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振快
少林寺与少林武功的历史真相(一)
文/洪振快
天下功夫出少林。在小说的世界中,达摩老祖,《易筋经》,武功高绝的少林僧人,神奇的少林七十二绝技,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等少林组织机构,以及武侠小说影视中刻影绘形的“少林木人巷”、“火烧少林寺”故事等,构成了神秘莫测的少林寺。作为武侠小说中的武学正宗和天下第一门派,少林在历史和现实中同样是武学重镇和最重要的武术流派。要了解武侠小说作家少林观念的由来,不仅需要了解武侠小说写少林武功的历史,也需要了解民间武术界关于少林武功观念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而解开这些谜团的关键在于拂去历史的尘埃,还原被湮没的少林武功神话的历史真相。
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话肇始于禅宗初祖达摩,确立于“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然而这两块基石都是不牢固的,达摩既未创造《易筋经》和少林武功,少林僧人也没有“救”过唐王。那么,达摩是少林武术开创者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又为什么说少林僧人实际上并没有“救”过唐王呢?
要解开少林武功之谜,除了要了解一部“武学圣典”(《易筋经》)、一位关键人物(达摩老祖),还需要了解一块石碑、一幅壁画、一口巨锅、一块版画、一本书。
聚贤庄乔峰大战群雄是《天龙八部》中最激动人心的一个片断。乔峰与中原群雄的矛盾,究其原因,乃是由于群雄认为乔峰是胡人——契丹人,屁股决定脑袋,种族决定心态,契丹人乔峰将不利于大宋王朝。乔峰无以辩白,乃与群雄以喝酒断交,然后动手,以性命相搏。乔峰以其神勇击败数人,少林高手玄难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的“袖里乾坤”邀斗,却被乔峰一掌击破,非常难堪。玄难继而使出一套江湖上流传颇广、众人尽皆识得的“太祖长拳”,没想到乔峰也用“太祖长拳”与之拆招,但乔峰所用拳招既可克制玄难招数,又能后发先至,玄难不是敌手。
在一旁的少林高手玄寂见玄难危急,便使出了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夹击乔峰,不料乔峰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见《天龙八部》十九《虽万千人吾往矣》)。乔峰在聚贤庄与群雄的大战本来并不是本书的话题,之所以在这里引叙这个情节,乃是因为上面一段玄寂的心理活动对于了解金庸等武侠小说作家的少林武功观念非常重要。玄寂的心理活动可分两个层次:第一,“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所以少林武功是一种外来的武学,是“传入中土”的而非中土原创的;第二,因为“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所以“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玄寂的上述心理活动,一个解决了少林武功的来源问题,一个交代了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与少林武功的渊源关系,前者回答了“少林武功出何处”的疑问,后者描述了“天下功夫出少林”的现实。
作为少林高僧,玄寂对少林武功的渊源和流衍自然非常清楚,所以上述心理活动应该可以说是专家的见解,代表的是专业意见。当然,与其说这是玄寂的观念,不如说这是金庸的理解。金庸的这个理解是不是很“专业”、很“专家”?这种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玄寂心理活动的时间问题,即《天龙八部》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北宋哲宗元绍圣年间(即公元1094年前后)的话,那么玄寂所传达的“天下功夫出少林”观念并无太大的不妥之处(因为今日流传的许多武术流派的拳法其来源皆与少林有一定的关联),但这里关于少林武功的起源——少林武功出达摩的观念却有很大的问题。金庸在这里所传达的不过是一个至今百年左右时间才形成的观念,却被提前到了比之早八百年的玄寂身上。
少林武功的起源是一个难解之谜,少林武功的诸多历史实情也迷失于历史烟尘之间,要解开其中的谜团殊非易事,但更复杂的问题倒更可能在于诸如少林武功出达摩这样的观念是如何形成、传播并为武侠小说作家所接受的。
少林寺是武侠小说中的武学正宗和武林第一门派。但是武侠小说中的门派观念出现得相当晚。在现代武侠小说前身——唐代的剑侠故事中,侠客都是个体的行为,不属于门派、组织,当然也不会有少林派的描写。即使在后来的《水浒传》的江湖世界中,我们也没有看到少林僧人的身影。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从来没有哪一位说自己是从少林寺学的武功,也没有人说有哪一种武功是从少林传出来的。这说明,在施耐庵的精神世界里,还没有少林寺的影子。小说中出现少林僧人、少林武功的描写是在清代,清代以前还不大看得到。
《聊斋志异》里面有一个“武技”的故事,事述一个叫李超的人豪爽好施,因为施舍一位僧人而得到感谢,僧人告诉他自己出自少林,有武功,可以教他。李超随之习武,并因而成名。后来遇到一个年轻尼姑街头卖艺,邀人与之比试,李超技痒下场,刚一交手,尼姑便认出李超的功夫是“少林宗派”,并诘问李超师父是谁,李超告诉女尼师父为僧人,女尼便知道其人是“憨和尚”,并且不愿再比武。
在这则故事中,“憨和尚”(和女尼)正是后来的武侠小说中那种武功高强的少林僧人的形象,李超则大概可以看作是少林俗家弟子。当然,这则故事的重要性不在“憨和尚”和女尼的形象在武侠小说史上的典型价值,而在于小说中首次出现了“少林宗派”的提法,可以视为少林派在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先声。女尼一眼便看出李超的功夫属于“少林宗派”,说明少林武功已有明确的规范,已经形成鲜明的特色,而这必须在“少林宗派”的武功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才有可能,其时间意义非常重要。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1640—1715)是清初人,这个故事说明清初的小说家已有“少林宗派”的观念,虽然这个时候的“少林宗派”还不是以后的武侠小说中的少林派,但“少林宗派”的观念的确开始存在于小说家的脑子中了。清初作家中“少林宗派”的观念,是与少林寺的历史相关的。少林寺及其武功进入大众的视野主要是由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的抗倭战争,时已16世纪,其后渐渐为学者所注意,著述中关于少林僧人和武功的说法渐渐多了起来。这些记述,到了清初以后,武侠小说中也慢慢多了起来,但直到晚清,还主要是存在于文言短篇小说和笔记中。
作为一个重要的标志,少林派作为一个武林门派的成形主要是在清光绪十九年(1893)开始出现石印本的《圣朝鼎盛万年青》(又名《绘图乾隆游江南》等)里面,该小说第一次描写了少林派与武当派、峨眉派的争斗,以少林派全军覆没为终。不过,这部小说中的少林派不是出于我们通常意义上所指的嵩山少林寺,而是出于地处福建的一个少林寺。福建的这个少林寺现在称为“南少林”,而嵩山少林寺则被称为“北少林”。“南少林”是否存在,地点是在莆田、泉州还是福清,现下还不能轻易便下结论,因为从已经发现的资料看,其实并没有多少令人十分信服的证据。不过自从《圣朝鼎盛万年青》出现之后,武侠小说影视中的“南少林”故事便多如牛毛,主角则大多不出《圣朝鼎盛万年青》里面的方世玉、洪熙官、至善禅师、五枚师太等人。
由于历史和小说的纠结,“北少林”和“南少林”的混杂,少林武功现象成为一个非常复杂而有趣的现象,许多观念陈陈相因。梳理历史资料,解开这团纠结不清的乱麻的扣子,还其本真面目,须从“造‘祖’运动”开始。
“自华佗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逐步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倚天屠龙记》第七回写谢逊咒骂武林人物,从时代的由远及近,历数的“武学宗师”级人物有华佗、达摩、岳飞、张三丰等人。谢逊也算是一代武学宗师,能够被他开金口喝骂也是要有点级别的,所以被骂的这几个人都有些来头。这几个被谢逊所骂的人,说穿了就是“金大侠”金庸自己心目中中国历史上的武学宗师。
众所周知,金庸小说中的武学宗师很多,如《射雕英雄传》中《九阴真经》的创始人黄裳和南帝、北丐、西毒、东邪、中神通,以及《神雕侠侣》中没有露面却给人深刻印象的独孤求败等,但谢逊咒骂时所历数的武林宗师只有华佗、达摩、岳飞、张三丰这些历史中存在过的中华武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却未提及南帝、北丐或独孤求败之类,也没有提到黄裳和全真教主王重阳这两个历史上也确实存在的人物,这说明金庸不仅对中华武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比较熟悉,而且在小说和历史之间是有明确区分的。
不过,华佗、达摩、岳飞、张三丰这些人物与中华武术的关系,除了华佗创五禽戏有比较可信的史料之外,其他多属传说附会,金庸所采用的只是流播已广却未可尽信的民间说法而已。比如达摩创少林武术与张三丰创武当派等,都是不能尽信的,或者说是不可相信的。武林中相传岳飞所传或与之有关系的“武功”有许多,如岳家枪法、形意拳、鹰爪拳、岳氏散手及《易筋经》、八段锦等,但它们与岳飞到底有多少牵连是谁也不敢断言的。
武学宗师,应该是对武学有深刻的领悟、对武学规律有深入的把握、对武学发展有很大贡献和长远影响的一些人。中国武术流派很多,少林、武当、峨眉、太极、形意、八卦,等等,流派纷呈,各臻其妙,但到底谁是创始人大都无法确定,这说明无论是哪一流派的武术都有一个时间长久的发展过程,并不是哪一个人随心所欲的创造,不过有一些人对某类拳术的成型和发展贡献很大,如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露禅之于太极拳,称之为武学宗师并不过分,但达摩、张三丰这些人物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武学宗师。
在武侠小说中,武学宗师往往是一个符号,是高深武功的象征。比如达摩,是武林第一大门派的创始人,那么一切与达摩有瓜葛的武功都应当是最玄奥、最厉害的,《易筋经》如此,《九阳神功》也是如此。又如张三丰,既然是武当派的创始人,那么他所创的太极拳、太极剑自然不可小觑。独孤求败则是一种武学境界的象征,一个人专心、痴迷于某一事物,摆脱了“技”而进入了一种“道”的境界,自然也就成为宗师型的人物了。
“一苇”如何渡江?
大约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一天,长江边来了一位满脸虬须的僧人,他望着滚滚的江水,折下水边的一根芦苇,将之抛入江中,然后一跃而上,踏波而去。
这是一个传说,据考最早出自宋代禅师圆悟克勤(1063—1135)所撰的《碧严集》,在现在的嵩山少林寺碑廊里还可以看到一块明代的石碑上镌刻着表现这个传说的图画。
这个传说名为“一苇渡江”,满脸虬须的僧人名叫菩提达摩,乃是一位来自印度的高僧,他从遥远的地方渡海而来,想以他所领悟的大乘佛法化导中土的芸芸众生。但是,他的佛法并不为时人所理解,他在建康(现在的南京)受到了笃信佛法的皇帝的接见,但话不投机,只好渡江北去寻找自己的信徒,“一苇渡江”所要述说的就是他这个时候的遭遇。
然后,他来到北方强盛的国度北魏的首都洛阳,在这里活动了许多年,可是弘扬佛法的活动并不顺利,他所宣扬的禅法受到了当时佛学主流人士的嘲笑,他也并不被认为是一位有德的高僧。当时专门记载高僧事迹的著作《高僧传》(南朝梁释慧皎撰,完成于519年)共收录了当时最有名的二十一位高僧的简要事迹,都没有把他列进去。
后来的传说是他在离洛阳不远的嵩山的一个山洞里静坐九年,面壁而思,领悟了高深的禅法,开创了中土禅宗一派,被尊为禅宗初祖。也许历史上许多有作为的人都是生前寂寂,价值在死后才为人所知。他也是这样,生前的冷清与身后的盛名形成了一种让人颇为感慨的对比。中国有句古话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的人生很是能够印证这句看透世态炎凉的古语的。当其生时,处于“穷”的境况,人们并不知道要尊敬他;待他死后,精神财产之“富”使得人们把许许多多本来并不相关的东西都要与他扯上关系,把他当作少林武术的创始人也是这样一种做法。
武侠小说描写轻功,常常用凌波微步、脚踏浮萍、草上飞跃之类的意象来形容其高明,但他既然被认为是天下武功第一门派的创始者,其轻功之高自然是如何想象都不过分的,那么有“一苇渡江”的本领也就不奇怪了,“一苇渡江”的想象也可能为武侠小说作家创造武功提供了某种借鉴。不过,原来创造“一苇渡江”意象的人似乎忘了,“一苇”这个词源自《诗经·卫风·河广》中的诗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原意是河岸不宽,“一苇”(也比喻为小舟)即可航渡;而“一苇”的含义,根据唐代学者孔颖达的解释,指的是一束芦苇而不是一根芦苇。在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上,凭借一束芦苇的浮力是完全有可能渡过去的,也许这是“一苇杭之”的真实意义,没有想到后来竟成了禅宗弟子创造神话的想象凭据。
明天启三年(1623),我们所熟知的伟大的旅行家徐霞客决定到嵩山一游,于是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的游记里记下了这样一段话:“庵中供达摩影石。石高不及三尺,白质黑章,俨然胡僧立像。”这段话中的“庵”,指的是“初祖庵”。“初祖”,自然就是佛教禅宗初祖达摩了,也就是上述日记中所说的“胡僧”。初祖庵有达摩洞,在少林寺西北两公里的山腰上,与寺院相距甚远。十余年前笔者常至少林寺游玩,见少林寺西设有望远镜,供游客远眺达摩洞,毕竟有时间和虔诚之心上山亲至达摩洞“拜谒”达摩祖师的人是少数,故而租借望远镜的生意很是兴隆。
日记中提到的“达摩影石”,要告诉世人的是这样一件事,来自印度的僧人达摩在嵩山的这个山洞里面壁九年,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达摩面壁九年的结果是精诚所通,影透入石,身影刻人山洞石壁而不磨灭,可见其修习佛法态度之诚、意志之坚了。
这块达摩影石不仅仅徐霞客看到过,在他之前的明代万历年间的其他文人骚客的游记里也已提到,如金忠士的《游嵩山少林记》记述他在初祖庵看到这块石头“高二尺,广尺许,石理肖达(摩)像”。金忠士似乎比徐霞客更为细心,观察得也更为仔细,并且似乎比伟大的徐霞客更富有科学的精神,他对这块石头的真实性表示了怀疑,指出“石体绝不类山上者”,所以“殊可疑也”。另外一个学者李诩(1505—1593)则在其所著的《戒庵老人漫笔》中讲叙他的一个姓魏的朋友不仅观察到了这块石头与山洞石头质地的不同,而且让当时的登封(嵩山在河南登封境内)知县召来石工,凿开石头以检验其真伪,此举虽然未免有点亵渎神灵,但结果自然是更加证明了影石说法的“怪诞”。
世传达摩因僧众坐禅过久常常导致精神萎靡,并因此而难以领悟佛法,于是教导僧众活动筋骨,以至开创了少林一派武功。
武侠小说喜欢将达摩与少林寺相联系,凡是与达摩有关的武功、秘笈什么的都是最厉害的。金庸小说中的“达摩老祖”,不仅传下了《易筋经》,还留下了《九阳神功》这样的武学宝典。达摩在武侠小说中是一尊神,一个高明武功的象征物。不过,武侠小说中的这种观念,其实是民间武术界观念的投影。可以肯定,在晚清之前的小说中,我们是看不到这种描写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在此之前民间武术界还没有形成达摩是少林武术的创始者的观念。
实际上,从历史上有关达摩的文献中可以发现,把少林武术的开创之功归于达摩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其中经历了几个阶段,时逾千余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一观念才最终确立。达摩创少林武功观念形成之后,武侠小说作家受其影响,又把这种观念用于以宋元明清诸代为时间背景的小说中,以致真伪莫辨。
(未完待续)(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