好!”
那家伙猝不及防,硬生生摔了下来,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呆了。那家伙是个长靠武生,后背插了好几面旗子,身上的穿戴据说有几十斤,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还未站稳,小皮匠又是一声“好!”。
小皮匠的第二声“好”,像是暗号,顿时,全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结果可想而知,长靠武生再次应声而倒。一场戏里摔了两跤,长靠武生羞愧无比,此后便萎头萎脑,无精打采,眼睛也不敢朝台下看,连连出错,英武不再,甚至在最后一场开打的时候,被对方的小巴拉子用长枪在头上敲了一记。
前排一个白胡子老头回过头来,看着小皮匠,十分感慨地说:“我看了大半辈子的戏,今天总算碰到一个真正的内行!”
第二章
我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听小皮匠说,我娘是生黄疸病死的。我觉得是医生说错了,也可能是小皮匠听错了,应该是蛋黄病,因为我娘死的时候,脸色和蛋黄一样黄。
弄堂里的人都叫我大耳朵。当然,也有叫我野蛮小鬼、叫我捣蛋鬼的。要不是长了两只大耳朵,像我这种发育不良的,肯定被人起绰号叫僵瓜。有一个时期,上海人养鹅成风,弄堂里从早到晚“戆戆戆”一片。别人家都用米糠泔脚喂鹅,廿七号里的人家用酒糟饼喂,那几只鹅长得又肥又大,眼睛通红,只要一看到我,就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啄我耳朵。我已经吓得逃进家里了,它们还不罢休,一边戆叫,一边啄门,要啄十七八记再离开。后来才明白,那几只鹅是把我生冻疮的耳朵当酒糟饼了。怪不得大家骂它们是呆头鹅。
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想着突然有一天,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找我。最好是在操场上升旗的时候,全校的人都在;要不就是夏天,全弄堂的人都坐在外面乘风凉,这个漂亮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走过来,直接走到我面前,抱着我哭,说她是我的亲姐姐,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知道我受苦了,她是来接我走的。姐姐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香。我也抱着姐姐哭,哭得鼻涕都流出来。每次想到这个场面,我的鼻子真的会发酸。大家都惊奇地看着我们姐弟相认,都张大着嘴巴,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我照过镜子,还每天都得看小皮匠的脸色,我很清楚,我那个姐姐长成仙女模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就希望她很有钱,骑着一辆全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过来的,最好,手上还戴了块手表,还烫过头发,衣服上一块补丁也没有。
每一次想象,我都会补上很多细节,弄得自己也很感动。
亲姐姐迟迟没有出现,我在弄堂里先认了个干姐姐,那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阿娟。阿娟是社会青年。我也不太明白社会青年是什么意思,好像就是,你只要当了社会青年,社会就不管你了。阿娟的家人都在香港,她和一个瘪嘴老太住在一起。瘪嘴老太以前是她家的梳头娘姨。每次我的那些恶作剧传到阿娟的耳朵里,她都会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比如有回过年,大年夜,隔壁的宁波阿娘和宁波阿爷坐在一起定定心心吃汤团。宁波阿爷一口咬下去,馅子不是猪油黑洋酥,而是一小块乳腐。宁波阿爷一声连一声地喊罪过啊罪过,触霉头啊触霉头。宁波阿娘说:“昨末子我裹汤团这厢,大耳朵来过一歇。这相貌估摸是其做的手脚。”宁波阿爷恨恨地说:“还用得着这相貌那相貌估摸啊,肯定是大耳朵做的手脚。这小鬼头,趟趟来过以后要出点花头。”阿娟听说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来,差点滚倒在地板上,直喊着要瘪嘴老太帮她揉揉肚子。笑完了,阿娟说:“大耳朵顶痴头怪脑,怎么让你想出来的。”说完又笑。阿娟笑起来特别好看,牙齿雪白崭齐,而且一颗蛀牙也没有。她刚刚把嚼了半天吹了半天泡泡的泡泡糖吐掉,我趁她不注意偷偷再捡起来,放进嘴里继续嚼继续吹泡泡,临睡的时候用糖纸包好,第二天继续嚼继续吹泡泡,直到阿娟吐出一块新的泡泡糖,以旧换新。
做这个事情不能让阿娟发现的,否则要被她骂的。不过,我喜欢嚼阿娟嚼过的东西。
后来阿娟哭哭啼啼地去了新疆。在此之前她吐掉的泡泡糖,我可以捏两只拳头大的兔子了。
阿娟老是欢喜摸我的一对招风大耳朵,说我耳朵大,福气大。仔细想想,我真的是很有福气。小皮匠不是每天都打我,偶尔也有忘了打我的时候。即便他打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他,等他喝饱老酒睡着了,我就在他的帆布围兜上戳几个洞,让他隔一段时间就要买块新的,让他心疼。每次小皮匠用楦头敲我一记,毛头的妹妹囡囡就数一记。石库门房子的隔音不好,囡囡在隔壁听得比我还清楚。第二天我和她一对,大致差不多。有时我说挨了七记,囡囡却说是八记。毛头在旁边帮腔,指天发誓说肯定是八记,就像打在他头上一样真实。没得办法,只好以他们的数字为准。囡囡虽然只有一年级,谁让她的算术比我好得多。毛头的算术作业本上也大部分是三分,有时还能冒出个四分,我不得不服。
这天放假,不上学。上午,我在阿娟的家里玩,阿娟教我背唐诗。背唐诗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但为了不让阿娟扫兴,我便装模作样地背,背出来她会奖励我一块鸡蛋糕。那天她教的是李白的一首诗,叫什么《蜀道难》,听不懂,头一句就很奇怪,居然是“噫吁嚱”。我问阿娟,噫吁嚱是什么意思。阿娟说是感叹词,古代的人见了某一样东西,很惊讶,于是就发出感叹,噫吁嚱。我说那就是哎呦喂的意思,为什么不改成哎呦喂?或者就说成是乖乖龙的咚。阿娟格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弯了腰,手指着我,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只听外面一声炮响。阿娟还没走到窗前去看个究竟,我已经不见人影了。
今天是国庆节。人民广场在放礼炮。
放一下礼炮,天空便会出现很多小降落伞。礼炮放了一记又一记,小降落伞铺天盖地,轻轻扬扬地随风飘荡。我们住的地方风水好,眼看着小降落伞飘过黄陂路,飘过南京路,向我们这边飘过来。大家拼了命往各自的晒台跑,拿晾衣服的长竹竿去挑。飘得低一点的降落伞,在前面人家的屋顶上就挂住了。于是激起一片惋惜声。飘得高的继续飘过来。我们弄堂有人挑到了,一家人欢呼雀跃。我太矮,够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降落伞从头顶飘过去。我发急了,提着竹竿爬上了屋顶。阿娟在她家的晒台看到了,大声地叫我下来,说危险。我只当没听见。
很多年后我看小说《堂吉诃德》,看到里面的堂吉诃德举着长矛大战风车,回想起来,我那一刻举着竹竿去挑降落伞,很有点堂吉诃德的勇气。竹竿太长了,双手拿着底部,很难控制平衡。屋顶又是有斜坡的,我在屋顶上摇摇晃晃,一会冲到这里,一会冲到那里,只能听任竹竿的摆布,有好几次差点就从斜顶上滑下来。那些大人孩子都顾不上挑降落伞了,都屏住呼吸看我在屋顶上表演危险动作。阿娟见喊我喊不应,知道要出事了,两只手把眼睛蒙起来不敢再看。
有一只降落伞飘过来了。我奋力举起竹竿准备去挑。降落伞突然改变方向,朝旁边飘过去,我便跌跌冲冲地跟着它。好在每一家的屋顶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一冲就冲了好几家,一直冲到屋顶的边沿。有很多人在惊叫,在尖叫。我充耳不闻。我几乎就够到降落伞了,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向前探了点身子,终于挑到了降落伞。这时,脚下的瓦片松动了,我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弄堂里一片安静——
幸好那时候房子和房子之间距离很近,中间基本上就剩一条夹弄,按现在的话来说,容积率很高。我拿着的那根晾衣竿,一头戳进了对面的老虎天窗,另一头贴着这边的山墙,慢慢地滑下去。偏巧二楼前厢房的人家在山墙上搭了个鸽棚,我就掉在了鸽棚上面,弹了一弹。就这一个停顿,我看到对面亭子间的新娘子,坐在窗口吃瓜子。新娘子看到我突然从天而降,眼睛瞪得很大,瓜子肉鲠在喉咙口,全身顿时僵住了。那只鸽棚不牢,被我压垮了,十几只鸽子全都飞走了。我踏着鸽棚上面铺的油毛毡和碎木片,飘落到地上。一楼人家在晒棉花胎,我落到棉花胎上打了个滚。
下面有个老太太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一阵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扬起一阵烟雾蒙蒙的灰尘,随后一个小孩滚落到她身边。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那以后,老太太就落下了毛病,只要在路上见到我,就条件反射,浑身发抖。
弄堂里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摔下来的过程只有几秒钟,我还来不及害怕。竹竿还在,降落伞也在。阿娟发了疯一般奔过来,先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出血,还好,只是脚踝处被鸽棚的钉子扎破了点皮。阿娟说:“大耳朵,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摔死了。”说罢一把抱住我,哇哇大哭起来。
早有人去告诉了小皮匠,说你家儿子从屋顶摔下来了。小皮匠真正是大将风度,打好掌子在切鞋底的皮,要切整齐,只是眉毛挑了一下,手也不抖,声音也不抖,说:“摔死了?”来人说没有。小皮匠说:“骨头摔断了?”来人说没有。小皮匠似乎有点失望,说:“腿骨头也没得断?”来人说没有,还会鲜蹦活跳地走路。小皮匠就不吭气了,把切刀在头皮上来回刮了几下,继续切鞋底。倒是江水英看不过去了,说小把戏这么高摔下来,你也不家去看看,太过分了。家去吧,摊头我帮你看着。
小皮匠这才回家。走到半路,小皮匠就被鸽棚的主人揪住了。鸽棚的主人姓陈,那张脸长得很有特色,中间宽,两头尖,弄堂里的人背后都叫他橄榄头。橄榄头对小皮匠说,你儿子闯祸了你知道吧?小皮匠笑笑说,知道哩,小把戏命大,没得摔死。橄榄头说,你儿子把我的鸽棚压坏了。我这只鸽棚花了不少钞票搭起来的,你看怎么办?小皮匠谦卑地笑笑,说,我家去教训小把戏,辣豁豁地打,给你出气。橄榄头说,小皮匠,你怎么管教你的儿子,我不管。我只问你,我的十几只鸽子逃掉了,怎么办?小皮匠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嘿嘿地赔着笑,说,乖乖,可惜了。鸽子肉很鲜,很肥,好吃得不得了。可惜了。橄榄头有点火了,说,小皮匠你拎拎清,我养的不是菜鸽,是信鸽。其中一只还从芜湖飞回上海,得过奖的。小皮匠讨好地说,得过奖的鸽子,肉更鲜美。
两个人各说各的。正说得热闹,一阵鸽哨传来,十几只鸽子飞回来了,盘旋了一会,看看鸽棚还没修好,就飞走了。那些鸽子后来几天又飞回来过,看到鸽棚还没搭起来,又飞走了,从此一去不复返。
橄榄头此时眼睁睁地看着鸽子飞走,心疼得不得了,见小皮匠像是在耍无赖,撩起就是一拳,打在小皮匠胸口。小皮匠不避让也不还手,依旧满脸堆笑,暗地里绷紧肌肉,打算挨上十几拳,一拳抵一只鸽子。小皮匠在心里默默记数,数到第四只鸽子,马樟花赶来了。马樟花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打来打去算啥?有意思吗?”
马樟花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
橄榄头看到马樟花并不买账。橄榄头是纺织厂的保全工,平时头皮很撬,对马樟花说:“什么阶级兄弟?我是工人阶级,他是摆皮匠摊的摊贩,不是一个档次的,怎么好相提并论。”
马樟花说:“谁不想当工人阶级?都想当。小皮匠也想当。话说回来,摆皮匠摊,总还算劳动人民吧。你不要说什么档次,先说说你家的鸽子。每天都有居民到居委会来反映,你家的鸽子,鸽粪鸽毛乱飘乱撒,把邻居晾晒的被单衣裳都弄得一塌糊涂。住在你家对面的新娘子最倒霉,人家陪嫁过来的绣花被面,羊毛毯,都被鸽粪弄龌龊。新娘子叫你赔过一分钱吗?每次居委会干部上门找你谈话,叫你拆掉鸽棚,你老婆都说你出差去了。你是采购员啊?你是海员啊?你是科长啊?你一个纺织厂的保全工,出什么差?工人阶级确实光荣,但工人阶级也要维护工人阶级的荣誉,不要搅得四邻不安。”
马樟花说得痛快。她肯定不会想到,两年以后,她要为自己的这番话吃苦头的。
橄榄头觉得理亏,闷声不响。小皮匠听马樟花说话,听得热血沸腾浑身发痒,差点憋不住就想拍手鼓掌了,只是看到橄榄头身坯比自己结实,不敢轻举妄动。马樟花看出小皮匠的心思,转过脸对他说:“你这个小皮匠,只知道做生意赚钞票,不知道管教儿子。要我说,整个同和里居委会,最捣蛋最讨人嫌鄙的,就是你儿子。不是我吓你,大耳朵今天要是摔死了,你监护不力,你也要吃官司,逃也逃不掉;而且,同和里居委会保持了十年的五好居委会的牌子,也要被敲掉了。这就问题严重了,谁也承担不了。”
小皮匠吓得刮刮抖。
那时候的马樟花,还处在就事论事的初级阶段,还没修炼到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境界。她对橄榄头说:“鸽子重要还是小囡的生命重要?”
橄榄头还在硬撑,死不开口。
马樟花换了一种问法,说:“你宁可你家的鸽子还在,别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囡摔死了,是不是?”这种问法太毒辣太阴险了,橄榄头无处可逃,只好摇摇头。马樟花笑了,笑的时候露出几只龅牙齿,说:“一只破鸽棚,十几只鸽子,救了邻居小囡的一条命,你应该觉得光荣。工人阶级了不起。来,两家人家握握手,不要再吵了。”又对小皮匠说,“你苏北乡下不是有人吗,过年的时候带几只老母鸡出来,表示表示心意。”
小皮匠慌忙点头。
这事就算过去了。
对我来说,这事并没有过去,晚上的那顿暴打,肯定是逃不过的。不过现在我还顾不上这个。我们几个聚在阿娟家里,研究起那只降落伞。降落伞是蓝白条纹的尼龙布做的,被对面人家老虎天窗的碎玻璃划破了,拉了道口子,下面坠了一个方块,是用塑料纸包起来的,掂掂分量并不重。阿娟猜里面是花纸头。毛头猜里面包着颗炸弹,话音未落,被瘪嘴老太敲了记毛栗子。瘪嘴老太说:“再瞎三话四,捉你到派出所去。”我猜里面是块云片糕,我希望是块云片糕,有核桃肉的那种。后来还是瘪嘴老太猜对了。她说,空屁啦。
拆开来,里面是一叠薄木片。那些木片后来也算是物尽其用,被瘪嘴老太用来垫桌子脚,垫五斗橱脚,垫床脚,哪里不平垫哪里。
后来晚报来过一个扁头,一个年纪轻的记者,专门来采访这件事。一方面可能标题没有写清楚; 另一方面,这块豆腐干大的文章登出来时,是和几条讣告挤在一起的,所以如果看报纸看得比较粗心,会以为这个小孩是当场摔死了。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只要有人到同和里来走亲戚,那些亲戚必定会在主人的陪同下,到我家来看稀奇,看一个从屋顶上摔下来安然无恙的小孩。那些人都很奇怪,说这小家伙瘦精精的,身上也没多少肉,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很经得起摔的人呀,怎么会摔不死呢?还是一个戴副黑边眼镜的男人有点学问,绕着我走了三圈,终于恍然大悟地说:“是耳朵的原因。”于是大家一起盯着我这对奇大无比的招风耳朵看,还是不明白。黑边眼镜解释说,人在遇到意外的时候,自身的应急系统会展开自救。譬如这个小孩,他在摔下来的一刹那,他的耳朵就尽可能地张开了,在很大程度上起了缓冲的作用。大家一起点头,表示认同。
我也觉得他的说法比较正确。
阿娟用降落伞的尼龙布给我做了一顶帽子,里面用硬纸板衬着,像是一艘倒扣的帆船,绝对是全上海独一无二的帽子。
我就戴着这顶蓝白相间的帽子去学校。后面跟着毛头、阿根、阳春面、芋艿头等一帮赤膊兄弟。
在此之前,四年级有个家伙,开盲肠炎,肚子上划了一刀,见人就撩开衣服,让人看那道刀口。他的肚子上就像趴了一条粉红色的蚯蚓,肚子一吸一鼓,那条蚯蚓会蠕动。这条蚯蚓让他出足了风头。直到第二年春节过后,有个家伙去崇明老家过年,不小心被拖拉机撞了,手臂骨折,这家伙手上打着石膏来上学,才抢过了盲肠炎的风头。盲肠炎还想做最后的顽抗,还时不时地要撩衣服,但已经没有人理睬他了。大家都围着石膏转,你摸一下,我摸一下,恨不得把石膏掰开来看看。不过,打石膏的家伙并没有高兴多久,就被别人抢了风头。
上海刮台风。来上海的台风都有编号的,第几号台风第几号台风。就像在菜场里排队买鱼,卖鱼的会用粉笔在每个人的身上写号码,写到某一个人,就说,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就这点鱼。气象台的人也想在台风身上写字,可没法写,就光编了个号码。也不知道是刮第几号台风,反正,我们隔壁班的小矮子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破了脑袋。还好那只花盆从楼上掉下来时,先掉在二楼的晾衣竿上,弹了一下,再滚到围墙上,然后从围墙滚到小矮子的头上。小矮子脑袋被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缠得头上像是顶了一只甏。他来上学,我们还以为有个印度小孩转学到我们学校了。我们都惊呆了,这么小的一个脑袋,居然缠了这么多的纱布。我和毛头打赌,我说纱布的里面一定有个铁箍,就像马桶脚桶外面的那圈铁箍一样,否则脑袋会散开来的。毛头不相信。我们就冲上去,要把纱布一层层解开来,看看究竟有没有铁箍。小矮子不让我们碰,哭着跑开了。这个小矮子,才是真正出足了风头,让所有同学都羡慕不已,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让花盆砸一下。等到有一天,小矮子拆掉纱布,我们都不习惯了。因为以前做早操的时候,第一排总是有个白颜色的甏在晃动,白颜色的甏突然不见了,做早操做得没劲透了。
现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就是我了。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风水轮流转。
毕竟,不是经常有人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从屋顶上摔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没摔死,这就更加不得了了。
一路上,都有人跟我笑着打招呼,问长问短。六年级的那个“留级大王”,还笑着摸了摸我的耳朵。像我们这种低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是不能乱说乱动的,哪怕你读到五年级了,上面也有六年级的压着你。那些敢在操场上指手画脚喉咙很响的,都是六年级的人。你注意看那些六年级的男生,喉咙那边都有块微微鼓起的东西,据说等到那块东西完全鼓出来了,就成为男子汉了。留级大王的那块东西就已经鼓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舍不得离开学校,所以有几个年级他都读了两次。
留级大王搭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校门。要是在过去,这会让我受宠若惊的,但这次,我觉得是他在沾我的光。看门的唐叔叔拦住我,我们一起叫了声“唐叔叔好”。背地里我们都喊唐叔叔“糖粥”的,这是我起的外号。也许是嘴巴馋的缘故,凡是经我的手起的外号,都和吃有关。唐叔叔按住我的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此之前他听到的版本是,我从屋顶上摔下来,头顶摔出了一个洞,鲜血直喷,被一个家伙抓了一把湿泥糊上去,才止住血。
我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很多人围着我,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英雄。和我同桌的田甜,以前骄傲得以为自己是个童话里的公主,老是板着个脸,都不怎么理我,这次也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还把一块香橡皮放在我面前,说,借给你用半天。毛头的身边也围了很多人,听他讲我是怎么摔下屋顶的,讲得比我还轰轰烈烈。在毛头的叙述里,他是个亲历者,好像他也在屋顶上,他想拉我的,只是没拉住。
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她躲在人堆里。
班主任顾老师一路小跑着过来,说:“老师刚刚才听说这事。老师都担心死了。”顾老师的脸上都有汗沁出来了,眼睛也有点湿润。顾老师用脸贴着我的额头,轻声说:“周大毛,你答应老师,以后不要再这么调皮了,好吗?不要再让老师担心了,好吗?”我知道自己无法保证,但在这种场合,我必须点头答应,否则顾老师会哭出来的。和女人打交道,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你必须哄着她们。
全世界真正关心我,待我好的,只有三个人,三个都是女的。一个是阿娟,一个是顾老师,还有一个是闸北的姨婆。也许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几乎无处不在,我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也会出现,弄得我在毛头他们面前很没有面子。
第三章
我第一次从家里逃出去,是八岁。好像到了这个年纪,你就非逃不可,不逃也不行了,身体里会有个声音提醒你: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逃了。
我逃出去的那天正在下雪。
我的两只手生满了冻疮,十个手指几乎都开裂了,不能碰冷水,一入水就钻心地痛,还会有血水渗出来,还在滚脓。可我还得洗两双腈纶袜子,一双是小皮匠的,一双是我自己的。那两双袜子就像用半斤糨糊上了浆,又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已经坚硬得像把刀,几乎可以用来切菜了。要不是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把脚伸进袜子里去了,小皮匠和我是不会想到换一双干净袜子穿的。
那时候腈纶袜还很稀奇,价钱也贵,但是很牢,不像棉纱袜,几乎就是穿一次补一次。小皮匠就是嫌补袜子麻烦,才花血本买了腈纶袜。
我们的衣服破了,都是倒马桶的广东嫂嫂替我们补的。当然,作为交换,广东嫂嫂的鞋子坏了,小皮匠为她修,负责到底。
广东嫂嫂也是个寡妇。大清早,天还没有亮,广东嫂嫂就出场了,在弄堂里帮人刷洗马桶。同和里大部分人家都自己洗刷马桶。比如芋艿头家的马桶,就是芋艿头的大阿姐洗刷的。拖鼻涕家的马桶,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自己洗刷的。听说曹菊芬家的马桶,是曹菊芬洗刷的,这个小娘皮很倒霉。我娘死后,小皮匠就把马桶卖给箍桶的了。我和小皮匠都到黄河路那边的公共厕所去方便,十万火急的时候,就用痰盂罐。毛头和我一样,也不用洗刷马桶,他有两个姐姐,再轮也轮不到他,即使是候补也轮不到他,他还有个妹妹囡囡。同和里那些家里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都付钱请广东嫂嫂刷马桶。其实那几家经济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因为这几家的女人喜欢装模作样,装文雅,掼档子,觉得拿了把马桶刷子在家门口哗啦哗啦刷马桶,坍台。
到了下午,广东嫂嫂便会推着一辆装滑轮的小车,过马路,穿弄堂,卖小钵斗甜酒酿。广东嫂嫂总是推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卖,附近的人知道这种甜酒酿是刷马桶的手做出来的,不会买的。我常常怀疑到我们这里来卖甜酒酿的小脚老太,在她住的地方也是帮人刷马桶的。推到远的地方去卖,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牌,看看广东嫂嫂人长得清清爽爽,大家都来买她的甜酒酿,买不到的还叫她:“明朝再来噢!”
偶尔,吃了晚饭,广东嫂嫂会来我家坐一会,顺便帮着缝缝补补,和小皮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苏北人同广东人聊天,就和非洲人同越南人聊天差不多,场面很热闹,但基本上都是各说各的。后来还是广东嫂嫂本事大,采取主动,努力向苏北方言靠拢,说一口广东腔的苏北话,使得沟通顺畅多了。广东嫂嫂说话喜欢打比方,估计小皮匠也听不全懂,反正是听了就打呵欠。
有一次,广东嫂嫂一边补衣裳,一边说:“一个男人,没得家主婆,就像一只蟑螂,一只烂在烂泥里的山芋,发臭。你看你们,这日子过得,乖乖龙的咚。要是家里面有个女人……”小皮匠说:“凑合着过呗。”广东嫂嫂便说:“哎呦喂,哪能凑合一辈子啊。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条鱼和一只猫,鱼想给猫吃,猫也想吃鱼。要是把鱼吊在房梁上,乖乖,猫吃不到鱼,猫饿瘦了,皮包骨头,鱼也发臭了。有个女人多好,知冷知热的。找女人千万不能找狐狸精。女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得当饭吃。找个狐狸精进门,你有得吃苦头了。”广东嫂嫂此话似乎另有所指,随即话锋一转,“找个像我一样勤快的女人,而且年龄还要比你大一两岁,保管把你服侍得妥妥帖帖适适意意……”广东嫂嫂说这番话时,眼睛里像有火苗蹿出来,而且说到一半就刹车了,留下一个悬念。小皮匠在这个当口,会找个借口走出去。广东嫂嫂长得不难看,但年纪要比小皮匠大几岁,小皮匠那个时候心思还都在江水英身上,所以不接广东嫂嫂的腔。
有点扯远了。再说那天我正在为洗袜子的事烦恼,隔壁的毛头来找我玩斗兽棋。我说:“等一会再下棋。快把腰门关了,我不想让阳春面和芋艿头他们看到我待你这么好。”
毛头有点吃惊,他实在想不起来,我曾经有过待他好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半是狐疑,一半是期待。
我说:“把脚抬起来。”毛头顺从地把脚搁在水斗的沿上。他的这只袜子脚背一大块是花的,不难猜出是从他姐姐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袜帮上补的是旧棉毛衫的袖管,你已经无法想象出这袜子的本来面目。我十分羡慕。他的袜子补丁重重叠叠,相当于三双袜子,穿在脚上肯定很暖和,不像腈纶袜,中看不中用,穿在脚上冷冰冰的。我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骄傲地把脚搁在他旁边。我的裤腿本来已经短了,我又有意往上撩了一截,让他看得清楚些。果然,毛头看到这只闪着蓝色光泽的腈纶袜,羡慕得不得了,忍不住想摸一摸。我赶紧放下腿。
我问他:“穿过这种袜子吗?”毛头老实地摇摇头。我说:“没有穿过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你拿在手里洗过吗?”毛头还是摇头。我夸张地说:“连这种袜子你都没洗过,你白活了。你一口吃过两只橄榄吗?”毛头说没有。我说:“你知道什么叫享福吗?”毛头听不懂。我说:“譬如,你有一分钱,你会干什么?”毛头下意识地捂紧口袋,我马上猜到他那里装了一分钱。毛头说:“到对弄堂吊眼皮那里,吃一口酸辣菜。”我深有同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我把毛头领到我们住的客堂间,让毛头看门背后,那里直挺挺竖着四只袜子。我把袜子放在面盆里,我们看着袜子慢慢软化,浸没在水里。
我说:“洗腈纶袜,才真的叫享福。”
毛头不相信。
我说:“浸在水里,又软又滑,擦点肥皂,越搓越想搓,叫你停都停不下来。”
“真的?”毛头有点跃跃欲试,但还在犹豫。
我说:“我要是骗你,晚上被小皮匠用楦头敲头。”对我来说,这就算是发毒誓了,没有人不当真的。对我来说,发个誓就像吃根陈皮条一样简单。我不会像大人那样骗人,说“被车压死”,或者说“天打五雷轰”。谁见过被雷轰的?哪五个雷?还追着你轰?我倒霉就倒霉在,每次发完誓,当天晚上都会应验。
毛头的眼睛都发直了,洗腈纶袜的诱惑太大了,难以抵挡。我说:“你实在想洗,就给你洗吧。要不是我待你这么好,我才不会给你洗呢。你扳着手指数数,弄堂里哪个人肯把袜子给别人洗?”毛头想了想,确实没听到过弄堂里有谁把袜子给别人洗的。我踮着脚朝窗外看了看,说:“快,别让人看见,快洗吧,但只给你洗一双啊。”我想再吊一下他的胃口,哪知道他的胃口本来就不大,能够洗一双袜子已经很满足了。我只好又说:“算了,两双都给你洗。我太大方了。不过,你要保证,不告诉阳春面和芋艿头。”毛头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拉了勾。
毛头已经按捺不住了,也怕我反悔,一只手就想去抓肥皂。我不会这么便宜他,拦住他说:“虽然我待你好,也不能就这么让你白洗呀。”我们两个的手都按住盆沿,僵持着。我这样做其实很冒险,幸好毛头马上就让步了。毛头说给我五粒橄榄核。我摇头。毛头说再加十个豆腐刮片。我还是摇头。我的眼睛一直瞟着他的口袋。毛头的脸涨得通红,看了看袜子,又看了看窗外。窗外还在下雪。他咬了咬牙说:“我给你一分钱。”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掏出钱来,我就一把抢过来装进口袋。他现在就是反悔了,我也不会再还他了。
毛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知道不会再有周折了,高高兴兴地抹上肥皂,心满意足地洗起来。袜子太滑腻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抹肥皂。他搓袜子的动作就像在放慢镜头,搓得很慢,很慢,因为他要细细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我敢保证,这两双袜子是交了难得的好运了,全世界的袜子都不会有它们这样的好运,它们这一辈子也再难遇到这样的好运,这样美好的时光。以前,它们只是被人踩在脚底下,这次,它们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一般地关注着,温柔地抚摸搓洗着。我敢打赌,哪怕将来有一天,毛头也穿上了腈纶袜,甚至是最最高级的腈纶袜,而且他穿腈纶袜都穿厌了,他任何一次洗袜子的时候,都不会有现在这样好的感觉和心境,因为这一次,他是花了代价的,他是在享福,在享花钱买来的福。
我把手插在袖筒里,问毛头:“适意吧?滑吧?我没骗你吧?洗的时候,心里痒丝丝的,对吧?”毛头庄重地点点头,好像是在干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一刻钟过去了,毛头还在洗。
这段时间我也没闲着,脑子里很乱,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花那一分钱。本来这个下午心情很平静,现在有了一分钱,突然之间就不太平了。最想的,是去对弄堂的吊眼皮那里,吃一口酸辣菜。酸辣菜装在一个玻璃大瓶里,一卷一卷很整齐地排着,一分钱一卷。吊眼皮或者是吊眼皮的女人,拿一双黑戳戳的筷子,搛起一卷酸辣菜连同汁水直接塞进你的嘴巴里。那种味道,又酸,又辣,又甜,又鲜,很刺激,你会忍不住地浑身发抖。但也就是抖一分钟,抖完以后,一分钱就没了。还有就是,一分钱买两根甘草陈皮条,一天舔一根,可以舔两天。不过我更倾向于把钱存起来,存到三分钱,可以买一包咸橄榄。当然不会舍得一口吃一只咸橄榄,那样咸也咸死了,掰一小块含在嘴里,一包咸橄榄基本上可以吃半个多月。如果再进一步,存到五分钱了呢?想到有一天我会存到五分钱,我的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从里到外都在发痒,你都不知道该搔哪里。要是手里有五分钱,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上海随便哪一家糖果店,食品店,随便买。用五分角子敲玻璃柜台,敲得响,招呼营业员过来。买一包丁香山楂。不行,丁香山楂核太多,吃起来麻烦。买包甘草橄榄。甘草橄榄以前吃过,味道一般性。买包糖冬瓜。糖冬瓜好像是没有牙齿的老太婆吃的。买包白糖杨梅。白糖杨梅太甜,要蛀牙齿的。那就买只杏仁饼。也不行,杏仁饼要凭票的,半两就餐券,到哪里去找半两就餐券?
我还在继续胡思乱想,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小皮匠的一只袜子已经被洗得抽丝了,再洗下去非得磨出洞来不可。
我对毛头说:“不要洗了,已经被你洗坏了,要叫你赔的。”
毛头昂着头说:“我想洗到什么时候就洗到什么时候,一直洗到我不想洗了为止。”他还得意地笑了,其实是苦笑,还皱着眉头噘了一下嘴。他手上的冻疮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肥皂水钻进溃烂的伤口里,那种刺痛是可以想象的。我很同情他,但如果袜子洗坏了,小皮匠是不会同情我的。我大声说:“你把袜子放下来。”毛头端着面盆转过身去说:“不放。我给过你一分钱,除非你把钱还给我。”想让我还钱,想也不要想。我说:“你放不放?”毛头回答得很坚决:“不放。”我过去抢面盆,毛头端着面盆躲来躲去,肥皂水洒了一地。我说:“我数一二三,再不放我就不客气了。”我刚数了一,他就接着数了二和三,然后他把面盆朝水斗里一放,甩了甩湿手,等着我。我说:“你哪里发痒了?”毛头说:“你哪里发痒了?”我说:“学人家样,烂肚肠,一烂烂到屋里厢。”想不到毛头又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敢伸过来,我一脚头,拿你的头当皮球踢,直接踢到屋头顶去。”毛头没有什么创造性,基本上是套用我说话的模式回敬我,说:“你敢不敢把头伸过来?你要是敢伸过来,我也是一脚头,把你的头踢扁掉。”
到这个时候,就算是开骂了。
毛头的绰号是“毛豆子”,我就说:“咸菜炒毛豆子。毛豆子炒西瓜皮。毛豆子冬瓜汤。酱油毛豆子。油豆腐烧毛豆子。毛豆子炒番茄。毛豆子炒夜开花。”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热炒,觉得自己烧菜方面有天赋,将来可能会当大菜师傅。毛头这下子反应倒很快,说:“大耳朵,猪耳朵,两只猪耳朵好烧一锅子汤,猪耳朵蘸蘸酱油过老酒。”我说:“猪耳朵你家还吃不起,只好吃猪尾巴。”毛头说:“猪尾巴你家也吃不起,只好吃,只好吃,只好吃,猪大便!”毛头好不容易想出了个猪大便,得胜一般地笑起来。我情急之下,只好把他的爸爸拖进来,说:“你阿爸经常到棋摊上去下象棋,人家不和他下,他偏要下,下一盘输一盘,输了就要给棋摊老板两分钱,一晚上要输很多钱,回来被你妈骂,让隔壁邻居看热闹。”我说的这事是弄堂里人尽皆知的,这话很伤毛头的自尊心,他也不客气了:
“你爸小皮匠,看中拖鼻涕的妈妈,拖鼻涕的妈妈不睬他,小皮匠哭赤乌拉生了相思病,阿屎臭。”
我必须先解释一下,拖鼻涕的妈妈就是摆剃头摊的江水英。看来小皮匠追求江水英的事,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了。
我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往墙上撞,撞得我家墙壁灰都掉下来,掉到菜碗里。我听到你呜啦呜啦哭。”
毛头说:“我昨天晚上也听到你妈打你了,把你的头,噢,不对,你妈死了。”毛头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哦,你妈死掉喽!哦,你妈死掉喽。”
我哭了。
在这之前我很少哭。我很硬扎的。你要是骂小皮匠,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会哭,不会发急。骂我也不要紧,你骂我我也骂你,你骂好了,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会哭,不会发急,又不会少掉我一块肉。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特别的地方,这块地方你是不能碰的,碰了会很痛的。我娘死了。我都快记不得我娘的模样了。有时梦里会见到我娘,但等我走到她跟前,我娘就不见了,我就哭醒了。我不许别人说我娘的坏话,我不许别人一边笑一边说我娘死了。那样,我会和他拼命的。
毛头看到我哭了,一下子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毛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般不会对他下毒手的,但这次我不能放过他,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用足力气,一拳头打在毛头的胸口。毛头直笔笔倒在二层阁阿仙家的煤饼堆里。煤饼碎掉了好几只。毛头挣扎着想爬起来。我怎么会让他爬起来。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死死地压住他。煤饼又碎掉了好几只。毛头用手掐我喉咙。我也掐他的喉咙。毛头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手背那儿生满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皮肤都有点透明了,一直在发痒,毛头这一口下去,痒倒是止住了,血顿时就流出来了。我一看出血了,狠劲上来了,抓起一只煤饼,就朝毛头的脸敲上去。煤饼质量不好,很酥,一敲就碎了,毛头的脸上全是煤屑,还有血。红与黑。毛头的腿似乎蹬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我推推他,他也不动。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这次祸闯大了,出人命了。我以为毛头死了。我很肯定,毛头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透了。最起码,他要等到明天才能再活过来。
我只好逃了。
逃到姨婆那里去。
第四章
我七绕八绕,绕到苏州河旁边。
姨婆住在闸北,要过一座桥的。究竟是哪座桥我忘了,好像是新闸桥,又好像是乌镇路桥,听听名字两座桥都像。我娘死了以后,我只去过一次,小皮匠带我去的。只记得姨婆住在一爿老虎灶的楼上。我佝头缩颈地在两座桥之间走来走去,完全找不到方向了。那里的房子都差不多,老虎灶也有几个,开老虎灶的人面孔都差不多,我不知道姨婆趴在哪座老虎灶上面。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站在新闸桥上。雪早已停了。被毛头咬破的地方也早已结起来了,现在那上面糊了一层亮晶晶的薄膜,那是因为我老是在上面擦鼻涕的缘故。我从桥栏上扫了些雪,把鼻涕抹干净,顺便把手也擦了擦。我还想擦擦脸,因为我感觉得到鼻孔里和耳朵里煤饼屑子很多。上海很少下雪,下的雪也很难积起来,桥栏上的雪并不多。我只好一路走,一路搜集雪,一路挖鼻孔,擦脸。等到我把脸擦干净,也就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了。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好玩的景象,桥对面的栏墙因为铺着薄薄一层积雪,泛着白色的光,桥这边的栏墙完全是一片灰暗。
我欣赏了好一会自己的杰作,有点得意。我想路过的人发现两边桥栏的不同,一定会惊诧得大呼小叫。谁知那天晚上经过新闸桥的,都是一些很没趣的人,神情麻木无精打采,脸上的肌肉像是被冷空气冻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两边桥栏的不同。我很失望。
苏州河那种臭烘烘的气味,又浓又厚,我连续吸了好几口,好像多少也能填饱些肚子。
有小火轮开过,后面拖了好几节船。停泊在岸边的船,都陆续点起了油灯,有的昏暗,有的贼亮,挂在船头。苏州河上散散扬扬地弥漫着一片雾气。此时我感到身上越来越冷,肚子也很饿,还想睡觉。
离我最近的那艘船,船头有个年轻的女人支起了铁锅,似乎打算炒菜了。她背对着我。这边看不真切,我便下了桥,绕到河的围堤那边。刚好那里堆了不少黄沙,上面盖着篷布,我便爬了上去,正好对着那女人的船,如同坐在第一排看戏,看那女人炒菜。锅热了,那女人往锅里放油时不像是放油,倒像是在滴花露水,就像夏天时弄堂里那些女人擦花露水一样,往手心里滴几滴,搓一搓,再抹遍脖子耳朵和手臂;那女人也只是往锅里滴了几滴油,又用手指仔仔细细刮了刮瓶口,然后把手指上的油腻抹在锅铲底部,随即用锅铲把油抹开。她把鱼一条一条放下去煎。那是四条小毛鱼。这样的鱼我都不用费力气,就可以一口塞进两条。那女人无意中一抬头,看到有个小孩爬在上面,朝我笑了笑,然后把鱼翻了个身,继续煎。我看到那女人的眉心有颗痣,像是画上去的。鱼和油锅贴在一起传出的香味,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也许是我这辈子闻到的最诱人的香味。我只好把裤带重新系系紧。
那女人把鱼盛进碗里后,往锅里加了些水,盖上锅盖,坐在一边等水开。我陪她一起等。这期间,女人抬眼看了我好几次。我不动声色。水开了,那女人拿出一碗已经调好的面糊,用筷子夹着,一块一块地往锅里下。这一下我简直受不了了,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面疙瘩。没想到船上的人吃顿饭这么考究,煎小毛鱼一煎就是四条,还要烧面疙瘩,又不是过年。我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咆哮起来,让我很难为情。距离太近了,女人似乎也听见了,在放黄芽菜的时候,她笑了。放了点盐后,那女人直起身子撩了撩头发,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面无表情,不理她。听阿娟家的瘪嘴老太说过,最近上海“拐子”很多,专门拐小孩,对面祥和里有个男孩子,九岁了,据说被拐子拐走了。我暗自好笑,被拐走的要么是小戆徒,像我这样的你来拐拐看?
那女人又向我招了招手。我当然不会下去。我猜想有个男人躲在船舱里。我一下去,麻袋一蒙头,手脚一绑,屁股上戳一针,就动也不会动了,船就开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小皮匠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有点舍不得小皮匠,太滑稽好笑了,我差点笑出声来。
那女人端着锅子进了船舱。隔了好一会,她从船舱的另一头走出来,跨上了紧挨着的另一艘船,又把第二艘船当跳板,上了第三艘船。我觉得这样一路跳过去很好玩。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女人的意图了,她是来抓我的。第三艘船挨着一排石阶,可以走上岸来。那女人一步一步走上了石阶,向我走来,手里还端着什么,应该是麻绳一类的。我扭头看了看退路,黄沙堆成斜坡,很容易逃走。我还从来没有和大人玩过官兵捉强盗的游戏,现在这个场面有点像,太刺激太有劲了。现在逃就没意思了,不好玩了,强盗要到最后一刻逃,才够刺激。那女人走到黄沙堆前停住了,朝我笑。我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是一碗面疙瘩,冒着热气,冒着香气,上面还有一条小毛鱼。我咽了下口水。那女人举着碗,开始朝上面爬,始终带着笑。瘪嘴老太说过,拐子拐人的时候,都带着笑,还会给小孩吃糖。
现在逃还来得及。
我看了看斜坡,又看了看那女人。那女人看着我笑。拐子的笑容有这么好看吗?瘪嘴老太好像没有说过拐子的笑容好看不好看的事。
应该逃了。
不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接过那女人递过来的碗和筷子。哪怕面疙瘩里放了麻药,放了毒药,我也要吃。我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我娘烧的面疙瘩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忘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皮匠绝对烧不出这么好吃的面疙瘩。那女人笑着叫我小心烫小心噎着小心鱼刺卡喉咙。那女人摸了摸我的头。我把筷子咬在嘴里,去摸那女人眉心的痣。那颗痣有点突出,是真的。女人笑了,说我家儿子也喜欢摸我的痣,小时候吃奶的时候就要摸着我的痣,不给他摸就哭。半年多没得见我家儿子了。
那女人坐在黄沙堆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自顾自地说着话。船帮漏水了,老公去买桐油和麻丝,还要买些白漆,趁哪天天气好修补一下。越是穷,越是没得钱,花钱的地方越是多,愁煞人哦。老公到现在还没得家来,不知在哪块耽搁了。我家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半年多不得见了,天天想,想也没得用。本来在家里是种棉花的,人也像棉花一样,雪白雪白的,嫁了这个男人,一年到头在水里漂,苦死了。你一个小把戏,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不家去,家里人还不得急死了。吃了饭马上家去。她说的一口苏北话。小皮匠说的也是苏北话,江水英说的也是苏北话,但能比吗?不能比的。这个女人说的苏北话,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苏北话。这个女人要真是个拐子,我被她拐走算了。
女人拿过了空碗。那只碗已经被我舔得干干净净,拿回去洗也不要洗了。女人撸了撸我的头,叹了一声气,倒着滑下黄沙堆。走到那边,临下石阶的时候,她用手背朝我挥了挥,意思让我回家去。我也朝她挥挥手。我有点后悔,刚才忘了告诉她,等我有钱了,我会报答她的。
吃饱肚子,胆子也大了,我准备一爿爿老虎灶打听过去。
走到一家老虎灶前,一个长着两把粗扫帚一般眉毛的大块头认出了我。准确地说,他是认出了我的两只大耳朵。他说:“小家伙有良心的,想到来看好婆,好婆要开心死了。怎么这么晚才来?”他扭头对他老婆说,“二楼好婆的大耳朵来了。”我知道来对地方了,没等大块头的老婆说什么,就冲了进去,冲上楼梯。
姨婆还没睡,坐在床横头,正在给墙角边的一只老鼠讲故事。我站在门口,听她说到她和我姨爷爷结婚的时候,叫了亲戚家的一个男孩来压喜床。我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上次来看姨婆,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那小男孩半夜里在床上撒了一大泡尿,把绣花被子都弄湿了,害得我姨爷爷就此落下了关节炎,她也身上受潮得了心口疼。那只老鼠吃饼干吃得十分满意,偷闲吱吱地叫几声表示同情,鼓励姨婆继续说下去。这当口我就走进去了。老鼠看见来陌生人了,躲进墙洞里去了,临走也没忘记把半块饼干叼走。
姨婆抬头看了看我,说:“阿顺,你代你娘来收扫街费了?喏,台子上放着呢。回了你娘就过来,陪我讲讲闲话,要不,罐头里的饼干我全给老鼠吃了。”我说:“姨婆,是我,大耳朵。”姨婆愣了一愣,招招手,我过去了。姨婆挨个摸了摸我的两只耳朵,又在耳根处用劲拉了拉,以便证实不是有人粘了两只猪耳朵来假冒的;还在我后脑摸了摸,那里有我周岁时从床上滚下来落下的疤,至今上面寸草不生;最后一步是摸我下面的小茶壶。全对上号了,算是验明正身,姨婆这才两只手拍着大腿,又哭又笑,说:“我的宝贝,你怎么才来啊?长久不来看姨婆,一定是小皮匠不放你来。这个死赤佬,一直记恨我。我想想,有几年了?三年了。你娘死的时候,我叫小皮匠去买点糕,给邻舍隔壁亲亲眷眷分分,这是规矩。这个臭皮匠,竟然去买了几块糖年糕,被我指着鼻头骂了半天。后来那些云片糕还是我出的钱。小皮匠从此以后就恨我了。”
我呵欠连连,脱鞋子打算上床。
姨婆继续说:“你娘命苦,嫁了个小皮匠,又没出息,脾气还不好,你娘不开心,就走了。你那姨爷爷倒是个好脾气,文化又高,外面贴的告示啦,戏院门前的新戏介绍,百货店的招牌,他全部看得明明白白,一样一样讲给我听。要怪就怪我,结婚当天夜里,叫了三叔婆的小外孙来压喜床,结果小家伙半夜里撒了泡尿,让你姨爷爷得了关节炎。要不是这泡尿,你姨爷爷不会走那么早,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姨婆说到这里有点伤心,用手去擦眼泪,擦好在我身上揩了揩,说:“我的乖宝贝,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冻得像冷气肉一样。快上床焐焐。明朝,我拿件什么衣裳给你穿穿。这个小皮匠,我知道他不会待你好的。”说着,姨婆就开始翻箱子。
我困得不行,赶紧钻进被窝。迷迷糊糊中,只听见姨婆说,我新结婚时穿的那件对襟绣花镶边绿底软缎夹袄怎么找不到了?我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姨婆让我把一件厚呢马夹套在棉袄外面。那是她翻箱子找出来的,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姨爷爷的,当年姨爷爷把这件厚呢马夹套在长衫外面的。本来太长了,幸亏被老鼠咬掉了一截,姨婆用剪刀修修齐,我穿上以后正好,拖到膝盖下面,暖热多了。姨婆很满意,随即用一把比她老人家多不了几颗牙齿的木梳给我梳头。我的头发本来横七竖八十分自由自在,被她一扒拉,就像是在锄草,硬生生扯下来一大把头发,痛得我直流眼泪。
姨婆楼下的那个老虎灶,在上海算是比较考究的。灶头旁边有三四张八仙桌,茶客喝茶的。再里面一大间用布帘子挡着,是个洗澡的混堂。这天开始过得很无聊,听姨婆讲陈年往事,只想睡觉。直到我发现,楼板上有几个小洞,透过小洞,就像看西洋镜一样,可以看到下面的混堂。下面每个人有一只大脚盆,坐在里面搓澡。我从上面看下去,好像他们是坐在小船里摸鱼,很好玩。我叫姨婆一起看,姨婆打了我一巴掌,骂了句“下作坯”。
下午的时候,住在三层阁的阿顺放学回来了。经过姨婆房门口,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们心有灵犀,就一起下去玩了。
楼下还有几个小孩在打弹珠。我看他们都是用食指夹着弹珠,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把弹珠顶出去。我看了把鼻涕都笑出来了。我们把这个叫做“打老太婆弹”,太难看了,要是在我们那儿,都不会有人和打老太婆弹的玩。旁边还有个小孩在玩陀螺,用一根绳子抽着玩。我们那里把这个叫做“抽贱骨头”,他们却说成是“拍打大和尚”,笑死人了。
阿顺说:“你看我弹珠打得这么好,佩服死了吧。我们这儿,除了阿四头,就算我打得最好最准了。”我说:“就是阿四头的哥哥到我们弄堂来,也只能和拖鼻涕一起玩。打老太婆弹的,不配和我们玩。”阿顺说:“阿四头没有哥哥,只有三个姐姐。你说话小心点,要是被他听到,非摔你个大背包不可,让你三天起不了床。”我没接他腔,捡起一粒磨砂弹,食指夹着弹珠,大拇指弯成一个尖角,手腕轻轻一抖,尖角把弹珠一顶,一个漂亮的高吊,打中两米远那颗玻璃弹,把玻璃弹崩出一个缺口。他们看了全愣住了。我说:“这要让阿四头看到了,阿四头就变成阿屎臭了。”我这话才落地,一个胖墩就朝弄堂深处奔去。阿顺说:“你快逃,他去告诉阿四头了,不逃你就没命了。阿四头的手臂粗得就像套在煤球炉子上的小烟囱。”
我表面上装得无所谓,心里还是怕的,正打算要逃,那边脚步声踢踢踏踏,跑来七八个人。领头的那个拿了只生山芋在吃,比别人高半个头。胖墩指着我说:“就是他。”阿四头说:“你讲我们打的是老太婆弹。你怎么不讲打的是你老外婆弹,是你老阿奶弹?”他们几个都哄笑起来。阿四头说,“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这种打法,我们这里全部是这种打法,你有意见吗?”我把弹珠在两只手里抛来抛去,免得被人发现我在发抖,说:“这种打法太难看,大拇指的指甲瘪进去一块,发紫的。”他们一个个低头验看了一下,和我说的一点不差。
阿四头说:“你嘴巴别老,我和你来,一吊一粒。”我同意,问阿顺借了几粒弹珠,说赢了全归他。阿四头手一招,胖墩捧了只盒子过来,里面全部是三分一粒的嵌花弹。我看得眼睛都红了。阿四头拿弹珠朝墙壁一撞,我也朝墙壁弹了一粒,没他远。他又撞了一粒,还是很远。我拿了粒弹珠用力一撞,超过了他的两粒。我一吊一个准,那两粒嵌花弹就归我了。不大一会工夫,阿四头已输了七八粒,面色发白,抬头看着天空。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上看,连块云彩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迷茫到绝望的时候,喜欢看看天气好不好。其实老天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接下来,我一个高吊没打中,弹珠滚得离他那粒只有一尺多远。阿四头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太激动了,竟然也没打中。他的那些伙伴一起唉声叹气。阿四头却把两粒弹珠都捡了起来。我说轮到我打了,你怎么把弹珠拿走了?阿四头说:“你大概眼睛长脑袋后面了,长在你那块癞疤上面了。我打中了,你怎么没看见?你要把头转过来看,用癞疤看。”那些人又哄笑起来。我想就让他赖一粒算了,就接着玩。谁知这阿四头输急了,耍赖皮赖出瘾头来了。明明我打中了,他说没中,他的那伙人也都说没中。胖墩还在地上画了道线,证明我没打中,说我的弹珠走的是这条线路,和另一粒弹珠离得很远,两粒弹珠中间宽得能塞进一只书包。明明阿四头没打中,那伙人全说打中了,千真万确是打中了,已经准得不能再准了,比神枪手打得还准。那个胖墩又上去画线,用砖块在泥地上画出一道直线,说就从这里到这里,嘣一记,就打中了。看他画得那么认真,就像真的一样。
我说:“赖皮。大欺小,盐水包。我不玩了。”阿四头说:“不玩可以,你把弹珠还给我,就滚你的蛋吧。”我说:“你敢跟我到我们弄堂去,我就还你。我有五个阿哥,我小阿哥也能饶你一只手,把你摔个屁股朝天。”阿四头说:“我现在就让你屁股朝天,再把你头踏扁。”我赶紧逃开几步。阿四头走过去,把阿顺口袋里的弹珠全抄走了,连阿顺的几粒磨砂弹也抄走了。阿顺当即大哭起来,表示愤怒。我觉得这种愤怒太没劲,正巧胖墩就站在我旁边,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盒子,撒腿就跑。阿四头呆了一呆,马上就追上来了。我把盒子朝后一甩,嵌花弹散了满地,阿四头没有提防,朝天一跤。我拐弯时朝后面看去,阿四头刚刚立起来又滑了一跤。
我逃进老虎灶。
大块头正提着把长嘴铜茶壶给茶客斟茶,说:“慌慌张张做啥?刚才好婆喊你几声都喊不应。”我说:“大块头爷叔,隔壁弄堂的阿四头欺负我,抢我弹珠,还要打我。”大块头说:“你上去,我来对付。”
正说着,阿四头冲了进来。大块头用铜茶壶朝前一挡,阿四头慌忙倒退,骂道:“死大块头让开。你要是溅出一滴烫到我,我就朝你灶头里撒尿。”大块头放下铜茶壶,拿起一把夹煤块的火钳说:“你撒呀,你要是撒一泡,我算你狠,我也不客气,把你这只小东西钳下来。”说罢把火钳的嘴巴张了张。那些个茶客都笑得满嘴喷茶,乐不可支。阿四头看到火钳怕的,笑着说:“大块头老伯伯,我娘看到你还要喊你一声大阿哥,我怎么敢惹你?跟你开玩笑的。你让开,我找这只猪耳朵算账。以后我家要泡开水,就到你这里来泡,让你发财。”大块头说:“发你娘的财。欠了我十几壶开水还没给过一分铜钿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欺负人,什么坏事你都有份。这条马路两边的人家,哪个不恨你恨得要剥你皮。你也就是不够年龄,够不上劳动教养,否则人民政府早就把你收进去了。这个是楼上好婆的亲戚,人家难得来,比你小,你就欺负他,还骂人家是猪耳朵。你看看你的耳朵,什么里的东西!又小又瘪,像只踏扁塌的馄饨。你看看人家的。大耳朵,过来。”有大块头保护,我怕啥。我挺身上前,头也尽量抬高,方便大家观看。大块头说:“看看,这两只耳朵多少大,多少肥,多少厚实,多少威风。摸摸看,肉头厚吧?”
果真有不少茶客纷纷起座,来摸,来看,赞不绝口。有个人说:“我在混堂里给人扦脚。裕德池,上海滩有名气的。我一天要扦多少脚。廿几年下来,我都记不清一共扦过多少脚了。我啥个耳朵没看到过,看来看去,没有啥人的耳朵可以跟这位小阿弟比。大啊,实在是大。”
旁边一个酒糟鼻头拍拍他肩胛,说:“阿三,你省点力气好吧。你在混堂里是扦人家的脚,又不是扦人家的耳朵。你要讲你这廿几年下来,看到过多少鸡眼,老茧,老烂脚,老脚癣,大脚疯,我相信。你讲看人家的耳朵,还不把人家脚上的肉都扦下来啊?”那个叫阿三的被酒糟鼻头说得面孔通红。酒糟鼻头继续发言,说,“要讲耳朵,应该轮到我来讲。我从我阿爸手里接过这副剃头担子多少年?四十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少,剃头剃过多少,修面修过多少,剪鼻毛剪过多少,推落枕推过多少,下巴脱臼我敲上去多少,什么样的头我没摸过?哪一个人的耳朵敢不让我摸?只要你坐上我的剃头椅子,只要是你头上的零件,我想摸哪里就摸哪里,随便摸。要我讲,这么福相的耳朵,大概只有三国的时候出过一次,刘备,刘玄德,刘皇叔。这位小阿弟,将来不得了哦。你看这肉墩墩的耳垂子,就是吊一铅桶水也不碍事,拉不豁。还有这耳朵的轮廓,整齐吧,挺括吧。像道门一样,还不是一般的门,是以前有铜钿人家的黑漆大门,三寸厚的木头,上面装铜环打铜钉的,撞也撞不坏。你看这耳朵根子,凸得高吧,硬扎吧。以后结婚,不会怕老婆,老婆服服帖帖。还有耳朵背面这一层老垢,黑里透亮,细细交剥下来,一大张,当馄饨皮子,包一只大馄饨还不会漏馅子。再看看耳朵洞,耳朵洞大吧,外面挡了道屏风,肉屏风,看进去又宽敞又亮堂,就像是间大厢房,装福气的,除了装福气,耳朵屎想装多少装多少。”
从那以后,对于我的耳朵,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全面系统的分析评价。
酒糟鼻头说到这里,技痒难熬,拿出耳扒子,替我掏耳朵。我娘死后,再也没有人为我掏过耳朵。酒糟鼻头淅淅沥沥掏出了不少陈货,掏得十分过瘾。
大块头对阿四头说:“听到了吧,这两只耳朵,多少有名堂。你要是再敢对这个小阿弟伸狗脚爪,当心我从你身上钳一块下来。”
阿四头被骂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萎头萎脑地走了。
第五章
我逃出去那天晚上,小皮匠倒是去几个路口看了看,没听说有小孩被车撞了,就放心回家收拾残局了。我以后的那些出逃,小皮匠就当是家常便饭了,好像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逃是正常的,不逃反而是不正常的。他赔了二层阁阿仙家十七只煤饼。那些碎了的煤饼,小皮匠敲敲碎,拌上水,搓成一只只煤球,一点也没浪费,所以实际损失并不大。我估计煤饼其实没有碎这么多,毛头活过来以后又有意敲碎几只,目的是在小皮匠敲我的楦头上增加些分量。
是的,毛头被我用煤饼砸在脸上,并没有死,或者说,他死了,但是又活过来了。有句成语就是这么说的:死去活来。
我两天没上学,顾老师也没来家访。她大概是想来的,但是不敢来。夏天的时候,有一次顾老师冒雨来家访。因为落暴雨刮大风,小皮匠也收摊了,赤了膊躺在床上睡觉。得知老师来了,小皮匠慌忙一跃而起,想说几句客气话。小皮匠穿的是一条龙头细布的大裆裤,没有橡皮筋的,属于一二三三叠头裤子,左面拉过来,右面折过去,再中间往里一叠,就束紧了。小皮匠睡相不好,在床上扭来扭去,三叠头松了,人一站起来,裤衩一下子褪到脚背上。他完全吃慌了,忘记赶快采取补救措施,就像一座落地自鸣钟一样戳在地上一动不动。顾老师赶紧别转头,说:“我以后再来家访。”说完就逃。从那以后,顾老师再也没有到我家来过。
小皮匠那几天一直心神不定,对我也客气了很多,还转弯抹角打听学校里的事。他害怕顾老师告他耍流氓,这可是很严重的罪名。我就吓唬他,说顾老师连续几天语文课都没来教,还到校长室里去哭。小皮匠赶忙翻黄历,翻下来的结果大概不妙,只看到他面孔煞白,人都发软了。后来事情穿帮了,小皮匠辣手辣脚敲了我一顿。
顾老师很担心我,又不敢去问小皮匠,问了几个同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见我又活蹦乱跳地来上学了,还带了请假条,也就放心了。请假条是姨婆叫老虎灶里的茶客写的,写在一张香烟壳子的背面,说姨婆生病了,我在照顾服侍姨婆。落款是“大耳朵的姨婆”。顾老师还表扬我懂事体,孝敬老人。
逃过一次,再逃就容易多了,何况姨婆鼓励我逃,说我逃到她那里去,她就烧好小菜给我吃。姨婆太冷清了,巴不得我经常逃,去陪陪她。反正老虎灶里茶客多,总能找出一两个会写字的。每次写请假条的香烟壳子牌子都不同,笔迹也都不同,顾老师却从没发现此中的漏洞。
毛头总是喜欢学我的样。毛头看我经常逃,心痒了,也逃了一回。要说他那次也叫逃,我真要替他难为情得连脚底都要红了。那天他吃了晚饭,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出去了。他的几个兄妹都在做功课,他妈忙着擦席子洗衣服,谁都没有注意他。毛头在外面逛到八点半就回家了。他妈随口问他去哪里了,毛头厚着脸皮说:“我从家里逃出去了。”他妈听了一点没当回事,说:“你哥那盆洗脚水还没倒掉,还冒热气呢,你快去洗个脚,洗完好睡觉。”毛头失望极了,委屈极了,他满以为干了件了不起的事,家里也应该隆重一点对待他,一气之下又大声吼了一句:“刚刚我从家里逃出去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毛头的阿爸从棋摊回来了。
毛头的阿爸脸色很不好,他一般都是把带出去的两角钱输完了回来的。毛头的阿爸棋太臭了,在棋摊下棋,只有输的份。我只见到他赢过一次。和他下棋的那个家伙患了眼病,一只眼睛蒙着一个眼罩,走子的时候放偏了,把个车白白地送到毛头阿爸的马口。毛头阿爸高兴死了,怕那家伙反悔,先把那只车抓起来紧紧地捏在手心,再把自己的马放到那里。戴眼罩的家伙后悔得几乎要去跳河,硬生生把头发扯下了好几根。以后这家伙逢人就说这事,从得了眼病开始说,一直说到毛头的阿爸先抹棋再做填充,不厌其烦,从刚开始刮西北风一直说到第二年柳枝爆出嫩芽,比祥林嫂还要祥林嫂。棋摊老板很痛苦,他守着棋摊又走不开,所以眼罩每次说这事,他都在场。棋摊老板说自己被迫听了三十遍,可他那懊丧无比的神情透露,他至少把听的次数少说了七十遍。毛头的阿爸在眼罩那里首开记录,此后再也没有在这记录上面添上一笔。即便如此,每个星期六晚上,他还是照规矩去棋摊上厮杀一番,其实是送上门去伸长头颈被别人斩。要是他十点以后回来,肯定是神情怡然,觉得这钱花得值了;要是八点左右回来,肯定是面色铁青。有次毛头的阿爸回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又脸色阴沉地回来了。毛头不会看山水,戆头戆脑地上去问:阿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毛头的阿爸撩起就是一记耳光。晚上毛头的阿爸在床上唉声叹气,毛头妈妈问他怎么啦,他说:“运气不好,第一盘下了局和棋,以后连输九盘。剩下一分钱,不甘心这么早就回家,想下得慢一点,稳一点,说不定能下盘和棋,哪知道又输了,只好回来拿一分钱送过去给老板。懊恼啊!”
刚才在棋摊上,毛头的阿爸被一个白胡子老头连杀了十盘光头,输了两角钱,还被白胡子老头搭着肩膀一路开导回来。白胡子老头说:“小阿弟,下象棋这个事情,我看你是慧根全无,修为尚浅,悟性太差。不是我看轻你,象棋方面,你基本不会有什么长进的。要是想消磨时光,尽可以去找邻舍隔壁厂里同事做搭子,解解闷可以了,何必跑到棋摊来替人付钞票呢?你不心疼钞票,你老婆知道了不心疼?不要小看了两分铜钿,一次两分,十次就是两角,一个月下来也不是笔小数目。你一个月能够赚几钿?你这件衬衫领头还翻了个面,袖口还贴了块布,脚上这双旧皮鞋至少三个礼拜没有上过皮鞋油,看你也不是赚大钞票的人。穷人家呀,要穷打算。”此时走到北京西路成都北路的路口,白胡子老头住在国际饭店后面的黄河路,要穿马路了,拍了拍毛头阿爸的肩胛,又说了几句算是临别赠言,“你要是真的舍得花钞票,就到书场去,泡壶碧螺春,听听苏州评话,多少乐惠。富春楼沧州书场仙乐书场西藏书场就在这附近。听惯了,一天不去就浑身发痒,搔出血来也没有用,还是痒。”
毛头的阿爸输了棋子本来就不开心,莫名其妙又被白胡子老头教训了半天,更加不开心,闷头闷脑回到家里,一肚皮火没有地方发,正好听到毛头在叫“刚刚我从家里逃出去了!”,撩起就是一记耳光,扇得毛头七荤八素。毛头的阿爸叫毛头跪在洗衣裳搓板上,手里再举一只实木的宁波矮脚凳,这样教训儿子比较省力,效果也好,省得几记耳光打下来,自己的手也容易别筋。毛头的阿爸说:“无法无天,小鬼造反了。今朝你敢逃,明朝你就要去偷,后天你就杀人了。讲,下趟还逃吗?”用不着他问第二声,毛头已经讨饶了,说不逃了。
毛头的阿爸比较差劲,小皮匠从来就不会这样拷问。每次我逃走以后回到家里,小皮匠总是一边挥楦头一边讲:“怎么又家来了?我请过你家来了?你逃出去不家来才好呢,还能帮我省点粮票钞票。你要是有志气,你要是承认是同和里小皮匠的儿子,你下回就还逃,逃了就不要再家来。”
同样是当爸爸的,境界完全不一样。
回过头来说说同和里,因为这和接下去的故事发展有关系。
我们这条弄堂冗长而又乏味,整条弄堂的造型就像一根完整的鱼骨头,两边是无数的夹弄,从东到西两头是通的。要是你视力足够好,要是中间没有遮挡,你站在前弄堂小皮匠的皮匠摊边上,可以看到后弄堂摆裁缝摊的女人在为一个长脚女人量腰身。
据说同和里一开始不叫同和里。弄堂口青砖砌成的拱门上镶嵌着花岗岩,上面雕的魏碑立体字,是同昌里。那时候的房产商做生意比较规矩,不会这边刚刚在打桩子,那边已经开始收钞票卖了,要卖也要等房子全部造好了再卖。来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绍兴人。一问价格,十条大黄鱼可以买一幢石库门。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你要是真的从菜场里拎一串大黄鱼去买房子,是要被人打断脚骨的。绍兴人出手阔绰,也不讨价还价,掼出九十根大黄鱼,一口气买了后弄堂笃底九幢房子。三幢房子给大小老婆一人一幢,另外六幢给了六个儿子。绍兴人在三个老婆那里轮流住,估计是像皇帝一样翻牌子的。绍兴人买房子买得爽气,不过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要把“同昌里”改名为“同和里”;另外,将来弄堂口必须左面摆一个剃头摊,右面摆一个皮匠摊,不能摆其他的摊头。问他为什么,绍兴老倌不解释。都觉得绍兴老倌有点神经兮兮。后面一个要求办到不难,但弄堂名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这是在工部局里备过案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后来居然办成了。于是喊来石匠,把同昌里凿掉,在花岗岩上重新凿了三个字:
同和里。
原来三个字是凸出来的,现在三个字是凹进去的,在凹进去的地方刷上红漆,倒也照样弹眼落睛。要是谁有心考察一番,会发现,全上海的弄堂的拱门上面,弄堂名字清一色是朝外凸的,只有同和里是瘪进去的。
据说在此之前,绍兴老倌的三个老婆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六个儿子也是同室操戈,各不相让,闹得家宅不宁。搬到同和里以后,一大家子居然相安无事,再无纷争,相处得十分和睦。让人啧啧称奇。同和里最早的居民都是殷实人家,后来风云变幻,朝代更替,不要说绍兴老倌的九幢房子早已易主,同和里也早就落魄了,到后来引车卖浆者流也搬进来了。
不过,我总觉得有关绍兴老倌的故事是假的,我甚至怀疑是小皮匠编出来的。这个故事明显带有抬高皮匠身价的色彩,完全符合小皮匠的风格。
话再扯回来。我说我们弄堂很乏味,因为你都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来,那些老是坐在古井边上吹牛皮的男人,一个个都没有什么腔调。
弄堂里是有一口古井的,就在后弄堂。说是古井,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考证过,之所以这样说,是显得同和里有点历史感。对一条籍籍无名的弄堂来说,这样多少能够提升一点档次。井水清洌阴冷,天热的时候,大家都从井里打水,拎到家里浸西瓜,泡过井水的西瓜特别爽口。里弄大扫除的时候,便用吊桶吊井里的水冲洗。大跃进那一会儿,居委会办大食堂,不知从哪里找来口大铁镬,却没有这么大的镬盖,烧肉,肉焖不熟,便把井盖拆了当镬盖,居然正正好好。大食堂很快就关掉了,那只镬盖却找不到了,井口一直空着朝天,很危险。阿娟家的瘪嘴老太看不过去,叫人把家里的红木圆台面搬过去,盖在井口。这倒便宜了住在井边的那几户人家,享福死了,天天坐红木圆台面吃饭。哪怕是咸菜过泡饭,也坐在红木圆台面边上吃。幸亏杨招珍来当居委会主任,上任第一桩事,就是喊了木匠来,做了个井盖,还配了把锁。那只圆台面还给阿娟家的时候,已经坏得只好劈了当柴烧了。
古井的四周有几只雕花纹的腰鼓形石凳,于是便常常有一帮人或坐或蹲,围着那口井聊天吹牛皮。几乎每个人都抽香烟,再穷,一角三分一包的勇士牌香烟总归抽得起的,何况大家都觉得香烟和人参一样滋补提神。古井那边总是烟雾腾腾,远远看过去,以为是那口古井在冒热气。我们也看中古井旁边的那一大块烂泥地,烂泥地里还长了稀稀拉拉的草,在那里打弹子戳狗屎太适意了。我和毛头、阿根、阳春面、芋艿头经常拥到那里去玩,顺便听听那些人在谈些什么。
譬如有个家伙,脸上长了颗痦子,我们把这个叫做“老鼠奶奶”的,问题是他的老鼠奶奶的上面还长了一撮白毛。这家伙喜欢翻来覆去地说一件事,说他亲戚家的小孩,有个同学,那个同学的父亲,曾经为陈毅市长开过车子。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每次他说的时候,眼睛都会朝上翻,一点点翻上去,一直翻到翻不上去为止,故事才算真正结束。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好像不是他亲戚家的小孩的同学的父亲为陈毅市长开过车,倒像是陈毅市长为他开过车。说完了,这家伙会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这件事我们至少听“老鼠奶奶”说了十几遍,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说上一回。估计是他的辈分比较高,大家都不敢拦着他不让他说。
小皮匠没有这样的待遇,他挤不进这个圈子。他只是在去天蟾舞台看了次机关布景戏以后,有过几天的新鲜头,被人围着,还让他坐在雕花纹的石凳上,听他讲看戏的事。小皮匠几乎有点受宠若惊。那是小皮匠人生中很风光的几天。后来小皮匠不知趣,晚饭后还想挤进这个圈子,说说那天看戏的事,还没开口,就被人推出来,说:“好了好了,听你讲过五十遍了,够意思了,你可以走了。”可见小皮匠在弄堂里的地位很低,不及“老鼠奶奶”。
聊天也会聊出不开心。有个家伙在钢铁厂里当起重工,大家都叫他三豁子。那天三豁子说起他有一次在淀山湖钓鱼,钓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条鱼,十三斤四两哦,一条乌青,还不是草青哦。鱼要挣脱,他就放线;鱼不动了,他就慢慢收线。钓这么大的鱼,全靠耐心哦。三豁子说得绘声绘色口沫飞溅。有个家伙不知趣,听故事嘛就是听故事,听过算数,你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那家伙是在米店里记账的,很顶真,问三豁子:“这么大一条鱼,怎么没看见你带回来过?你就是腌咸鱼,你也要挂出来让大家看到的。”是呀,弄堂里哪家哪户有点事,是瞒不过邻居的。三豁子讪讪地说,鱼太大,钩子吃不消,尼龙线也太细,被它逃掉了。米店的朋友像月底米店盘点一样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说:“那你怎么分量掂得介准,连四两的零头也知道?”三豁子无言以对,发急了,手上茶壶朝地上一掼,说:“不和你讲,你又不懂钓鱼的,戆卵一只。”
住在十七号里的“太监”往往会抓住冷场,说起他的几个儿子。太监是不抽香烟的。说他是太监是冤枉他了,他连北京都没去过,你考他养心殿和馄饨店有什么不同他肯定回答不出,他出生那年民国也一起出生了,就因为他的脸长得肉团团的上面寸草不生,声音又很尖细,说的又是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弄堂里的人都叫他太监。太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路上见到叫花子,他都会给一分钱。有次他身上没有一分的,只有两分硬币,他照样给,因为超过预算了,他叫那个叫花子找还他一分钱。我见过他那三个儿子,他要是和三个儿子坐在一起吃饭,你都不知道这是一家人。算起来,和他最像的是老三,不过他是大蒜鼻,老三是鹰钩鼻。太监说起哪个儿子,前面必定要加上“亲生”两个字。譬如他很得意地说:“我那第二个亲生儿子,现在在煤球店里送货,一次也没有送错过人家,很有出息。”他另外两个也很有出息的亲生儿子,一个在织袜厂当临时工,一个在菜场门口刮鱼鳞。老太监不管别人要不要听,唠唠叨叨地说儿子的事,一些细枝末节,听的人都在打呵欠。听居委会的杨招珍讲,老太监从来没有结过婚。
聊天的人里面自我感觉最好的是阿祥,唐阿祥,就是我们学校里看门房间的唐叔叔,“糖粥”。一个人居然有这么多的名字,怪吧?阿祥说他看孙道临演的电影,每次有孙道临的大特写,他都觉得就像自己在照镜子,说发型和眉毛几乎就一模一样,鼻头稍有不同,只能说各有千秋,眼睛还是自己略胜一筹,孙道临是水泡眼,自己是丹凤眼。他特别喜欢谈论一个叫方阿娥的越剧演员,轮到他说话,必定是方阿娥如何如何,方阿娥如何如何。那个名字大家听都没听说过。弄堂里的男人都喜欢沪剧京剧,或者淮剧扬剧,越剧嘛,只有女人才喜欢听。你喜欢越剧倒也罢了,你去捧个名角呀,去捧戚雅仙金彩凤傅全香吕瑞英什么的,你去捧一个叫方阿娥的干什么。大家都觉得方阿娥肯定是郊区越剧团的,说不定还是太仓越剧团或者昆山越剧团的,后来才知道,那个方阿娥只是个龙套演员,要么在皇帝后面打宫扇,要么粘两撇胡子做家丁,要么在某一场戏里叫一声“老太太回来了”,就没事了,节目单上都打不上名字的。不知道阿祥是怎么发现这个女人的,又怎么迷上她的。换一个人这样,要被大家嘲笑死了,但阿祥不一样,阿祥是在学校里上班的,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大家都不响,听他讲。这天阿祥又讲方阿娥了,说我们阿娥很可惜的,本来会大红大紫的,运道不好呀。原来这个方阿娥一直跑龙套,终于有一天等到机会了:A角去生小囡,B角急性盲肠炎在医院开刀,轮到她C角上场了。方阿娥开心死了,晚饭吃吃饱,准备用足力气唱戏。那天晚上阿祥也去看戏的。本来方阿娥在台上从头到尾加起来也就七八分钟,前前后后只在第四场开口说一句话:“小姐,请用茶。”阿祥没想到那天方阿娥居然演主角了,激动得不停地揩眼泪。那天晚上演的是个喜剧,但对方阿娥来说却是个悲剧。唱戏是应该饿肚皮唱的,她晚饭吃得太饱了,一边唱,一边打嗝。有时乐队拉过门一拉就是好几分钟,等她打完嗝才接着唱。那以后,方阿娥羞愧难当,失踪了,据说到徐家汇那边的一个尼姑庵出家当尼姑去了。阿祥说到这里眼泪水嗒嗒滴。
旁边那些人,本来都在心里嘲笑阿祥,此时都十分同情他。阿祥说他打算请假去找方阿娥。于是一大帮人热心地给他出主意。有个家伙当场画徐家汇地区的地图,这里是华山路,那边是农田,农田过去还是农田,标出尼姑庵可能在的大概方位。后来一帮人就头凑在一起研究地图,看上去就像是在研究作战方案。纸不够画了,就叫小孩回家去拿铅画纸,继续画,一直画到昆山还过去。阿祥哭够了,也凑过去一起研究。
弄堂里只有住在四十三号亭子间的男人算有点腔调,不过他难得到古井边上来,来了也只是在外围听听,然后不屑地笑着离开。一年到头,亭子间的窗帘布从来没有拉开过。那家伙戴顶鸭舌帽,手里拎只皮包,走进走出不看人不打招呼的,独来独往,面无表情,显得深不可测。走出弄堂他还经常回头看,装出一副神出鬼没的样子,好像有人在盯他的梢。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是个特务。有次居民小组长孙大姐上门收清洁费,那家伙只开了一条门缝,伸了一只毛茸茸的手把钞票塞出来,孙大姐差点魂灵也被他吓出来。孙大姐警惕性高,就开始怀疑了,每天夜里赤了脚摸上去,贴了门缝听,听了几天,没有听出什么名堂。
有天夜里,孙大姐一觉睡醒,突然福至心灵,心想特务一般都是半夜里活动的,当即棉袄一披,又赤了脚摸上去。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被她抓住把柄了。只听到房间里在调电台,还有说话的声音,还有咀咀咀的干扰声。孙大姐开心啊,想这记事情搞大了,当场去敲居委会主任杨招珍的门。杨招珍看到孙大姐半夜三更披头散发过来,而且表情十分狰狞,嘴巴里一边还在喊:捉牢了,捉牢了。杨招珍以为出大事体了,吓得脚也发软了。得知详情,杨招珍也不敢怠慢,叮嘱孙大姐回去继续监视,自己三步并两步到派出所去报告。
派出所值班的同志十分重视,明天就是元旦,上级指示要加强保卫工作,不能出丝毫差错。两个民警由杨招珍带路,一路小跑跑到四十三号,先轻手轻脚上去,到了亭子间门口就砰砰砰敲门,敲得很响。门一敲,前后左右人家的灯全部亮了。亭子间的男人穿了短裤棉毛衫来开门,看到警察居然一点不慌,门开好,又钻进被头窝,说:“做啥?来捉人还是来吓人啊?”无线电里正在唱歌,《社员都是向阳花》。年长一点的民警朝床底下看了看,空的,判断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把发报机转移,也不可能大冷天穿着短裤棉毛衫发报;再看看那只无线电,很老式的那种,没有短波,收听不到敌台的。年长的民警笑着开国语:“同志,不好意思打扰了。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亭子间的男人犟头倔脑地说:“我失眠可以吧?安眠药吃光了,夜里睡不着,我听听无线电可以吧?”年长的民警笑着说:“听居民反映,你好像有那么点神秘。”亭子间男人喉咙更加响:“我生性孤僻可以吧?我不喜欢跟人打招呼可以吧?你去调查好了,我三代贫农,十二岁到上海学生意,一直在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我是估价员。淮国旧听到过吧?”两个民警连连打招呼说对不起。杨招珍也打招呼说对不起。几个人退出去,随手关好门。
第二天晚上,那个年长的民警李同志又来四十三号了。李同志再次向亭子间男人赔礼道歉,表示居委会会采取一定的方式消除不好的影响,请他放心。临走的时候,李同志摸出一块旧手表,请亭子间男人估估价钱。
居民小组长孙大姐从此以后人就像瘪脱了,没精打采,过了几天就向居委会辞职了,不做小组长了,说脚底受了冷,生关节炎了,走不动了。
到了年底,亭子间男人被评为“五好家庭”,亭子间门口贴了张“五好家庭”的烫金红纸。那一年在上海,单身男人被评为五好家庭的,大概独此一家。
整个同和里,真正名气响点的,要算阿陆头了。阿陆头就住在古井旁边,样样都懂。古井边要是发生争执,就有人说,去喊阿陆头来。阿陆头来了,说谁赢就是谁赢,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言九鼎。不过阿陆头经常出差不在家。
接下来,名气稍微响点的,要算长脚女人和她的长脚老公。长脚女人就住在后弄堂的过街楼上面。长脚女人经常去布店,经常到楼下裁缝摊做衣裳,新衣裳一套又一套,人太瘦了,衣裳穿在身上撑不起来,晃荡晃荡,没有什么样子。长脚女人还是买,还是做,还到上海滩最高级的南京理发厅去烫头发。弄堂里的女人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夫妻俩不过是在小菜场里做的,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钞票。直到有一天,长脚女人的老公被捉出来了,才知道他们家的钞票哪里来的。长脚老公在小菜场肉摊头斩肉。收来钞票,角币分币包括五块头,他放进木箱子里,十块的纸币,他摊摊平专门放在一边,上面压了只钢精饭盒子。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正常,机关就在饭盒子底下,老婆每天抹一层糨糊,算好尺寸的,比十块钱纸币小一圈。收摊了,他当着财务的面,把饭盒拿开,把十块钱的纸币用橡皮筋一捆,放进木箱交给财务,自己拿着饭盒回家。饭盒底下粘着一张十元钞票,蘸点水就可以揭下来。此事做得十分机密,神不知鬼不觉,在那个年代也算是高智商犯罪了,几年下来居然从未穿帮。
要怪就怪长脚女人,太贪心了,心想一天只粘一张,有点吃亏,一样粘索性多粘几张。她也不跟老公说,自说自话就把饭盒底部全部抹上糨糊,心想如此大手笔,一天起码粘两张。谁知第一天就闯祸了。长脚老公当着财务的面移开饭盒子,下面居然拖拖拉拉一串十块人民币。财务发呆了,长脚老公也发呆了。长脚老公拔脚就逃。长脚女人是蔬菜摊的,那天正好轮到她到里弄里去出摊,收摊比平时晚,回来才知道事情穿帮了。此时长脚老公已经在过街楼里上吊自杀了。
后来这件事上过报纸的,也是晚报的那个扁头来采访的。扁头负责我们这一片的报道。
长脚女人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反正男人死了,死无对证了。别人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长脚女人也当寡妇了。不过她这个寡妇严格来说不算寡妇,没有什么男人动她的脑筋,不敢动,怕的。
最倒霉的是摆裁缝摊的女人,本来每天要摆摊头摆到夜里八九点钟,天暗了接只灯泡出来继续做。现在天刚刚开始暗,她就慌急慌忙收摊了。裁缝摊就摆在过街楼下面,她怕的。以前我们在后弄堂玩,裁缝摊女人嫌我们吵,经常赶我们走,我们不走,她就拿根很粗的针要来戳我们。现在,哈哈,我们知道她胆子小,就随便找一根破绳子,说这就是长脚男人上吊的绳子,然后丢在她面前,丢了就逃。裁缝摊女人吓得哇哇叫,去居委会告状。居委会的人本来就对她印象不好,就冲她:男小囡调皮是正常的,你当什么真啊?那根上吊绳子还在公安局里,你想看也看不到。你心不虚,怕啥,怕长脚来捉你啊?到此为止了,你再瞎三话四,就是宣传迷信了,懂吧?
裁缝摊女人胸很闷。
有个同寿堂中药店煎药的朋友,一直在追求裁缝摊女人,下了班就在裁缝摊旁边陪她。现在裁缝摊收摊早,煎药的朋友下了班就到她家里去陪她。这天,裁缝摊女人问煎药的朋友,不知道为啥,现在生意这么差?煎药的朋友有点学问,想了想,说:“梅芳你想呀,裁缝摊,过街楼,长脚女人,长脚男人,斩肉刀,上吊绳子,饭盒子,这几个词摆在一起,你会想到什么?”裁缝摊女人属于聪明面孔笨肚肠,想了半天想不出,叫男朋友讲。煎药的朋友说:“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就是一个恐怖故事呀。”煎药的朋友本来是想讲个笑话,让女朋友开心开心,想不到裁缝摊女人吓得“哇”一声叫起来。
第六章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条弄堂东面和西面是通的,南面和北面挨着其他的弄堂,有围墙隔着。南面挨着的是德心邨和永福里,北面挨着的是景福里和大同里,还有大福里。那几条弄堂和我们是一个居委会,都是同和里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杨招珍觉得这样管理起来太不方便,居委会在同和里,发一个通知也要兜远路去发,搞一趟大扫除也要电喇叭绕来绕去喊,居民凭户口簿购粮证到居委会领票证也不方便,夫妻吵架邻居打架居委会干部去劝架也常常延误时机。
有次大同里一对夫妻吵架,那个男的揪住老婆的头发,假痴假呆要打。那老婆说:“你敢打我啊!你打呀,你不打你就是缩货,你不打你就是我生的。”那男人举着手说:“你以为我不敢打啊!我今天不打你,我就没有名气了,我以后也没有面孔在大同里走进走出了。”说罢男人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像是在磨刀,想一刀斩下去斩得狠一点。夫妻俩其实不是真的吵,日子过得不爽快,叫几声通通气,一边吵,一边朝弄堂口看,希望居委会干部快点赶到,来劝一劝,就好趁势歇搁。邻居围了一堆看热闹,看了半天局势一点也没有进展,耐心没有了,就开始劝架。一个家伙说:“老赵,你刀磨好了吧?看你举了半天,吃力吧?”另一个邻居说:“老赵,装装样子可以了,你不见得真的要打吧。要是这记巴掌打下去,你老婆面孔上马上五只手印子,你叫她明天怎么去上班啊?单位里同事看到,叫她怎么做人啊。”还有个女邻居特别善解人意,说:“阿珍,你逃呀,不逃你老公真的会打的。男人家打起来手脚重,你吃不消的。逃呀,最多头发被他拉掉一撮。”女邻居又回过头来对那老公说:“老赵,夫妻之间吵吵相骂不要紧,不好动手的,动过一趟手,以后就趟趟要动手了,刹车也刹不牢。不要打了好吧,如果一定要打,看我面子,只打两记,多打一记我不答应。”那老公看看救兵不来,再拖延也拖延不下去了,邻居又逼得紧,手只好甩了下去。等到居委会调解主任马樟花兜了个大圈子赶到,那老婆的脸上左右十只手印子,那老公的头也被老婆用拖把柄打出血了。
杨招珍打报告给街道,要把围墙敲掉,几条弄堂全部打通。报告打上去,想不到街道立即就批,房管所立刻就派工程队开过来。脚手架一搭,红绿小彩旗安全绳一拉,电喇叭一喊,就乒里乓郎敲起来。
敲墙头的当天晚上,弄堂里的一帮男人围在古井边上聊天。古井算是同和里的政治文化中心。那个长老鼠奶奶的家伙大家本来都有点小看他了,以为他思路不清,只会翻来覆去讲给陈毅市长开车的事,而且那件事和他毫不相干。这天晚上才发现,他其实很有想法,口才也很好,一口气可以讲一分多钟。“老鼠奶奶”这天突然之间像是天眼开了,大放光芒,说:“这叫什么懂吧?这就叫雷厉风行。上海人享福享惯了,样样事情慢腾腾,走路嘛也是死样怪气没有精神,做事情嘛喜欢拖拖拉拉,什么时候到共产主义啊?你到生产组去看看,老阿姨小女人一边剥豆瓣一边打瞌睡,磨洋工。譬如我到十六铺去拖黄鱼,踏快点,半个钟头就到;踏慢点,天亮出去天暗回来。现在要讲究速度,懂吧?杨招珍有魄力的,这女人长是长得难看点,但是做事情有魄力,讲话有分量。换一个居委会主任试试看,报告打上去,街道睬也不睬,报告直接丢在角落头。杨招珍不一样的,上面要卖她面子的。居委会主任是大学生的有几个?上海滩你数数看,就她一个。”
这是古井边上所听到的最精彩的议论了。还想再听到这么精彩的议论,碰到脑子这么明白的人,要到好几个月以后,中国爆发第一颗原子弹的时候了。
敲墙头这件事,真正让同和里居委会的居民见识了一下,什么叫雷厉风行。我也新学到了一个成语,雷厉风行。“老鼠奶奶”的意思我也听得懂,一般来说,都是缺少什么就叫什么。居委会门口的墙上刷着“大搞卫生,扫除四害”,一定是老鼠蟑螂蚊子臭虫已经多得吃不消了;宁波阿娘天天喊“菩萨保佑”,因为菩萨离她太远了,知道菩萨靠不住,随便喊喊,喊得菩萨烦了,只好来帮她;小皮匠每天早上出门,笑嘻嘻地和邻居打声招呼,说“赚钞票去了”,心里十分明白,其实赚不到什么钞票,混口饭吃吃。
大家对杨招珍服帖得不得了。
一般的居委会干部,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扫盲班培养出来的。扫盲班的最初几期学员,毕业以后都混了个很不错的前程,要么进厂,要么当民办教师,要么当居委会干部。后来几期学员运气差点,只能进里弄生产组了。杨招珍不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过来的。杨招珍是浙江大学外文系的才女,还是校花,据说追求她的人要排长队。
毕业的时候,杨招珍和一大帮同学在西湖边上拍照留念。那时候的杨招珍可以说是意气风发,青春荡漾,就像一根青葱,而且是青葱里最白嫩的那一截。面对镜头,大家的笑容很纯真很甜蜜。谁料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湖面上刮过来一阵怪风,别人都好端端的,唯独杨招珍的嘴被吹歪了,一歪就歪到现在。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就此成了个面目狰狞的丑八怪。原先那些排队追求她的人,第二天就到别的地方去排队了。大学毕业,国家是包分配的,杨招珍被分到省里的外事部门。负责分派工作的人肯定不会想到,紧要关头西湖会刮过来一阵怪风。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首先一条是要相貌端正,杨招珍这副样子,去接待外宾,外宾会以为她在做怪腔,很不礼貌。其实杨招珍也这么想,她不想在外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相貌,让外事部门的同事天天晚上做噩梦。杨招珍没有去报到。后来七转八转,她就到同和里居委会来上任了。
杨招珍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过日子也蛮清爽。杨招珍和居委会的其他干部相处得也很好,也没有人嫌弃她长得难看,天天在一起,大家都看习惯了,知道她学历高,学问也好,有思路,有办法,都服她。
同和里居委会这套班子实力特别强。支部书记兼居委会主任的杨招珍不谈了,其他几个重要职务都是厉害的角色掌控。譬如调解主任,大家都认识,是住在德心邨的马樟花。阿娟家的瘪嘴老太说,马樟花的一张嘴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厉害吧。爱卫会主任是从环卫所退下来的,扫马路出身。有人不小心手上的金戒指落到阴沟洞里,她趴在地上手伸进去摸半天,被她摸出来,于是评到过区环卫系统先进工作者。治保主任住在大福里,此人更是来历不凡,是从外地公安局提前退下来的刑警。不过退下来之前好多年,他编制还在刑警队,已经不做刑警的事了,整理整理材料发发报纸什么的。刑警队出去执行任务,都不叫他,不敢叫他,见他怕的。之前每次出去执行任务,刚刚到现场,还没有完成围堵,他就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高声叫喊:“警察!不许动!”嫌疑对象听他一叫,就逃掉了。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就因为他迫不及待地叫“警察!不许动!”,嫌疑对象都漏网了,该抓的没抓到,又要重新布控,追踪。有的同事甚至怀疑他有意给坏蛋通风报信,后来知道错怪他了,他只是太容易兴奋,太容易激动了。到了同和里居委会,这家伙处理问题也相当轻车熟路。邻居打架,他隔得很远就叫:“警告!不许动!”都知道他是刑警队出来的,没有谁敢再动。偏偏有个家伙不买账。这家伙在锅炉厂里扛氧气瓶的,每天在晒台里练哑铃练拉簧练俯卧撑,已经练出六块腹肌了,已经到顶了。他不相信,要练八块腹肌出来,每天戆练。一个中学生告诉他,再练也不可能练出八块腹肌的。“戆练”讲可以的,只要功夫到家,就可以练出来,十块腹肌也练得出来。于是两个人争起来,“戆练”就动手了。治保主任正巧经过,发出“警告!不许动!”。“戆练”看到治保主任头上一片白头发,不把他当回事,继续动手。治保主任很久没有练手了,就上去拿“戆练”当沙袋一样戆练了一番。
这件事情后来闹到居委会,杨招珍怕了,只好重新分工,说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由马樟花负责调解。杨招珍让治保主任负责重大案情。居委会里会有什么重大案情,没有重大案情,治保主任也就整天东荡西荡,保持一股威慑力。
杨招珍有时会叫居委会的同事到她家里聚餐,每人带一只菜过去,喝喝正广和汽水,海阔天空聊聊,味道蛮好。同事发现,杨招珍的屋子里,没有镜子的。吃到一半,杨招珍拿出一本小的照相簿,给大家看。那上面都是杨招珍大学毕业之前的照片,最后一张就是毕业时在西湖边上的留念。照片上的杨招珍很清秀,笑得很甜,嘴巴还没有歪,可见那时怪风还没有刮过来,怪风是在按下快门以后才刮过来的。大家表面上都在啧啧称赞,心里面都在唉声叹气,太可惜了,谁也没法把照片上的杨招珍和眼前的杨招珍联系起来。马樟花会安慰人,说:“招珍,开心点。女人长得漂亮有啥用,大多数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读书好才有用呢。读书好的女人一般来说,长得都难看。招珍不算顶难看的。”
几条弄堂的围墙顺利打通,杨招珍的威信也达到空前的高峰。永福里、景福里、大同里还有大福里,和同和里一样,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子,大家脚碰脚。德心邨不一样,那里是新式里弄房子,落地钢窗,打蜡地板,磨石子外墙。最奇怪的是,德心邨的人大清早都不出来倒马桶,拉屎撒尿听说都在一只很大的白瓷缸里,用水一冲,就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我估计是冲到苏州河里了,怪不得苏州河越来越臭。
德心邨住的都是有钞票的人家。其中一个当年是一家烟草公司的二老板。听瘪嘴老太说,这家伙刚刚从广东到上海的时候,在外白渡桥捡香烟屁股,捡到后来就开香烟厂了。当初和他一道捡香烟屁股的朋友,现在还在捡香烟屁股。这家烟草公司的大老板是个吸鸦片的朋友,一面孔困不醒,不适合出镜,所以南京路上的香烟广告全部是二老板出演。二老板块头大,分量重,走进德心邨,就像一匹洋种的高头大马走进来一样,每一步都有声音的,身体一晃一晃,看上去不是他在晃,倒是两边的房子在晃。
还有一个是开煤球行的。这朋友坐宁波轮船的通舱到上海,一开始是给一个摆修车摊的同乡当徒弟,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朋友跨行发展,做起了煤球生意。你问他手底下有几爿煤球店,他也记不清楚。不过据他家的娘姨阿宝姐透露,煤球行老板一天的定息有六十块。后来这事传到了同和里,听到的人舌头都伸出来很长一截,缩也缩不回去。这家伙也有点美中不足,有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难产,脐带绕脖子,绕了一圈又一圈,缺氧,后来就成了傻子,上海人叫戆徒。戆徒叫新旺,是煤炭行老板和一个做粗活的用人生的。这家伙有天吃好酒回来,直接就钻进了用人住的阁楼。那用人本来就生得腰肢粗胖,等到正房发现情况不对,胖用人已经要生了。胖用人现在每个月要来一趟,领生活费,顺带看看儿子。每次来,周围邻舍不肯放过机会,问她当年发生的事。胖用人皮肤粗糙,面孔照样会红,说:“他爹力气真大,嘴巴里呼出的酒气熏得我眼睛也睁不开。”邻居继续深一步套话,听了几十遍了,听不厌。每次胖用人来,煤炭行夫妻俩要尴尬得几天不出门。胖用人倒是十分自在,称呼老板为“新旺他爹”,称呼老板娘为阿姐,很懂得辈分。那个新旺因为先天不足,走起路来脚一踮一踮,脸上始终堆着笑,看到人就叫阿姨爷叔,不管年纪,但性别从来不会搞错。我们惹他欺负他,他也不生气,踮着脚逃开。所以新旺的人缘很好。
德心邨名气最响的是个画家。居委会里的人背后都骂他下作坯。德心邨第三居民小组的小组长郭大姐,每个月到画家家里收扫街费的时候最尴尬,眼睛不知道朝什么地方看。房间里各到各处是画框,全部是不穿衣服的女人,胸口两摊煞煞白肉鼓鼓。郭大姐是扫盲班的高才生,特别会形容,说有的像两只小笼包,有的像两只豆沙包,有的像二两一只的高脚馒头,有的像两只倒覆过来的小饭碗,有的像两只倒覆过来的汤碗,有的像两只荡下来的面粉袋。居委会的干部听了个个笑得肚皮痛,连杨招珍也笑。下作坯画家福气好,讨了个老婆不仅长得好看,皮肤也出奇的好,雪白粉嫩,四十多岁的女人,面孔上居然一点点皱纹也没有,就像剥了壳的白煮蛋一样。画家老婆对人也客气,走进走出总是笑眯眯的。要出门,三轮车叫进来,画家老婆走到踏板边上,稍微撩一记旗袍再跨上去,怕旗袍下摆拖龌龊。同和里的女人,不管是小女人还是老女人,个个妒嫉画家的老婆。阿陆头的老婆说:“啥个稀奇啦,这种女人有钞票会保养呀。假使让我喏,吃珍珠粉像吃炒麦粉一样吃,我也保证雪白粉嫩。”旁边橄榄头的老婆向来和阿陆头的老婆不和,这时阴咄咄地来了一句:“你再吃珍珠粉,一面孔的雀痣斑也吃不掉。”于是两个女人就打起来了。
听瘪嘴老太说,是的,关键时候瘪嘴老太总归要插一句,瘪嘴老太说:“以前,这女人是四马路惠乐里的头牌。”我不知道阿娟听懂了没有,反正她什么都没问。我没听懂,就问瘪嘴老太什么叫“头牌”。瘪嘴老太说:“就是花魁,第一名。小鬼头不懂的,不要瞎问。”我说:“我懂的,头牌第一名,就是先进工作者。你到她家里去看,肯定有一只白的搪瓷茶杯,大的,上面印五个红字的,先进工作者。”这下阿娟和瘪嘴老太一起笑起来了。
德心邨的人走出来登登样样,穿得山青水绿,身上一块补丁也没有。德心邨的小孩子也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搞不懂,穿成这样怎么玩弹弓斗鸡钉橄榄核,怎么趴在地上戳狗屎吹豆腐方片?我都想不出他们平时玩什么,有没有尝到过我们玩的乐趣。要不是那堵围墙打通了,我看他们就白活了。
挨着德心邨的那道围墙最后敲。那道围墙最长,最厚实,最牢固,最难敲,围墙里面是有钢筋的。房管所的人全部出动,赤膊上阵,冲击钻、撬棒、钢锯、廿四磅大榔头、两头尖的铁镐,统统派用场,就差没有用炸药了。足足敲了一个星期,到最后围墙彻底敲光的时候,我们这边是欢呼雀跃,德心邨那边门窗紧闭,寂静无声。
所有的围墙敲掉以后,几条弄堂的人买菜方便了,朝东是凤阳路菜场,朝南是吴江路菜场,朝北是山海关路菜场,朝西是泰兴路菜场,距离差不多,价钿也差不多,你想去哪一家就去哪一家。大家都很开心。原先靠近围墙的底楼人家更加开心,围墙一倒,屋里突然亮起来了,太阳光也照得进来了。底楼人家个个像念菩萨一样念杨招珍的好。
最开心的是我们这些小孩。本来我们都不敢到德心邨去玩,去了就被德心邨的人嫌鄙,看他们的白眼,好像我们是去偷他们东西的。现在不怕了,几十个人一起涌过去“斗鸡”。那边的弄堂宽敞多了,“斗鸡”的场面更加宏大了,回旋的余地也大了,几条弄堂都是通的,只要你脚劲好,尽管兜来兜去逃,不会被逼进死弄堂。一般都是由两个实力最强悍的初中生当头目,各自挑选自己的队伍,一次挑一个,挑到最后就是我和毛头阳春面芋艿头拖鼻涕阿根这批落脚货,像拖油瓶一样排在队伍的后面。严格来说,我们不算战斗力,我们是经不起冲撞的,我们只负责逃,逃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把腿放下来休息。听声音估计战斗快结束了,我们又用一只脚跳着露面了。“斗鸡”的游戏规则是,两支队伍的每个人架着一条腿去和对方的人斗,可以撞,可以别,可以顶,可以兜底抄,要是架着的那条腿落地了就算输,捧着腿的手松开了也算输,倒在地上当然更加算输,马上退出战场,当旁观者。一方必须把对方的人全部撞倒,赶尽杀绝,才算赢。所以最后的场面总是很悲壮,英勇善战的基本都牺牲了,只剩下某一方一个干将,满弄堂地追几个小屁孩。那个干将已经精疲力竭,强弩之末,摇摇晃晃,而小屁孩依然精力旺盛,围着他,招惹他,反过来倒是我们在戏弄他,弄不好,被我们偷偷迂回到他后面,在他后面撞一下,或者用膝盖尖角请他吃一记弹簧屁股,他就倒了。于是局势一下子扭转,小屁孩成了力挽狂澜的英雄。
挑选人挑选好了,两支队伍迎面排开,屏息静气,严阵以待。然后,双方的主帅点一下头,于是几十个人齐声高喊:
??勿摆起来作——废,
??老鹰要吃小——鸡,
??你妈嫁给印度人,
??印度人的帽——子,
??三百六十斤!
打破折号的字要拖长腔。还没等我们把作战宣言喊完,德心邨的人要是正好在弄堂里或是在家门口,就慌急慌忙地逃回去,然后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关窗门的声音。德心邨的大人把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但谁也不敢出来赶我们走,骂也不敢骂,要是这么做,我们就用煤球把他家的玻璃窗打碎,用弹皮弓弹他们屁股。德心邨的小孩见了我们就发抖,他们吃得再好,长得再白,没用的,打不过我们。
时间长了,德心邨的人也清楚,回天无力,门窗关关好就可以了。不过,他们有时也会捉弄我们。
德心邨有个家伙,头发鬈鬈的,鼻头尖尖的,经常穿花衬衫尖头皮鞋,大家都叫他“外国人”。这家伙也奇怪,明明不是真的外国人,人家叫他外国人,他还很得意,答应一声“哎!”。怪吧?外国人有辆新的凤凰十八型自行车,那是上海滩最高级最漂亮的自行车。一到星期天,外国人就把自行车推出来,我们便都拥上去看。外国人就说:“远一点远一点,碰坏了你们赔不起的。”说着把两团油回丝放在书包架上,说:“我要到南京路去一趟,我走了以后你们不许碰我的车子啊,不许帮我揩车子啊。假使我回来了,看到你们把车子揩干净了,我要发火的啊!”说罢他挥一挥拳头,就走了。他不许我们擦车子,我们偏要擦,气气他。通常我们派芋艿头在德心邨弄堂口放哨,芋艿头的眼睛比较贼,看得远。接着我和毛头阳春面几个就开始飞快地擦车子,把每一根钢丝都擦得精光锃亮。只要芋艿头不吹口哨,我们就一遍遍加工,一直到擦得比车行里的新车子还要新。芋艿头吹一声口哨,接着便飞快地朝我们这边奔过来。我们知道外国人回来了,放下回丝,一起躲到转角里偷看。果然,外国人看到车子亮光十足,知道被我们擦过了,气得不得了,但又拿我们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地把车子推回家。我们在转角里看着他的背影,笑得肚皮痛。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家,一路走一路拍脚拍手地叫:
“车子揩清爽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外国人很戆的,不知道吸取教训,等到下个星期天,他又把车子推出来了,还是恶狠狠地关照我们不许碰他的自行车,不许把车子擦干净。结果,我们又偷偷地把车子擦干净了,他又气得要命。我们就这样捉弄他,一直捉弄了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我偶然中发现,外国人转过身去的时候,脸上其实在很得意地笑。时间长了,外国人也疏忽了,他以为我们都走了,那天他是吹着口哨推车子回家的。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对毛头他们一说,他们也明白了。我们坐在地上商量了半天。
报仇的日子来了。
那个星期天,外国人又故伎重演,“恶狠狠”地叮嘱我们一番。我们已经兴奋得摩拳擦掌了,表面上一个个一本正经地答应着他,就盼着他快走。外国人一出弄堂,芋艿头就奔过去望风。看到外国人在成都北路凤阳路转弯了,芋艿头吹了声口哨。接到暗号,我们立即行动,毫不费力地把那辆凤凰十八型推进了垃圾箱。德心邨的垃圾箱很好玩,是在房子的侧面挖进去一块,几乎就是敞开式的,只要把铁皮门拉开,把车子稍微侧过来一些,就很容易推进去,然后我们手一松,车子就舒舒服服躺在菜皮肉骨头鱼鳃鱼肚肠上面。德心邨的人有钞票,营养好,垃圾箱里油腻腻的东西特别多。那段时间正好橡皮鱼上市,还不要凭鱼票,有钞票的人和穷人一样,都在吃橡皮鱼。橡皮鱼便宜,卖相难看,但只要把皮撕掉,里面的肉雪白粉嫩。我们把车子拉扯了几下,让车子在垃圾堆里陷得深一些,随后很耐心地挑出一张张橡皮鱼的鱼皮,摊摊开,粘在车身上。钻出垃圾箱以后,我们召回芋艿头,就若无其事地回家了,一路走,一路齐声反复高叫:
“车子龌龊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那天外国人回到弄堂里,人发戆了,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以为新车子被人偷掉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走了过去,肉墩墩的小手指了指垃圾箱,抿着嘴笑个不停。外国人爬起来,跑过去看。
这时,我和小皮匠正好在家里吃泡饭。只听到从德心邨方向传过来一连串凄厉悲惨的叫骂声。我笑了。我估计毛头在隔壁也听到了,也在笑。
第七章
我和毛头仍然是最好的朋友。我只要看到他鼻子朝哪边翕一翕,就知道他要撒一泡什么颜色的尿;他只要看到我的眼珠子朝上一翻,就猜到我又想出了一个新的鬼点子。除了他,我再也不可能找到更加好的搭档了。
我们经常结伴去给新长发卖西瓜的阿胡子捧场,要是阿胡子一刀劈下去,是个大红瓤,我们便齐声叫好。不过要注意,别让口水喷到西瓜上面,要不那只瓜就没有人买了。阿胡子对我们的捧场并不领情,老是咋呼着要我们朝后退。奇怪的是,阿胡子一脸胡子,身坯结实,嗓音却像女人一样绵软,所以我们根本不怕他。至多,他被我们的捧场聒噪得头痛,也不过是拿那把薄而长的切瓜刀作势朝我们晃晃,从不敢真的朝我们劈过来。我们在找机会,等阿胡子切了个并不太红也不太大的西瓜,便一起打个喷嚏,唾沫星子十分准确地飞到那两半西瓜上。阿胡子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防不胜防,只好无可奈何地把那两半西瓜给我们吃。旁边看着的人没有一个不笑的。干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掌握时机,不早不晚,还要密切观察西瓜的个头大小,我们屡屡得逞。阿胡子不送瓜给我们可不行,我们在那儿他做不了几笔生意。每次他看到我和毛头过去,都会很客气地说:小爷叔又来了!
我和毛头靠在新长发的排门板上啃西瓜时,总会想到我的同学徐彩五。徐彩五家七姐妹,太可怜了。她家难得买只西瓜,至多只有我和毛头吃的这只差不多大,在她家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早早就用井水浸泡,还像洗毛蚶一般用刷子把瓜仔仔细细刷一遍。刷过以后,那只瓜不再碧绿生青,而是蜕了一层皮,成了草黄色,十分难看。几个姐妹轮流看守,不时地把瓜翻个身,还一遍遍换井水,没个厌烦的。吃了晚饭,七姐妹文文静静地围着西瓜端坐,像在守灵一般。等到她妈发出一声号令,她爸就雄赳赳地提着菜刀出场了。七姐妹,一人也就分到一小块西瓜,双手捧着,舍不得痛痛快快地吃,用牙尖咬,那进度比蚂蚁快不了多少,比蟑螂可就差多了。看看瓜瓤的尖角平了,七姐妹便捧着瓜到各处去巡游。所以徐彩五家每吃一次西瓜,全弄堂家喻户晓。那块西瓜非得被她们啃得比和尚的头皮还青才算完,但也不丢掉,交还给她妈用盐腌一下,第二天切成小块炒毛豆下饭。有时也不这样,她妈把瓜皮回收后,用刨子把绿皮刨了,再大喊一声:“吃黄金瓜喽!”于是各人又把原先的那块认领了,当黄金瓜吃。从没搞错过,那上面各人的牙印清晰可辨,凭牙印认领。
这天,我和毛头他们又去捡垃圾的老头那里玩。
里弄生产组后门有个夹角,捡垃圾的老头就在夹角的围墙那里搭了个棚,落地生根。生产组后门基本上是不开的,老阿姨讲气味吃不消。每个星期四全弄堂大扫除,从古井里拎水上来,一路冲洗清扫过来,扫到夹角这里,就不再扫进去了。有次一桶水泼过去,把捡垃圾老头的棉花胎纸板箱都弄湿了,捡垃圾老头骂了几个钟头,一本词典里骂人的词汇基本被他骂到家。后来大家怕了,离开毛竹棚三米远,就不泼水了,象征性扫几下就走。
我们喜欢看捡垃圾老头烧菜吃饭。捡垃圾老头如果烧鱼,鱼鳞是从来不刮的,鱼肚肠挖掉就烧,照样吃得喷喷香。老头吃饭的声音吧嗒吧嗒特别响。我们蹲着看他吃饭,非得把两只手压在屁股底下,才能控制住伸手去抓一块吃吃的欲望。捡垃圾老头一边吃,一边老是用眼神鼓励我们这样做。他吃好饭,便把锅铲柄一样粗的手指伸到嘴里去掏挖半天,那只手指出来的时候,比先前白净很多。难得太阳很好,晒得他暖洋洋,他便会换个方向靠在墙上,给我们讲故事。譬如三绑黄金荣啊,三打祝家庄啦,三盗九龙杯啦。他讲的故事都有个三字,怪不得大家都叫他垃圾瘪三。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不太好,我们不会这样骂他,即使要骂,也是另外一种骂法。我们耐着性子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听他讲故事。不过这样的好事情不是经常能碰到的。要那天的早上他捡回来不少东西,要那天的太阳也很好,能把他晒得暖洋洋懒洋洋,要他的胃口也特别好,还要他把手指伸到嘴里去掏挖得十分过瘾。大多数时候,他的手指没有伸到嘴里去挖,我们就知道是白等了一场,于是一起先逃开几步,然后齐崭崭地喊:
??拉司格巴猫吃吧猫——
因为白等了一场,满腔怒火,觉得非得这样喊才解恨。要是你,能想出其他更精彩的骂法吗?如果换成“捡垃圾的老头,你吃不吃猫啊?”,那就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我们一声连一声地喊,越喊越响亮,越喊越整齐。于是,捡垃圾的老头拿起根铁条,蹬着脚走两步,假装要来追我们。我们便快活得哈哈大笑,勾肩搭背地回家去,十分满足。第二天,要是没别的事,我们还去蹲着看他烧菜吃饭。捡垃圾的老头照样笑呵呵的,一点不记隔夜仇。
我们断断续续喊了几个月,谁知竟真的喊出一只猫来。那天我们刚喊了第一遍,捡垃圾的老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废纸堆里拨拉出黑戳戳的一团东西,笑着说:“喏,猫来了喏。我不吃猫的,要吃你们拿去吃。”我们走过去一看,真的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猫,眼睛还没有睁开呢。那大概是养猫的人家丢掉的,捡垃圾的老头在垃圾箱里发现,顺便捡了回来。
那只小猫已经快死了。我们决定在它没死之前,把它肚皮剖开来,把猫头割下来,然后把猫头和肚肠拎到学校里去吓唬女同学。我拿出铅笔刀,刚要朝小猫的肚皮上戳下去,小猫居然微弱地叫了一声:妈啊——
我敢发誓,小猫真的是叫了一声“妈啊——”,我被它这么一叫心都酸了,马上就想到我那生蛋黄病死掉的娘,没有老猫的小猫和没有娘的小孩是一样可怜的。
阳春面看我迟迟不动手,抢过我的铅笔刀,就要戳下去。我夺过铅笔刀,给了阳春面一记毛栗子,说:“我要把小猫养大。猫是通灵性的。你要是杀了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了。”阳春面戆掉了,他就是想三天,也不会想明白我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
我把小猫抱回家去,一路上很担心,就怕没到家里它就死了。我找了个破脸盆,垫了些煤灰,把它放了进去。此时小猫又微弱而清楚地叫了声“妈啊——”,从今以后,我就是小猫的妈了,可我自己还只有九岁啊。
我向宁波阿娘讨了碗米汤水,倒了些在碟子里,吹凉了,把小猫软弱的头搁在碟子沿边,小猫居然能吸吮着吃米汤水了。喂了几天米汤水,小猫的眼睛睁开了;又喂了几天粥,小猫会歪歪倒倒地走路了。
小猫不会死了。小猫在一天天长大。每天,我都和毛头阳春面他们去讨鱼鳃鱼肚肠。要是哪家买了鱼,我们必定逼着那些老太婆马上剖鱼,把鱼肚肠给我们,除非他们家也养猫,否则谁也不敢不给。要是不给,我就在天亮前把他们家放在门口的马桶踢翻,谁让他们这么小气。你就是怀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我踢好马桶又回到被窝里睡了。你上门来告状,我也不怕。别看小皮匠平时对我心狠手辣,但在外人面前会护着我,说我从昨天晚上躺下去,就像死过去了,到现在一动都没得动过。那年月,你可以看不起小皮匠,但你不能得罪小皮匠。你一家老老小小都得穿鞋子,鞋子坏了要修,烂了要补,你没有那么多钱买新鞋,你就时不时地要和小皮匠打交道。虽然隔一条马路也有个皮匠摊,但手艺没小皮匠好,价钱也没小皮匠公道。
我家难得吃一回鱼,但我养的小猫天天鱼腥不断,比任何一只猫都要有福气。我把鱼鳃鱼肚肠斩碎,放在一只旧锅子里烧,马上便有一股腥臊无比的臭味传出来,但对小猫来说,这却是无法抵挡的诱惑。小猫迫不及待地叫唤,绕着我的脚跟转圈,然后便开始扒我的裤脚,把裤脚扒出一条条流苏。它吃的时候那种猴急的样子和我很像。吃完了,它会舔着爪子把脸洗干净。我对它这种过分讲究的卫生习惯感到十分恼火,因为我没这么教过它。
小皮匠还算开明,对我养小猫也不干涉,反正也不要他操心。
小猫很快就变得毛色斑斓,肉敦敦圆滚滚的,像只汤团,我就叫它肉团子。肉团子的牙床是铁锈色的,俗称铁嘴猫,是所有猫里面最会抓老鼠的那种。肉团子见了我特别亲热,只要我在家,它就时时刻刻跟着我,用头拱我,用嘴擦我,用爪子挠我。我只要一坐下来,它就已经在我膝盖上趴好了。晚上睡觉时,我都不敢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翻身,因为旁边就是毛茸茸暖烘烘的肉团子,压到它,它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肉团子来我家以前,这里的老鼠猖狂得不得了,大白天都敢出来走几步。肉团子渐渐大了,老鼠也开始收敛了。肉团子决定主动进攻。讨来的那点鱼杂碎,只够它温饱,它必须自己给自己加餐。有一次肉团子追逐一只大老鼠,大老鼠见肉团子是只身体还没长足的小猫,似乎有点轻视它,居然一个转身和肉团子对视起来。肉团子天真烂漫,不懂这种调戏,直接就扑过去了,大老鼠吓得钻进了亭子间小夫妻的煤球桶底下。肉团子太胖了,钻不进去,就在一边守着。整个下午,肉团子就一直趴着,趴到后来就眯起眼睛睡着了。那只大老鼠抓住时机蹿了出来,还来不及庆幸,肉团子的爪子已经搭上去了。那只大老鼠也不好惹,和肉团子对咬,还吱吱吱叫。肉团子开始时经验不足,有点被动,打了几个回合下来,肉团子就占上风了,在大老鼠的肚皮上咬了一口。大老鼠装死,不动。肉团子拨它,推它,大老鼠还是不动。肉团子好像是疲倦了,厌烦了,又闭起眼睛睡起觉来。那只大老鼠不知是计,又逃了,于是又被肉团子死死揿住,又咬了一口,却还是不吃,跳后几步,又扑上去揿住,咬一口,再跳开几步,再扑上去,两只爪子揿住大老鼠的肚子,像食堂里点心师傅揉面粉团一样揉来揉去,揉一会,咬一口。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会玩的猫。一直到肉团子玩腻了,那只大老鼠也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再也不敢逃,也逃不动了,吱吱地叫得很凄惨,像是在哀求肉团子赶快吃了它吧,肉团子这才看看我,然后血腥地吃起来。为了看这场好戏,那个下午我只好逃学了。
我们这幢房子的老鼠彻底绝迹了。二层阁的阿仙母女,亭子间的两夫妻,前楼的外公,三层阁的胡家伯伯,这几家都很喜欢肉团子。前楼外公最喜欢肉团子。外公有不少线装书,被老鼠咬坏了不少,现在有肉团子,外公心定了。外公杀了鱼,头和尾巴都省给肉团子吃。外公在窗口孵太阳,肉团子就在外公腿上孵太阳,外公撸撸它毛,肉团子就睡着了,睡得十分惬意。经常有邻居家里老鼠太猖獗了,来借肉团子去住一夜两夜,捉老鼠。有段时间,肉团子经常出差。肉团子去了更加不太平。老鼠紧急搬场,逃到隔壁去了。隔壁也有老鼠的,两帮老鼠就吵,吵到后来就变成两幢房子的邻居吵。所以肉团子去过的地方,第二天马樟花还要再去一趟。
一般来说,谁养的孩子就像谁。肉团子是我养大的,脾气性格和我十分相像,也喜欢闯祸,招惹是非对它来说是家常便饭,还能干出些我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我欢喜死它了。
前楼外公听无线电,要听评弹,肉团子跳到五斗橱上,爪子一拨,调到“阿富根话家常”节目。外公宠它,依它,笑笑,一道听阿富根。在所有动物中,大概猫是最像女人的动物,你一宠它,它就无法无天了。外公摊了一桌子绿豆,打算拣绿豆。肉团子趁外公不注意,跳上去,大概觉得绿豆的颗粒比煤灰大,便做了个实验,做好实验扒扒拢。外公老眼昏花,抓了一把觉得滑腻腻,凑近一看,一股猫屎臭,外公连叫几声“晦气”。从那以后,外公的房门对肉团子就不开放了。
亭子间两夫妻烧饭烧菜是在楼下,烧好菜,油瓶酱油瓶味精瓶盐钵斗统统装在篮子里拎上去,怕别人揩油。亭子间老婆是三班倒的纺织女工,这天烧好饭菜,一篮子瓶瓶罐罐拎上去了,自己下来封煤炉,封好煤炉再把饭菜端上去。肉团子就是趁这个空当蹿了上去,把油瓶扑倒了,拨来拨去。纺织女工听到声音不对,赶快冲上去,已经晚了,油瓶塞头开了,油流了一地。肉团子在油堆里打滚,玩得十分过瘾,还跳到床上,在纺织女工的白被单上跳出一只只梅花印。后来,小皮匠把那个月的油票赔给了纺织女工,当然还赔了钞票,另外还赔了一块固本肥皂,洗床单的。那个月,我们家没有开过油锅。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幢房子的人都给肉团子惹过了,还不包括肉团子出差期间惹的麻烦。肉团子的名声已经相当坏了。就像女人一样,女人的名声要是坏了,大家便会像防贼一样防她。大家都警惕性十足地提防着肉团子,肉团子已经钻不到任何空子了。想来肉团子也很郁闷,只好把目光瞄准了小皮匠。
小皮匠的那双脚,要是用住在我家对门的那个北方佬的话来形容,就叫做“盖了帽儿了”。小皮匠的脚沟壑纵横,糙皮重叠,银屑鳞鳞,斑斑驳驳。小皮匠最大的乐趣,就是临睡的时候倒上一大盆滚烫的水,烫脚。他先是用毛巾蘸着轮流烫每条脚趾缝,然后像擦皮鞋一样上下拉,拉好一条拉下一条。等到水不那么烫了,小皮匠便把两只脚都浸进去,此时他整个人会为之一震,接着便是一阵咝咝咝的声音,就像是在啜螺蛳。到此为止,前面的只能算是序幕,好戏这才开场。只见小皮匠脚底搓脚盆底,脚背擦盆沿,两只脚正面对搓,绞花搓,上下搓,横过来搓,竖起来搓,倒过来搓,手脚并用,捏,磨,搔,刮,咯吱咯吱,叽咯叽咯,咕叽咕叽,淋漓酣畅。烫脚烫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到境界了。这种时候,你要是把小皮匠从脚盆边拖起来,他会和你拼命的,哪怕你说敲一副掌子给他五块钱,他也不会朝你翻一下白眼。这种状态,要是让那些一辈子都没有生过脚癣的人看到了,会妒忌得发疯。一直要到一脚盆水一片混白,就像是小火炖了三个钟头的河鲫鱼汤,小皮匠才会心满意足地谢幕。后来肉团子帮小皮匠改了剧本,增加了高潮部分。小皮匠刚刚开始弄出声音,肉团子出场了。肉团子心想自己也经常在阴沟洞和水漏管那里玩水,怎么就从来没有玩出过这么多的名堂来。开始时肉团子蹲在一边看,后来就扒在脚盆沿往里看。小皮匠两只脚扑通扑通一阵翻舞,肉团子以为小皮匠邀请它一起玩,就把爪子伸进去了。小皮匠这才如梦初醒,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小猫长这么大了,而自己其实是有点怕猫的。肉团子的爪子一搭上他的脚背,小皮匠汗毛就竖起来了,赶紧草率收场。
第二天吃了晚饭,小皮匠早早地倒好热水,准备好好补上昨晚的扫兴,哪知道脚盆刚放下,肉团子已经在脚盆边沿蠢蠢欲动了。肉团子哪怕是在出差期间,这个时候也会千方百计赶回来。小皮匠发火了,让我赶快把猫抱走。我把肉团子抱走,一分钟后让它继续去扒脚盆。几次三番以后,小皮匠知道洗不太平了,只好再度草率收场。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小皮匠不能尽兴地烫脚,会很难受,就会老想着脚,不会想着对付我了。
几天以后,小皮匠终于绝望了。白天他在皮匠摊,脚痒得浑身燥热,钉掌子的时候恨不得把鞋钉朝脚上钉,锉轮胎皮的时候恨不得丢掉轮胎皮直接锉脚底,一点没有心思做生意。晚上回到家里,要想爽爽快快烫烫脚,肉团子要捣蛋。小皮匠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对小皮匠来说,人生的最大乐趣,就是临睡前烫脚搓脚了,现在这点乐趣也被一只猫剥夺了。小皮匠对肉团子恨之入骨。他做出了一个非常毒辣的决定。这天早上,小皮匠要我马上把猫送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放生。我哭了,求小皮匠不要这样做,说我会把猫管好的,晚上保证会让他太太平平洗脚的。小皮匠挑起皮匠担子打算出门了,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我晚上家来,看到这只死猫还在,我就叫廿七号里的张师母来捉猫。”我发急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骂了句苏北话里最难听的话,又朝皮匠担子踢了一脚。小皮匠愣了一愣,骂道:“小赤佬你不要命了是吧?”撂下担子就朝我追来。我已经开了前门逃出去了。
廿七号张师母吃猫的名气太响了,肉团子要是被她捉去,肯定连骨头也嚼得无影无踪了。我知道小皮匠说得出也做得出。我打不过小皮匠,我没法保护肉团子,当然我也舍不得把肉团子送走。那个早上,我一直紧紧地抱着肉团子,不停地流眼泪。肉团子懂事地舔舔我的手,用头蹭我的脸,一声声叫唤着。它的声音有点变了,但在我听来依然像是在叫“妈啊”。
危急关头,我忽然想到了姨婆。姨婆太冷清了,把肉团子送到姨婆那里去,正好让它去陪陪姨婆,我还经常可以去看它。这个办法太好了,连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一个人聪明不聪明,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那以后的一切就变得轻松多了。我拿了只碗,抱着肉团子,挨家挨户去化缘。那天运气不错,讨到的鱼鳃鱼肚肠比往常多。肉团子好像真的通灵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在烧猫食的时候,它不像平时那么激动,十分平静地趴在我的脚下。就是在吃的时候,它也不像平时那么猴急,突然变得文气起来,细嚼慢咽,老是抬头看我。我觉得鼻子又开始酸了。
肉团子吃饱后,我抱着它,一路朝北。
刚下新闸桥,那边走过来两个高年级学生模样的,似乎是中午刚放学。我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冤家不碰头啊,我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打老太婆弹的阿四头。
阿四头看到我抱着一只猫,眼珠子一转,说:“找了半天,原来我家的猫被这个大耳朵偷走了。”我听了觉得很奇怪。他旁边的一个家伙也没听懂,说:“怎么回事?好像你家不养猫啊。”阿四头说:“就是我家的猫。这只猫可是我八十六岁的老阿奶的命根子,都养了十多年了。快还给我。”说着朝旁边那家伙眨眨眼睛。旁边那家伙算是听懂了,笑着起哄,让我把猫还给阿四头。我说这只猫叫肉团子,是我从小养大的。你家丢的肯定是只路也走不动的老猫,和你八十六岁的老阿奶差不多老的老猫。肉团子还只有半岁多。阿四头说:“大耳朵嘴巴老,我们先把猫抢过来,再拖他到派出所去。”他们朝我围过来。我退后几步说:“去就去,又不是没有到派出所去过。我用弹皮弓打碎路灯的时候,就到派出所去过,还到居委会去过,我不怕的。”阿四头说:“哎呦,厉害的,进过派出所的嘛,比我厉害嘛。把猫还给我,我就放你走,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说:“大欺小,盐水包。我阿爸是全上海最有名的小皮匠,有一千多只楦头,你们要是敢欺负我,我阿爸就带着一千多只鞋楦头来找你们算账。你们怕吧?”
阿四头知道讲话讲不过我,直接上来抢。我叫了一声:“人民警察来了!”他们慌了,回过头去看。我趁机转身就逃。那里全部是七高八低的弹硌路,我心急慌忙绊了一跤,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阿四头已经追上来了。我放开肉团子,大叫:“肉团子快逃!”
肉团子没有逃,抖了抖身体,背一下子弓得很高,头紧贴在地上,胡子张开来,朝阿四头发出嘶嘶嘶的声音。肉团子发威了。肉团子发脾气了。肉团子脾气上来,身体好像一下子膨胀了三四倍,像只小老虎。阿四头和另一个家伙看到肉团子这副样子,有点吃不准,一时也不敢冲上来。我跳起来,袖口一卷,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手心对手心一搓,摆出一副横竖横打一架的姿态,瞪着阿四头。阿四头本来以为我人小好欺负,想不到碰到个拼命的,一面孔的尴尬。马路上的人看到一个小孩和一只猫,居然和两个大孩子对峙,都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一个拉板车的家伙说:
“打相打不是看模子大小的,看啥人敢拼命。这个大耳朵男小囡蛮勇敢的,不要看他人小,真的打起来,那两个大的不一定是他对手。”
我听了很得意,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见好就收,抱起肉团子赶快离开。我看到阿四头想转身走了,旁边的家伙也是缩头缩脑的样子,以为他们真的不是我的对手,便一头撞了过去,朝阿四头一拳接一拳乱打。肉团子在一边嘶嘶嘶地为我助威。旁边看热闹的人连声叫好。阿四头其实和我打架的心思一点也没有了,刚想走已经吃了我好几拳,只好勉强应战。我大概只占了五秒钟的上风,接下来就被阿四头一只划钩子摔倒在地上。阿四头趁势压在我身上。另一个家伙脱下衣服,蒙住肉团子,抱着肉团子先逃走了。我听见肉团子的闷叫声越来越远。我拼命地挣扎,想去救肉团子,但挣脱不开,只好朝阿四头吐口水,一口接一口吐。我的口水资源十分丰富。阿四头抹一把脸,朝我连打七八拳,打好就逃,一溜烟钻进弄堂不见了。
拉板车的家伙似乎有点失望,说:“到底还是人太小,不经打。”说完拉着板车走了。
我鼻青脸肿,号啕大哭。
我再也见不到肉团子了。
第八章
小皮匠又要相亲了。
小皮匠上一次相亲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时我娘死了半年还不到。当时隔壁的宁波阿娘气得不得了,说老婆做死做活生病死了,男人做做样子嘛也要等个一年两年再寻女人,这死臭皮匠太猴急了。小皮匠去相的那个女人也很猴急。她男人半夜三更用毛竹竿从气窗挑南货店库房里的火腿,一挑挑了一年多,后来被抓进去坐牢监,判了三年。那个老婆火腿吃厌了,男人刚刚判下来,就和老公离婚了,说:“我只有三十几岁,我等他三年,我守三年活寡啊!对不起。”
我不知道活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活该的意思吧。
在介绍人家里见过一次面,两个人对对方还算满意。小皮匠特别中意吃火腿女人的脸架子,说她是标准的鹅蛋脸,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其实弄堂里很多人见过那个女的,看到小皮匠感觉太好,气不过,就嘲笑说啥个鹅蛋脸啦,也就是咸大饼的形状,而且做大饼的人还没有把面团捏捏好,有一面的颧骨还多出了一块面粉。小皮匠听了也不生气,只当是别人妒嫉他,笑笑。那个鹅蛋脸女人本来离婚以后还想挑挑拣拣,不过其他男人听说她前面一个老公是坐牢监的,怕以后放出来有后遗症,都打退堂鼓了。那个女人受了几次挫折,只好降低要求,再看看小皮匠大眼睛大鼻头,男人味道很浓,而且摆皮匠摊收入稳定,也就答应了。
第二次见面,小皮匠骑自行车,说要带鹅蛋脸去远一点地方兜风,兜好请她吃鲜得来排骨年糕。小皮匠说着拍了拍上装口袋,那里果然胀鼓鼓的。鹅蛋脸很开心,等小皮匠车子一动,就跳了上去,侧坐在后面的书包架上,两只手抱着小皮匠的腰,头靠在小皮匠的背上,弄得小皮匠骨头很轻。那女人看上去不胖,毕竟吃了一年多火腿,补足了营养,身体圆滚滚,属于藏肉,外面不露声色,衣服里面肉头紧绷绷。小皮匠手劲好,脚劲不好,骑到静安寺就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鹅蛋脸也不识相,下来了又上去,换了一种姿势坐,两只脚扒开骑在书包架上。小皮匠照样推,推出了一身汗,面孔上还是喜洋洋。毕竟是谈朋友,说说笑笑,有劲道。小皮匠这方面花功好,推到一条僻静的小马路,小皮匠说要给鹅蛋脸看手相。于是停好自行车。女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笑吟吟地伸出手,看着小皮匠,看他耍什么花招。小皮匠觉得鹅蛋脸这一刻分外妖娆妩媚,拿起鹅蛋脸的手,横看竖看,横摸竖摸,讲:“你这一世要嫁两个男人,前一个男人进去了,这块不谈了;第二个男人应该是个手工业劳动者,自食其力,勤劳朴实,意志坚定,良心好,可靠。碰到这样的男人,你用不着一刻刻犹豫,嫁给他不会错的。”鹅蛋脸假装害羞,轻轻地打了小皮匠一记,骂了句“十三点”。小皮匠开心地笑了。调情也调过了,体力也恢复了,小皮匠带上鹅蛋脸继续兜风,一兜便兜到了漕河泾。那里有家汽车修理厂,以前小皮匠隔一段时间要来一趟,进货。小皮匠让鹅蛋脸在门口等一会,自己去去就来。
鹅蛋脸挥着手绢扇风,等小皮匠,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已经不开心了。终于,小皮匠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人,一道推了辆小的平板车,平板车上面装了六七只旧的汽车轮胎,轮毂已经拆掉了。上次来,断货,小皮匠白跑一趟。汽车本来就不多,换下来的废旧轮胎也就少。这次正好货源充足,小皮匠就有点穷凶极恶了,一下子买了六只旧轮胎,算了算,回去叫机修厂的朋友剖开来,打掌子换后跟换皮鞋底,大概可以用三个半月。小皮匠好像已经忘记鹅蛋脸了,和另外那个人直接把轮胎朝自行车书包架上搬,一左一右荡了两只,书包架上堆了四只,用绳子一道道扎紧。鹅蛋脸问:“我坐在哪里啊?”鹅蛋脸看看已经堆得很高的书包架,心想要我坐在那上面打死我也不坐的,吓也吓死了,要坐就坐在前面的横档上,让小皮匠的两只手围着。刚才来的路上趴在小皮匠的背上,她觉得小皮匠身上淡幽幽的汗酸气很好闻。小皮匠说:“你乘公共汽车回去,我一个子骑回去。”鹅蛋脸眼泪汪汪,欲言又止。小皮匠以为鹅蛋脸的表情是含情脉脉,情深意重,不放心自己一个人骑回去,就笑着说:“放心好了,没得事哦,绳子都扎紧了。到家里后我来找你。”小皮匠一个前上车,骑车走了。
小皮匠骑车走后,鹅蛋脸就发呆了。女人出门谈朋友,身上不会带钞票的,吃饭看电影都是男人付账,这是有规矩的,天经地义的。鹅蛋脸那天身无分文,是走回去的,路又不熟,方向搞错了,从漕河泾走到城隍庙去了,远开八只脚。后来一路走一路问,走到黄河路介绍人的家里,走走歇歇,十足花了六个小时,筋疲力尽外加一肚皮委屈。到了介绍人家里,鹅蛋脸皮鞋一脱,坐在床上一边揉脚,一边号啕大哭,说小皮匠不诚心谈朋友,把我拖到漕河泾,啥个兜风,是买旧轮胎去的。这么远的路,一瓶汽水也不买,一分铜钿也不用,还丢下我不管,叫我自己走回来。介绍人听了也十分气愤。
小皮匠回来后,事情弄停当,要紧去找鹅蛋脸一道去吃排骨年糕,找来找去找不到。找到介绍人家里时,鹅蛋脸啰啰嗦嗦开始第七遍控诉了,而且补充了新的内容,说小皮匠在一条小马路上,把她推到一棵树的下面,假惺惺要帮她算命,横摸竖摸摸她。介绍人本来心里已经厌烦鹅蛋脸了,像祥林嫂一样,一桩事情翻来覆去讲,眼泪鼻涕嗒嗒滴,劝也劝不好,听到这里,介绍人兴趣来了,问鹅蛋脸:“摸你什么地方?”鹅蛋脸不说详细,哇哇大哭。介绍人再三问,鹅蛋脸还是不讲。介绍人想事情严重了,小皮匠人品不好,第二次见面就动手动脚,吃豆腐不是这样吃法的。介绍人是山东女人,豪爽,火气大,看到小皮匠进门,还一面孔贼忒兮兮,拿起一把芦花扫帚没头没脑就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下流坯”。小皮匠一点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那以后,好长一段日子,小皮匠都会做同一个梦,一只黑猫蹲在茶几上,凶狠地盯着他,盯得小皮匠汗毛凛凛。小皮匠醒来查黄历,上面明明白白地讲,梦见猫,品德会受到非议。他梦到的还不是普通的猫,而是全身漆黑的恶猫,品德受非议的程度应该更加严重。果然,鹅蛋脸和山东女人就像两只大喇叭,逢人就讲小皮匠的这件事,把他讲得十恶不赦。传到后来事情已经走样了,在那条小马路的梧桐树下面发生的事,细节越来越丰富,把小皮匠说得比流氓还要流氓,比无赖还要无赖。鹅蛋脸有次吃隔夜菜吃坏了肚子,在门口呕,大家便以为她怀孕了。有个老太婆还扳手指头算时间,算算差不多,说是“坐上喜”。不断有人到皮匠摊来,隔开几米对小皮匠指指戳戳。事后回想起来,江水英之所以看不起小皮匠,很大程度上和这些传闻有关。问题是,没有人当面向小皮匠求证这件事,否则小皮匠还有机会申辩一下,但没有人给他这样的机会。小皮匠到黄河路介绍人家里去了几次,每次总是拎一只水果网篮或者一包橘红糕,想解释清楚。山东女人每次时间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等小皮匠放下水果网篮或者点心,立即操起芦花扫帚。小皮匠只好落荒而逃。小皮匠有很长一段时间瘟头瘟脑,抬不起头来,甚至想到过搬家。在这个地方,他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要想挽回影响是不可能的了,不会再有谁给他介绍女朋友了,也不会有哪个女人肯跟他了。果然,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没有人给小皮匠介绍对象。就因为相了一次亲,顺便买了几只旧轮胎,小皮匠在弄堂里享受的几乎就是四类分子的政治待遇。
还好,人是容易遗忘的动物。小皮匠夹紧尾巴做人,终于熬出头了。这几天,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
那个女的是酱菜店里的营业员,名字很好听,叫陈翠英,鼻子翘翘的,初看之下长得也很顺眼。只是那女人长了两颗老虎牙,本来这也没什么,问题是那两颗老虎牙的尺寸特别大,大得有点惊心动魄,朝外扒的角度也大,好像吃进去的营养,都让这两颗牙齿吸收了。严格来说,这两颗牙齿不应该叫老虎牙,应该叫獠牙。陈翠英嘴唇合拢的时候,稍不注意,便会冒出一左一右两个尖角,就像有的年轻女人喜欢整天在嘴里嚼泡泡糖,而她则喜欢从早到晚在嘴边塞两粒米饭。女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老虎牙有点不雅,于是始终紧抿着嘴唇,即便如此,那两颗老虎牙依然不断地寻求突出重围,所以每隔上一段时间,她就会张一下嘴,把上嘴唇向前一冲,再向下一包,合拢。
酱菜店也是个是非之地。比如有人来买几块臭乳腐,却要你给舀几勺臭卤,回去放几块冬瓜浸浸,又是一个菜。陈翠英当然不会同意,卤舀干了,剩下的臭乳腐卖给谁去啊。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来。陈翠英中学毕业刚刚分到酱菜店来的时候,是个很文静羞涩的小姑娘,梳两根小辫子,做第一笔生意接待一个男顾客,还脸红。以前小姑娘经常被人欺负,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酱菜店的环境锻炼人,陈翠英久经风雨,阅人无数,随便什么人,她不买账的,一言不合,就嘲笑你,钝钝你。比如上海女人随便买什么吃的东西,都要问一声“新鲜吗”,这是习惯了。买点酱瓜也要这么问:新鲜吗?陈翠英就钝她:“不新鲜的,隔夜了。”听了你难过吧。那天,陈翠英和一个中年女人吵起来了。那女人住在新闸路牌楼坊,有绰号的,叫什么顶头货,吵遍附近十几条弄堂无敌手,十分寂寞,久闻这里酱菜店有个厉害角色,远近闻名,特意来领教领教。顶头货说买半斤什锦酱菜,买好后又不要了,说里面有根头发。陈翠英问她哪里有头发啊?顶头货说你眼睛瞎了啊!也就一分钟时间,两人就进入实战状态。本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吵架,顶头货绝不是浪得虚名,两人积累的词汇量也基本相等,但关键时刻陈翠英的两颗老虎牙帮了她的忙。顶头货过来挑战也是一时兴起,事先并没有做功课,不知道对手居然长了两颗如此硕大的老虎牙,况且在唾沫的滋润下莹光闪耀,十分刺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高手过招,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顶头货就这么稍一迟疑,陈翠英已经说了一大串,要想接口,还在拼命想陈翠英前面说的话,陈翠英可不会等你,又是一长串过去了。顶头货脑子里一摊糨糊,呆钝钝地看着两颗明晃晃的白点子,毫无招架之力。陈翠英没有对手的刺激,也有点意兴阑珊,骂了十分钟也就不骂了。
那顶头货先前十分嚣张,酱菜店一战,身败名裂,自己觉得坍不起这个台,不久就和人换房子,搬到杨树浦去了。
回过头来再说陈翠英。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已经数不清了,那些男的看了照片没有一个不满意的,等不及见面那天,就跑到酱菜店来实地侦察,搭讪几句。陈翠英以为是来调戏自己吃她豆腐的,只怪自己长得太好看了,面孔马上板下来,眉毛竖起来,要是再吓不退,老虎牙就露出来了,就有点青面獠牙的味道了。那些男的就害怕了,就去回绝介绍人了。要是几年前有人给陈翠英介绍小皮匠,陈翠英是不肯的,自己好端端的初中生,嫁给一个小皮匠啊,还有个拖油瓶,谈也不要谈。一晃,陈翠英三十岁了,老姑娘了。父母急,她自己也急,就有点饥不择食了。陈翠英对介绍人讲,要先去打打样,侦察侦察。
有天下了班,陈翠英特意经过同和里弄堂口,实地考察,匆匆扫了小皮匠一眼,其他没有看清,只看到小皮匠耳朵上夹了一把拔鞋钉的胡桃钳。陈翠英心里一阵颤动。一般的男人耳朵上只能夹一根香烟,或者夹一支原珠笔,小皮匠居然能夹一把胡桃钳,可以想象这只耳朵多少厚实,多少扎足。耳朵大的男人福气好,良心也好,跟了他不会吃亏的。陈翠英当时心里就同意了,但还要看看男方的房子。介绍人便把相亲安排在小皮匠家里。那天刚吃好晚饭,小皮匠就把我赶出门了,要我“死得越远越好”。我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去干些行侠仗义的事。
那天晚上,小皮匠把广东嫂嫂请来帮忙,把家里收拾干净,把臭袜子脏衣服突击洗掉,晾在天井里。小皮匠事先买了瓶花露水,四处洒了些。这样一来,房间里原先的霉味潮气加上花露水的香气就变得有点暧昧了。小皮匠十分善于营造气氛。房间角落堆了几只汽车轮胎,小皮匠有几个也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偶尔来做客,喜欢把轮胎搬出来当凳子坐,说是屁股陷在里面坐着特别适意。小皮匠觉得这几只轮胎太显眼,皮匠摊的痕迹太重,便找出我娘留下的一大块花布盖在上面,又把那本旧黄历压在一边,另一边放了我的几本课本,这下屋子里显得有些书香气了。
看看时间还早,小皮匠去刮了胡子,还擦了一点我娘用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已经耗了;接着用板刷蘸着肥皂刷手。小皮匠的手掌手指遍布长长短短的黑色细纹,都是积年的老垢,已经印到皮肤里去了,刷了半天也没刷干净,只是颜色淡了一些。小皮匠又开始拼了命刷指甲缝,一直刷到手指缝里渗出血。广东嫂嫂忙了一阵忙好了,这时坐在一把竹椅子上看着小皮匠,表情复杂,突然酸溜溜地说了句:“最好把面孔也用板刷刷一刷,我再给你擦一层雪花膏,像个小白脸,就好当新郎官了。”小皮匠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呢,还头一次见面,八字还没得一撇呢!事情要是成了,我请你吃喜糖。”广东嫂嫂听了也不笑,仍旧面孔铁板:“我从来不吃糖的,吃了要蛀牙齿,泛酸水的。到辰光直接吃几只红蛋吧。”说话间,介绍人带着陈翠英进来了。小皮匠赶快迎上去,讲:“阿嫂来啦,翠英同志来啦,里面坐。”介绍人是山海关路菜场那边摆皮匠摊朋友的老婆,所以小皮匠叫她阿嫂,是熟人。广东嫂嫂慌忙避开,去厨房间烧水泡茶。
小皮匠事先看到过照片,十分满意,现在看到本人,觉得比照片上更加好看,皮肤光洁,一点雀痣斑也没有,比起几年前的鹅蛋脸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便有点心花怒放,决定好好把握机会。介绍人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小皮匠一直笑眯眯,应对得很得体。陈翠英只是进门的时候看了小皮匠一眼,入座后一直抿着嘴唇,低着头,不开口,装文雅,她不想让自己的两颗老虎牙提前亮相,吓退对方。小皮匠没有到过酱菜店,没有领略过陈翠英叱咤风云的英姿,心里想,到底还是姑娘家,尽管是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面皮薄,怕难为情。聊了一会,阿嫂告诉小皮匠,说他老公刮到风声,说苏北滨海响水几个地方来了一帮小皮匠,要到上海来抢地盘,她老公关照小皮匠小心点,留点神。小皮匠哦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又聊了一会,小皮匠去厨房间向广东嫂嫂使了个眼色。广东嫂嫂进来送好茶水后,继续在厨房间候场,得到小皮匠的信号,广东嫂嫂便开始烧水潽蛋。
广东嫂嫂心怀鬼胎,烧好水潽蛋,给介绍人的那碗放的是白糖,给陈翠英的那碗放了大半调羹盐。她听说过陈翠英,知道那女人像只炮仗,一点就响,只要一发火,这门亲事就黄掉了。两碗水潽蛋端进去,广东嫂嫂就笃笃定定坐在厨房间听声音,心想用不了几分钟,里面就爆发了,弄得不好要请马樟花出场了。等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那肯定是介绍人的吃法,吃得很放肆。广东嫂嫂轻手轻脚走过去偷看。只见陈翠英拈着兰花指拿调羹,慢慢地舀汤喝,一点不动声色,脸上还带着笑意。广东嫂嫂知道遇到高手了,涵养功夫这么好,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开了后门就自顾自走了。
我回家的时候,小皮匠在泡脚,一边泡脚,一边唱苏北小调《拔根芦柴花》:拔根的芦柴花花,清拔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小皮匠两只脚对搓的声音,就像是在打贝斯。
我以前小看小皮匠了,原来他是能把一首歌从头到尾唱全的。
那段时间,小皮匠和酱菜店的那朵芦柴花打得火热,已经完全顾不上我了,我也乐得自由自在。小皮匠早上出门的时候,给我一根年糕,算是我一天的口粮。我在煤炉旁边烤烤软,可以搓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稍微咬掉一点,垫垫饥,然后把年糕带到学校里去,让同学们都羡慕死。中午的时候,年糕已经发硬了,很难加工,我只能在边角上做些处理,年糕还是一根年糕,只是比早上的时候短了一些也细了一些。到晚上的时候,基本还是一根年糕,不过看上去更像是一根筷子,颜色和削下来的铅笔芯差不多黑了。临睡的时候,还剩下一小截黑不溜秋的东西,我才依依不舍地大口嚼掉。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减少运动量。有时半夜里实在饿得不行,就偷偷起床,把米缸里的年糕咬掉些尖角,再用牙齿磨磨光滑,免得小皮匠发现。所以到后来小皮匠发给我的年糕都带点圆角的,分量不足,因为都被我提前透支了。我非常怀念以前一大碗泡饭加半块红乳腐的日子。
有次在弄堂里遇到广东嫂嫂,她正推着滑轮车要出门卖甜酒酿。她好像有点没精打采,舀了碗甜酒酿给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家爹爹还好吧?”我点点头,直接把甜酒酿倒进嘴里,三秒钟的工夫牙缝里一点残渣都不剩,碗也舔干净了。广东嫂嫂说:“那个女人经常来你们家?”我摇摇头说:“她每天到皮匠摊送饭。”广东嫂嫂推车走了,临走说了句:“大耳朵,你要有个后娘了。”我笑笑,这句话弄堂里很多人对我说过了。瘪嘴老太讲好这句话,后面还加了句:“要有人来收你骨头了。”阿娟听了眼睛有点红了,给了我一块鸡蛋糕,说:“不要怕,阿姐会保护你的。大牙齿女人对你不好,你就逃到阿姐这里来。”我说:“我怕啥?我不怕的。不见得她用两颗大牙齿咬我。她咬我,我也咬她。”
我嘴巴犟,心里还是寒丝丝。酱菜店女人不会送饭给我吃的。小皮匠和酱菜店女人结婚以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天一根年糕的待遇。
陈翠英对小皮匠的房子很满意,天井加上客堂间,足够宽敞。女人要是想结婚了,她会表现出你无法想象的主动,哪怕被人叫做“倒贴户头”也无所谓。陈翠英天天给小皮匠送饭,一天两顿,经常会出现油煎带鱼荷包蛋什么的。每次来,陈翠英都会戴只口罩,她说是生了腮腺炎,怕传染给小皮匠。她说的那个毛病,我们叫“大嘴巴”,面孔两边像是被毒蜈蚣叮过一样,又红又肿。不过有人怀疑,陈翠英很可能是假装“大嘴巴”,这样一来,她就不用费力掩饰她的老虎牙了。送中饭来时,陈翠英放下饭盒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了。晚饭,她自己先在家里吃好,再给小皮匠送过来,然后就不走了,坐在皮匠摊旁边,陪小皮匠说话,一直到收摊再走。她的声音透过几层纱布再传出来,有点沙,似乎还带点颤音,小皮匠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了。收摊以后,两个人就出去荡马路。小皮匠说要用石灰水把墙壁刷刷白。棕绷有点坍了,要叫修棕绷的重新绷绷紧。陈翠英说她喜欢睡板床。小皮匠说那就买个板床。陈翠英说要添只被橱。小皮匠说那就添只被橱。陈翠英说必须要有只大橱,她有一件粗花呢大衣的,要挂起来的,否则要皱的。小皮匠讲没得事,到大柏树木材市场去买几块厚木板,几件家什一道叫大福里的黄木匠做,黄木匠做功道地,没得话讲。陈翠英讲要买个马桶,她看过位置了,就放在现在堆旧轮胎的地方,还要拉块布遮一遮;旧轮胎移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统统答应。陈翠英说,还要在天井里搭只毛竹棚,顶上用油毛毡铺一层,不漏雨。小皮匠问为啥。陈翠英扭了一下身体,说:“让你儿子睡到天井里去。”小皮匠犹豫了几秒钟,说:“一句话。”
两个人还到新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灯一暗,小皮匠就迫不及待去拉陈翠英的手。陈翠英浑身一抖,想挣脱,但是小皮匠的手就像一把老虎钳,一把搭住,钳得毫无空隙,陈翠英只好放弃反抗。酱菜店里做的女人,经常接触咸卤,手的表皮有点粗糙,不过手心还是十分柔软滑腻。这场电影,小皮匠看得心旷神怡。因为经常夜里荡马路,小皮匠明显晒黑了。据说月亮光也是能晒黑皮肤的。
这天陈翠英又来送晚饭。打开饭盒盖,里面有块葱烤大排,还有鸡毛菜烧油豆腐。小皮匠抬头看陈翠英,陈翠英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小皮匠用苏北话说了句绍兴戏里的经典念白:“我会待你好的。”陈翠英笑着点点头。小皮匠又刮辣松脆加了句:“口罩好拿掉了,我不嫌弃你的老虎牙,这么大的牙齿难得的,我顶喜欢了。”
第九章
这天下午,我和毛头还有唐唐一起勾肩搭背地回家。唐唐住在德心邨。我们和他搞得很亲热,主要还是骗他的零食吃。我们知道他有很多零花钱,干吗不花了?我口袋里要是有几分钱,那些钱会像摇铃一样地时时刻刻提醒我赶快花掉。买了零食,我和毛头会很讲义气地帮他一起吃。然后,我们把手往衣服上擦几下,就干净了。唐唐居然拿出一块手绢来擦手,像个小姑娘一样,让我们笑了个半死。那以后,唐唐再也不用手绢了,和我们一样把手往衣服上擦。
我看看唐唐的那包丁香山楂吃完了,就打算撇下他走了。唐唐似乎还不舍得分手,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们家有沙发的,很软的,坐上去有弹性的。你们家肯定没有。”我和毛头都笑了起来。我说:“这个东西我们这里家家都有的,一点也不稀奇,不过,我们不叫沙发,叫棉花胎。”唐唐笑了,神气活现地说:“你们不懂的,棉花胎是睡觉的,沙发是专门给人坐的,很厚的,坐下去会弹起来的。你们都没看到过沙发。”我也笑着说:“棉花胎也很厚的呀,你要是铺两条棉花胎,那就更加厚了。棉花胎是睡觉的,对啊,但棉花胎也可以坐啊。不过,你要是想坐下去以后弹起来,那就要把棉花胎放在太阳底下晒一天,那样一坐下去,就弹起来了。”毛头说:“你要是把棉花胎在太阳底下晒三天,不,晒五天,那么,你一坐下去,就嘣一下,把你弹到屋顶上。”唐唐急了,说:“不是的,不是的,沙发是沙发,棉花胎是棉花胎,不一样的。”他说着拿出一截粉笔,要在地上画给我们看。我们不要看,一边走,一边讥笑他连这个都搞不清,沙发就是棉花胎,棉花胎就是沙发。你们德心邨的人喜欢把棉花胎叫做沙发,我们也没办法。
唐唐的表情很痛苦,咬手指甲,像是在挣扎。我们知道会有事发生,就很耐心地等着。果然,唐唐说:“我带你们到我家去。我家真的有沙发,和棉花胎不一样的,你们看了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们。”
我和毛头欢呼起来。我们忽然有一种去探险的感觉。
在这之前,我们从没有走进过德心邨的任何一道门,每道门的后面似乎都隐藏着秘密,否则你怎么解释德心邨里有好几个胖子。你看看同和里,还有永福里、景福里、大同里和大福里,你一家家数过去,你都找不到一个胖子。同和里曾经出过一个胖子,原来大家叫他“排骨”的,瘦长条,后来生腰子病,按医生的说法叫做肾炎。那家伙只胖了两个月,昙花一现,病好了,肿消掉了,肉也缩回去了,重新变成排骨。
我还一直惦记着传说中的画家家里的那些画,这让我充满了好奇心。画家住在二楼。我和毛头曾经想到过,到夜里,一个人在下面望风,一个人爬水漏管上去偷看。后来为谁爬上去偷看,谁在下面望风的问题,我们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而且那根水漏管离画家的窗口太远,够不到,这事也就作罢了。唐唐家就住在画家的对面,这次有可能瞄到一眼。
从后门进去。上楼梯的时候唐唐做了个手势,叫我们轻点。楼梯上去,左面就是厕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叫抽水马桶的大瓷缸,忍不住嘴里“嗤”了一声。二楼全部是唐唐家的,左边的通厢房住的是唐唐一家,右边的通厢房住的是唐唐的阿奶和孃孃。唐唐的孃孃是个老姑娘,你只要看到她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就知道这种女人一生一世也嫁不出去了。唐唐的阿奶鼻头旁边有颗黑痣,属于地主婆的面相,很凶。每次到弄堂里来拖唐唐回去吃中饭,地主婆都会恶狠狠地盯我们几眼。我们见她有点怕的。过了两年,地主婆被拎住头发拎到台上去批斗,我们才知道,唐唐的阿奶真的是地主婆。怪吧?
唐唐用钥匙开房门,在门口换了双海绵拖鞋。我和毛头看到门口还有两双海绵拖鞋,两个人眼睛发直,也想脱了鞋子换拖鞋。我和毛头只穿过木拖板,从来没有穿过海绵拖鞋,心里痒丝丝,想穿一次尝尝味道。唐唐轻声说:“这是我阿爸姆妈的拖鞋,别人不许穿的。鞋子脱在外面,你们赤脚进来。”这两天唐唐的阿奶去玉佛寺烧香,就住在庙里,不回来,否则唐唐也不敢带我们去他家。
姨婆家里也是地板,那地板太薄了,直接搁在房梁上,走在上面有弹性,就像是在走跳板,你都不敢跳,一跳房子都会摇,而且很可能跳出个洞来,落到下面混堂的脚桶里。姨婆家的地板一年到头都是潮的,因为老虎灶和混堂里的热气从早到夜朝上面熏。这里的地板不一样,硬的,很干燥,很滑爽,而且干净明亮得有点过分了,比我家的桌子还干净。我搞不懂,你又不坐在地上吃饭,要这么干净做什么?赤脚走在地板上面,感觉很怪,地板像是有粘性的,脚抬起来的时候,会有嘶啦一下的声音,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白乎乎的印子,等你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那些白乎乎的印子就像变戏法一样,一点一点就消失了。
我和毛头直接走到里面一间,伸长头颈扒到窗口去看,画家的窗子窗帘拉起来了,什么都看不到,这让我们有点失望,于是回过头来看沙发。茶几的两边有两把椅子,但和普通的椅子不一样,是两个矮胖的笨家伙,唐唐很骄傲地说这就是沙发。我离开两步就一下子蹿了上去,随后翻了个身,整个身体就沉下去了,然后又弹上来了。我在沙发上面,只占了一半的地方。我说:“德心邨胖子多,所以要买沙发。我们弄堂没有胖子,所以不需要买沙发。沙发就是专门给胖子坐的椅子。毛头你说对吧?”毛头跳到另一个沙发上面,我们两个一起蹦。毛头说:“就像十八号里的风瘫,要坐在藤椅上面一样。”唐唐已经给自己冲了一杯乐口福,说:“软吧?弹性好吧?里面有弹簧的。”我说:“不过,弹簧上面还是棉花胎。我觉得还是阿娟家里的竹躺椅坐起来适意,阴凉。”我立起来,抢过唐唐的乐口福喝了一口。唐唐躺到沙发上说:“你眼睛闭起来,保证一分钟就可以睡熟。”我趁机扒下唐唐的拖鞋,穿到脚上到处跑,一边体会海绵拖鞋的弹性,唐唐喊也喊不住。毛头过来也要尝尝海绵拖鞋的味道,我就脱给了毛头。唐唐去追毛头,毛头逃,两个人嬉笑着绕着圆桌跑。唐唐脾气好,没有发急。
这时,我发现了五斗橱上的饼干听。饼干听外面画了个老寿星,额头凸出一大块,像是被人踢了一脚肿起来了。饼干听里装的是动物饼干。我发猴急了,一下子抓了三块饼干硬塞进嘴巴里。谁要是和我一样,一天一根年糕熬到现在,说不定比我还要猴急。阿娟讲过,随时随地,只要肚子饿了,就到她家里去吃。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去,一天一根年糕的事我也没有对阿娟说,我不想让她可怜我,我比较硬气。毛头过来抓了一把饼干,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带回家给他妹妹囡囡吃。唐唐说:“少吃几块,我姆妈回来要发现的。”我没理他。唐唐开始做功课,我的咀嚼声一点没有影响到他。吃到第九块饼干,门开了,唐唐的爸爸回来了。我慌了,赶紧把盘在沙发上的脚放了下来,手里仍然抱着饼干听,不敢动,本来我是打算吃十八到二十块的。唐唐爸爸说:“不是讲过不许带陌生人回来的吗。”唐唐低声说:“是我同学。”唐唐爸爸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我不敢看他,也不敢走,只觉得浑身发热发烫。一只大手伸过来,拿走了饼干听。我很害怕,没想到唐唐爸爸很客气,问我:“同和里小皮匠的儿子?”我点点头。他说:“门口的皮鞋你拿过去,鞋底后跟有点松,去修一修,马上送过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唐唐家去过。
又过了几天。一天下午,我们在徐彩五家的天井里开小组会。开小组会的意思,就是几个人在一起做功课。徐彩五的成绩不好,顾老师之所以封她做小组长,是因为徐彩五的妈妈答应让我们在她家天井里开小组会。
前面说过,徐彩五的爸爸妈妈一共生了七个女儿。那时候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只有生孩子是不需要凭票的,所以大家都钻这个空子。徐彩五她爸在前几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心情还挺好的,起的名字都是彩珍彩英彩芳什么的。轮到徐彩五出生,她爸正好喝过老酒,有点醉醺醺,问徐彩五她妈,这是第几个了?徐彩五的妈妈说:“大前年生的是彩英,是老四。本来去年的那个是老五。后来我搬一脚盆衣裳去晒台上晾,屏了一下,小产了。那天你正好夜班做出在家里睡觉,我喊你阿凯阿凯,你赤着脚就奔上来了。记得当时你是问米店借了一辆黄鱼车,送我去医院的。那辆黄鱼车刚刚装过面粉,弄得我那条毛蓝布裤子屁股后面白敷敷,拍也拍不掉。那个没有活下来,所以嘛,这次生的是第五个。要是照我怀孕算起,这次是第六个了。”徐彩五爸爸就不耐烦了,说:“你啰里啰嗦做啥,爽爽快快讲是第五个不就可以了嘛。那就给阿五头起名字叫彩五吧。以后再生,就按这个号头轮下去。”果然,徐彩五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徐彩六,一个叫徐彩七。
其实我们都不愿意去徐彩五家做功课。她们家永远有一股酸胖胖的气味。你如果有鼻涕,最好不要把鼻涕擤掉,用嘴巴呼吸,否则开好小组会,你已经被熏死过去三次了。
徐彩五的妈妈在里弄生产组里做,经常把浸泡过的蚕豆一筐一筐抬回家,让女儿一起剥豆瓣,剥一斤豆瓣可以得到两分钱。那七个女儿都是剥豆瓣的高手,好像她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帮她们妈妈剥豆瓣来的,她们在来的路上已经把剥豆瓣的本事学好了。我见过她们剥豆瓣,一只手从筐里拿起一颗蚕豆,送到嘴边的时候已经把蚕豆的方向调整好了,咬一口,咬掉蚕豆头部的壳,在吐壳的同时垂下手去,一挤,把豆瓣挤在侧面的铅桶里,然后手顺势划一道弧线,伸向面前装蚕豆的箩筐,在接近箩筐的时候,手指一松,顺带把蚕豆壳丢掉,接着便又拿起一颗蚕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在完成同样一套动作,已经把蚕豆壳的头部咬掉了,马上便侧过脸来咬这边的蚕豆。她们的脸侧来侧去,每侧一下可以节省零点一秒时间。我是把这套动作分解开来讲的,放的是慢镜头。事实上,她们口吐蚕花,两只手上下翻飞,一道道弧线优美而落寞,整套动作协调而且近乎于完美,令人眼花缭乱。可惜没有剥豆瓣比赛,如果有,这七个女儿加上她们妈妈,一定是全上海最强大的队伍。
徐彩五家的天井里搭了一块大的汏衣裳板,我们就围坐在汏衣裳板的四周做功课。顾老师随时会过来检查,所以我们都坐得端端正正,装样子。我做了两道算术题,又写了几个生字。看看别人,进度和我差不多,只有徐彩五惦记着剥豆瓣,作业快做完了。我算了算时间,知道顾老师不会来了,顿时觉得有条毛毛虫在身上爬,隔了一会,一条毛毛虫变成了十几条,我浑身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等我咳到第三声,毛头也咳了,阳春面唐唐芋艿头拖鼻涕也咳了。我说:“都怪这些豆瓣,气味太难闻了,我做功课思想一点也集中不起来。”我说着就站了起来,一站起来那些毛毛虫就不见了。毛头说:“明天一到学校就向顾老师反映,撤掉徐彩五的小组长,除非叫她妈妈把豆瓣筐搬走。”阳春面说:“不搬走这几只箩筐,我们就撤退。”
我们提豆瓣的事,只是吓吓徐彩五,免得她向顾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开小组会的时候自由散漫。其实我们也巴不得拉几筐蚕豆来剥剥,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事情太坍台。我们打闹了一阵,都有些无聊。徐彩五做完功课,已经在旁边剥豆瓣了。
我看到隔壁班级的曹菊芬慢吞吞地从门口经过,发现我在看她,她加快了脚步。每次我们开小组会,曹菊芬都会从这里经过,好像她从来不开小组会的。曹菊芬一走过,毛头芋艿头他们就对我挤眉弄眼做怪腔。我不理他们。
我吹了一下口哨,一屁股坐在徐彩五家客堂间的门槛上面,说:“谁要听故事?”于是他们一下子就很兴奋地围了上来。我比较擅长讲鬼故事,都是从宁波阿娘瘪嘴老太还有阿仙和纺织女工那里听来的。当时比较流行的一个吓人的故事是,某条马路上的一家照相馆,有一天进来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摄影师让她在凳子上坐好,要她把口罩摘下来。那女人摇摇头,不肯摘。摄影师再三再四地要她把口罩摘下来,那女人说:“你不要后悔哦。”说罢缓缓地用手去摘口罩。这个故事是没有结尾的,精彩之处也就在这里,因为一般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就吓得不敢再讲下去了。
唐唐摸出一个瘪塌塌的纸包,进贡给我,这是老规矩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几粒盐津枣,我拿了一粒放进嘴里,重新包好,留着慢慢享用。除了讲听来的鬼故事,我还会现编故事,这个本事我到现在依然没有生疏。我说有一天,孙悟空趁他妈妈不注意,翻窗口出去找牛魔王玩。说到这儿,我发现唐唐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孙悟空和牛魔王有什么故事,只是乘风凉时听胡家伯伯和前楼外公谈起西游记,耳朵里刮到几句。
我对唐唐说:“你想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唐唐说:“你刚才说到孙悟空有一个妈妈。”我说:“是呀,我说了呀,我说孙悟空有一个妈妈。依你说孙悟空有几个妈妈,两个?三个?”毛头说:“要听就听,不要听就滚开,再打岔当心我敲你毛栗子。”唐唐急了,说:“我爸说过,孙悟空没有妈妈,一个妈妈也没有。孙悟空不是他妈妈生出来的。”
这句话让我们笑死了。我从客堂间的门槛上笑得歪下来,和阳春面的头撞在一起。芋艿头笑得笑不动,去拉毛头的小椅子靠背。毛头已经笑得肚肠也痛了,椅子被人拉了翻掉,便乘机向后一个翻滚,撞翻了徐彩五装豆瓣的铅桶,豆瓣撒了一地。拖鼻涕刚刚去他妈妈江水英的剃头摊张了一下,听到笑声赶紧跑回来,进门正好踩到地上的豆瓣,朝天一跤。徐彩五笑得一头冲进了蚕豆筐,直起身一边擦眼泪,一边呛个不停。唐唐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让我们觉得这么好笑。我们笑够了,也笑软了,一个个瘫坐在地上。这时候要是来个坏人,只要把我们一个个朝麻袋里装就可以了,谁也反抗不了。
毛头说:“孙悟空要是没有妈妈,那他是从哪里来的?说不定他一生下来,他妈妈就被妖怪杀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我说:“就是呀。孙悟空不是从他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总不见得他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吧。”唐唐说:“真让你说对了。我阿爸说,孙悟空就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一块大石头,‘嘣的一下,孙悟空就出来了。”
我们听了又想笑,可实在笑不动了,只好跪在地上求饶,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给我们留条活命吧。唐唐见我们还是不相信,发誓说,孙悟空要不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他这个学期每门功课就只得三分。他这个发誓是很有分量的,几乎就和我的那个鞋楦头的毒誓旗鼓相当了,要知道唐唐每门功课从来都是五分的。唐唐说他阿爸看过一本书,书名叫《西游记》,一共有三本,他可以马上回家去拿来给我们看,只怕拿来了我们也看不懂。他阿爸是淮海路的药房经理,手下有十几个职工呢,像他阿爸这样大的官是不会瞎说的。唐唐见我们都不说话,气得哭了,说:
“大耳朵你等着,我叫我阿爸带他手下的十几个人过来,把你家的皮匠摊敲烂,看你信不信。”说完他怕我追上去打他,赶紧逃出去,一边逃还一边骂我烂耳朵猪耳朵什么的。
毛头他们都疑惑地看着我。唐唐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绝不会这么愤怒的。我心里虚,嘴巴上还是不肯放软档,说:“哼,要是孙悟空是石头变的,我就是木头变的。”
我决定悄悄地去找孙悟空的妈妈。要是找到了,我非要指着唐唐的鼻子,骂他爸说假话,说不定还卖假药。米店旁边就有个小书摊,我就到那里去找答案。我不知道该找哪一本来看,就去问摆小书摊的老头。老头说:“你看《金猴出世》吧。那边一个小孩正在看呢。”我一眼看过去,居然是毛头。毛头蹲在地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了又翻回来想重新看一遍,我从后面一把夺了过来。毛头抬头看到是我,尴尬地笑笑就走了,走了两步回头看我一眼,神色十分古怪。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了几页就泄气了,原来孙悟空还真的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一口气看了十本。等到我揉揉酸胀的眼睛爬起来,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我还没把小皮匠的五加皮拷回去呢。那天我给小皮匠拷半斤酒,实际上是拷了三两酒,又掺了二两水。那天晚上小皮匠灌了五六盅五加皮,一点醉醺醺的感觉也没有,气得他从卖酒的麻皮开始骂,一直骂到小酒店隔壁老天宝文具店里的两个女人。
在徐彩五家里闹了一场以后,唐唐见了我就昂起头吹口哨。他的门牙被糖蛀坏了,有点漏风。毛头他们几个见了我也有点假痴假呆,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有点孤立。
那天下午,我们又到徐彩五家开小组会。搭汏衣裳板的时候,唐唐有意朝他那里拖过去一点,我不得不再拖回来。拖了几个来回,徐彩五心疼地叫起来:“不要再拖了,凳子的面子要拖坏了。”我说:“谁先拖的,就叫谁赔好了。”唐唐说:“唷,记性真不错。好,我先拖的,我不赖。不过,上个星期六你说过的话,你也不要赖。”我说:“谁赖了?你不要和你阿爸一样,阴阳怪气的。”我一直记着,那天在他家,吃饼干正吃到兴头上,药房经理逼着我拎着一双臭皮鞋去叫小皮匠修。唐唐气势很旺,说:“我阿爸是人民政府封的官,骂人民政府封的官是犯法的。”徐彩五怕我们打起来,说:“别吵了,快做功课吧,要不顾老师来了我就告状。”芋艿头站在门口说:“不要紧的,顾老师来了我就拉警报。”我说:“徐彩五,你管你自己剥豆瓣。你要是敢告诉顾老师,我就把这几筐蚕豆全部踏烂。”唐唐说:“听说你去过小书摊了。”我说:“我去过没去过,不关你的事。”我横了毛头一眼,知道是他告的密,骂了一声“叛徒”。
唐唐哼了一声说:“那你还说不说孙悟空有一个妈妈了?”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孙悟空有一个妈妈?”
唐唐说:“你别耍赖。那天毛头坐在这里,我坐在汏衣裳板的这边,徐彩五在那边剥豆瓣,芋艿头在这边挖鼻屎,阳春面坐在你旁边,拖鼻涕到弄堂口去了。我给你一包盐津枣,里面还有七粒,我蘸着口水数过三遍,是七粒。你就是坐在这个门槛上说的。”
毛头他们都很严肃地点点头。
我被逼到了绝路上,无处可退。这时在门口放哨的芋艿头回过头来说:“曹菊芬走过来了。”他们几个都不怀好意地笑了。就在这一刻,我脑子突然像通了电一样,说出了一番话,绝地反击成功。我说:“我问你,孙悟空是怎么来的?”
唐唐说:“石头里崩出来的,开始是个大石蛋,‘嘣的一下,孙悟空就从石头里崩出来了。”
我说:“这就对了,孙悟空的妈妈就是那块石头,石头就是孙悟空的妈妈。”
唐唐说:“石头怎么能算妈妈?”
“你是你妈的肚子里出来的,你妈算不算你的妈?”我反过来问他。
“那还用问。”
“小鸡是从母鸡的肚子里出来的,母鸡算不算小鸡的妈?”
“算的呀。”
“小猫是从老猫的肚子里出来的,老猫算不算小猫的妈?”
“算的呀。”
“孙悟空是从石头的肚子里出来的,石头算不算孙悟空的妈?”
唐唐已经被我绕糊涂了。
我说:“既然你妈是妈,母鸡是妈,老猫是妈,石头为什么不能算妈啊?石头就是孙悟空的妈妈。”
唐唐一下子瘪掉了。毛头阳春面他们对我的这番话佩服得要命,马上就站到我这边来了,一起嘲笑唐唐。
第十章
小皮匠和大福里的黄木匠谈好了,黄木匠说忙好手头的这批家什,就陪他到大柏树去买方子木板。弄堂里的人都认为小皮匠马上要结婚了。快是快了一点,不过也没有谁规定过,谈朋友一定要谈足多少日子才可以结婚。古井边的人都在说,小皮匠和酱菜店的女人,就像高旱山区的两块农田,已经干涸了好几年了,泥土五花八裂了,应该洒点春雨滋润滋润了。晚饭的时候,你到皮匠摊去看看两个人互相对看的眼神,你要是拿张纸凑到他们中间,立刻就蹿起火苗了。屏功再好,到了这个关头,基本都屏不牢了,硬屏,要屏出毛病来的。
小皮匠其实早就知道陈翠英长了两颗豪放的老虎牙。第一次见面,吃水潽蛋的时候,陈翠英头低得很低,轻舀慢送,调羹到嘴边的时候,总会碰出一声清脆,有时声音来自左边,有时那声清脆从右边发出。小皮匠当时就明白了,禁不住暗暗赞叹:这样尺寸巨大的老虎牙,寻遍上海滩,绝对寻不出第二对。后来陈翠英每次来送饭都戴只口罩,小皮匠就有点感动了:这个女人怕我承受力有限,一下子受惊吓,宁可假装“大嘴巴”,让我慢慢地习惯,太细心太体贴了。陈翠英因为有口罩作掩护,放松了许多,两颗老虎牙进进出出,来去自由,十分散漫,很快就磨穿了几层纱布。那天小皮匠眼看两颗老虎牙就要脱颖而出,便要陈翠英索性摘下口罩,发自肺腑地表示,自己不仅不嫌弃,还很喜欢这两个大家伙。陈翠英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扯开话题说:“我送饭给你吃,那你儿子吃饭怎么办?”小皮匠得意地说:“讨债鬼本事大,饿不死的。”陈翠英看着小皮匠的耳朵,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上次从屋顶摔下来的那个,都叫他大耳朵的那个捣蛋鬼,是你儿子吧?”小皮匠说:“是我家的小把戏,皮大王,皮得彻天彻地。我算得狠了,用木楦头敲,往死里敲,还是管不住。”小皮匠说完这番话,咬了一口大排骨。
陈翠英脱了鞋子,两只脚踏在布鞋上透气,觉得很适意,说:“要是上次摔死了倒好了,天井里毛竹棚也不要搭了,钞票也好省了,也省得我一过门就被人指指戳戳说后娘了。我又不想当这个断命的后娘。”陈翠英讲到这里,假痴假呆要擦眼泪。小皮匠正好划进了一大口饭,听了这句话突然就噎住了,眼睛瞪得很大,看陈翠英的目光像是在看陌生人。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一个瘦小的人影冲过来一把扯下陈翠英的口罩,拔腿就跑。
不好意思,那个身形极快的少年英雄就是我。刚才我头上套了只钢精锅子,一直躲在弄堂口转角里偷听,听到酱菜店女人说出来的话十分狠毒,就冲出去了。因为这段日子一直没有吃饱,我的脚步有点发飘,逃开几步立定转身,身体晃了几晃。我举着口罩一边挥,一边脱口而出:“大牙齿,戴只大口罩,冒充大嘴巴。”我觉得蛮顺口的,同样内容一口气念了三遍。
刚才那一幕发生在瞬息之间,酱菜店女人毫无防备,失了先手,口罩被抢走后,她一时慌乱,要紧用手去捂嘴巴。两秒钟以后,她清醒过来了,只是来不及穿鞋子,此时也顾不上装文雅了,开口先骂:“小赤佬,无法无天,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套只钢精锅子冒充钢盔是吧?不认识我是吧?没有父母管教是吧?今朝我来教训教训你。”我说:“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这时候弄堂口人多,小皮匠不敢对我怎么样。酱菜店女人一只手穿鞋子,一只手从箩筐里挑了一只最大的楦头,朝我掼过来。这女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力道大,准头很差,楦头没有砸到我,把剃头摊的面盆架子砸翻倒了,小半面盆龌龊水全部泼在一个白头发老太身上。白头发老太本来剪好头发,打算清清爽爽回去吃晚饭,现在只好回去换清爽衣裳了。江水英赶快拿了块毛巾要帮白头发老太揩揩,白头发老太一把推开江水英,捡起楦头举在手上,冲上两步,对酱菜店女人先来了句骂人的切口。这句切口一般只有男人才骂得出口,女人不骂的,但这套规则对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不起作用。
酱菜店女人先前一直在装文雅,现在觉得结婚的事情基本牢靠了,就想稍微露点颜色,省得以后被小皮匠欺负,就对白头发老太说:“看你一把年纪了,我不和你吵,也不骂你,你也经不起骂。我一骂,你眼乌子一翻,辫子一翘,说不定就翘到铁板新村去了。”白头发老太和她显然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听了这两句话,只会气得发抖不会说话了,举楦头的手也垂了下来。酱菜店女人摆平一个对手,就来追我,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我面前了,我的一只耳朵已经被她揪住了。怪只怪我的耳朵目标太大,手感也太好。酱菜店女人扇了我一记耳光,说:“刚才哪只手犯贱的?”我被她扇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江水英说:“小把戏调皮,你犯不着和小把戏一般见识。”酱菜店女人头也不回地说:“旁边人不要插嘴,再插嘴我对你也不客气。”江水英笑着说:“乖乖,不得了了,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对我不客气。”酱菜店女人听江水英说话,不急不慢,不卑不亢,知道这个苏北女人不好对付,不想两头开战,便不理江水英,继续逼问我:“讲,刚才是哪只手犯贱的?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把你的耳朵撕下来。”
这时从马路对面飞一样冲过来一个瘦小的女孩,直接就撞在酱菜店女人身上。我一看,是隔壁班级的曹菊芬。曹菊芬声音很尖,叫道:“大欺小,盐水包。你放手,快放手呀,不放手我踢你。”说着便去掰酱菜店女人的手。酱菜店女人轻轻一推,曹菊芬便朝天一跤。曹菊芬爬起来,又去抱住酱菜店女人的腰。我说:“曹菊芬你走开。我的事不要你管。”曹菊芬很倔犟,说:“我偏要管。”曹菊芬话音未落,又被推倒在地。酱菜店女人嘲笑我:“人缘蛮好的嘛,还有小姑娘来帮你忙。”她的手在我耳朵上捏了几下,捏得很重,捏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我在小菜场的水产摊头捏海蜇皮时的那种声音。酱菜店女人捏着捏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看小皮匠。小皮匠一脸漠然,说:“是我家的讨债鬼。”酱菜店女人愣了一愣,松开我耳朵,忽然就笑了,撸撸我的头说:“你喜欢这只口罩,就送给你。阿姨是和你开玩笑的,嘻嘻。”又转过身去对小皮匠说,“我知道是你儿子,我是跟他开玩笑的。你儿子两只耳朵和你一模一样,福相趣。”小皮匠这才真真切切地看清酱菜店女人的两颗老虎牙,她笑的时候老虎牙完全龇露,果然威风凛凛,甚至还有点让人汗毛凛凛。小皮匠联想力丰富,忽然想到,要是半夜三更醒来要小便,一开灯,面对面两颗闪闪发光的牙齿对着你,就像两把刀的尖角,说不定魂灵也会被吓出。
小皮匠说:“小赤佬,给我滚家去。”说完便从白头发老太手上接过楦头,开始收摊了。酱菜店女人很尴尬,说:“你饭还没吃好呢。来,我陪你吃。大排骨入味吗?我亲手烧的呀。”小皮匠面无表情,低着头收摊,声音很闷:“我吃过你几顿饭,全部记在心里头,不会忘记的。我会把钱算把你的,送到酱菜店来给把你。”小皮匠顿了顿又补了句,“我家讨债鬼,随我打,随我骂,别人碰不得。我答应过他死去的妈妈,不让别人欺负他。”酱菜店女人僵住了,流眼泪了,一滴一滴滴下来,滴在印花格子衬衫上,滴到眼泪的格子比其他格子颜色深。我没想到这样凶狠的女人也会流眼泪的,我忽然有点可怜她。小皮匠一直没有抬头,也可能是不敢抬头。要是他看到她在哭,也许会心软的。小皮匠不知道有种哭,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
我逃进了弄堂。曹菊芬追了上来,说:“不要回去了,你逃呀,逃出去几天不要回来。你回去,你阿爸会把你头敲扁的。”她把两分钱塞到我手心里。曹菊芬头上扎了两根小辫子,朝天的,看上去不像是扎起来的头发,倒像是头上长出来的两把葱。她那么瘦小,显得她的眼睛特别大,特别亮。我把钱还她,她不要,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要我快点逃。
我曾经说过,全世界真正待我好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阿娟,一个是顾老师,一个是闸北的姨婆。我说也许还有一个人,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曹菊芬。有时她从我身边经过,好像无意中碰了我一下。我摸摸口袋,会发现多了一块山芋干,或者是几瓣橘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她对我关心得有点过分了。她似乎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在监视着我。我后来想明白了,曹菊芬大概是怕我提起她以前的绰号。她在幼儿园里的绰号是“撒水泡”。
我曾经和曹菊芬睡过一张床,合盖过一条被子。
在此之前的一天,曹菊芬午睡的时候把被子尿湿了。第二天,那条被子还没有干透,我们都睡下了,曹菊芬还呆呆地坐在小椅子上。幼儿园阿姨看到我的被子似乎比别人的大一点,我又比别的小朋友瘦小,便让曹菊芬和我一起睡。于是,曹菊芬抱着她的小枕头,爬上了我的小床。她轻轻地揭开被子,只盖了一点点,蜷缩在床边。从头到尾,她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我一把就将被子全部拉了过来。阿姨在房间的另一头喊:“招风耳朵,不要欺负撒水泡,被子大家一道盖。”说完,阿姨就“噔噔噔”跑过来,抢过被子重新分配。民办幼儿园的阿姨和公办幼儿园的老师完全不一样,我们这里的阿姨十分亲切,从来不叫小朋友名字的,叫小朋友绰号,而且随心所欲给小朋友起绰号,改绰号。小朋友也跟着阿姨互相叫绰号。比如曹菊芬,本来叫小排骨,昨天尿床了,阿姨就临时改了个新绰号:撒水泡。比如我,弄堂里的人都叫我大耳朵,到了这里,一切从零开始,我改叫招风耳朵。幼儿园混了三年,小朋友互相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进了小学,我才知道曹菊芬叫曹菊芬。
那个下午,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水迹,一边把那些水迹想象成一幅幅的画,一边担心曹菊芬把我的被子也尿湿。隔几分钟,我就去摸摸曹菊芬的裤裆,发现是干爽的,便放心了。隔了一会,又不放心了,我再去摸摸曹菊芬的裤裆。好不容易熬到阿姨摇铃,叫我们都起床,我才开心地欢呼起来:“阿姨,今天撒水泡没有尿床,我的被头是干的。”
那是唯一一次,我和曹菊芬两小无猜地睡在一起。从那以后,曹菊芬对我就不一样了。午睡起来,阿姨会给小朋友每人发两块饼干,曹菊芬每次总会偷偷塞给我半块饼干。可以说,曹菊芬待我好,从她五岁时就开始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到今天也没搞清楚。要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搞清楚这里面的原因,太难了。我从来不去多想,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对我的好。当然,对她时不时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很厌烦。
我回家后,在屁股上垫了两本练习簿,用绳子扎紧固定,再穿好裤子。我希望今天运气好,小皮匠打我屁股,两本练习簿可以稍微缓冲一下;要是敲我头,我就没办法了,小皮匠不会允许我头上套一只钢精锅子接受敲打的。我刚刚装束妥当,小皮匠回来了,没说话,放下皮匠担子又出去了。到了这个关头,我也无所畏惧了,开始一点一点啃年糕。那根搓成细长条的年糕被我啃到笔套一般长短时,小皮匠回来了,把一个油纸包摔到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什么新式刑具,上刑罚要开始了。小皮匠走上来,一把夺过我手上那段乌漆墨黑的年糕,丢在地上,说:“吃了它。”他指的是那个油纸包。我这时已经闻到油纸包里传出来的香味了,打开一看,是包猪头肉。我不敢相信地看看小皮匠,小皮匠点点头。我抓了一块放进嘴里,油濡濡,韧嘎嘎,太香了,太好吃了。我又抓了一块,同时把油纸包朝小皮匠面前移了移。小皮匠说:“吃吃光,吃了精神足,好给我继续闯祸去,继续拆家当。有你这个讨债鬼,我一生一世也寻不到老婆了。”我两只手一起用,一块接一块。小皮匠说:“没得人和你抢,一副猴急相,饿死鬼投胎。”
那天夜里,小皮匠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也几乎一夜没睡好,肚子痛,一歇歇就起来蹲痰盂罐。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每天就靠一根年糕过日子,一点油水也没有,肚肠已经干得萎缩了,一下子一斤猪头肉下去,油水太足了,滑肠了。天快亮的时候,我又一次起来蹲痰盂罐,发现小皮匠终于睡着了,睡得十分痛苦,面相狰狞,还磨牙齿,叽叽咯咯,感觉上是一窝老鼠在开小组会。
以后的几天,小皮匠像生了一场病,胡子也懒得刮了,人明显瘦了不少,酒量倒比以前好了。有人讲,陈翠英也不见了,酱菜店换了一个矮胖女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好消息。
上次和唐唐为孙悟空的妈妈辩论了一回,我就迷上了小书摊。小皮匠酒量大了,我就更加有空子可以钻了。这几乎就是小皮匠的灾难,因为他从此以后很难再喝到不掺水的酒了。
我是小书摊的常客了。四个书架上,一层一层排满了小书。小书就是连环画。每个书架之间用铰链连在一起,像屏风一样展开着,书架下面装着滑轮,收摊时只要折起来就能推着走。我再也没有见过比摆小书摊的老头眼珠子更灵活的人了,他就坐在一把高脚竹椅子上,居高临下,头并不怎么转动,只是两只眼珠子就像探照灯一样,不停地左右扫描,谁要想偷走一本或者撕下一页是不可能的。
小书摊为我打开了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你要是过过一段苦日子,每天只有一根硬邦邦的年糕相伴,突然往你面前放上一大盆猪头肉,你会是什么心情?这就是我来到小书摊时的心情。我就像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人——事实上我也很少真正吃饱过——时时刻刻惦记着饭桌一样,一有空就朝小书摊跑。摆小书摊的老头见了我就像见到老朋友一般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来。你要是以为他是要和我握手那就错了,我们之间不讲究这个客套,他是从我手里接钱呢。看一本小书一分钱。看一本新出来的小书两分钱。
有一回,有个比我大的男孩,趁老头点香烟的工夫,飞快地把一本小书塞进裤腰。点香烟的时候,探照灯会停止工作,看来那个男孩也是小书摊的常客,已经摸到了这个规律。老头舒舒服服地吐出了一口烟,继续精光贼亮地扫描起来,一点没察觉刚才错过了什么。男孩依旧大模大样地看着小书,老头烟瘾很大,我猜想那男孩是在等待第二次作案机会。其实我不想出卖他的,不过我要是不告发,老头发现缺了小书,难免连我也一起怀疑。我看到探照灯扫过来了,便眨眨眼睛发出信号,同时用嘴巴朝旁边努了努。老头明白了,走到那男孩身边,一把撩起他的衣服,那本小书便露出来了。那男孩吓得浑身发抖,不断讨饶:“老公公,放我一马,不要告诉我阿爸,不要告诉学校,我保证再也不偷了。”老头让他把裤带解开,手伸进去角角落落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恶狠狠地说:“下次再偷,我就割了你的小麻雀。开水一烫,过老酒。”那男孩拎了裤子就逃。
老头转过身来拍拍我的头:“以后放了学就过来看小书,我不收你钞票,老头子算是和你交朋友了。”老头露出满口烟熏火燎的牙齿笑了。我怀疑老头不怀好意,马上警觉地看了看他的鞋子,他的圆口布鞋已经有半个小脚趾露在外面了。老头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小孩子做生意的,我让你阿爸修鞋子,照样付钞票,一分不少的。我是看你看书用功,一坐老半天,屁股动也不动。不过,小阿弟,听我一句劝,以后不要再做朝酒里掺水的戆事体了。做人还是要诚实,要是让你阿爸晓得,把你这两爿耳朵撕裂了,也是蛮可惜的。”老头喜欢笑,说完了又哈哈大笑。
我听了他的话,又感动,又惊愕。老头说:“呆钝钝做啥,看小书去。你第一次拎了酒瓶来看小书,我心里就有数了。我看到你在对弄堂的大龙头上往酒瓶里灌自来水。我小时候也这样骗过我老爹,有了钞票,就逃学,去买麦芽糖买糖葫芦吃,去看西洋镜。后来有一次,我老爹自己去拷酒,就穿帮了。酒店老板对我老爹讲,唷,曹先生,今天大概有不少下酒的好菜吧,要喝半斤高粱。平时你家公子来,总是只拷四两。老爹听了还没喝酒,面孔就涨得通红:怪不得平时喝酒只觉得淡刮刮,只当是卖酒的掺水,想不到另外还有一个掺水掺得更加凶的。眼睛一眨,五十年过去了,那次我老爹的一顿毒打,现在想起来屁股还辣辣交痛。哈哈哈哈——”老头像小孩一般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天真快意,那张皱纹和大核桃差不多的脸,此刻看上去比大核桃更加像大核桃。我也笑了。我觉得老头是天底下最好玩最可爱的老头。
我把四个书架上的小书全看遍了。以后经过小书摊,老头总要叫住我,说又买了几本新的小书,让我去看。我在小书摊里学到的东西,比任何一个老师教给我的都要多得多。虽然做算术应用题,算三斤七两每斤一角三分钱的茄子,一共多少钱,我要在草稿纸上画老半天,最后答案还是错的;虽然我的成绩单上,算术最好的成绩是三分,而且还不多见,但我的作文成绩却是班里最好的。
顾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在课堂上念出来。顾老师在两排课桌间的小路上,慢慢踱步,念的时候露出酒窝微笑着,笑得很好看,身子还略略有点晃动。顾老师念课文的时候也是这样。
每次顾老师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班级里的同学都羡慕地朝我看,只有和我同桌的田甜妒嫉得要发疯了。田甜的绰号是甜酒酿,她姓田,又有两只酒窝,又是个小姑娘,叫这个绰号简直浑然天成。哪怕她不姓田,姓咸,就叫她咸橄榄;姓辣,就叫她辣伙酱;姓酸,就叫她酸梅汤。全部是可以吃的东西。她犯在我手里,逃也逃不掉。田甜经常炫耀,说她的外公是大学教授,很有学问的。田甜问我,你的外公是干什么的?我记得我娘曾经说过,我外公是替人换锅底配钥匙焊汤婆子的,上海人以前把做这个行当的人叫做“外国铜匠”。我十分自豪地回答田甜:“我外公是外国铜匠。”小姑娘不懂外国铜匠是怎么回事,听上去音节要比教授响亮得多,更加气愤了。只要顾老师念我的作文,甜酒酿就在课桌下面用指甲掐我。我要是回敬她一下,她马上就拉开嗓子尖叫起来,而且马上就有大串大串的眼泪掉下来,大家都会以为是我在欺负她。这时候,顾老师的微笑就不见了,两只酒窝不是圆的了,变成长的了。我怕顾老师生气,以后只好忍着痛。
甜酒酿的指甲很尖,一掐就是两个血印子。往往她的一只手在掐我,另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顾老师,就像个纯洁善良的小天使,其实底下那只手的那股狠劲,比白雪公主的后妈还恶毒。幸好我的皮肉从小就经受小皮匠严刑拷打的磨练,而且这种磨练从没有间断过,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十岁。我总是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她会掐得厌烦了,掐得良心发现了,说不定发发慈悲,算术测验的时候会让我偷看。我是把她想得太好了。算术测验的时候,她总是侧过身子,把卷子捂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不留,太过分了。
这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顾老师开始布置回家作业,其中有一篇作文,说是星期五要交的。我一听作文的题目头就发昏了。题目是《我的妈妈》。这四个字要是用苏北话叫出来,就是喊救命的意思。
我娘死了,我怎么写这篇作文啊?
第十一章
我一直记着我娘的恩情,还好她嫁了个皮匠,要是嫁给一个铁匠,我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当然,我娘也有缺点,她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我生下一堆弟弟妹妹,要是这样,小皮匠的楦头的打击目标,就不会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我冥思苦想地想我娘。娘的模样很模糊,就像在梦里看到她时一样。每次在梦里见到我娘,她都站得很远,等我跑到跟前,她就躲起来了。如果这个梦继续做下去,一直做到天亮,那么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一直在找我娘。我娘很聪明,她躲在一个我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咬着铅笔头,咬出一堆腻乎乎的木屑,咬得嘴唇皮发黑,作文才开了个头:
“我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下雨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有人来接,来送雨伞,但没有人到学校里来接我的,我只能淋着雨跑回家。因为我没有娘的。我娘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写的。今天的电灯好像亮得特别刺眼。这盏四十支光的电灯一般不开的,除非有大事。对小皮匠来说,我做功课属于大事。以前广东嫂嫂来,要是为我们缝补衣裳,这盏四十支光的电灯也会开一下。小皮匠时刻注意广东嫂嫂的动向,要是她在咬最后一件衣服的线头了,马上眼疾手快地换灯。唯一例外,就是那个大牙齿女人来的时候,家里灯火一片通明。平时,房间里永远是一支三瓦的荧光灯,绿莹莹的,还闪闪烁烁,像是妖怪在吐舌头。哪怕是吃饭的时候,哪怕小皮匠的那些小皮匠朋友来做客,都是这盏三瓦的荧光灯。即便是这样的光线,小皮匠要是收拾我,从来是指哪打哪,毫无误差。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也练就了在黑暗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本事。有次很偶然,我在黑暗中照镜子,发现镜子里我的眼睛也是绿莹莹的。
记忆里,我娘的鼻子肉乎乎的,像一只大蒜头,当然,是最好看最匀称的那种大蒜头。我娘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娘让我趴在她的膝盖上,为我掏耳屎。我娘一边掏耳屎,一边哼她家乡的小调,声音沙哑,很好听。这也是我娘最快乐的时候。我的耳朵大,耳孔深,耳屎多,让她掏得十分过瘾。她肯定觉得,儿子有这么大的两只耳朵,她将来笃定能享儿子的福了。我闭着眼睛,感觉到我娘的发夹在耳朵里摸摸索索地滑动,蹑手蹑脚地爬行,爬得我痒丝丝,麻酥酥的,舒服极了。等到翻过一面,挖另一只耳朵的时候,我基本上就睡着了。掏完耳朵,我娘直接把我抱到床上去睡觉。
有次广东嫂嫂给我洗头,洗完了,她说:“你的耳朵里面太脏了,多久没掏过耳屎了?我来给你掏掏。”说罢从头上取下发夹,把我按倒在她的腿上。这个动作太熟悉太迷人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我有点恍恍惚惚,以为我娘活过来了,我是趴在我娘的身上。我闭着眼睛,把脸贴得更紧一些,忽然闻到一股酒酿的气味,才猛地惊醒过来,赶紧逃开。
我还在发呆,听到小皮匠一声连一声地咳嗽,越咳越响,知道他心疼电费,便胡乱地写了一通,第二天拿去交差。
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顾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进教室,站在讲台前面。我们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等着她讲话。
这种时候,我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顾老师的脚看。顾老师爱光着脚穿布鞋,除了冬天,她基本上不穿袜子。黑布鞋上面横着一道搭攀,鞋檐和搭攀之间露出狭窄的脚背。顾老师的脚背很白很细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细细的淡蓝色的血管,脚背上面像是覆盖了一层糯米纸,闪着莹亮的光。我喜欢顾老师的脚。顾老师的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脚。不像弄堂里的那些女人,一只只脚,要么像烘山芋,要么像白萝卜,要么像咸黄鱼。阿娟的脚也还算好看,要是她的脚上没有那么多蚊子块的话。
今天顾老师的脚背好像有点肿,顾老师的肚子好像也有点肿。我还发现顾老师的眼睛有点红。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顾老师怀孕了,肚子里有小孩子了。我顿时满腔愤怒。我们都知道顾老师结婚了,老公是运输公司开十轮大卡车的,我们见过那家伙,脑袋圆兜兜的。我想一定是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欺负了顾老师,必须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把他的十只轮胎都戳破,还要用弹皮弓把那只圆兜兜的头打开花。那只圆兜兜的大头像轮胎一样很容易瞄准。
顾老师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目光注视着我。我费力地猜测,她目光里的意思究竟是鼓励还是责怪。我承认,我经常会把事情想歪。顾老师说话了:“我刚才批改了同学们的作文,同学们都很幸福,有一个疼爱你们的妈妈。同学们的作文写出了对妈妈的深厚感情,我看了很感动。我也有些不安,出这个作文题目,勾起了我班一位同学的伤心。你们也许都知道,在你们中间,有一位同学已经失去了妈妈。但恰恰是这位同学,写出了我们班最好的一篇作文。大家不要回头看,是的,这位同学是周大毛。我现在就把他的作文念给大家听。”
顾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很轻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我的眼睛虽然盯着顾老师的脚,但能很真切地感觉到她流眼泪了。班里很多女同学都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我相当熟悉,就是马路上那些心肠软的女人看讨饭花子时的眼神。我身边的甜酒酿伸出了手,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知道她要开始掐了,她一般会挑肉少的地方下手,那样更疼。出乎我的意料,甜酒酿只是掏出块手绢,擦眼泪。我暗自好笑,女人怎么这么容易感动,只不过是篇写我死去的娘的作文,她们就哭了,要是我死了,她们说不定会哭出一铅桶的眼泪。
顾老师没有把作文全部念完,我写的最后一段是骂小皮匠的话,她没念出来,大概是她太难过了,念不下去了。
我没想到,这事情还仅仅是个开始。几天后,顾老师让我到教导主任室去一趟,说皮老师找我。皮老师叫皮公德,我们背后都叫他啤酒瓶。这个绰号不难理解,他戴着一副啤酒瓶底一般的眼镜,但问题是,那两只啤酒瓶底的后面,却躲藏着两道让你汗毛凛凛的眼光。我们校长是个剪短头发的女人,慈眉善目,就像你在庙门口见到的那种千篇一律的烧香老太婆。我怀疑她身上全是寺院里蜡烛香灰的气味,我们不怕她。我们都怕皮公德,连六年级的人都怕他,要是被他的两道寒光盯上几秒,你会发现自己的皮肤上都长出红疹子来。要是谁被叫到教导主任室去,那一定是天大的祸事降临了。学校里喜欢告密的人太多了。谁不想得到老师的表扬。你告发别人,老师就会表扬你。我要是逮住机会也会这样做的。谁能保证你这两天没干过坏事。对我来说,诸如把鼻涕擤在隔壁教室的门把手上,把女同学的辫子绑在椅子背上,在操场的沙坑里偷偷埋上一枚图钉,几乎就是家常便饭。这种坏事你一天干几回都没关系,关键是没人去告发你。
对皮公德,我心里是有阴影的,我前前后后吃过他十几只毛栗子。也就是说,他那只被香烟熏得蜡蜡黄的中指,弯曲起来在我额头上敲过十几下。
顺便说件事。
有一次,我经过一家食品店,本来我咽咽口水就过去了,却看到一个男人埋着头蹲在地上。我想,难道他和我一样,对蚂蚁很感兴趣?我便靠近过去,如果他不反对,我很愿意和他一起玩一会。这时,我发现他的屁股后面有很小一片蓝色花纹的纸,那是半两的粮票。很显然,那男人是在找掉了的粮票。我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眼睛一眨,我已经蹲在那男人的后面,汗津津的手一粘,便把那半两粮票粘在手心里。那男人回过头来,十分不快地看着我。因为我和他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几乎就挨在一起了。我若无其事地装着在缚鞋带,两只手左右绕来绕去。那个男人的目光这时候已经不是不快,而是怀疑了。因为,我穿的是一双布鞋,没有鞋带的。我只好中途变换手法,假装是想把从破洞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塞回去,装模作样地塞了几下。
那男人问我是不是捡到了半两粮票,我摇头说没有。见那男人不相信,我只好发毒誓:“我要是拿了你的粮票,回去就让小皮匠的楦头敲我头,敲半个钟头,好了吧。”那男人觉得莫名其妙,四下看了看问道:“为什么说到小皮匠?这事和小皮匠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男人有点傻,便起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那男人跟在后面。那男人看到我回头,赶紧闪到电线杆的后面。那男人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又躲躲藏藏地不让我发现。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发痒,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和四十多岁的男人玩过捉迷藏的游戏。我领着他在凤阳路上转悠,差不多把所有的弄堂都转了转,那男人依然执著地跟在后面。那男人断定是我捡走了他的半两粮票,那张小纸片一定是在我的身上。那时的人看待半两粮票,重视的程度和心疼的程度,远远超过很多年后的人对待一张第一版的猴票。
我一会走得慢吞吞,一会又加快脚步,那男人完全配合我的节奏,时快时慢,而且很有跟踪技巧。每次我假装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他的反应都极为迅速,紧贴墙根,或者隐藏在树后,或者就近跨上边上的小便池,或者蹲下来缚鞋带。他是真的有鞋带的。他还懂得改变装束,有时反穿外套,有时脱下外套搭在手上,不知何时,他头上还多了块白毛巾。不过他再怎么变,每次都被我一眼识破。我觉得很好笑,觉得太有意思了,和大人玩,要比和小孩玩有趣得多。最惊险的一次,我们居然站上了同一个小便池。我以为他会借这机会抓住我,没想到他也还没玩够,还想继续玩,假惺惺地摆弄裤裆装着要小便。我觉得这个家伙为了找回半两粮票也太舍得花时间了,太有毅力了。我们继续在凤阳路上的小弄堂里兜来兜去,一直兜到我的腿酸得再也走不动了,看看后面那家伙,和我也差不多少,走路脚步都开始发飘了,于是我把他领到最后一个小便池,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跨上去,我便三拐两拐地溜回家了。
这天玩得很开心,但第二天去上学,我却有点害怕了,怕那家伙找到学校里来,只要一打听长着两扇大耳朵的小孩,百发百中就会找到我。这种事情不能想,越怕什么,什么就会来。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顾老师正在给我们上语文课,讲小英雄雨来的故事。天突然就暗下来了,雷声隆隆,随后便是瓢泼大雨。这似乎是在烘托气氛,因为紧接着,教导主任皮公德出现在教室门口,目光四下扫射着。我的心一下子停止跳动,皮肤也开始发痒,脑子里只想着,坏了,又要吃毛栗子了,连顾老师问我什么都没听见。皮公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说:“说呀,大声说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坦白了。皮公德肯定什么都知道了,那个掉了半两粮票的家伙找上门来了,说不定现在就站在教室门口。我低声说:“是我干的。”皮公德阴险地说:“拿出点勇气来,说得大声点。”我大声重复了一遍。顾老师刚想说什么,皮公德抢在她前面说:“怎么只说了半句啊?还有呢?”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待:“是我干的。粮票,半两粮票。”不知为什么,教室里一下子哄笑起来,皮公德和顾老师也笑了起来。田甜笑着说:“错了,错了。”我顿时只觉得莫名其妙。顾老师笑着说:“鬼子抓住小英雄雨来的时候,雨来是怎么说的?刚才周大毛同学只回答对一半,哪个同学能准确回答?”田甜把手举得很高。顾老师示意田甜回答。田甜站起来,胸脯挺直大声地说:“是我干的。粮食我都藏起来了,打死我也不告诉你们。”顾老师点点头说:“小英雄就是这样回答鬼子的。记住,是粮食,不是粮票,而且也不止半两,有很多。”教室里又哄笑起来。皮公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大家都不敢再笑了。顾老师说:“周大毛以后要认真听课,上课时思想不要开小差。”皮公德笑着说:“外面下雨了,不少家长送雨伞来,我都放在教室门口了,下了课自己来认领。”说罢,皮公德就走了。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眼下顾老师见我一副害怕的样子,笑着说:“去吧,是好事。皮老师夸你作文写得好,要送去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呢!”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皮公德正摇头晃脑地在念一份东西,念完了,把笔一摔,两只手噼里啪啦在桌子上打了七八下,然后仰倒在椅子上说:“生花妙笔,妙笔生花啊。”我听不懂这个能颠来倒去地念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小皮匠也有这套颠来倒去说的本事,譬如“亏本生意,生意亏本”;譬如“一副前后掌,前后掌一副”。皮公德看到我呆在门口,张开双手向我扑了过来,亲切地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桌子边,说:
“我调查过了,确实是你写的。这方面你那个当皮匠的爸爸帮不了你什么忙。我稍微帮你改了改,你就坐在这里抄一遍,字迹尽量写端正。嘿嘿,这篇作文很有可能在全市的小学生作文比赛里得奖。”
等我抄写的时候才发现,这篇作文其实应该署皮公德的名字了。不光我骂小皮匠的那段话不见了,还添上了我妈常给我回忆旧社会的苦,我妈身上伤痕累累,都是地主打的;我妈让我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还说我虽然是个孤儿,但新社会孤儿一点也不孤,老师和邻居大娘待我比亲妈还亲,以及光辉照我心恩情大无边等等的话。那些话和歌里唱的差不多。这些话我没法说它错,可小皮匠还活得好好的,我该不该算孤儿?再说邻居大娘是谁?是宁波阿娘?就因为她给小皮匠用过几次刨花水?我把心里的疑问对皮公德说了,啤酒瓶连续请我吃了四五只毛栗子,说了一串“奇哉怪也”。我猜想他是在用非洲话骂我。皮公德说:“老师在你作文上加的一些话,是你心里想说但却写不出来的,是吧?”啤酒瓶后面寒光闪闪,一只大手向我伸过来,我以为他要卡我脖子,赶紧拼命点头。皮公德笑了:“这就对了。这篇作文就是你写的,老师只是替你改了几个错别字,记住了,就是这样的。嘿嘿,你很聪明,一点就通。”
我脑子里一团糨糊。
没想到,写我娘的那篇作文,真的在市里的小学生作文比赛里得奖了。那天,皮公德和顾老师领着我到市少年宫领奖。我们都很高兴。皮公德满面春风,觉得很有面子。静安区的小学只有两篇作文得奖,除了我,另一篇是威海路小学的一个女孩写的。不过我的奖好像比那女孩高级,那女孩只拿到了几张书签,我除了书签,还有好几本书。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威海路小学的教导主任修改作文的本事不行,不及皮公德。
走出市少年宫,皮公德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说:“坐三轮车回去。”皮公德招了一辆三轮车先走了。我和顾老师等了一会,也上了一辆。我是第一次坐三轮车,很兴奋,坐在三轮车上看四面八方,简直威风凛凛。要是能碰到几个熟人就好了,让他们看到,然后传开去,这样谁都知道大耳朵坐过三轮车了。我用脚不停地蹬踏板,还哇哇乱叫,希望引起路人的注意。骑三轮车的男人几次回头,用怨毒的眼神看我。顾老师搭着我的肩膀,手指暗暗用力,示意我安静些。顾老师身上有股栀子花还是白兰花的香气。我看到骑三轮车的家伙腰上垂下来一截白色的带子,随手便抓了过来。顾老师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我使劲拉了一下,那截带子居然被我扯断了。骑三轮车的家伙裤子松了,慌忙靠边停车,狼狈地提着裤腰钻进马路旁边的小花园里。
我想趁机爬上座垫去蹬车,被顾老师厉声喝住了。顾老师嗔怪地说:“周大毛,你再捣蛋,顾老师不喜欢你了。”这句话分量很重,我赶紧端坐不动。顾老师说:“你看看,就领了奖出来这一会儿工夫,你又闯祸了。”顾老师说罢脸有点红地朝小花园那里看了看。骑三轮车的家伙还没出来,估计还在接那根发脆断裂的裤带。顾老师说:“你其实很聪明的,今天多好,给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校长和皮老师都很开心。你就是太淘气,皮大王。”等了一会,骑三轮车的家伙还没出来。顾老师的气好像有点消了,说:“平时在家除了做作业,还干些什么?”顾老师的手还搭在我肩上。我朝她身上挨了挨,这下闻出来了,顾老师身上的气味是白兰花的香味。马路上到处有老太婆提着篮子卖栀子花白兰花,大概顾老师把一串白兰花戴在衣服里面。我说:“我在家背唐诗。”这也不算吹牛,阿娟确实教过我背唐诗,我背没背出来是另一回事。顾老师开心地笑着说:“喔!背给老师听听。”
我说:“有一首诗,是李白写的。李白你知道吧,是古时候的人。第一句是,哎呦喂,熟稻烂,烂了上西天。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农民伯伯种田很辛苦,稻子熟了,来不及收割,烂掉了,就像人死了一样,上西天了。”我怕顾老师听不懂,还解释了一番,然后很得意地看着顾老师。却见顾老师笑弯了腰,好容易缓过气来,说:“你真是个活宝。你还会背什么?”我说:“还有一首,谁写的我忘了,题目很怪,叫‘梦见姥姥流鼻涕。顾老师你知道吗,有些地方把外婆叫成姥姥的,把外公叫成姥爷的,你说好笑吧。我家对门的那家北方人就是这么叫的。我觉得这首诗写得不好。梦见姥姥流鼻涕,那梦见姥爷流不流鼻涕?”顾老师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说:“你这个活宝,都念错了。前面那首诗应该是‘噫吁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现在还小,还不懂,其实说的是山路难走的意思。另一首和姥姥没关系,和外公外婆也没关系,和流不流鼻涕更没有关系。题目应该是《梦游天姥留别吟》,天姥是一座山的名字。你这些诗是谁教你的?”我不敢提起阿娟的名字,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是自己瞎猜的。
我和顾老师说笑了一阵,那个骑三轮车的家伙脸红红地走出来了,走路的模样很怪,都不敢朝我们这边看。一路骑到学校,他的那张脸还是通红的。车钱是一角五分,顾老师给了一张两角的,带着歉意说:“师傅,别找了。”
顾老师多给五分钱,大概是让那个师傅买裤带的。顾老师这么想,我可不这么想。我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看到顾老师进了校门,便返身奔跑着追赶那辆三轮车。本来追不上的,我运气好,三轮车停在前面接客,是个老太太,还是个小脚。老太太爬了一会爬不上去,那个师傅下车来搀扶。就这工夫,我赶到了。我厚着脸皮说:“师傅,我们老师说,你刚才还没找钱呢。”我说完,摊开手伸到他面前讨钱。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像此时此刻这个师傅这样的表情,这种表情太丰富了,简直是变化多端。我的视力这么好,却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后来我感到脸有点发烫,似乎被他两只眼睛里喷出的熊熊烈火烧灼到了。我相信,这一刻,他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花不了几秒钟。很难说清楚,关键时刻是那个老太太咳嗽了一声,还是我无邪或者说无耻的目光打动了他,师傅最终认输了,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满腔悲愤地摸出五分钱给我的时候,我听到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校长和皮公德还有顾老师都在学校里等着我。校长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具体是什么我没听清,我一心盘算着该怎么花那五分钱。上次捡到的半两粮票还在,花四分钱,可以买一根甜麻花。剩下的一分钱继续存着。直到校长慈爱地抚摸我的脸,我才如梦初醒,抓住机会使劲闻了闻她的手。老太太的手上没有想象中的蜡烛香灰的气味,而是一股蛤蜊油的油耗气。
我迫不及待把得奖的好消息去报告给阿娟。她家住的是整幢的石库门房子。后门的腰门关着,从里面插上了,大门没有关。我一跳一蹬,毫不费力就爬了进去。楼下没人。我一路叫着阿姐,阿婆,跑上楼去。此时天色已经晦暗,但前楼却没有开灯。阿娟和瘪嘴老太就默然枯坐在这暗色里,脸色都很僵,瘪嘴老太好像还在擦眼泪。这样的状况有点异乎寻常。我愣在门口,说:“阿姐,出什么事啦?阿婆生毛病啦?什么病啊?”瘪嘴老太起身开了灯,想敲我头,估计也没心思敲,下楼了。阿娟强作笑脸说:“你就喜欢瞎讲。你怎么进来的?阿婆你没锁大门?”瘪嘴老太回头哼了一声说:“腰门插上了,他爬进来的。大门锁好也没用,大耳朵照样从晒台里翻进来。野猫一样。”
阿娟笑着,招招手叫我过去,摸到我一头汗,拿出手绢给我擦汗,问我怎么弄出这一身汗。我说我是要紧跑回来报喜的,今天三轮车也乘过了,随后便把作文得奖的事说了一遍。阿娟很开心,说让她好好想想,怎么奖励我,这次要买个大一点的礼物。说着,阿娟拿出一小块巧克力给我吃。我说:“好吃。阿姐是用侨汇券在华侨商店买的,对吧?”说着津津有味地舔起来,一边舔,一边对阿娟笑。阿娟没有理我,皱着眉头想心事。这样的时刻很少见。在我的印象里,阿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笑,她笑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好像也会一起笑。我木知木觉,一点也没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第十二章
这天小皮匠挑了皮匠担子出门,很远就看见,弄堂口已经摆了个皮匠摊。小皮匠心想肯定是刚刚到上海的乡下人,不懂规矩,也不知道先问问路烧烧香,自说自话就来摆摊头,上海滩就这么容易来抢地盘的啊?那个新来的小皮匠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孔和手白寥寥,皮匠担子里工具也不全,不像是个做生意的人,有点吃不准什么路数。再一看,那副横空出世的皮匠摊摆在弄堂口缩进去一点,并没有占自己的位子,小皮匠放心了,放下担子,一样样工具摊开来。突然觉得旁边有点热烘烘,小皮匠一回头,也不知何时,那个白寥寥的小皮匠悄悄把皮匠摊移过来了,两个皮匠摊并排并。这下小皮匠不开心了,又不是谈朋友,下象棋,靠这么拢算什么名堂,于是便横眉竖目。可惜这副表情白做,对方不朝他看,像是低着头在想心事。小皮匠只好不管他,定定心,喝了一口花茶。花茶买的是茶叶末子,便宜,味道一样香。
弄停当,生意就上门了。对过老虎灶的爷叔,木拖板的带子坏了,来换带子。爷叔来修鞋子,小皮匠从来不收钞票。一年四季到老虎灶泡水,爷叔也从来不收他钞票。爷叔讲:“唷,小皮匠有苗头嘛,收徒弟了。”小皮匠苦笑笑,说:“爷叔寻我开心了。”眼睛朝旁边白白,说:“乡下人不懂规矩,大清老早……”话没说完,旁边的朋友“噔”一下立起来,朝老虎灶爷叔鞠了一躬,说:“爷叔好,请爷叔多照顾生意。”一口苏北话,但不是扬州口音,比扬州还要再过去点。小皮匠想这朋友辣手的,不请自来,还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一本正经当徒弟了。徒弟这么好当的啊?要有介绍人的啊,要买定胜糕买蹄髈买蜡烛磕头的,这是规矩。师傅看中没有用,还要师娘满意,先要帮师娘带小孩做家务。师娘开了口,师傅再正式接手。还要搓三个月麻线,戳三个月烂鞋底练手势,师傅才肯教本事。工厂里学徒三年满师,当皮匠的徒弟,要学三年零三个月,这也是老规矩。学生意的时候,只管吃饭,没有工钿的。小皮匠想对老虎灶爷叔解释一番,对面有人泡水等得不耐烦了,用茶壶盖子敲老虎灶的龙头,老虎灶爷叔点点头笑笑,慌忙赶过去。
一天下来,小皮匠胸口有点闷。来来往往的人都以为小皮匠带徒弟了,只要有人问,旁边的朋友就立起来,讲一句,请阿姨或者爷叔“多照顾生意”。今天生意特别忙,小皮匠一般只是笑笑,懒得解释。中午的时候,小皮匠要回去烧饭,平时不收摊的,今天旁边有个特务,不放心。江水英看出他的心思,说:“放心家去,我不走开。”江水英平时不大开伙仓,今天在斜对面点心店叫了两碗菜汤面,和儿子拖鼻涕一人一碗,坐在弄堂口吃。一阵风吹过,两碗面上漂了几根碎头发,母子两个淡定地用筷子撇撇开,照样吃。小皮匠笑笑,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年纪轻轻的特务摸出一只大山芋,烧熟的,也不剥皮,在啃。
吃好饭回来,旁边的特务一直在打噎,打一个噎翻一次眼白,看上去身体很差。小皮匠有点可怜他,把茶杯递给他。特务也不客气,接过去,一口气,把一大搪瓷茶杯的茶水滗干。再接下去的场面就有点尴尬了,那个年纪轻轻的特务打噎是不打了,开始打嗝,一个连一个地打,下面还毫无声响地漏气。别人离得远,未必察觉,小皮匠近在咫尺,感同身受,十分倒胃口,不知这个家伙究竟吃了几只大山芋,如此气场十足。小皮匠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心肠软,给他喝了水,促进了他肚子里面的发酵。
第二天一早,小皮匠出摊的时候,弄堂口缩进去一点的地方,那副皮匠摊又出现了。那个年轻人这次看来是有所准备,脚旁边放了只旧的玻璃瓶,商标还在,糖水橘子,里面装满了水。年轻人看到小皮匠,喊了声“师傅早”。小皮匠不理他。放下担子的时候,小皮匠看到江水英朝他投来含义深长的一瞥,有几分悲悯,也有几分担忧。
刚刚坐定,有个女人拿了几块鞋面和纳好的鞋底,来叫小皮匠绱。几双布鞋绱好,翻过来,要用楦头楦挺定型。小皮匠拿起一只绱好的鞋子,打算到箩筐里去挑合适的楦头,旁边的年轻人眼疾手快,从自己的家什里配好了一副,递给小皮匠。小皮匠瞄了一眼,便知此人也是行家,配好的这副鞋楦头,包括两块塞片,松紧正好。小皮匠没有理他,自己配了一副,敲紧定型,又在鞋面上了一层浆,放在一边,接着楦第二只鞋。那个年轻人木然地看着他。
中午的时候,山海关路菜场那边摆皮匠摊的老阿哥的老婆来过一趟。阿嫂神神秘秘地把小皮匠带到对面老虎灶门口,说老公让她传话,永康里祥富里还有泰和坊那里也出现了六耳猕猴。都是苏北滨海响水几个地方来的,老家过不下去了,到上海来混。阿嫂不知道六耳猕猴指的是什么,她老公说,你只要照传就可以了,阿福晓得的。阿嫂摸出个纸团给小皮匠,赶着去上班了。小皮匠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没人,摊开来一看,上面四个字:
来者不善。
小皮匠穿马路的时候,把纸条团拢,塞进嘴里吃了。山海关路菜场门口的小皮匠是附近这一带小皮匠的老阿哥,为人沉稳义气,学问也好,能写得出纸条上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了。小皮匠本来以为自己身边坐着的那个白寥寥的朋友,只是个初出茅庐不懂规矩偷学手艺的小把戏,现在老阿哥传话过来,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小皮匠前几天做梦,一群蚊子嗡嗡嗡地围着他飞,他便去查黄历,请教周公。周公给他的答复十分含蓄:山雨欲来风满楼。小皮匠当时不明白,现在好像懂了,真的有点感觉到起风的味道了。
这天夜里,小皮匠又做了个梦,这次梦到的是一条白蛇,无声无息地从他脚下游过。小皮匠一跃而起,开灯查黄历。这次周公的回答通俗易懂:梦见蛇,会有口舌之争。小皮匠放心了,继续睡觉。皮匠摊口舌之争是家常便饭,有的女人为了少付几分钱,讨价还价,绕来绕去绕半天。小皮匠已经习惯了。
这天早上小皮匠出门的时候,我发现他有点心事重重。自从他买了一包猪头肉给我吃,我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小皮匠的脾气好了许多,打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一星期也就打上那么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会用上楦头。我忽然有点可怜他。他把担子搁上肩头的时候,身体晃了一晃。我想上前扶他一把,小皮匠叫我滚开,我就滚开了。小皮匠心情不好,似乎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小皮匠的预感很准。弄堂口,他平时摆摊头的位子已经被人占领了。那个白寥寥的年轻人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左边放筐,右边放箱,中间横一根扁担当柜台,这就算是开张了。年轻人对经过的人笑嘻嘻,还假模假样地用榔头敲敲铁砧。年轻人的两边站着七八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小皮匠。小皮匠一下子血往上冲。扬州人有句老话,没得事,怕来事;来了事,不怕事。小皮匠不慌不忙地挑担上前。一个老成持重、脸上有块胎记的男人跨上一步,抓住小皮匠的扁担,一口刮辣松脆的苏北话:“拦住你的马,勒住你的缰,师傅你要吃哪方?”小皮匠差点笑得一口痰喷出来。以前学生意的时候,听师傅讲过这种切口。过去皮匠游街串巷,误入了别人的地盘,便会被同行如此盘问,回答对了,对方会念在同行情义上,允许你在当地摆摊做生意,但只准摆三天。现在什么朝代了,还在讲这种废话?况且这是在同和里弄堂口,要盘问也该由他来盘问才对啊。这不是洋盘吗?小皮匠心里在暗笑,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对暗号:“放开我的马,松开我的缰,我爱吃哪方吃哪方。”对方笑笑,松开手。
小皮匠先礼后兵,对年轻人说:“朋友,你坐错地方了。起来,挪挪屁股。上海滩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坐就坐的。”年轻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我五点半就来了,先来先得,这就是上海滩的规矩。上海人喜欢吃鱼,哪个想吃没得用,要鱼票的;有鱼票也没得用,要排队的;光排队也没得用,要起早,排在前面。今天我起早了,这块的生意我来做。”小皮匠笑了:“乖乖,你在我旁边坐了两天,我还以为你只晓得打嗝放屁,是个哑巴,原来能说会道。不错,先来先得。你趴在你家妈妈身上吃奶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块摆摊了,你说哪个早?”那帮人中的一个戴帽子的家伙显然有点文化,说:“英雄不讲出身。自古英雄出少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皇帝轮流做,明日到你家。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花无百日红……”那个老成持重的胎记男人重重地拍了下帽子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背下去,然后转头对小皮匠说:“我们给过你机会,送一个徒弟给你,你不要,那就没得话讲了。现在不是讲哪个的资格老,你资格再老,还老得过我们祖师爷?现在要讲哪个的手艺好,价钱公道,把居民服务得适意,满意,哪个就坐这个位子。”
小皮匠看看他,发现他脸上的胎记形状像只楦头。小皮匠说:“好啊,居委会八点半上班,你这个话对居委会干部讲去。”胎记说:“没得必要惊动官府,我们私下解决。”小皮匠问:“怎么解决?”小皮匠很想知道对方的底牌。胎记说:“比武定输赢。”小皮匠心想今天出怪了,皮匠也要比武了,难道接下来还要招亲?比武怎么比?一人拿只楦头,像掼铁饼一样,看哪个掼得远?胎记看出小皮匠脸上的疑惑,说:“先文比,再武比。输的那个心服口服,拍拍屁股跑路,从此以后不得再在这块出现。”
小皮匠几乎就是身不由己地被人挟裹着走,当下便问:“文比怎么比?武比怎么比?”胎记说:“武比待会再讲。文比,不问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只考皮匠这个行当的讲究。”小皮匠熟读黄历,自以为满腹经纶,而且在皮匠这个行当也算是科班出身,当即点头同意。胎记把白寥寥的年轻人推了出来,说:“我们初来乍到,不占你便宜。你先发招,我们接招。”小皮匠想,胎记一上来就开切口,我就考切口。他欺负白寥寥年纪轻,未必懂这个。小皮匠一拱手,说:“上请祖师爷,下行一条线。修鞋人的祖师爷是哪位?”白寥寥双手抱拳举过头,身体还矮了矮:“本门祖师爷孙膑,封号武清伯,位列宋朝武王庙七十二将之一。”白寥寥说这番话时,两眼放光,一副祖上曾经阔过的得意和自豪。小皮匠心中一凛,却又很奇怪地涌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小皮匠知道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实力强劲,考问他此中的出典没有意义了,便话锋一转:“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名堂。哪些个行当不吆喝,号称‘不语行?”小皮匠这一问大有玄机。手艺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吆喝,箍桶修伞补碗磨剪刀,无一不吆喝,哪怕广东嫂嫂卖小钵斗甜酒酿都要吆喝,偏偏有些行当是闷声不响的。白寥寥微微一笑,说:“洗帽缨的不吆喝,帽子在头上,这个叫上不语;做秤的不吆喝,做秤要凭良心,良心在中间,这叫中不语;修鞋子的不吆喝,鞋子在脚底,叫做下不语。这三个行当就叫不语行。”这段话,看起来平平淡淡,但用苏北话讲出来,抑扬顿挫,合乎音律,好听得不得了。
小皮匠说:“我有量天尺。”白寥寥说:“我有鞋拐子。”量天尺就是鞋拐子,这是皮匠的行话,切口,外人听不懂。接下来,小皮匠问得快,白寥寥接口也接得快。小皮匠问什么叫穿山甲?白寥寥回答是绱鞋的针。小皮匠问什么叫小白龙?白寥寥回答是绱鞋的麻线。接下来两个人一问一答,速度飞快。比如“快口”就是切皮刀,“月亮”就是切皮板,“送客”是指榔头,“混海蛟”是指水刷子,“蔽尘”就是鞋面,“托土”就是鞋底,“重圆”是指修旧鞋,“承前”便是指包鞋头,“继后”是指补后跟,“上衬”就是配鞋底……两个人你来我往,表面上风平浪静,行云流水一般,暗地里却是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小皮匠说:“人不亲,手艺亲。”白寥寥回答:“手艺不亲,锥子把亲。”完了还加了句“承让”。两人互相拱拱手。
那帮人中能一口气说上一大串俗语俚语的戴帽子的家伙,一专多能,拿起两只楦头击打了一下,文比的上半回合算是结束了。小皮匠有点懊恼,没能难倒白寥寥。
双方交换位置。白寥寥也不客套,直接进入角色:“一只旧车胎,好打几副前后掌?”小皮匠从容应对:“取出内衬嵌发丝,男鞋打六副,女鞋七副半。”年轻人问:“一副鞋掌几只钉?”小皮匠说:“前掌十三钉,后掌钉十一。”“钉是什么钉?”“三棱一分尖头钉。”“麻线长,麻线短,绱一只鞋底多少线?”“麻线细,麻线粗,双排缝线四尺五。”年轻人抖一抖身上的皮围兜,说:“围兜两尺长来两尺宽,一把锥子由你戳,上面好戳几个洞?”小皮匠愣了一愣,从来不会有人想过这个问题的,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小皮匠说:“你头上有多少头皮屑,我就能在皮兜上面戳多少个洞。”白寥寥的年轻人似乎有点难为情,搓搓手,朝胎记看看,意思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小皮匠松了口气,以为这个回合结束了。不料白寥寥的年轻人眼珠一转,突然问道:“小菜场里一指半宽的小带鱼,多少钱一斤?”除了比武的双方,还有不多几个看热闹的,此时都笑了,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不过知道两个人在较劲,谁都不发声音。偏偏这个问题难倒了小皮匠。小皮匠从来不买菜的。以前是广东嫂嫂帮着代买,现在广东嫂嫂不来了,小皮匠偶尔会叫隔壁的宁波阿娘顺便带一点。小皮匠脸色很难看,心想皮匠比武,居然问出小菜场里小带鱼几钿一斤的问题来,太怪了,当下便反问道:“你说多少钱一斤?”白寥寥笑了,说:“我们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去兜小菜场。一指半宽的小带鱼,一毛五分钱一斤。比我们那块便宜。”小皮匠提出抗议,这个问题耍赖皮,不属于比武的范围。胎记笑着拍拍他肩膀说:“老弟,皮匠也要吃饭啊,难道你不食人间烟火?”
戴帽子的家伙不失时机地敲了下楦头,宣布:“第一回合,滨海小白脸赢,同和里小皮匠输。”
小皮匠脸色发白。
接下来是第二回合,武比。早有人滚过来两只汽车轮胎,轮毂已经卸掉了。胎记宣布比武规则:双方自备工具,切割轮胎,把外胎、内胎、角边、嵌发丝分门别类,切割成片。速度快者胜出。小皮匠头皮发麻,束手无策。小皮匠买来旧轮胎,都是送到修理厂里去机器加工开片的。全上海的皮匠买来旧轮胎,都是送到修理厂里去由机器加工开片的。没有一个皮匠有本事自己切割轮胎,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没有这个力道,也没有这种工具。小皮匠轻轻地冷笑一声,等着看对方出洋相。
说俗语俚语的家伙又兴致勃勃地敲了下楦头,算是比武开始。只见白寥寥从箩筐里拿出个狭长的油布包,抖开来,露出精光锃亮一把怪刀,造型奇特,有点像镰刀,刀口却是方的,如斧头一般宽窄,但比斧头的刀身薄。小皮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工具,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皮匠的工具。白寥寥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刀口已经深进轮胎的一半。白寥寥全身压上去,凝神屏气,猛一发力,居然一切到底,比南货店里斩火腿斩得还要爽气。小皮匠看得惊呆了。轮胎居然还有这样的破开法。这个瘦精精白寥寥的年轻人居然有这样的神力。
小皮匠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钻入了别人的圈套。对方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这场比武还没开始,输赢已经定好了。即便第一回合打个平手,第二回合他也必败无疑。同和里弄堂口这块风水宝地要被别人抢走了。小皮匠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趁人不备,猛地抽出扁担,心想撂倒几个是几个,不能便宜了这帮滨海响水来的家伙。还没等他把扁担抡起来,两只手已被人死死钳住,身体也被死死抱住了,头颈也被掐住了,动也动不了。胎记正色道:“愿赌服输。你反抗是没得用的。”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况且现在七点刚刚敲过,马路上看不到什么警察,居委会干部也还没有上班。小皮匠有点绝望了,长叹一声,现出几丝苦笑:昨天夜里周公还告诉他说,会有一番口舌之争,可这哪里是口舌之争啊,分明是同行相残,头破血流,明火执仗抢地盘啊。
相持之中,鸦雀无声,都只在手上暗暗用力道。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哪里传来呼啸之声,由远而近,中间好像还夹杂着马蹄的疾驰,踢踢踏踏。众人仔细分辨,是从弄堂里传来的,马蹄声是木拖鞋的声音,呼啸声却不知是怎么发出来的,不禁都把目光投向弄堂里。只看见一个女人一只手拿了把马桶刷子,另一只手托了只空钵斗,一路呼啸而至。那种叫声,有点像母猫叫春,只是有点像而已,比较起来,母猫叫春只能算是纤手弹琵琶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叫声比绍兴大板还高亢激越,穿透力十足——
来的这个女人是广东嫂嫂。广东嫂嫂趿着一双木拖鞋一路狂奔,收住脚步并不娇喘吁吁,仍然笑靥含春,一开口,是带广东腔的苏北话:“有事好商量,先放开我老公。”小皮匠本来已经绝望了,看到广东嫂嫂从天而降,再听到这句话,如同电轰雷击一般,眼泪便下来了。那些人面面相觑:事先了解过,同和里的小皮匠只有一个儿子,没得老婆的,而且他人长得瘦小,胆子也小,容易拿下;哪知道突然冒出个老婆来了。再看看广东嫂嫂手里拿的两样东西,一把马桶刷子和一只小钵斗,一点都不搭调,忍不住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归笑,依然按着小皮匠。广东嫂嫂说:“乖乖,倔犟的嘛。不放手是吧?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那些人听了这话,笑得更厉害了。这样的话,从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女人嘴里讲出来,显得特别滑稽。广东嫂嫂也笑了,一边笑,一边用马桶刷子东戳一记,西戳一记,转身的时候间或用小钵斗在谁的腰上轻轻碰一下,身姿十分轻盈优美。那几个家伙只觉得一阵酥麻,笑还在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了。
江水英出摊比小皮匠晚,太早,也没有人来剃头。这天走到弄堂口,正看到小皮匠被几个大汉团团围住。毕竟都是扬州来的,同气连枝,江水英心里叫了声“乖乖没得命喽”,放下剃头挑子,拔腿就跑,去搬救兵。等到江水英找到山海关路小菜场门口摆皮匠摊的老阿哥,老阿哥再心急慌忙地把附近的小皮匠召集起来,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了。十多个人,各人手里拿了榔头扁担,急如星火地朝同和里赶过来。远远看过去,同和里弄堂口风平浪静,不像是刚刚发生过战事的样子。赶到近前,小皮匠还是坐在原先的位子上,神态安详地在敲掌子,倒是旁边有七八个人坐在地上,每人手里一只碗,喜笑颜开地在吃甜酒酿。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家伙说:“阿嫂手艺好。良心话,我还从来没得吃过这么好吃的酒酿。”
广东嫂嫂笑吟吟地靠在墙上看着那几个人。她穿了身碎花图案的睡衣睡裤,睡裤的裤脚接近膝盖,露出两截健硕光洁线条优美的小腿,脚边是几只装甜酒酿的小钵斗。比较醒目的是广东嫂嫂脚上的那双木拖鞋。一般的木拖鞋都是白坯的,上面钉条帆布带。广东嫂嫂的这双木拖鞋不一样,底厚,还有后跟的,周身红漆印花,上面的带子也是镶花边的,当中还有只蝴蝶结,简直就可以用珠光宝气来形容。广东女人别的不讲究,有两样东西必须讲究,一是讲究吃,二是讲究脚上的木拖鞋。广东嫂嫂听到胎记说了那句话,笑着端起钵斗,又给众人一人加了一勺酒酿。地上那几个人吃得心满意足,连声道谢。其中一个说:“万句言语吃不饱,一捧流水能解渴。马看牙板,人看言行。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连说带练全把式。阿嫂手艺好,人品好,功夫好,我们服服帖帖。”广东嫂嫂用一只脚去蹭另一只脚,姿态很好看,也保持得很平衡,那只空着的木拖鞋露出了色彩鲜艳的牡丹花瓣。还好是在这个场合,换个场合,很可能会以为广东嫂嫂在卖弄风情。广东嫂嫂说:“你们阿晓得我姓什么,哪块人?”那些家伙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广东嫂嫂含笑说:“不晓得才好呢,晓得了,我就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灭口了。”众人都大笑起来。小皮匠也被逗笑了。场面十分欢乐融洽。
老阿哥和江水英对看了一眼,十分纳闷,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三章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广东嫂嫂的来历,也就不奇怪,一个看上去纤秀的女人,怎么就凭她的两样吃饭家什,轻轻巧巧地把七八个大汉弄翻在地,而且动作幅度也不显山露水。小皮匠后来问过广东嫂嫂,广东嫂嫂依然含笑不语。小皮匠问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她的老公,广东嫂嫂居然脸都红了。
那几个苏北来抢地盘的,坐在地上能说能笑,还能吃甜酒酿,但就是爬不起来,两条腿像是被胶水粘住了。经过的人渐渐多起来了,看到弄堂口地上坐了这么多人,都很奇怪。听他们说一口苏北话,像是小皮匠的同乡,乡下出来的,来陪小皮匠聊天,但又不是围着皮匠摊坐,坐得散散落落,像是在摆北斗七星阵法,但又摆得毫无章法,而且数数人数也多出一个来,搞不懂是什么路数。
老阿哥召集来的那些个小皮匠,被老阿哥打发回去了。事态虽然平息了,但老阿哥还是不放心,坐在对面老虎灶喝茶,观察动静。广东嫂嫂穿过马路,把大致情况告诉老阿哥。老阿哥说:“抢地盘不是这么好抢的,阿福有执照的,受人民政府保护的,其实不用慌张。”又说,“你把这些人放倒在地,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起来?”广东嫂嫂说:“多坐一会没得事,叫他们长点记性。省得以后再过来惹是生非。”老阿哥点点头。
一直到上午九点多钟,那几个家伙才陆陆续续地爬起来,腿肚子还有点发软。小皮匠停下手里的活,警惕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块胎记的家伙说:“兄弟,对不起了。从今往后,你放心做你的生意,我们回苏北老家去了,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小皮匠只是笑笑,不知道说什么。老阿哥赶过来,掏出三十块钱,塞到胎记的手里说:“都是在别人脚头底下讨生活的,皮匠这碗饭不好吃。不要嫌少,算是我给大家凑个盘缠。”胎记坚决不收。推让了几个来回,胎记说:“大哥的心意我们领了,盘缠不必费心,穷家富路,出门在外,钱包都装厚实了。这次来上海,也是一时脑子发昏,把事情想简单了,出丑了。要不是老家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不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铺盖卷一卷,哪块来的还是回哪块去。大上海也没得白来,长见识了,国际饭店也去看过了,人民大道也去过了,外白渡桥也走了三趟,还吃了阿嫂的甜酒酿,值了。哎,阿嫂哪块去了?”此时胎记等人都已知道广东嫂嫂不是小皮匠的老婆,对广东嫂嫂越加敬重佩服得不得了,一定要去向广东嫂嫂当面辞行。老阿哥和小皮匠也只好由着他们去。
隔了一会,广东嫂嫂送一行人出来。一路上,那些家伙阿嫂长阿嫂短,喊得十分亲热。分手的时候似乎都有点依依不舍。小皮匠不懂人情世故,木噱噱地还在打掌子。广东嫂嫂嗔怪地对他说:“起来呀。”拉着小皮匠的手和众人挥手道别,像是一对夫妻在送亲戚。那帮家伙也是频频回头招手。
从那以后,小皮匠和广东嫂嫂就好了。广东嫂嫂没有搬过来住,所以我暂时不必担心会睡到天井里去,但她一日三餐和我们一起吃。和那个大牙齿女人比,广东嫂嫂对我算不错的。因为她的加入,我们家的伙食明显改善,时不时还能吃到叉烧红肠什么的。不过很多时候,我们的晚饭是一人一碗甜酒酿。那都是她卖剩下的。以致到后来,我一看到酒酿就想用头撞墙。
我一般草草做完功课,就溜出去玩了。呆在家里,三个人都不自在。广东嫂嫂和小皮匠巴不得我离开。
我前面说过,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去做些行侠仗义的事。干这种事,是要搭档的,毛头就是我的最佳搭档。毛头家吃饭比较晚,这时候一家人才刚刚围着桌子坐下来。我一发暗号,毛头便开始狼吞虎咽,就像是直接把饭往漏斗里倒。我又吹了下口哨,毛头的妈妈就说话了:“你这是在吃饭呢,还是在倒泔脚呢?鬼又在勾你的魂了。你再半夜三更回来,小心我用针把你脚底戳烂。告诉大耳朵,尽管大大方方地进来,别在外面装神弄鬼地吹口哨,吹得人汗毛直竖。我做姑娘的时候,有个赌鬼吊死在村头的树上,一到夜里那地方就闹鬼叫,和大耳朵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只要听到大耳朵叫唤,就会想起村头的吊死鬼。有一回,村头看磨坊的老头半夜起来……”接下来她就说起那个很吓人的鬼故事。毛头的妈妈做姑娘时值得一提的就这个闹鬼的故事,不过我从来没听全过,因为往往听到一半毛头就出来了。
我问毛头,饭团带了吗?他点点头。我们一路盯着电线杆,搜索目标。那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兜售祖传秘方狗皮膏药对换房子对换工作的,那些不是我们管的范围。我们只找贴红纸头的那种,那上面写着四句话:“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这是迷信,我们不得不管。于是便从别的招贴上撕个空白的角下来,用米粒粘在那个睡字上面,再用粗铅笔重重地描个哭字。我们这就算是把迷信破除了,经过的人念一遍,让那小孩继续不停地哭,一夜哭到大天亮。谁让贴红纸头的人宣传迷信的。有时候那东西贴得很高,够不着,我只好骑在毛头的身上。等到收工回家,毛头的脖子都是歪的。第二天上课,他的脖子还是歪的。
有一次,我正干活干得很专注,感觉到后脖颈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我以为是毛头,便说:“你晚上吃的是韭菜是吧,我闻出来了。把笔给我。”从后面伸过来一支钢笔,很粗很重,还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以为毛头把他阿爸的钢笔拿来了,再没有细细想一想,毛头他阿爸要是有这么高级的钢笔,早就被他卖了换钱到棋摊去了。而且,毛头被我骑在下面,他应该是从下面给我递笔,而不是从后面递过来呀。我用钢笔写了个哭字,然后描了又描。钢笔用起来显然比铅笔舒服,顺手。我说:“我描得还不错吧。”毛头在下面似乎支撑不住了,在簌簌发抖。这时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说:“什么叫还不错啊,简直是好极了,真叫我大开眼界啊。竟然会有你们这样的小赤佬,还是合伙作案,我孙子碰到你们也算是倒霉了。”说着一把把我拎到地上。这个健壮的老男人大概是起重工出身,力气大得惊人,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拎着毛头的衣领。
老男人怒气冲冲,说要揪我们到我们家里去,说他很想看看是怎么样的父母,教育出这么坏的小孩。我说我家住在徐家汇,去好了,你要花钱买车票的。老男人有点犹豫了。我以为老男人会放了我们,得意地朝毛头眨眨眼睛。谁知这下被老男人看破了,把我的耳朵扯得更重了。也许一开始我的耳朵并没有这么大,揪的人多了,就有了这么两只大耳朵。我只好说,我家就在前面。我指的是同和里的反方向,一直走,可以走到我娘存放骨灰盒的地方。其实我也不想领这不相干的老男人去给娘磕头,只是在找机会逃走。机会说来就来。前面走过来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我大声喊着阿爸姆妈,装腔作势就要扑过去。那对男女明显吃了一惊,贴天皇皇地皇皇的老男人也呆住了,松开手。我朝老男人身上吐了口唾沫,拔腿就跑。毛头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紧跟着我。我跑到那对夫妻面前,指着那个呆立在原地的老男人说,那人是个拐子,要把我们兄弟俩拐到徐家汇去。说罢绕过他们继续逃。跑出很远回头看,那对夫妻正和那老男人拉扯在一起。
那支钢笔我还捏在手里。后来给四十三号亭子间的男人看了,这家伙是淮海路旧货商店里做的,识货。他看了一会,给了我两角钱,我就高高兴兴地把钢笔卖给他了。
那天逃回同和里,我先在家门口听了听。耳朵大的好处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就像神话里面的顺风耳朵一样,隔着大门,穿过天井,我仍能听到房间里面压低喉咙的说话声。广东嫂嫂还没走。小皮匠问她:“你看中我什么呢?”广东嫂嫂说:“你学问好。”我没想到广东嫂嫂的回答是这样的,有点倒胃口,便从横弄堂里退出来,打算到黄河路去上公共厕所。晚上的一大碗甜酒酿,吃得不舒服,肚子咕噜噜乱叫。此时那边过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手里端着个东西,东张西望,比我们行侠仗义的时候还要鬼鬼祟祟。我赶紧退回横弄堂。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大弄堂的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那是病人家里倒出来的中药渣,希望过路人踩了以后把病带走。这也是迷信,但我也就这点年纪,管不过来啊,我太忙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走到那摊中药渣跟前,蹲下了。我正在奇怪,旁边人家厨房的灯开了,灯光照出来,我看清了,黑影是廿七号里的张师母,弄堂里吃猫有名气的苏北老太婆。张师母早先捉了只十多斤重的野猫,烧了吃了。她的小儿子把野猫的头也啃干净了。那以后,她小儿子就中毒了,脸色发黑,全身浮肿,据说快要死了,每天要喝一大砂锅中药。弄堂里的人都说是报应。瘪嘴老太说那只野猫长到十多斤,已经修炼成精了,这是来索命了。
只见张师母见四下无人,把手中砂锅里的东西倒在原先那堆药渣上,倒完就走。六十岁的老太婆此时几乎可以用健步如飞来形容。我跑过去一看,张师母把她小儿子吃的中药渣倒在别人的药渣上。我很快便想明白此中的奥妙了,这简直太有想象力太歹毒了,老太婆把小儿子的药渣盖在别人的上面,把她小儿子的病也压在别人身上,让别人代替她小儿子去死。这差不多就是巫婆的做法。我必须破除这个坏老太的魔法。曾经听瘪嘴老太说过,最污秽肮脏的东西可以驱邪。以前她们村上一个年轻人上山砍柴,被妖精附了身,胡言乱语,逢人便打,见东西就砸。后来村里人往他头上泼了一桶粪,那人就清醒了。于是,我把本来要去黄河路公共厕所解决的事,就地解决了,圆满地覆盖在张师母的药渣上面,破除了这个恶毒老太婆的魔法。我并不指望谁来感谢我。顾老师说过,好孩子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
有一段时间,我晚上都不敢出去。我怕天皇皇四处在找我,或者说在找他的钢笔。我憋得难受,备受折磨。我看小皮匠和广东嫂嫂的神态,好像也备受折磨。
这天放学时,我又被叫到皮公德的办公室里去了。这段时间我成了那里的常客。皮公德依然喜欢请我吃毛栗子,不过毛栗子里面多了些拉拢关系的成分。皮公德给了我一张市少年儿童图书馆的读书卡,说我们学校只分到这一张,考虑再三,就给我了。要我珍惜这个荣誉。我相信他的话,像我们这样土的民办学校,能分到一张就不错了。别的小学上下课都是用电铃的,按一下全校四面八方都听到了。我们学校呢,是唐叔叔摇铃的。从操场摇到楼梯口。有一次唐叔叔听无线电听得入迷了,忘了摇铃,那节课就延长了二十分钟。还有一次,那只摇铃的荡坠掉了,一时找不到了,唐叔叔是靠喊的,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天。皮公德举着书卡盯着我,很可能是想让我给他磕头。我坚决不磕。皮公德说:“我们学校不歧视劳动人民的孩子。到那个地方去,要穿得整洁干净些的。”我点点头。
第一次去市少儿图书馆,我穿了一身干净衣服,当然是补丁挨着补丁的,不过脚上却是一双新鞋,油光黑亮。我很满意自己的这一身装束。一路上要经过好几家奶香扑鼻的食品店,我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很希望路上的人注意到我穿了双新鞋子。到了图书馆门口,我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拦住了。那女人上下打量着我,又盯着我脚上的鞋子看,满脸狐疑甚至带点轻蔑。我想起皮公德的话。皮公德的弦外之音是,我们学校不在乎学生穿什么衣服,但是这里是在乎的。不过我满不在乎。我炫耀似的跷起一只脚,自己很得意。这双新鞋是姨婆给我买的,大了三码,穿了有点哐当哐当,所以前面塞了不少棉花。是的,这是双元宝雨鞋,只是今天没下雨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给那女人看了借书卡,她才很不情愿地放我进去。果然,在里面转了一圈,没见到有穿了雨鞋来的。来这里的孩子要么穿白跑鞋,要么穿小皮鞋,哪怕是穿布鞋的,上面也没有酱油和鼻涕的污渍。后来在看小书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孩居然穿了条吊带裤,那根吊带还是皮的,而且下面还配一双高帮的白袜子。我再没见过这么傻的穿法了。
这里和老爷爷摆的小书摊不一样,老爷爷是一本一本借的,少儿图书馆阔气多了,五六本扎成一厚本,还有很多新出的电影连环画,看起来很过瘾。
吊带裤边看小书,边细声啃着饼干,看完了一本,起身去换。他的书包放在小凳子旁,凳子上有个油纸包,里面还有两块动物饼干,一块是大象,还有块大概是狗,但狗头已经给他啃掉了。我看看四周,都在埋着头看小书,管阅览室的老师也在看书。我无人察觉地把那两块饼干吃了,吃得悄无声息。这有诀窍的,塞进嘴里,让口水慢慢洇湿泡软,舌头一推喉咙一鼓就下去了。可惜在这种状况下不能细细品味,否则像吊带裤那样用牙齿尖慢慢啃,味道最好。隔了一会,吊带裤兴冲冲地回来了,看到油纸包还在,饼干不在了,四处找,翻书包找,趴在地上找,然后摸着脑袋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一拍脑袋笑了,大概是想明白了,觉得是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吃掉了,于是安安心心坐下来看书。他安心了,我也安心了。后来我又换了个阅览室,吃了一个梳小辫子的女孩的一只话梅。我没想到,少儿图书馆竟然是这么好玩的地方。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少再逃学了。只要走进图书馆的大门,我肚子里的馋虫便开始在全身游走,无法控制。当然,那双新的套鞋我舍不得再穿了,而且天气一直很干燥,穿了也起不到炫耀的效果。我常常借好一本小书,便装模作样地看,其实是在暗中观察可以下手的对象,所以我经常换座位,是图书馆里最忙碌的一个。
这天,坐在我旁边的戴眼镜的家伙去换小书了。我之所以换到他身边,是因为他的嘴巴在不停地嚅动,好像有吃不完的零食。等我坐下来才知道上当了,这家伙喜欢边看边念。眼镜走后,凳子上留了本民间故事集,我一把拖过来垫在屁股底下。这家伙回来后就傻眼了,我都看完一厚本小书了,他还穿梭在几个阅览室找书,已经搞不清究竟是在哪里丢的书。我本来不想拿他的书的,可碰到这样傻的人,不拿都不行。我把书利索地塞在后面的裤腰里,最后看了一眼他迷蒙无神的模样,离开了。
经过一个房间,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讲故事,还有小孩的笑声,我就进去了。正巧一个故事讲完,大家都在鼓掌,我也跟着鼓掌,然后找了个凳子坐下。戴眼镜的女老师说,接下来,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夸父追太阳的神话故事。我有点扫兴,我以为她会讲鬼故事呢。那些孩子和我差不多年纪,此时都挪挪屁股,头往前冲,兴奋得就像过年一样。我很想问他们一句,听过鬼故事吗?听过瘪嘴老太宁波阿娘和亭子间女人还有二层阁阿仙讲的鬼故事吗?要说好听那才叫好听呢,好听得你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竖起来。戴眼镜的老师说,这是个神话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比古代还古代的时候,有个巨人名叫夸父。我差点笑出声来了,怎么有这么怪的名字,难道有姓夸的?我想举手问老师,不过忍住了,这不是在同和里,不能太放肆。老师说这个叫夸父的家伙耳朵上挂了两条蛇,手里也握了两条蛇,很威风,很勇敢。老师说的那些画面感很强,我在想象,耳朵上能挂蛇,那两只耳朵该有多大啊,比我的大多了,比一百只大饼还要大。老师说,夸父想把太阳永远留在他的家乡,就去追太阳。我这下没忍住,笑出声来了,还笑了好一会。这家伙和我一样傻,我也干过这种傻事,不过我追的是月亮,再怎么追都追不上的,月亮会逃的。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说,夸父追太阳,追了整整一天,口干了,就把一条河都喝干了。我大笑起来,觉得这实在太滑稽了。老师光火了,指着我要我站起来。我站了起来,还在笑。老师板着脸问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说,夸父喝了那么多水,不要小便吗?他小便急了怎么办?老师大概不知道怎么回答,白了我一眼说,你说怎么办?我笑嘻嘻地说,他撒了一泡尿,把那条河又灌满了。满屋子一片笑声。女老师脸色煞白,说,老师不讲了,你来讲吧。我以为她真的让我说,而且看那些同学,好像也很期待,我便说,那个巨人啊,头发比电线杆还粗,他的小脚趾头,比房子还大。我还想继续编下去,老师已经被我气疯了,扯着嗓子喊道: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觉得很冤枉,明明是她让我说的,我说了,她又把我赶出去。不过我就像瘪嘴老太说的,是个没心没肝的人,所以几秒钟以后我又开开心心了。
那天,我捧着厚厚一叠书去了阿娟家。阿娟喜欢看书,看到这么多书会很开心,要是知道这些书是怎么来的,肯定又要点着我的额头笑着说:“大耳朵,痴头怪脑,怎么被你想得出的。”哪知道阿娟看了一眼书,只是淡淡地说:“哦,谢谢你,不过阿姐这段时间不想看书。”瘪嘴老太低着头在理箱子,房间里一股樟脑丸的气味。阿娟又强笑着问,少年儿童图书馆一下子可以借这么多书啊?我发现阿娟笑得很勉强,也没当回事,很得意地说:“阿姐,这点书都是我从小朋友那里偷来的。”我眉飞色舞地说起来,这本书是怎么拿的,那本书又是怎么来的。奇怪的是阿娟并没有露出以前那种纵容我的笑,反而脸色越来越难看,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要看这种偷来的书。大耳朵,你回去,以后不要叫我阿姐,阿姐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她突然用力一推,把那堆书都撸到地下,然后蒙着脸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阿姐教过你背唐诗,教过你画图,阿姐教过你去当贼骨头啊?阿姐讲过肚皮饿了,就到阿姐这里来吃饭,阿姐讲过要你去偷别人的东西啊?”我从没见过阿娟发这么大的火,呆立不动。瘪嘴老太依然低着头在理箱子,只是偷偷地擦眼泪。阿娟本来是低沉压抑地抽泣,渐渐地哭出声来,越来越响。
很多年后我学到的一句话,也许可以用来形容阿娟此刻的心情: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
我知道自己错了,低头不语。
此时,一阵锣鼓口号声由远而近。瘪嘴老太慌忙合拢箱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楼梯口,速度快得满头白发都飘起来。隔了一会,听到后门被碰拢了。又隔了一歇,锣鼓声停在阿娟家的后门。我飞奔到晒台,垫了只铅桶趴在围墙沿往下看,是居委会干部带着生产组的一帮老阿姨,除了锣鼓家什,有几个手里还拿着狭长条的小旗子。锣鼓停了,杨招珍领着老阿姨喊口号: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社会青年有志气,要去就到新疆去。
……
喊了又敲,敲了又喊,当中还有人踢了几脚腰门,被杨招珍阻止了。一帮人浩浩荡荡又杀向德心邨。
回到前楼厢房,瘪嘴老太已经上楼了,说:“今朝算是加了一场,平常辰光只有早上来敲。”阿娟已经不再哭了,神情已恢复如常。我问:“阿姐,阿婆,为啥要到我们家里来敲啊?出什么事啦?”阿娟平静地说:“阿姐要离开上海了,要到新疆去了。你也不听话,阿姐从此以后再也不管你了。”我想起前几天在古井边上听到议论,说阿娟要到新疆去了,看来是真的了。听说新疆很远很远,坐火车要坐几天几夜了。我说:“阿姐可以不去吗?”阿娟摇摇头,眼圈红了。瘪嘴老太说:“逃不过的。天天来敲锣鼓,敲得心惊肉跳,再敲下去,人也要被敲死了。”我心里一酸,突然之间冲过去抱着阿娟号啕大哭:“阿姐你不要到新疆好不好啦,阿姐你不要到新疆去呀,阿姐你不要去呀!我以后再也不偷书了,随便什么东西都不偷了,路上看到半两粮票也不捡了。阿姐你不要去好剋啦!”我哭得呼天抢地,声震屋宇。阿娟也抱着我哭,瘪嘴老太也在旁边揩眼泪。一直哭到眼泪都哭光了,阿娟说:“阿姐讲过,要给你买一样礼物的。本来想给你买套衣裳,布票不够,只好给你买双鞋子,你顶欢喜的白跑鞋。阿姐去拿出来,你穿了试试看。”
我抱牢她不放,又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我不要白跑鞋,白跑鞋拿来我就掼掉,我只要阿姐,我不要阿姐走,我要阿姐在上海陪我——”
(本文为长篇小说《同和里》节选,全书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