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积岐
母亲泪
文/冯积岐
我对母亲的最初记忆是1958年,那一年,我5岁。我记得,母亲是清早起来出了门的,到了傍晚才没精打采地回来了。母亲走进灶房,喝了一大碗凉水,然后坐在豆沙石的房檐台阶上,看了看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时候生产队里的干部总是整她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女人,说她们给生产队的田地里拉粪土时没拉够规定的回数,拔了“白旗”,所以罚她们去公社大院里拔草。母亲和几个妇女在公社大院里拔了一整天草,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傍晚时,才被赦免了。那一年,母亲只有24岁。母亲像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给她的儿子讲述往事,没有忧伤,没有抱怨,连一声叹息也没有,那种淡定、淡然像立在墙角的磨刀石一样。
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十分清丽的傍晚,我跟着母亲去邻村的水磨上磨面,因为父亲是那种对家里任何事都不管不顾的人。那时候,许多村还没有用上电,也就没有电磨子,所以几个村里的人都去水磨上磨面。母亲的肩膀上扛着一斗玉米,腋下夹着装面的口袋和一把短笤帚,我拉着母亲的衣角行走在窄小的乡村土路上。母亲走路很快,我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母亲。我们到达水磨坊时,前边已有好几个人了,我和母亲只好排队等待。天黑尽了,水磨坊中点上了孱弱的马灯,昏黄的马灯给磨坊里投下了浓重而诡秘的影子。推动水磨的水并不大,所以那动力很像一个没有吃饱饭的少气无力的庄稼汉,石磨发出的响声也迟钝而可怜。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才轮到了母亲磨面。当母亲开始忙碌起来的时候,我瞌睡得坐在水磨的磨柜上直打盹。母亲就抱起我,把我放在磨柜上说,你睡吧,一会儿娘叫你。当我在睡意朦胧中被母亲唤醒时,她已经把磨好的面装进了面口袋。走出磨坊,我的睡意全消,眉毛似的月亮紧紧地贴在西边的天上,田野和村庄都在酣睡中,我和母亲走过去的脚步声如同苜蓿地里淡蓝色的花儿一样,从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狗吠声像稀疏的雨点一样溅在我和母亲的粗布衣服上……那个情景,我至死不会忘记。
我6岁的时候和村子里大我几岁的玩伴一起去学校里报名,有几个玩伴因为数不清手指头而被老师拒收,我因为数了几遍手指头都数对了,老师就把我的名字写在了报名册上。老师问我,你家是啥成分?我说不知道。老师说赶紧回去问你娘。我回到家,母亲正在纳鞋底,我说老师叫我问你,咱家是啥成分。母亲听后纳鞋底的右手僵在了半空,那根还没有完全从鞋底上抽出来的细麻绳子悬在了空中,仿佛那绳子的一头连着的是母亲的心而不是鞋底,母亲很困难地说,咱家是,是,是大农。我跑到学校给老师说,我娘说了,我家是大农。老师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说,你回去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师家也是地主成分,所以他明白“大农”是什么意思。
因为是地主家的女人,母亲在生产队常常受到欺负,邻居家的女人用恶毒的语言辱骂母亲,母亲只能缄口不语。母亲被人骂急了,也会理直气壮地还一句:我家也是贫农。母亲的话没错,外祖父家确实是贫农成分,母亲嫁到冯姓人家后才背上了地主的黑锅。
然而嫁到了具有地主背景的人家后却让母亲承受了更多的压力和委屈。父亲一生不顺畅,脾气又很暴躁,他将他的不平、愤懑常常发泄在母亲身上。记得有一次,父亲抓住母亲的发髻,把母亲从房间里拖出来,顺手就是两个耳光。母亲没骂一声,也没哭一声,只是说,你打,把我打死算了。父亲在县政府当过8年干部,有点文墨,他骂母亲的言语很文化很尖刻,如刀子一般。父亲还在咆哮,母亲平静地说,我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你还这么骂我,我还有脸没有?母亲说着说着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流泪。
“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家里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一家人的日子要母亲一个人操持。临到做饭,没有火柴点火,母亲就抓一把麦草,在麦草中裹一团穿了十几年的老棉花去邻居家点火,母亲将老棉花在邻居家的灶膛里点着,裹在麦草里,小跑着走进灶房,塞进灶膛,拉动风箱,才能用柴火烧饭。家里要买一斤盐一包火柴,也要母亲去街道上借钱。母亲推着日子的磨棍,艰难地行走,但从未抱怨过一句。
记得1976年的夏收时节,那天是端午节。晌午,我和父亲、妻子以及两个妹妹去给生产队割麦回来,发现母亲没在灶房里做饭,锅冰灶凉。我问祖母:我娘哪达去了?祖母说,没有米面做饭,大概出去讨要面了。父亲和妹妹他们坐在房檐台上,一脸苦相,我的饥饿已被心痛所取代——我们这是活人过日子吗?我痛楚得眼泪花直喷。不一会儿,只见母亲急急地从院门进来了,她的脸色蜡黄,额头汗珠滚滚,她手里提着一个面口袋,一句话也没说,走进灶房,开始和面。等一家人刚吃完饭,出工的铃声又敲响了。母亲是怎么讨要的?是从哪个村子里要来的面?母亲是不是受了屈辱?我一直不敢问母亲,直至母亲去世,我也没有张开这个口,因为我知道她从不把自己的委屈向人诉说,而且她巨大的承受力使我感到害怕。
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家在生产队里的打麦场上碾打自留地的麦子。麦子碾毕,刚扬出来,忽然雷声大作,乌云滚滚,眼看雷雨就要来了。我和父亲失急慌忙地朝粮食口袋里装麦子,装好了3个口袋,母亲在旁边用绳子扎口袋的口。最后一个口袋装上麦子之后,又是一阵炸雷,偶尔有豆粒大的雨点落下来,就在这时候,父亲发觉,没有扎口袋的绳子。父亲质问母亲,绳子在哪里?母亲急忙认错,说怪她少拿了一根。粗暴的父亲开口便骂而且骂得很脏,并且立逼着母亲解下裤带扎口袋。大场里正在忙碌的农民听见父亲的叫骂哄然大笑,父亲骂得太狠太毒了,比雷声还响亮,而且还逼迫母亲解裤带,这其实是对母亲的极大羞辱。母亲流泪了,默默地流,无声地流,这是我第二次看见母亲流泪。
母亲第三次流泪时,已是昏迷不醒了。
1994年腊月二十三凌晨两点多,母亲独自一人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到一里以外的邻村电磨上给弟弟一家人磨好了过春节的面粉,天将明时回到家。回来后,躺倒在炕上,没有再起来。1995年正月初二,我把母亲送到了岐山县医院。母亲每天都在发高烧,用什么药也退不下去。半个月过后,母亲处于半昏迷状态。她一醒过来,就给我说,积岐,你把我送回去吧,我不能再花你们的钱了,我的病恐怕看不好了,叫我死在家里吧。我听后心如刀绞,我彻夜不睡,坐在母亲的病床前,用酒精棉球给她揩擦额头和腋窝,试图给她降温,昏迷中的母亲一动不动。我看见,从母亲的眼角里突然流出了两行眼泪,默默无声地流着。和许多农民母亲一样,我的母亲一生遭遇了太多的不幸,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临走时依旧牵挂着我的疾病缠身的父亲,牵挂着儿孙们的未来。我俯下身叫她:娘!娘!母亲一声也不能吭了,她的脸色苍白无光。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就跑出病房,站在楼梯的台阶上,放声大哭。我无力挽救母亲的生命,连医生们最终也没弄清楚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母亲发了20多天的高烧后,就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的母亲仅仅6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