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2016-06-06 05:08赵雨
小说界 2016年3期
关键词:塔楼哥们尸体

赵雨

第一具尸体·鸟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把河底的淤泥都泛上来了。一大早,老郑撑着独木舟,漫行在岩河河面上。浓雾锁住了两岸景物,老郑的舟无所依傍,如被丢弃的物什。河水与岸齐平,老郑划着桨,目光所及,唯余莽莽,船上放着打捞网,遇到漂浮的垃圾,顺手捞上来,这便是河道治污处交给他的任务。他没有正式编制,年轻时去东海当过渔民,后来被治污处聘请,合同一年一签,连临时工都算不上。老郑没理由抱怨,有份工作给他糊口,足以感恩戴德。孤家寡人,儿子因盗窃罪判了七年,上个月才放出来,谁都指望不上,唯有这条小木舟。

拐个弯,舟至岩河中段,视野顿时放宽,老郑一眼就看到了岸边那棵大榕树,腰身粗广,枝叶茂盛。树的一半临空探到河面,如巨伞倒覆,其中一根树枝上,停着一个白色小点,临近了,才认出是一只白鹭。细脚伶仃,浑身白得像雪,脑袋反剪着埋在翅膀里,忽然伸出长长的喙,转了两转,轻轻一跃,跳下树枝,贴着河面开始飞翔,忽高忽低,飞过老郑的头顶。老郑看着它,白鹭飘逸的身姿像极了他年轻时出现在梦里的一架纸飞机,也是这样的雾天,在河面翻飞。多久远的梦,老郑的目光盯着白鹭,它回到树枝上,整了整羽毛,重又变成一尊静止的雕塑。树的后面是一排红砖平房,斑驳的墙面挂满了绿色藤条植物,其中有一栋高高的水塔楼,老郑记得它的年龄比自己还大,小时候他经常来这一带玩,和小伙伴一起攀爬水塔楼,纸飞机就是从楼上放飞出来的。

老郑将舟靠近河岸,伸手几乎能攀到大榕树的枝叶,停了桨,任由舟漂着,沿着红砖房悠悠而去。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河流散发出来的,他对河里的各种气味了然于胸,味道来自岸上,就在那一排废弃的楼房之间。老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猫狗猪牛羊……他本能地想要上岸去看看,如果找不到气味源,大水退去后,可能会滋生一些不好的东西,六十年前曾发生过这种事,全镇死了几百号人,这是老郑的爷爷对老郑讲的。

老郑把缆绳系在榕树上,上了岸,随手操上了舟桨,他怕遇到意外的事,他的神经已有些紧绷绷的了。岸上的小路泥泞难行,从迹象来看,大水曾漫上过这里,留下一些小小的螺蛳壳,他的塑料套鞋踩着螺蛳壳,发出“咔咔”声,不一会,第一间红砖房残破的门面便呈现在眼前。老郑进到里面,污秽的地面让他皱了皱眉,水藻、死鱼、泡沫盒、青菜叶、结块的狗屎……这些都漂浮在几公分深的水里。老郑一眼望去,后面几进红砖房与这间连成一线,犹如一条长廊,他提起桨,拨开阻路的垃圾,一脚深一脚浅向前走去,走到最后一间,出了门就是那栋水塔楼的露天台阶,臭味愈发明显,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

楼梯生满铁锈,靠外的扶手七零八落,台阶松松垮垮,老郑一脚踩上去,整排梯架轻轻摇晃,他稳了稳步子,拾级而上。走完一段,又是一段,接连走上三层,老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铁皮吊扇转动叶片发出的动静,仔细一听又不像,这个动静要大得多,更像稻场上筛糠的鼓风机。不管是什么,老郑没料到在这空无一人的荒废近十年的水塔楼里,竟会有如此奇怪的声响。他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就身在水塔的顶层,四面被高高的柱形围墙包裹,中间部位也就是过滤水中心覆盖着一块烂铁板,几只麻雀在周围跳跃。老郑掀开铁板,那股引导他前来的臭味直逼而上,差点将他熏晕过去,胸口泛上一阵恶心,动物的尸体绝不是这样的气味,老郑想,然后跳了下去。是一个约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外层有一道水槽,在靠近水槽的地方,老郑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是一堆黑压压的物体,乍看之下,不明白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黑色的鸟群,老郑即刻断定,它们是乌鸦。这种鸟类在小镇很少见到,如此庞大的数量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原因,它们扑扇着翅膀,将地下的一个物什覆盖得严严实实,先前听到的动静就是它们身上几十对黑色翅膀扇出来的。老郑拿起木桨,赶了几下,乌鸦一股脑飞离地面,它们围攻的东西一览无余。是一具尸体,一具腐烂的女性尸体,手脚以及腹部上的肉已被乌鸦啄得七零八落,它侧卧在地,双拳紧握,两只乳房,中间黝黑,四周青紫,脸上长出米粒大的蛆虫。老郑搜肠刮肚吐了起来,乌鸦在上空盘旋了一会,还想下来饱食,老郑抹了抹嘴边的呕吐物,再次举起木桨,凌空扫了一番,乌鸦便从那个盖板口飞了出去。老郑看着它们的身影,年轻时的纸飞机以及大榕树上的白鹭又席卷他的脑海,过了许久,他才从口袋拿出老人机,拨了电话。

第二具尸体·墙

百货大楼要拆除了,小邱是拆迁队的一员,拆迁队是临时组建的,只有四个人,小邱年龄最小,才十八岁。他的理想当然不是当一名拆迁人员,而是当一名警察——一名刑侦特警,高考没考上相关专业,决定复读。他父亲不愿为他出这笔费用,小邱便利用暑假期间打工,为自己赚复读费——他从十六岁起每年暑假都在工程队打工,不太难的活都拿得起,老师傅们也愿带他。现在,他和师傅们作为“先遣部队”第一批进驻这栋百货大楼。

这栋楼已有三十年历史,当年是供销社的财产,创建之初,人流如潮,大楼门前隔三差五还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当卷帘门开启的那一刻,小邱的记忆拉回从前,眼前的墙壁、柜台、回廊,让他想起小时候跟母亲来这里买东西的场景,每个柜台后都有一位售货员,售卖各类日常用品、五金配件、家电、玩具。如今,墙壁石灰脱落,地上白乎乎的东一堆西一堆,柜台支离破碎。小邱沿着回廊往上走,中央楼柱表面坑坑洼洼,一块五六米长的纸板由两根铅丝悬着,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四个红字。

小邱被分派到的任务是凿掉所有玻璃窗和边框,他拿着铁锹,从顶层开始,进行他的工作。随着玻璃窗破碎的声响,他的思绪又游荡在往事中,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火爆的脾气,发火时摔在地上的杯盏炸裂声,两个姐姐被他追打的哭泣声,母亲被他抓着头发往墙上撞的“咚咚”声,这些声音伴随小邱成长。他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怎会有父亲这样的暴脾气,他的脾气都是朝家里人发的,小邱知道他不容易,没文化,一位安于种地的农民,因城市的发展,被征用了老家的地,成为这个城镇诸多打工者的一员。父亲在外人面前低三下四,老实巴交,他对儿子唯一的希望是早早做工,帮他分担家庭的压力。供养儿子读完高中已是他的极限。小邱害怕父亲的经历在自己身上重演,他下定决心要往上读,直到实现他的理想。想到这里,手上的铁锹不再沉重,那是通往理想的钥匙,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足以支付他两个月后的复读费。

小邱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更多的碎玻璃掉落到地上,撬边框要困难一点,锹头插进墙缝,顶住,往外掰,铁框发出“咯吱”的锐响。其他三位师傅在不同的楼层干着各自的活,敲墙、撬板、拆门……小邱沉浸在这种简单的有节奏的劳作中,他卸掉五楼最后一个玻璃框后,想休息一会,站在窗框旁,望向外面。前方便是岩河,作为小镇唯一的河道,岩河经年不变,时间在它身上仿佛失去了效力。河水亘古长清,一条小舟从河东慢悠悠划向河西,舟上站着一位老人。小邱经常能看到他,划着桨,船上搁着捕捞河面垃圾的网,这么长一条河,只有他一个清理工,忙得过来吗?他有七十岁了吧?没家人吗?目随老人的身影,小邱拉开视线,小镇的局部如胶带般依次铺展开来。它们让小邱如此陌生,短短几年时间,两岸的民居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商店。更远一些,镇中心的街道被高楼包围,跟那些高楼相比,百货大楼就像一个玩具,低矮、落拓,被人们遗忘。高楼的附近还有在建的广场,更多施工的楼房,更高、更宏伟。小邱不记得这些变化是何时发生的,仿佛一夜之间便天翻地覆,儿时熟悉的事物皆被代替,人们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卯足了劲,往同一个方向赶。

正当小邱这般遐想时,楼下传来一记惊叫声,小邱探身往下一看,是三楼干活的一位师傅。小邱和另外两位师傅立刻跑过去,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在施工时工具误伤自己是经常发生的。然而师傅没事,铁锤撑在地上,脸上是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双眼直盯着眼前的一堵墙壁。这堵墙是用白漆刷成的,墙体并非实心砖,用条砖镶嵌成一格格的内里。师傅才砸了几下,砸出一个窟窿,小邱往里一看,吓呆了。

那是一具人体骨骸,紧紧卡在内墙和外墙的空隙之间,它保持站立的姿态,头向左下角微微低下,像在默默忏悔什么。砸出的墙体窟窿只暴露出它的腰部以上,是一具彻底腐烂的尸体,或说是一副骨架,白森森的骨头清晰能辨,胸骨像栅栏一样一根根横在胸腔前,由于刚才的敲击,断了几根,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盖骨上,牙齿掉了几颗,从身高判断,应该是名男性死者。

几位师傅吓得面无人色,小邱愣了片刻,镇定了下来,作为一名志在成为刑侦特警的青年,遇到这种事是不能惊慌的。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这种事只有在电视里才会出现,他告诫自己不能乱了手脚,同时回想此类侦破案的关键环节,但他目前的知识还太匮乏,只想到一点:保护现场不受破坏。他对师傅们说,别动这具尸体,然后拿出手机,拨了110。

第三具尸体·桥

派出所隔着两条街有一家大排档,一到晚上十点,吃烧烤的人络绎不绝。小镇派出所刑侦中队中队长李万银此时正和一位上个月刚入队的年轻人坐在靠街的一张桌子前等待烧烤上桌。年轻人戴着眼镜,李万银叫他“小四眼”,是李万银的助手。他们看着忙碌的摊主,一股股烟气从烤架上冒出,在路灯下形成一团团氤氲,隔街飘过去。不一会,四对烤翅、三个茄子、四串金针菇、六条秋刀鱼被盛在铁盘里,端了上来,摊主和李万银是熟人,叫他李队。“李队,您先吃,”摊主说,“要什么再点。”李万银笑笑,点点头,指了指盘子,让年轻人吃,年轻人拿了条秋刀鱼咬了两口,问:“李队,这案子怎么办?”

李万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在桌上,这是两个小时前收发室的门卫老刘拿来的,A4纸一半那么大,底边像被老鼠啃过一样,右下角有个香烟灰烫破的洞,上面写着一行字:“大碶桥的桥身下有一具尸体。”李万银一遍遍看着,今晚他值班,半小时前,他把年轻人叫到跟前,把纸给他看,问他有什么想法。年轻人并未经历过这种事,许久才道:“会不会是恶作剧?”

此刻,李万银看着眼前这张纸反问年轻人:“会不会是恶作剧?”年轻人一笑,答不上来。李万银眉头深锁,他太知道什么叫恶作剧了,在刑侦中队的任上,他碰到过太多恶作剧,有谎报案情的、提供假线索的,甚至还有声称要炸了镇政府大楼的。但这张纸让李万银深感不安,他无法将其归类为一桩恶作剧。

“你有什么主意吗?”年轻人问道。

李万银拨下一串金针菇,塞进嘴里,咀嚼一番,一口吞下。他没有回答年轻人,转而道:“如果不是恶作剧,那它就是第三具尸体。”年轻人不明白,李万银抹了抹嘴边的油腻,打开话匣子道:“从我进刑侦中队以来,这个小镇一共发生过两起恶性凶杀案。第一起是岩河中段右岸的水塔楼抛尸案,左岸的居民反映说洗衣服的时候总能看到一群乌鸦盘旋在水塔楼上空,这种现象不寻常,这个小镇很少看到乌鸦。我们接到举报赶去现场,那座水塔楼荒废好多年了,楼梯摇摇晃晃,爬上顶楼,在中央蓄水池旁我们发现了一样东西,它像是贴在地上的一层黄色地毯,上面布满红色黑色的小圆点,乌鸦就落到这儿来啄食。我们把技术人员叫来一鉴定,不得了,那是人体的皮肤组织,经侦查断定,这里曾停放过一具尸体,被人为地转移了,因摆放时间过长,人皮粘在地上揭不起来,才留下了这个痕迹,尸体却不知所踪。”

“第二起呢?”年轻人问。

“第二起是百货大楼的墙体藏尸案,”李万银接着说,“这个无需我过多介绍,你最了解,因为当年就是你报的案。”说到这里,李万银看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眼镜背后的目光闪了一闪,李万银记得当年年轻人还没戴眼镜。“接到你的报警电话,我们整个中队的警力都出动了,看到墙体后的尸体,连最具经验的警察都不知所措。这种藏尸手法在现实案件中不多见,从尸体腐烂程度来看,显然已有不少年头了。”

“是的,”年轻人接茬道,“我第一眼看到尸体也吓得不轻,那会儿我还在工程队打零工。”

“你表现得很冷静,配合我们做了不少工作,我记得事后跟你聊过,你说打零工只是暂时的,以后想成为一名刑侦特警,这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我没想到你真的读了这个专业,毕业后来我们中队应聘,当我发现面试的简历表里有你时,几乎没考虑就选了你。”

“谢谢李队。”年轻人说。

“这是你努力的结果,我总是欣赏有理想的年轻人。”李万银吃了一只鸡翅,把骨头都吐在桌上,“但那起案子到现在还没破,五年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包括水塔楼的那件。”

“水塔楼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年前。”李万银说,“为这两起案件,市局成立了专案组,驻扎在镇上,却找不到任何头绪,有时我想,我们是不是遇到了鬼,只有鬼才能做得如此了无痕迹,现在,又来了。”李万银说着,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条,它的一角沾了点油渍,“我预感到这都是同一个人所为,他在挑战我们警方的底限。”

“是时候做决定了。”年轻人正了正眼镜,目光炽热地看着李万银。

李万银将纸条折起来,重新放回口袋,剩下的烧烤已凉透,他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对年轻人说:“不管怎样,去看看,马上召集刘国兴、吴建材、小柳在大碶桥河埠头集合,打电话给河道办,准备一条船,行动。”

十一月的夜晚,岩河像一条冒着寒气的冰带,站在岸上就能感受到凉意侵体。十一点左右,刑侦中队几名警察加一名船夫,陆续从河埠头跳上一艘汽艇,随着马达声在万籁俱寂的河面响起,向大碶桥驶去。此桥横跨在岩河上,是小镇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座三孔桥,从侧面看就像一条拱起的蚂蟥,三个石碶是为了防止河水倒灌,曾起过不可估量的作用,如今已被拆除,留下横长五六米的桥墩,见证水乡先民生活的痕迹。

李万银向船上的人发了一圈烟,默默地抽,刘国兴和吴建材都是拥有二十年以上工龄的警察,小柳三十出头,加上年轻人“小四眼”和李万银,这就是刑侦中队的所有警力了。此时他们一言不发,刘国兴搓着手,不时抱怨一句,妈的真冷。船夫是临时拉来的,坐在船头掌控方向,船至半道,吴建材开了口:“李队,就凭这么一张匿名的小纸条,会不会搞错?”李万银不答,在出警时,他冷漠得像块石头,很少说话。吴建材知道他的脾气,回头和刘兴国互看了一眼,不再自讨没趣。汽艇船尾留下一道潋滟的水波,向两边荡漾开去,十来分钟后,到了大碶桥。李万银叮嘱了几句,不外乎大家打起精神,仔细勘察。便让船夫关了马达,换成桨划,船钻进了桥身下。

每个人都打开手电,挨着桥墩一板一眼照过去,桥墩表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苔藓上布满水蜘蛛、螺蛳壳、蜘蛛网,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虫蛹,蜡烛棒一样通红,一只蝙蝠倒挂在桥梁下睡觉,看到手电光,扑棱棱飞走了。水滴从头上落下来,掉进河面,到处回荡着滴滴啪啪的声音。他们弯腰弓背在桥墩旁绕了个来回,没发现异常,仰着脸把手电照着桥底绕了一圈,除了更多的蜘蛛网和年代悠久的大石板,还是没收获。突然年轻人有了发现,他的手电光所指的方向是第二个桥墩和桥石板的结合处,露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李万银让船夫撑到那里,戴上手套,举起手拨了两下,四周的石灰岩扑簌簌往下掉,轻易就清除掉一大块,东西露出更多,是个白色编织袋,塞在结合处的石缝里。在场的人一下子亢奋起来,和李万银一起拽住编织袋,往外拉,拉到汽艇上,打开一看,正是一具尸骨。这样的尸骨,年轻人是熟悉的,当年在百货大楼的墙体后发现的正是如此,腐烂得只剩骨头,不同的是,眼前这具,骨架支离破碎,弄成一堆,手骨叠着脚骨,头骨枕在臀骨上。

“这是被人分尸后抛弃的,”李万银说,“抛尸的时间起码在五年以上。”

“抛在这种地方,亏那混蛋想得出来。”刘国兴说。

“我们怎么办?”小柳问。

“先把尸骨带回去,打电话叫局里派法医来。”李万银说。

“现在打?”

“妈的,你还想睡觉不成?”

小柳吐了吐舌头,掏出手机打电话,李万银对船夫做了个手势,船夫发动马达,沿着水路开了回去。夜气更加浓,河面起了雾,不打手电根本找不到对岸,让人错以为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上。

黄昏

这天傍晚,老郑喝了点酒,搬出一把竹靠椅,坐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点起烟。这一带只有老郑一户人家,屋后是块农田,放着一堆捡来的废品,空地四周长满荒草。一条小道通向外界——小镇四通八达的马路,老郑曾在马路旁住过十年,那时路沿还未拓宽,他还未成为一名河道清理工,后来地被征用,他就搬来这里了。屋子是他亲手盖起来的,下大雨时会漏水,但不碍事,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

老郑把烟抽到底,又点燃一根,此时黄昏的太阳缓缓落到远处高楼背后去,晚霞铺满整个天空,虽见不到从前大山的影子,但老郑觉得挺舒适,想要想一想往事。脑袋转了两圈,发现记忆里全是不如意的事,想到当渔民时船上的心酸经历,想到共同生活几十年的老伴得病离他而去,想到一个人带着儿子拼命干活挣钱的苦楚,是的,儿子是必须想一想的。老郑今年七十了,前两天刚过生日,儿子当然不会记得这个日子,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只要不做违法犯罪的事,老郑都随他。他已经没精力管那么多了,最近他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拽他的心。这个生日可过得非同一般,因为就在几天前,他和往常一样清理完河道,上了岸,往家走,走到半路,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喘不上气来,浑身发软。他扶着路边一根电线杆柱子,额头大汗淋漓。这时一个熟人正巧路过,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体不大舒服,熟人就把他送去了医院。医生为他做了全面检查,让他两天后来拿检查报告。两天后,他去了,医生把他叫到一个小房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没有亲人。他说没有。医生说,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老郑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医生说,你得了不好的病。老郑问,啥病?医生说急性冠心病,导致心血管硬化病变。老郑说严重吗?医生说严重。老郑说会死吗?医生说会死。老郑哦了一声,他似乎预感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医生说,你考不考虑动手术?老郑说,动手术要很多钱吗?医生说对。老郑说,动了手术我有救吗?医生说希望不大,但总比不动好。老郑说那我不动了。

回到家,老郑想了整整一晚,他倒并不是怕死,这条命活到这个份上,早死一天和晚死一天有什么差别呢?撩起他不安的是,这些年,有一件事一直梗在他的心头,时不时会蹦出来,伴随着心慌、心悸,在他体内一股脑翻江倒海,每当这时,他总会神经紧张、全身出汗。他有很多次想过,在有生之年要给这件事来个最好的了结,但一直迟迟下不了决心,现在,命运为他安排了这场恶病,是否就在暗示他,是时候为它做个了结了,他都七十了,若说余生还有什么值得去做的,就是这个了吧。想到这里,老郑站了起来,香烟燃到了尽头,火星烫到了他的手指,一条完整无缺的烟灰掉落在地,摔成碎片。黄昏到了尽头,夜幕四合,风吹得紧了,老郑动了动身子,望着西方天边最后一道霞光,做出了决定。

转机

李万银挂上挡,把车缓缓开出中心小学的停车位,他送完孩子上学,返回队里,返程途中,在东大街买了杯咖啡,回到车内,边开边喝。这几年高强度的工作让他对咖啡有了依赖,无数个挑灯奋战的夜晚,就是靠这东西才克制住困倦。医生警告过他,少喝咖啡,他的胃已经出现问题,咖啡对胃是不利的。李万银好久没去医院了,等办完这件事,一定要去检查一下。

前面是红灯,路有点堵,这个小镇近几年的变化不可想象,以前这个路段从来不会堵车,堵车是大城市的事,这里配堵车吗?李万银不急,他很久没像今天这样,时间对他来说很充裕,在等红灯时,他的注意力有点分散。他想到孩子,想到刚才孩子和他说再见时叮嘱他开车小心,他觉得很温暖。这些年他为了孩子从不敢有丝毫松懈,十八岁被分配到小镇派出所当了一名治安警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刑侦中队成立后,调到队里,从基层干起,短短几年就当上了刑侦中队长。原本谁都以为他的前程一片光明,步步荣升,去县公安分局、市公安局,最后完全有可能挺进省公安厅,但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他遇到了水塔楼抛尸案。

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多么复杂的案件,信誓旦旦对上级立下军令状,最多半年,一定破案。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案情毫无进展,他费尽心思,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出。仅有的一点线索是:水塔楼附近采集到各种脚印,错综复杂,其中一个到岸边断了,他站在那里,望着岩河,心想难道凶手把尸体背进了河里?他向上级打报告,申请潜水员对河底进行全面巡查,结果什么都没捞到,他还想增加人手,被上级拒绝。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自己办案能力不够还是低估了凶手的作案手法?后来所有人都对这案子失去了热情,成立的专案组解散了,卷宗被封进了档案袋,只有他从未放弃,每天至少有一半精力放在上头,继续追踪,案情却丝毫没进展,后来又出了百货大楼藏尸案,他又一次陷入泥潭,了无所获,因为破不了案,上级对他失望透顶,他在职位上原地踏步,不处分已经不错了,还谈什么提拔。

咖啡凉了,李万银不准备再喝它,红绿灯已转换了三次,前面的车辆却丝毫没有挪动,看来他要在这个路口堵上一阵子了。他给队里打了个电话,小邱值班,他问一切都好吧,小邱说都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堵在路上,应该快了。”挂了电话,李万银的胸口涌上一阵激动,这三天,他总是有这样一股激动,因为就在三天前,将近十年乱成一团的案情突然出现了转机,犹如从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中,透进一线曙光。那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来派出所报案,接待他的民警问他报什么案,老人说凶杀案。民警看老人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把人移交到李万银手里,李万银觉得老人有点面熟,问他叫什么名字。老人说叫老郑。李万银问是不是清理河道的那个老郑,老人说正是。李万银说,“你报哪件凶杀案?”老人说,“水塔楼那件。”李万银一听,差点跳起来:“你有什么线索?”“我知道谁是凶手。”李万银愣怔怔看着老人,还未答言,老人接着说,“但我只能告诉你凶手是谁,不会说细节,我知道你们有一套繁杂的审讯程序,等你们抓到了人,自己去问他吧。”当即,李万银就汇报了县刑侦大队,同时在小镇大街小巷贴出了配有嫌疑人照片的通缉令,眼下,他右手边的一条巷子口的电线柱上就有一张,李万银看了一眼,重新挂上挡。道路疏通了,车子开过两个十字路口,转几个弯就是派出所。派出所的停车场在大楼后面,李万银开进大门,又给小邱打了个电话:“一切都好吧?”小邱说:“都好,你还堵在路上吗?”李万银说:“已经到停车场了,有没有人来提供线索?”小邱说:“暂时还没有。”“行,等我到了再说。”

放下电话,李万银打了把方向。这时他看到停车场的东角站着个男人,穿着件棒球衫,帽子罩在头上,脸上蒙着口罩。李万银的车开过去,男人朝车的方向走来,李万银停下来,男人走到右侧,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你是谁?想干什么?”李万银喊了一声。男人未答言,像没听到一样,兀自摘下帽子、口罩,李万银只看了一眼他的侧面就知道他是谁了,耳边“嗡”的一声,像什么东西爆炸了。那张脸,李万银盯了三天,化成灰也认得,这三天,他看得最多的就是这张脸。

“你别慌李队。”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以这样的方式跟你见面你一定没想到,这两天让你好找,我就躲在这里。”说着,他指了指停车场东侧的一个废弃的水泵库,“这里很安全,没人来,在你们全城搜索时,我就躲在你们大本营的后面,你想不到吧。我每天看着你送孩子上学,来这里,连家都不回,你真是个敬业的好警察。”

这时李万银已镇定了下来,他摸了摸腰间的配枪,旋即又放开,他觉得没必要用这东西,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你主动找上了门,那就请上去坐坐吧。”

“要去的,”男人说,“我当然要去,到这一步,我还能不去吗?但在这之前,先让我在这里喘口气,这几天我他妈的太累了。”

鸦群

一个房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是七步到头。房间左侧开着一扇铁门,右侧开着一扇铁窗,一道若有似无的光打在一张三角桌上,呈一个淡淡的光斑。桌旁对面放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钉牢在地,放手的地方有个凹槽,另一把是普通的椅子,此外别无他物。此时,李万银坐在那把普通椅子上,嫌疑人坐在他对面,双手被手铐铐着。

嫌疑人:行,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就让我来说说那件事,在我说的时候你别打断我,我这人容易走神。从哪里说起呢?十八岁那年我和一帮朋友抢了家金店,蹲了七年大牢,你们档案里有,我就不说了。监狱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进过监狱和没进过不一样,我就从出狱以后说起吧。那时我和以前那帮朋友又聚了头,为什么说进过监狱和没进过不一样呢?我们进到镇上不管哪家香烟店,店主都会主动给我们分烟,去酒吧KTV,不管到哪里,都是大爷,在我们圈子里,进过监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你够狠、够拽,别人惹不起。但玩了两个月我们就觉得无聊了,这很奇怪,没来由的一下子玩腻了,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抢金店前的日子,心里空落落的。一哥们走着走着,看到路边的易拉罐,大喊一声跑过去,把它踩扁,踩成一摊烂泥,朝别人的车子扔过去。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发疯吗?但我们都学着他的样子这么干,玩得跟个他妈的疯子一样。

要找点新的乐子玩玩,我们这么认为,否则和蹲监狱有啥区别呢?我们凑了钱买了两辆本田王摩托车,在城里到处转悠。我们把车开到一百码,享受风在耳边“刷刷”吹过的感觉,在监狱里你连一丝狗屁风都听不到。一天晚上我们把车开上一条公路,一哥们突然喊停车,路边站着个女人,穿着短皮裤、渔网丝袜,两条腿又白又长,口红抹得鲜红,人长得还不错。我们吹了声口哨,跟她打招呼:嗨。嗨,她回应。一个人?我们说。对,她说。想玩玩吗?我们说。她犹豫了一会。怎么,不敢?我们说。谁说不敢,她说,怕你们吃了我不成。说着,一条腿往上一跨,跨上了那辆只坐着两个哥们的车,开车的就是我,她抱住我的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飘过来,我整个人都酥了。哥们商量去哪儿玩,一哥们说他知道个好地方,带酒去,能看到好东西。什么东西?我们问。去了就知道,哥们说。

我们先去买酒,买了两箱啤酒和三瓶红星二锅头,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废弃的水塔楼,我们骂那哥们故弄玄虚,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那哥们叫小P,说你们谁上去过?我们说没有。他说那就他妈的上去看看,带头爬了上去,我们反正没地方去,跟在他后头也爬了上去,铁楼梯锈得厉害,我真怕它会倒塌。上面地方倒是挺大,我们坐在塔顶,三个哥们围在那女人身边,和她拼起了酒,我和小P坐在面朝岩河的方向,边喝边看河面。

正是七月,一场台风刚过,河水上涨不少,从这里看岩河还是头一回,河上的大碶桥,对岸的百货大楼,两岸灯火通明的商铺,都挺好看的,但都不属于我,我什么都没有。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一箱啤酒见底了,二锅头也开了两瓶,我们这帮人酒量都很好。和女人拼酒的哥们过来问小P,你说好看的鬼东西呢?小P说,再等等。我们又等了一会,突然,小P指着前方,大喊一声,快看!我们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黑压压的东西从百货大楼后面飞来,好像是鸟,总有他妈的一百多只,飞过河面,从水塔楼上空掠过,绕着河边的大榕树转圈。那是什么?一哥们问。是乌鸦,小P说。扯你妈蛋,那哥们说,乌鸦会飞成这样子?像鸽子一样。你才放屁,我给小P撑腰,这明明就是乌鸦。话虽这么说,我也不相信这就是乌鸦,它们飞的样子真的就像一群鸽子,只有鸽子才会成群结队,才会回旋打转。但我们不会为这么点小事吵下去,小P说乌鸦就是乌鸦吧,我们问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乌鸦,他说意外发现的,每天这个时候,这群乌鸦就会出现,现在肯定是十一点。我们一看时间,果然十一点,这太他妈神了。

我们看过乌鸦,精神大振,把酒喝得更欢了。我们来到女人身边,把她带来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她长得真不赖,就是妆太浓了。她轮番跟我们喝酒,啤酒差不多喝光了,我们头都炸了。有人说还要去买酒,女人说别去了,还剩几瓶,喝完就走吧。我们说这么早。她说不早了,现在我去撒尿,你们可别偷看。说完,走到一面砖墙后,蹲下来,听到一串细碎的声音响起,我的体内就炸开了,一看另外几个,我知道他们体内也炸开了,我们是患过难的兄弟,心灵是相通的,这时老K开了口,他最年长,他说:怎么,做不做?机会难得。就怕不好做。有人说。那就强来。强来不合适吧。有什么不合适,你看她,像只鸡,好鸟半夜能跟我们来这鬼地方?我们觉得他说得有理,那就做吧,大不了做完后给她钱。她撒完尿,一边整理皮短裤说,现在走了不?老K说,先不急着走,我们玩点好玩的。她说,不玩了,我困了。老K说,困了更好,我们一起困吧。然后就在她身上动起手来,她这才意识到所谓“好玩”是什么意思,一把推开老K说:滚,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她错就错在气焰太嚣张上,老K是谁!血性男儿一条,怎容一女子在他眼皮底下撒野,上前一把扯掉她那件短袖白衬衫的扣子,蕾丝边的胸罩一下子暴露在我们眼前,我体内炸得更烈了。接下去,局面变得混乱了,三个哥们把她按倒在地,老K趴在她身上,干起了那事。自始至终她叫骂声不绝,一哥们把她的嘴捂住。我站在旁边看着,老K结束后,我上去了。我跟你说过,那时我们都喝多了,喝多的人是不管不顾的,她叫得声嘶力竭,拼命反抗,我干起来很艰难,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在干这种事时这么不配合。她说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你们会得到报应的,我要去告了你们,让你们蹲大牢。听到蹲大牢三个字,我就怕了,刚从大牢出来,她又要把我弄进去,这次得判几年?害怕助长了怒气,我气炸了,两只手掐住她的喉咙说,你给老子再说一遍,要告我?你他妈的去告谁,你倒是给老子去告!一边说,一边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地上撞,我再跟你说一遍,我那时喝多了,喝多的人是掌控不好手上的劲的,我不是为自己申辩,只是没想到会把她撞那么重、撞那么长时间,撞到她不吭声了,旁边的哥们慌了。他们说,停手,快他妈的停手,你这样她会没命的。我这才停下手,只见她的后脑壳早已都是血,一摸鼻子,气没了,这时我才发现,她脑袋下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碎石子。他们说,你看你干的好事,这下好了,你把她杀了,你怎么能杀了她呢。我不晓得说什么,站起来,拉上裤子。

我让脑袋冷静了足有一小时,她还是那副样子,看来是真死了。我们看着她仰天的脸,老K说,怎么办?我说,是我干的,不会连累你们。老K说,兄弟别说这种话。但看得出来,正因这句话,他们松了口气。小P说,怎么处理她?老K在塔顶上走了几圈,在那块铁板前蹲下来,掀开,往下看了看说,丢里面,不会有人来。我们看了看,觉得这主意不错,七手八脚地把她挪过来,丢了进去。干完这些,老K说,今天的事谁都不许传出去,这可是要命的事。然后我们清理掉所有酒瓶,开上摩托,走了。

李万银:接着呢?

嫌疑人:要说,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事发后的头几天,我躲在朋友家,门都不敢出,那会儿胆子太小,放到现在,肯定不会这么窝囊。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你猜是谁的?老家伙!对了,你已经知道老家伙是我爸吧?居然是他举报了我,真没想到。我很少接到他的电话,我们这些年见了面都不说话的,上一回坐牢,我知道让他丢尽了脸。但那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在水塔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一听这话,差点昏过去,我问他怎么发现尸体的。他说他在河里打捞垃圾,闻到臭味去找,就发现了尸体。我心想,世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我问他有没有报警。他说没有,他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吓得不轻,他现在站都站不住了。我没想到他被吓得不轻会先想到给我打电话,不过他也没别的人好打了。我说,你别报警,我马上过来。他说你过来干什么?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我说,我他妈的当然要过来,人就是我杀的。

到了水塔楼,老家伙就在楼上,他见了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完,抽了两支烟。尸体不能丢在这里,他说,你不能再坐牢,不,这次不是坐牢这么简单,老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来,跟我一道把尸体运走。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冷静,我和他一起把尸体搬下楼,搬到船上。我问他拿这东西怎么办,他说他自会想办法。他让我先回去,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这里跟他会合。我只能按他说的做,那晚一宿没睡,到了约定的时间,我摸黑去了岸边,见到他时,尸体已经不见了,船上放着个麻袋,麻袋那么小,鼓鼓的,像装着只狗,我这才明白他干了什么。

你肯定也明白他干了什么,没错,这就要说到前不久你们找到的第三具尸体,它不是什么第三具尸体,而是水塔楼的同一具,老家伙把它砍碎了,他真敢那么干。他载着尸体,撑船去大碶桥,把它塞进了桥墩上的石壁里,只有他知道这条河里有这地方。我记得那天大水已经退了,河堤的石壁水位下降不少,他摇着桨,我耳边全是那种哗啦哗啦的水声。我坐在船尾,塞完尸体,问他以后怎么办。他看了看河面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真他妈扯淡,船到桥头根本不会直。

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本来我是不会说的,更不会来自首。从通缉令贴满大街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们迟早会抓住我,我可不想被你们抓住,那太丢人了。至于老家伙为什么时隔八年后会举报我,敲破脑袋我也想不出。

李万银:百货大楼那件藏尸案呢?

嫌疑人:那件我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作恼怒状)你以为这个镇上所有凶杀案都他妈的是我干的吗?全镇就没有别的凶手了?你自己找不到线索,别把罪名乱扣到别人身上,你们这帮警察!

李万银(按捺住愤怒):行,那我问你,那张纸条是你写的吧?

嫌疑人:对。

李万银:为什么这么做?

嫌疑人:老毛病又犯了呗,我只能这么说,事情过去八年了,这八年,有三年我都在担惊受怕,跑去外面躲着,等到风头过去,才回来。其实,尸体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谁能找得到呢?回来后,我又和那帮哥们聚在了一起,我们就像一堆臭虫,臭味相投才对彼此放弃不下,跟别人根本玩不到一起。

我们又开始游手好闲,在这小镇游荡,要命的是,最后又把心里空落落的感觉给玩出来了。这次更严重,做任何事都觉得无聊,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这倒霉的日子总有那么多无聊,必须搞件大事刺激一下神经,否则我会疯掉的,我就想到给你们写纸条。这还是从一部电影里学的,我有信心,就算这样你们还是抓不住我,结果,你知道的,老家伙把我举报了——举报就举报吧,我现在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了,我还学会了一个本领,任何事我不想去想就不会想,这些年,屡试不爽,唯独一件事例外,就是那天晚上在水塔楼看到的那些乌鸦。我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些乌鸦念念不忘,它们简直像一枚烙印烙在我的脑子里,一想起它们成群结队飞过河面的画面,我就像个娘们一样激动得不行。我甚至做过这样的梦:我坐在这群乌鸦的背上,飞啊飞的,飞到天上去,我躺在云上,看着太阳变成一团火球向我靠近,把我烧得一点不剩,我就想这样,这感觉应该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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