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兰英
不辞沉默铸金甲,甘献年华逐紫烟
——记“两弹”元勋陈能宽
文/孟兰英
陈能宽微笑的时候,嘴角弧度分明:年轻时,他是个标准的帅哥。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是青海一个至今仍未在中国地图上标出的地点:马兰——因为夏季盛开美丽的马兰花而得名。
这里是半个世纪前中国的核试验基地。
在长达四分之一世纪里,包括马兰在内的中国几大神秘地方,陈能宽隐姓埋名不为人知,他受命参与原子弹研制中最关键的“爆轰物理试验”,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攻克世界级技术难题。
那是个特殊年代,陈能宽属于那个特殊群体——一群为新中国核技术隐姓埋名度过四分之一世纪的中国“两弹一星”元勋。他们之中,还有后来逐渐被世人熟知的钱三强、王淦昌、周光召等。
金银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纪念碑上,和平鸽在纪念碑上空久久盘旋。如今,完成化剑为犁历史变迁的中国原子城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草长莺飞,牛羊成群。
陈能宽怀念这个地方。
但他的故事,始于数千公里外的湖南慈利县。
1923年5月,陈能宽出生于慈利县江垭镇一个山沟里——在湖南湘西,带“垭”的地名,基本是偏僻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
陈能宽的童年是艰辛的,所幸的是,他的家风严谨,才得以进入私塾和后来的新式学校求学。
青少年时期饱尝民族危亡耻辱,日益高涨的抗日呼声不断激励着陈能宽的热血。他立志要找一条“救国之道”。他拼命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知识报效祖国。
陈能宽在常德隽新中学度过令人怀恋的初中时光。他对几何学十分着迷,受到该校一位几何老师很大影响,为他日后进行金属结构研究打下良好基础。1939年初中毕业,他以最高总分考取有奖学金的长沙内迁沅陵的雅礼中学。1942年以优异成绩被保送入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即唐山交通大学)矿冶工程系学习。
1946年大学毕业,陈能宽到天津炼钢厂当分析员。这是个刚从日寇手中接收的大厂,但工厂烟囱不冒烟,面对萧条的工业,陈能宽黯然神伤。当年,出国留学考试刚好恢复,他和妻子裴明丽(唐山交大土木系毕业)考取了有政府支持的自费留学,1947年赴美深造。
旅美期间,他借助奖学金只用3年时间,获得耶鲁大学物理冶金系硕士和博士学位。先受聘于美国巴尔的摩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后到匹兹堡西屋电器公司作研究员。
美国工作的几年,陈能宽很快成为颇有成就的年轻科学家。
在美期间,他常与进步学生联系,1949年被选为留美科学工作者协会第一届干事、留美科协学术小组联络人和耶鲁区会负责人,为动员留美人员回国做了大量工作。
正当他学成准备回国时,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使他有国难回。直到1955年秋,中美两国在日内瓦达成“交换平民及留学生”协议,他才有了归国希望。
有些美国朋友对他急于回到贫穷落后的中国不解,他的耶鲁大学同学、霍普金斯大学教授麦登执意挽留:“你一走,我将失去一位优秀合作者,美国也将失去一个特殊人才,你非走不可吗?新中国那样穷困!”陈能宽回答:新中国是我的祖国,我没有理由不爱她。
1955年11月25日,陈能宽带着全家乘威尔逊总统号轮船,从旧金山经檀香山、日本、香港,于12月16日抵达深圳,实现回国愿望。
陈能宽和同期回来的归国学者在中南海受到周总理热情欢迎。
陈能宽不会忘记,他兴冲冲前往中科院应用物理研究所上班时所感受到的幸福——给自己祖国工作的幸福。
沉浸在幸福中的陈能宽无法预料,他的人生之路很快迎来一次重大转折与挑战。
1960年6月,他被任命为二机部第九研究所第二研究室主任,这个神秘单位负责的正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研制任务。新的职责要求陈能宽放弃金属物理学专业,转为原子弹爆轰专业。
他对当年李觉、钱三强、朱光亚等专家同他首次会面的情形记忆犹新:“让我参加原子弹研制工作?是不是调错了人?我是搞金属物理的,我搞过单晶体,可从来没有搞过原子弹!”
李觉的回答让陈能宽血脉喷张:“我们中国人谁也没研制过原子弹。人家说我们几十年也休想把原子弹造出来,我们应当有志气。”
从此,陈能宽在国际学术界与中国科技界销声匿迹25年之久,连妻子对他的工作性质和具体地址也一无所知。对她来说,那只是个抽象的信箱号码。几年中,陈能宽从一个信箱“走”到另一个信箱,带着他的梦想和诗情,带着雷管和炸药。
“一直到原子弹爆炸,她在报纸上的照片里隐约看到丈夫的身影,才知道我做的是原子弹的工作。”
其实,陈能宽何尝不知道他经常面临危险和艰辛,他给妻子的信中写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幸,你要想得开。当年我们抛弃洋房、轿车,带着儿女回国,正是为了干一番事业,让祖国富强。”
陈能宽与夫人裴明丽
隔行如隔山,专业的转型,陈能宽付出了多少艰辛可想而知。
“我连炸药是什么东西都没看到,什么叫炸药?行业里叫黑素今,什么TNT,不知道,雷管,更是碰都没碰过。”
就这样,陈能宽边学边做,带领团队在北京远郊古长城下,开始原子弹研制中的“爆轰”物理实验。在不断实验,不断收集数据过程中,挫折在所难免,作为领军人物,压力对陈能宽更是家常便饭。
六十年代的中国,经济基础相对落后。要搞世界最尖端技术,研制耗费巨资的核武器,谈何容易。
多年后,陈能宽常与熟人开玩笑:“没有计算机,有时就使用算盘,我们老祖宗发明的算盘,还可以解决尖端武器方面的问题。”
陈能宽和他的攻关队伍,夜以继日,用手头仅有的计算尺、手摇计算机,甚至算盘等原始计算工具,进行艰苦卓越的“手榴弹打坦克”“木船攻军舰”式攻坚。他们白天做爆轰试验,晚上分析、处理数据。
当时正值“三年经济困难”。陈能宽,这位曾在美国高等学府和大公司享有优厚待遇的科学家,和大家一样,主动向党组织请求降低粮食定量,减少工资收入。常常是一天下来,筋疲力尽,但夜间仍然坚持主持分析讨论。由于粮食、副食品短缺,许多工作人员严重浮肿。
这些对他们不算什么,更具挑战的是他们有时要面临生命危险。
“实际上,我们的雷管比普通雷管安全,但它最怕静电,比如我们脱衣服时,静电对雷管有致命的危险,有时候可以让它爆炸。”
1962年9月,陈能宽带领的攻关队伍,终于在化工技术、聚合设计技术、“增压”技术、材料状态方程和相应实验测试技术等方面取得重大突破。这一切,在共和国科技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
长城脚下的试验场已不能适应迅速发展需要了。1963年初,陈能宽率领一支更大却同样年轻的攻关队伍进军青海,向更高台阶冲刺。在陈能宽直接参与领导下,相继取得为进行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核爆试验所必不可少的有决定意义的多个成果。
1964年秋,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甘肃酒泉一个秘密工厂装配,通过专列运送到马兰核试验基地。
西北戈壁的试验基地,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末有的责任和期待,大家各自以不同方式默默传递这种心情。
1964年10月16日14时59分40秒,罗布泊试验基地主控站操作员按下电钮,十秒钟后,强光一闪,火球迸放,随着隆隆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
震彻大地的东方巨响,向世界昭示中国国防科技的再次腾飞。
陈能宽百感交集,事后,他写了首打油诗形容当时的情形:东方巨响,大漠天苍,云似蘑菇腾地长,人伴春雷鼓掌。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陈能宽投身原子弹武器化和氢弹攻关。
中国第一颗氢弹试验时,陈能宽是试验现场总负责人之一。
为来访者题字
1984年,纪念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20周年时,陈能宽赋诗一首,其中“不辞沉默铸金甲,甘献年华逐紫烟”两句,正是他和同事们献身国防科技事业的共同写照。
“两弹”突破,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的陈能宽,继续参与我国大部分核试验方案制订、组织领导与实施工作。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他集中大量精力参与到核试验爆炸方式转变工作中。实践中,他靠着集体智慧和力量,解决了许多工程技术上难以想象的问题,从而使我国掌握地下核试验技术,带动物理测试技术发展,为20世纪80年代我国核武器研制技术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奠定基础。
1982年,由他参与领导的“聚合爆轰波人工热核反应研究”,获得全国自然科学一等奖。1986年,他同邓稼先一起,作为国家级科技进步特等奖领奖代表,登上主席台,接受国家最高奖励。
当年在陈能宽带领下奋战的年轻人,如今都已年过半百,他们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治学严谨,作风扎实。多人提到,有的发明创造和科技成果报奖时,大家公认陈能宽应排在第一位,陈能宽却利用“职权”把自己名字勾掉。
1980年,陈能宽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1986年,被任命为核工业部科技委副主任,并出任国家“863”高技术计划激光技术主题首席科学家。1988年,他担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兼职副主任,1996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主席团成员。从军用到民用,从近期到长远,对我国有关科技的发展,他都提出十分有价值的见解。
当人们由衷称赞他辉煌业绩和崇高声誉时,他总是摇头:“我所有成绩的取得都是集体共同努力的结果。真正值得称赞和学习的是老一辈科学家。他们大多从事基础研究,很有造诣,世界知名。如果完全从个人选择出发,研制武器的吸引力就不一定处于首位。但他们毅然决然以身许国,把国家安全利益视为最高价值标准。他们的献身精神及对科学事业的执著,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和前进的动力。”
陈能宽善书法,喜诗词,更把学习当成最大享受。他常年保持一个小习惯:凡他认为新颖、有用的观点或词句,都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凡一时读不懂或认不准的,都记述下来,直至读懂弄通。
一次,他在海南岛一块巨石上看到行草书就的一首诗,其中几个字认不出来,遂用相机把整幅字照下来,返京后,他仔细对着行草字典辨认,向书法家请教,终于知道那是“胜利应对挑战”。
朋友们说,陈能宽的好学可能与他的名字有关,宽阔,所以海纳百川,更有人为他写下这样一副藏头联:能容天下事,宽待天下人。
2016年5月27日,93岁的著名核物理学家陈能宽在北京逝世。23位两弹一勋功臣中已有17人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