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王永安 段剑蓉
西北地区丧葬观念中的羊文化
文 图/王永安 段剑蓉
甘肃酒泉高闸沟村魏晋墓画像砖中的《放牧图》
羊从伊朗高原引进后,似一剂新鲜血液,逐渐融入、沉淀于西北地区先民的文化基因中。羊不仅给人们直接提供了肉食、奶酪、皮毛资源,也有助于当地生业模式的合理调整,可以使一部分人从农业中分离出来,专门从事畜牧或游牧生产,减轻了对土地资源造成的压力。而游离于农业的新生产阶层的形成,又加速了该地区社会群体的重新整合。人们的衣、食、住、行渐渐都与羊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羊文化也渗透于西北地区先民生活的各个领域。
我们最早可以在距今5000年左右的马家窑文化遗址中发现羊文化的端倪。甘肃天水师赵村遗址马家窑石岭下类型和青海民和核桃庄马家窑文化的墓葬中发现有随葬的羊下颌或骨架。
之后在距今4000~3500年间的齐家文化甘肃永靖大何庄墓葬和秦魏家墓葬中不仅发现随葬有绵羊种群,还发现用羊肩胛骨随葬的习俗,有的未加整治,多经灼烧,可能是用来占卜的。对以羊肩胛骨占卜习俗的族属认定,诸多学者认为是与古羌人有关。如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即有“戎用羊卜,谓之跋焦”的说法。而羌人活动较多的四川地区,其用羊肩胛骨占卜的习俗也由来已久。明代《嘉靖四川总志》记松潘地区风俗说“炙羊膀以断吉凶”,清代《道光茂州志》亦有“占卜……或取羊膊,以蕲炙之,验纹路,占一年吉凶,曰炙羊膊”。至今在青海地区,蒙古族仍有用羊胛骨占卜的民俗。齐家文化墓葬中发现用羊肩胛骨随葬,可能表现的是齐家先民希冀在另一世界查吉凶、趋福避祸的美好愿望。青海互助总寨遗址发现的10座齐家文化墓葬中,有4座殉牲墓都各随葬了1对羊角,不见其他动物。甘肃临潭磨沟墓地作为齐家文化最晚段遗存,在目前已经清理的346座齐家文化墓葬中,有些墓葬的墓道填土发现了完整的羊骨或羊下颌骨,它们与一些完整或被打碎的陶器共存。发掘者认为,这或许与埋葬过程中的祭奠活动有关。
距今3500~3000年间四坝文化墓葬也多以羊随葬,甘肃玉门火烧沟就出土了大量的羊角、羊头和羊骨。甘肃民乐东灰山四坝文化墓地虽说殉牲动物中猪占较大比例,但是葬羊亦有3例。距今3100~2800年间辛店文化的甘肃民和小旱墓地、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墓地,寺洼文化的甘肃西和栏桥墓地、甘肃合水九站墓葬、甘肃庄浪徐家碾墓地以及距今2900~2600年间卡约文化的青海湟源大华中庄墓地、青海海东平安沙卡村墓地、青海大通黄家寨墓地、青海湟中潘家梁墓地,距今2400~2200年间沙井文化的甘肃永昌蛤蟆墩墓地、西岗墓地、柴湾岗墓地等,都有不同比例葬羊殉牲习俗的发现。可以说这些都是西北甘青地区丧葬观念中,羊文化的较早植入。
宝鸡茹家庄出土西周青铜羊尊
东汉孙仲乔造石羊
甘青地区历史时期墓葬中以羊殉牲的习俗延续了史前时期传统。春秋战国时期的甘肃张家川马家塬墓地、漳县三岔镇墩坪遗址以及汉代的永昌水泉子墓葬等以羊部分头骨、肢骨、蹄骨等殉葬。
从西汉开始,儒家伦理道德、“事死如事生”观念、鬼神思想、道家学说等在丧葬习俗实践基础上逐渐丰富起来,羊题材在丧葬中的运用也更为广泛,物化主要有青铜羊、陶羊、木羊、石羊、泥塑羊俑等作为随葬品,图像化集中在汉晋以来墓葬壁画里对羊的描述。
青铜羊最早随葬在先秦时期贵族墓葬里,彰显墓主人身份及地位。秦汉及以后则多以陶羊作为随葬品,如汉惠帝安陵陪葬坑出土陶羊125件。同时也流行将石羊放置于墓前,如东汉孙仲乔造石羊,雕法古朴,气势宏大。这些石羊可能具有祈求吉祥的意义,《说文解字》曰:“羊,祥也”,“祥,福也”。东汉之后,东起山东、西至甘肃、北至河北的广大北方地区诸多墓葬内发现一类圆雕石羊,其功能超出了表达吉祥、美好的寓意,而是作为天师道举行解注法术仪式的具体之物之一。如20世纪初安徽寿县刘君墓所出土的两篇镇墓文,均刻在石羊身上,两篇内容相同,皆为:“余……移葬……居,子孙不誉,留者……去者已去。东岳图,青石黄里,书以水精,与相绝。以肉、黄米二升,与祖□卷,转世无有……即欲有,须右羊能顾告而咤,足可以莎,乃应召唿。以为不信,石羊为真,如律令。”
武威磨嘴子汉墓群出土木羊
到了隋唐时期,西北地区常用泥塑的生肖羊俑,与其他生肖俑组合成十二生肖俑。20世纪50年代,黄文弼先生在焉耆明屋遗址发现十二生肖俑像头部,皆为泥塑。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曾出土一件泥塑羊首俑,残高52.5厘米,为站立姿势,兽首人身,着圆领宽袖长袍,双手拱于胸前。当然也有以木羊作为随葬品的,在武威磨嘴子汉墓M21、M48里有发现。M21中的4只木羊置于木棺前,一同随葬的还有8件木人俑及1件木质独角兽。从被放置的位置来看,都具有镇墓辟邪的功能。据《礼记·月令》载:“羊,火畜也”,另《释名·释姿容》曰:“羊,阳也”。“羊”作为一种“火畜”,是代表“阳”的动物,被放置于墓中,其意义不言自喻。
图像化形式中,羊文化主要作为装饰品出现的。如马家塬战国墓地出土了诸多具有草原文化因素的金质、银质大角羊形车舆饰品,不仅展现出随葬车的豪华程度,也反映出当时的人们盛行厚葬的习俗。
张家川马家塬出土大角羊形金质银质车舆饰
武威磨嘴子东汉墓“羽人戏羊图”
嘉峪关新城1号墓画像砖中的《畜牧图》
嘉峪关新城6号墓画像砖中的《宰羊图》
再看汉晋壁画墓,1989年清理发掘的武威磨嘴子1座东汉墓中,其墓室南壁绘一立姿羽人,手持芝草面向羊站立。羊仅有头部和前肢,其他部分残缺。有学者据此称之为“羽人戏羊图”,究其实质,这里的羊在“升仙”中的具有某种媒介作用。另有一些壁画墓中的羊题材图像,是寓意现实生活世俗场景的。1993年在酒泉果园乡高闸沟村清理发掘的一座魏晋墓中有牧羊图,绘一人身披大衣,足着长靴,赶着一群羊放牧的情形。嘉峪关新城1号墓出土的画像砖有畜牧牛、羊图,画面分两栏,上栏绘牛、羊,下栏绘树木及马、牛等,画面左侧有楼阁及门,门侧朱书题名为“坞”。新城6号墓出土的画像砖有宰羊图,绘一男子立于架旁,画面左侧展现的是一待宰之羊被倒悬于架上。这些画面都描绘了曹魏时期河西地区畜牧业兴旺的景象。
羊在图像上表现出的艺术形式在随葬衣物上也零星可以看到。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出土的对羊对鸟树枝纹锦,其图案中对羊相背,身上有斑点,皮毛卷曲蓬松,尾大而后弯,颈上系一条红色飘带,迎风招展,显示出生动活泼的情趣。
山东苍山东汉墓前室东壁车马画像砖
古羌族相信万物有灵,信仰多神教,而释比被认为是直通神灵的人,同时又懂得医药知识,因而肩负有祭祀作法、驱魔治人的责任。在不断的传承中,释比又是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由于很长一段时间内羌族无文字书本,释比的传承是以师徒间的口传耳授完成。按照传统,师徒传承只能在劳动之余或阴雨天进行,所以能成为释比者屈指可数。
在甘肃部分地区至今仍保留着一项古老的丧葬仪式,称之为“领羊”。该仪式一般在夜里举行,由相当于祭祀的主持人不断地向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羯羊(人们认为死者灵魂已经控制了它)身上泼水。同时,死者的第一位至亲就生前未了之事耐心而细致地猜测,并无条件承诺解决。后人诚恳地揣测各种事由,邻居们则在一旁帮腔,并对着羯羊大声喊叫:“领!领!”,直到“死者”表示满意时,羯羊就剧烈抖动起身体。这时,孝子们就痛哭起来,鼓声、唢呐之声的丧乐伴奏着他们的哀嚎声响起。之后,第二位亲人开始“领羊”,亦是向这只羯羊身上泼水,如此往复进行。
领羊是生者与死者灵魂借助羯羊为中介而进行的最后一次对话,之后就阴阳分隔了。实际上,至今在川西北羌人的精神领域,羊不仅可以沟通生者与死者的交流,在查找死者病因、替活人受死除病方面,同样起到了重要的媒介作用。如人死之后,羌人相信通过解剖羊,能够了解死者的病因。另外,当人生病时,释比最普遍的治病方法是“羊替人命”,也就是用草制成人的模样,让其身着病人的衣物,牵羊一头与草人一并送到墓地,杀羊焚草,释比祷告,大意为羊替人死,草人代替病魔远去等等。
此外,河西走廊地区的领羊习俗不出现在葬礼中,而是在上坟祭奠时举行。如永昌人在每年阴历七月十五上坟祭祖,全族人都要参加。届时,全族老者牵一只羯羊,背上大锅,准备好柴火,集中到祖先的“茔圈”里,献上祭品,烧纸钱,跪拜之后就开始领羊。程序与陇中地区葬礼中的一致,都要不断地向羊身上泼水。差别在于河西走廊领羊时羊的额头要系上红布,“红”与“魂”谐音。“领羊”时众人帮腔,由某一位长者到羊耳朵旁的窃窃私语,告诉“死者”灵魂不要太操心,另一方面,也要一如既往地保佑后代。当羊开始颤抖了即表示羊“领”了,“死者”灵魂也满意了,所有人随之欢呼而不是痛哭。最后,宰羊煮肉,大家在“茔圈”内分而食之。
在古羌人行冠礼和送葬仪式中,脖子要系羊毛绳,以表示与羊同体。丧礼中更要宰杀一只羊为死者引路,称为“引路羊”。这种为死者以羊引路的习俗在山东苍山东汉墓前室东壁车马画像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该画像送葬行列分三个部分,前为引导车队的骑吏,中为坐在车中的妻妾,后为运载死者的羊车。因为“羊”与“祥”同音,所以“羊车”也即“祥车”。
(作者均为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