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的霸权与人民币的未来*

2016-06-05 15:02
现代国际关系 2016年9期
关键词:货币人民币

李 巍

美元的霸权与人民币的未来*

李 巍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2009年人民币国际化启程以及2010年欧洲债务危机蔓延之后,学术界和政策界关于国际货币体系的竞争格局就一直争议不断。“多元论者”认为美元霸权正在走向衰落,国际货币体系正在走向一个多元竞争的格局;而“单极论者”认为美元的霸权地位没有动摇,其他货币仍然面临着各自结构性的和技术性的缺陷,难以在市场上发挥主要国际职能,国际货币体系仍是美元一家独大。本文通过对2007~2015年的相关基本数据进行分析,对上述争论进行回应,并分析其原因。在此基础上,本文进一步讨论人民币崛起为一种主要国际货币所面临的各种内外挑战。

美元霸权 人民币崛起 国际货币竞争

[作者介绍] 李巍,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国际政治经济学。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的爆发、2009年人民币国际化的启程以及2010年欧洲债务危机的蔓延,是改变国际经济特别是国际金融体系的三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如果说金融是现代经济运行的血液,那么货币就是其中负责输送氧气的红血球。由于国际货币承担着至关重要的媒介作用,围绕着它的竞争事关整个国际经济体系运行的核心,准确判断当前国际货币格局以及未来走向,不仅对于人民币国际地位的崛起十分重要,而且关乎中国参与全球经济竞争和治理以及捍卫中国经济安全。本文通过对2007~2015年的相关基本数据进行分析,希望通过对国际货币的基本竞争格局进行更加清晰和准确的描述和定位,并在此基础上考察维持美元国际地位的基本支柱,并对比讨论人民币崛起为一种主要国际货币所面临的各种内外挑战。

一、国际货币的竞争格局

自从1999年欧元诞生以来,关于国际货币竞争格局特别是关于美元和欧元竞争态势的争论就一直持续不断。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围绕国际货币体系的竞争格局特别是美元霸权地位的讨论更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而且由于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的开始,这一轮关于国际货币格局的讨论又加入了关于人民币的新内容。在这些争论中,学术界和政策界大致形成了两派对立的观点。“多元论者”认为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下,美元的信心基础正在遭到削弱,美元霸权正在走向衰落,其他主要货币正在发挥更加重要和广泛的国际职能,未来国际货币体系将很快呈现美元、欧元和人民币三足鼎立、多元竞争的格局。*Barry Eichengreen, Exorbitant Privilege: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Dollar and the Fu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50.对美元悲观预测的研究还可参见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eds.,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而“单极论者”认为美元的霸权地位没有动摇,其他货币仍然面临着各自结构性的和技术性的缺陷,难以在市场上发挥主要国际职能,国际货币体系仍是美元一家独大无可挑战。*美元乐观派的观点,参见Benjamin J. Cohen and Tabitha M. Benney, “What Does the International Currency System Really Look Lik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17-1041; Carla Norrlof, “Dollar Hegemony: A Power Analy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42-1070.

国际货币是一个程度上的概念,不同币种之间的地位差别主要体现在其国际使用的份额差异。根据国际货币的不同职能,不同货币地位的高低有几个清晰的衡量标准。这些指标一方面可以对某种特定货币在不同历史时间里进行国际化程度的比较,另一方面也可以对不同币种在同一历史时间里进行国际化程度的差异比较。这两方面的比较对于揭示国际货币格局及其演进都十分重要。

目前关于货币国际化程度有两个非常精确的数据指标,分别是一种货币在外汇储备总额和外汇交易市场中所拥有的份额,它们分别对应于国际货币的价值储备和交易媒介的职能,并分别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清算银行两个权威的国际金融组织负责统计并公开提供数据。

首先,一种国际货币被用作外汇储备的份额是衡量其国际货币地位的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获得的指标。外汇储备是一国政府以非本币资产形式持有以备不时之需的官方资产。当中央政府在其外汇储备中选择币种构成时,要综合考虑到储备货币的稳定性、盈利性以及国际贸易往来的方便性等因素,因此,当一种货币被别国政府更多地用来作为外汇储备时,本身也就证明了该货币具有较好的稳定性、盈利性或者方便性,因而具有更强的竞争力。同时,由于外汇储备份额集中体现了一国中央政府对某种国际货币的信心,而且对私人市场具有指标性意义,因此,它是衡量一种货币国际地位的最佳指标。

表1:主要币种在外汇储备中所占的份额

数据来源:国际货币基金组织COFER数据库。

通过对比上述上两组数据,我们会发现,在全球可辨明币种的外汇储备中,美元在2015年底所占的份额较之于金融危机爆发之前非常稳定地处于64%左右的份额,且略有上升,大幅领先于其他币种;相比之下,欧元所占的份额有较大程度的下降,从2008年的26%跌破目前的20%,但欧元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大储备货币。排名第三和第四的分别是英镑和日元,它们的份额虽然都略有上升,但都只维持在4%左右的份额,与美元和欧元相距甚远。至于其他货币,在国际储备中发挥的职能可谓微乎其微。

其次,一种货币在外汇交易市场上所占的份额反映了该种国际货币的交易频率,也是衡量一种国际货币地位的重要指标。国际货币很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可以用作干预货币,当外汇市场上外汇供给大于外汇需求时,政府就会抛出本国货币购买其他国际货币以抑制本国货币升值的压力;反之当外汇需求大于外汇供给时,政府就可以动用外汇储备中的国际货币买进本国货币以抑制本国货币贬值的压力。除此之外,各国私人行为体(企业和家庭)进行国际贸易和投资时,更需要进行外汇的兑换与收付,一国货币在外汇市场上的交易量可以表明该货币的使用需求大小。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国际外汇交易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根据国际清算银行提供的数据,2014年6月,国际货币市场上的日均外汇交易量高达5.46万亿美元。

表2:主要币种在外汇交易中的份额(%)

数据来源:国际清算银行数据库。因为货币交易同时涉及两种货币,因此总份额为200%。

根据国际清算银行所提供这两组数据显示,外汇市场交易中,有80%以上的交易涉及到美元,要么是买进美元,要么是卖出美元;有约30%以上的外汇交易涉及到欧元,约20%左右的外汇交易涉及到日元,约12%的外汇交易涉及到英镑。其他的主要币种如瑞士法郎、澳元、加元等都在10%以下。相比于2010年,2013年美元的交易比重有所上升,欧元的比重有一定程度下降,日元和英镑的比重分别有轻微的上升和下降。

国际货币地位还有多种衡量指标,比如不同币种在国际债券市场上的份额,它反映的是一种货币充当投资货币的职能,比如在国际支付的比重,以及在国际贸易中作为计价货币的比重,这些指标要么只是反映国际货币职能的一个方面,要么数据具有不可获得性,因此在关于分析国际货币宏观格局的研究中使用比较少。通常而言,一种货币在全球外汇储备中的份额是最主要、也是使用最多的一个衡量指标。一方面,它十分便于统计,另一方面,充当外汇储备是一种货币发挥国际职能的最高阶段,而且也最具有政治意义,因为外汇储备的持有者都是各国的中央政府。

根据上述两个国际机构的两种主要统计数据,我们对当今主要货币在国际市场上的地位有一个相对清晰的排列,可看到当前的国际货币结构呈现出一个“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美元处于该“金字塔”的塔尖,无论是在外汇交易市场还是在官方外汇储备中,美元都遥遥领先于其他各种货币,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地位。美元不仅是首要的国际货币,而且具有全球性影响,可谓是一种全球货币。不仅如此,通过对不同时间段的美元份额进行对比,我们发现,美元的国际地位基本没有受到美国金融危机和人民币崛起的影响,美元仍然是当之无愧的霸权货币。不仅如此,美元的地位在最近几年反而有所上升。

欧元在国际货币结构中是处于仅次于美元的第二大国际货币,它在国际官方外汇储备和外汇交易中的份额都大幅领先于其他币种。但欧元的国际使用无论是在功能范围上还是地域空间上,都落后于美元。欧元行使作为一种国际货币的职能,主要局限在欧元区以及与欧元区有紧密经济和政治联系的周边地区。欧元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区域货币。虽然欧元的国际地位从2001年以来一直保持上升趋势,但2009年的欧债危机作为一个拐点明显削弱了欧元的国际份额。

英镑和日元则位于国际货币结构的第三层级。英镑作为一种老牌的国际货币,日元作为一种新兴的国际货币,在外汇交易和外汇储备两个衡量指标上,它们所占的份额都与欧元有较大的差距,自然也就远远落后于美元。如果具体比较日元和英镑国际地位的差异,选取不同的指标会有不同的结果。比如,在官方外汇储备中,英镑所占的份额就略高于日元,这与英国所具有的传统金融产业优势有关;而在外汇交易中,涉及日元的比重则高于英镑,这与日本所具有的总体经济实力优势有关,特别是日本的对外贸易规模要大幅领先于英国,所以在贸易的驱动下外汇市场上对日元的需求比较大。

国际货币结构的第四层级则有瑞士法郎、加元、澳元、港元等币种,这些币种作为国际货币的使用主要是在国际金融交易中,作为一种具有投资功能的货币在使用,它们在外汇市场和外汇储备中都有少量的份额。

在国际货币结构的第五层级则是广大的国民货币,这些货币主要是在国内使用,不算一种国际货币。中国的人民币则正处于从第五层级向第四层级过渡的阶段,因为无论从哪个指标来衡量,尽管人民币增长比较迅速,特别是体现在人民币作为贸易结算货币的增长上,但人民币的总体国际使用还非常少。这主要是因为受制于国内的诸多政策管制,人民币虽然在部分功能领域开始发挥一种国际货币的职能,但它不能算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可自由使用的国际货币。

总之,当前的国际货币体系仍然是一个美元作为霸权货币的高度等级化的结构,这构成了人民币崛起的外部货币环境,它与美元崛起于一战后的多元的水平货币结构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二、美元霸权延续的支柱

美元霸权之所以能够经受各种危机考验历经70余年而不受动摇,特别是能够扛住爆发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的考验,从根本上源于美元霸权的经济和政治基础都没有发生根本性动摇。*对于一种国际货币地位的经济和政治基础的理论分析,参见李巍:“制度、伙伴与国际制度——人民币崛起的国际政治基础”,《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5期。在此基础上,美元在市场上业已形成的强大的路径依赖,进一步确保了美元份额不受危机的影响。

(一)美元霸权的经济基础。尽管经济学者并没有发展出一套被广为接受的用于分析和预测某种货币国际份额变迁的一般性理论模型,但现有研究表明, 一种货币在国际市场上的使用份额主要取决于几个核心经济因素,即交易网络规模、货币价值信心和金融市场流动性。

首先,美国的经济规模在当今世界仍遥遥领先,为美元的国际使用创造了规模庞大的交易网络。货币所具有的交易媒介的职能决定了市场主体更倾向于使用一种已经被广泛使用的货币,这使得国际货币具有规模经济效应:即该种货币在市场上使用率越高,发行量越大,其用于跨国交易的成本就越低,使用该种货币的收益也就越高,相应地,该种货币的国际地位也就会进一步提升。而国际货币发行国的国内经济规模和对外经济活动(贸易和金融)规模则是一种货币形成网络外部性的两个根本性经济指标。一种货币在国内的流通规模是决定该国货币国际化程度的基础性因素,其在国内的流通网络越大,其产生潜在的外部性效应的可能也就越大;同时,其对外经济活动规模越大,则越能建立起国际交易网络。

表3:2015年主要贸易大国贸易额及其占全球贸易总额的比重*(含服务贸易和货物贸易) 单位:10亿美元

数据来源:WTO,World Trade Statistical Review2016,https://www.wto.org/english/res_e/statis_e/wts2016_e/wts2016_e.pdf

*本统计表由笔者根据世界贸易组织提供的World Trade Statistical Review2016整理而成;2015年度全球贸易总额约为425720亿美元。

数据显示,无论是以GDP衡量的国内流通规模,还是以对外贸易量(货物贸易和服务贸易)衡量的对外流通规模,美国目前都占据世界第一的位置,尽管美国的对外贸易量很快会被中国赶上,但中国在经济总量上追平美国仍然需要相当的时日。这与当年美元崛起英镑衰落的国际经济结构有着明显不同,当时美国已经在国内经济总量和对外经济活动规模上超过英国很多年了。可见,依然领先的内外经济活动规模为美元的使用提供了庞大的交易网络,这为美元的霸权地位提供了最为基础性的经济条件。

其次,美国仍然拥有最为发达的金融市场,进而为美元的持有者提供更多的增值机会,进而增强美元的国际吸引力。拥有发达而开放的金融市场的国家能为该国货币的外国持有者提供优质和丰富的金融产品,比如股票和债券等,并且能保证金融资产可随时自由兑换,从而增加市场主体持有该种货币的意愿。虽然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但美国的金融市场无论是股票市场规模还是债券市场规模都分别占到世界同类市场接近40%的份额,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不仅如此,美国资本市场流动性强且高度开放,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国政府和私人的海量投资,也吸收了世界最优秀的企业来美国上市融资。可以说,高度发达的资本市场仍然是美元地位最重要的经济基础。

再次,美国的货币政策总体仍然相对稳定,进而为美元的使用者提供了价值信心。货币从根本上说是财富价值的代表,一种货币是否受到欢迎,取决于国际行为体是否对该种货币所代表的财富价值即购买力富有信心。通胀水平是衡量货币所代表的购买力的重要指标。较高的通胀水平增加了使用该国货币的成本,进而使市场行为体不愿持有该种货币;反之,该种货币将更具有吸引力。因此,对于市场上的投资者和交易者而言,最安全的货币必然是价格都相对稳定的货币,而货币的突然大幅贬值是对国际货币最大的伤害。而通胀水平是由经济增长速度和货币发行量共同决定的。

就通胀水平而言,美国的通胀水平高于欧元区和日本,但是却又显著低于中国,这表明美元作为一种老牌国际货币的价值信誉仍然超过人民币。

(二)美元霸权的政治基础。除了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美元网络的经济基础没有遭到动摇外,美元霸权的长期持续还高度仰仗于美国坚实的政治基础。而且相比于经济基础,支撑美元地位的政治根基更加牢靠,这是因为美国在政治上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相对于其他货币竞争者其在政治上比在经济上更具有优势。

首先,美国的军事霸权为美元提供了安全港湾。国际货币的使用者最需要得到的是安全上的承诺,这种安全既包括信用上的价值安全,也包括物理上的实体安全。美国强大的军事实力确保了美国不会受物理上的安全威胁。在美国建国之后的两百多年里,美国本土仅仅受到三次外来攻击,一次是1814年英国攻占美国首都华盛顿,另一次是1941年日本对珍珠港的偷袭,第三次是2001年恐怖主义对美国的非常规打击。这种太平景象在所有大国中几乎绝无仅有,其他大国经常陷入残酷的战争厮杀,有时连整个国土都化为火海。美国的地缘位置和军事能力相当于提供了一个“保险箱”,确保了美元资产在物理上的安全,而不会遭到外力的洗劫。*Carla Norrlof, “Dollar Hegemony: A Power Analy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47, 1056.

不仅如此,美国强大的军事实力还使得它有能力在全球范围内保护以美元为基础的商业网络,以及一些便于美元交易的金融基础设施不被破坏。同时,美国的军事实力还能确保美国可以对其货币对手进行直接的军事强制行为。比如有学者就认为,美国对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的军事行动,以及对伊朗和委内瑞拉所保持的长期军事高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这些国家在“石油美元”问题上一再挑战美国核心利益。*张文木:“美国政治结构与外交政策”,《国际关系研究》,2013年第3期,第8页、第16页。

而英镑的衰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到两次世界大战的打击,战争不仅大伤英国的元气而且破坏了以英镑为中心的国际金融交易网络。因此,美国的军事霸权与美国的货币霸权构成了一对相互扶持的孪生子:军事霸权为货币霸权保驾护航,而货币霸权为军事霸权提供财政给养。

其次,美国的联盟体系为美元提供了外交支持。美国在欧洲的以北约为载体的多边联盟体系和在亚太地区的五个双边同盟构成了美国辐射两大主要战略要地的安全联盟网络。但是美国的安全联盟网络不仅具有安全上的意义,还具有经济包括货币上的外溢功能。*有学者研究指出,安全联盟关系更有助于联盟成员以联盟领导国货币为汇率参考的锚货币,参见Quan Li, “The Effect of Security Alliance on Exchange-Rate Regime Choices”,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 Vol.29, No.2, 2003, pp.159-193.美国的盟友成为美元在外交上的主要支持者。

有学者提出,在20世纪60年代,联邦德国之所以违背经济理性,持有大量美元储备,并在事实上支持了美元的全球统治地位,主要是出于维系与美国联盟关系的考虑,以换取美国对联邦德国的安全保障。*最有代表性的两项研究,参见Francis Gavin, Gold, Dollars, and Power: 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Monetary Relations, 1958-1971,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4; Hubert Zimmermann, Money and Security: Troops, Monetary Policy and West Germany’s Relations with the United States and Britain, 1950-197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但随着冷战结束,两德统一,美国驻军撤出,德国在安全依赖感逐渐消退之后,开始全面采取货币联盟的措施。而在1973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美国和沙特阿拉伯签订了秘密协议,规定沙特阿拉伯出口的石油以美元计价,而换取美国对沙特的军事保护。*David E. Spiro, The Hidden Hand of American Hegemony: Petrodollar Recycling and International Market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05-106, 122-123.由于沙特在中东的主导地位,中东的欧佩克国家出口的石油纷纷开始用美元计价,“石油美元”由此产生,“美油”替代“美金”成为美元国际使用的重要依托。而且中东国家的“石油美元”最终又回流到美国金融市场,从而支撑了美元地位。在这一过程中,作为美国盟友的沙特则是美元伙伴网络中的支点国家。甚至有学者认为,尽管中国并非美国的军事盟友,但中国在21世纪头十年对美元的支持也是出于维持与美国良好政治关系的原因。*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Whither the Key Currency?” in Eric Helleiner and Jonathan Kirshner eds., The Future of the Dolla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6.

不仅如此,美国的联盟体系还确保了美国具有强大的国际政治动员能力来打败任何不利于美元的政治倡议。*Doug Stokes, “Achilles’ Deal: Dollar Decline and US Grand Strategy after the Cris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21, No.5, 2014, pp.1085-1089.比如美国在1997年轻而易举地挫败了日本发起建立亚洲货币基金组织的倡议;美国在2008年之后的几年里,又成功阻滞了新兴国家联合改革既有国际金融机构和国际货币体系的倡议;2014年美国则在极力阻挠中国领导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的创建,而其紧密的追随者就是其主要的亚太盟友日本。

再次,美国的政治体制为资金流入提供吸引力。美国的民主选举制度和分权制衡机制虽然目前都遭遇了不小的麻烦,福山甚至认为美国出现了制度“衰朽”的趋势,*Francis Fukuyama, 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但是总体而言,在过去两百年的历史上,美国的政治体制表现出了相当强的适应能力和纠错能力。美国的民主政治模式和自由人权法治的价值理念仍然对世界拥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这构成了支撑美元地位的政治“软实力”。相对于世界其他大多数国家,美国能在保持社会稳定的同时又能同时保持社会的活力,这给美元的持有者和投资者提供了信心,大量的资金流入美国,确保了美国金融中心的地位。

总之,从1944年至今,美元霸权已经持续了70余年,并经受了各种危机的考验而始终屹立不倒,这源于美国在经济和政治上为美元的全球使用夯实了双重基础。尽管美元存在诸多不足,但目前美元的全球地位却没有替代者,世界将长期处于美元体系之中。

三、人民币崛起的历程

人民币的崛起始于2009年。在很大程度上,人民币国际化是对自身深陷“美元陷阱”的一种被动反应。如果人民币国际化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被证明为一种不断持续的战略方向,那么人民币的崛起将是21世纪里继欧元诞生之后,国际货币体系最重大的事件,对全球货币竞争格局的冲击也是非常巨大的。*Benjamin J. Cohen, “The Yuan Tomorrow? Evaluating China’s Currency Internationalization Strategy”, New Political Economy, Vol.17, No.3, pp.361-371.人民币的崛起包括国内货币改革和国际货币外交两个方面,前者致力于释放人民币走向海外的市场活力,后者致力于为人民币崛起搭建一个稳固的国际政治基础。

在国内货币改革方面,首先是逐渐放宽人民币在跨境贸易和对外直接投资中作为结算货币的使用。2009年7月,中国政府决定开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这一时间点在中国政府调整国际货币政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预示着长达60年的“人民币国内化政策”正在退出历史的舞台,“标志着中国第一次全面正式的人民币国际化安排的开启”。*博源基金会:《人民币国际化:源起与发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页。因为贸易结算是国际货币最基本的职能,而国际贸易是带动货币走进国际市场的首要动力。中国政府开始依托其强大的对外贸易流,支持人民币成为一种贸易结算货币。

除外对外贸易外,对外投资也是推动人民币走进海外市场的重要市场力量。中国政府在跨境贸易结算试点规模不断扩张之后,也开始通过政策调整鼓励在对外直接投资(包括外商对华投资和中国企业对外投资)中使用人民币结算。只不过相比于前者,后者要谨慎得多。这是因为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属于经常项目下的人民币国际化,而人民币直接投资则属于资本项目下的人民币国际化。

其次是通过汇率制度改革和利率制度改革来提升人民币使用的市场化程度,同时推动上海成为国际金融中心。人民币要被国际市场认可和广泛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人民币使用的市场化,增强人民币可以自由使用的信心。而利率和汇率的管制客观上阻碍了人民币成为一种自由使用的货币。2010年和2015年,中国央行先后进行了两次较大幅度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以增强人民币弹性。*“进一步推进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增强人民币汇率弹性”,中国人民银行网站,2010年6月19日。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汇管理局局长易纲在接受著名新闻人胡舒立的采访时解释了中国这次汇率制度的调整,参见胡舒立、易纲:“人民币汇率制度的最佳选择”,《中国改革》,2010年第8期。而除了汇率市场外,中国的利率市场化进程也全面提速。

不仅如此,任何一种国际货币归根到底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在岸金融中心的支持,比如伦敦之于英镑、纽约之于美元、东京之于日元、法兰克福之于马克和欧元。在岸金融中心所提供的以人民币计价的金融产品是增强人民币国际吸引力的重要手段。因此,对于中国而言,将上海建设成为世界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是人民币崛起进程中的应有之意。而新成立的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也将是中国在金融领域尝试更大规模自由化的重要措施。

再次是中国加快了增持黄金储备的步伐,为人民币国际信誉提供基础。中国近十多年来两次大规模增持黄金,一次是在金融危机刚刚爆发之后的2009年,中国央行比2003年增加了454吨黄金储备;再就是2015年,中国央行在之前的基础上又增持了604顿黄金。根据中国人民币银行在2015年公布的最新数据,中国的黄金储备量是1658吨(和世界黄金协会的统计略有差异),上升到世界第五。这既是中国减轻对美元资产的依赖、实现外汇储备多元化的一个重要措施,同时,也是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国际信誉基础。但中国黄金总储备与其经济总量和外汇总储量却并不相称,中国黄金储备在中国外汇储备总量中所占的比重是主要国家中最低的。中国目前的黄金储备量还支撑不起人民币成为一种主要的国际货币,因此在增加黄金储备的道路上,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在国际货币外交方面,则包括货币伙伴外交和国际制度外交两个部分。中国的货币伙伴外交包括,第一,通过签署货币互换协议,为货币伙伴提供人民币,以方便人民币在双边经济活动中的使用,而且也意味着政府间货币互信的增强,体现为对方对人民币国际使用的一种政治支持。*Steven Liao and Daniel McDowell, “Redback Rising: China’s Bilateral Swap Agreements and Renminbi Internationalizati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9, No.3, 2015, pp. 401-422.从2008年底开始,中国人民银行相继与32个国家(含欧洲央行)签订了本币货币互换协议。一个以人民币为中心的货币互换网络已经初步形成,其协议数量之多和覆盖对象之广,已经成为与美元和欧元并驾齐驱的全球三大货币互换网络之一。*张明:“全球货币互换:现状、功能及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潜在方向”,《国际经济评论》,2012年第6期,第65~88页。第二,通过与货币伙伴在政策上共同推动本币结算,为企业和个人使用人民币结算提供支持和便利,就能够迅速扩大本币结算的规模。2009年本币结算试点开始以来,中国共与33个国家将“推动本币结算”写入双边或多边的政府联合公报,体现了这些国家对人民币结算业务的支持。第三,推动对实现人民币与更多外币的可直接交易,以增加市场上人民币的可获得性。而此前,人民币与其他外币的交易都需要美元发挥中介作用,这增加了货币汇兑成本,强化了对美元的依赖。从2010年开始,中国货币外交开始积极推动人民币实现与更多币种的可直接交易,并在2014年进入快车道。目前人民币已经可以和除美元之外的11种货币进行直接交易,大大提升了人民币在国际市场上的使用便利程度。第四,建立货币清算伙伴关系。随着人民币被更多用作结算和支付货币,以及人民币可以和更多外币进行直接交易,人民币也亟须建立海外清算机制,为人民币更大规模的国际使用提供便利,而这需要双方政府货币机构共同努力。从2013年开始,中国开始积极推动在海外建立人民币清算机制,并在2014年和2015年掀起了货币清算外交的高潮。中国已经和17家央行签订了跨国清算备忘录,初步形成了一个人民币清算的海外网络,大大便利了人民币的海外流通。

通过上述四个方面的货币外交努力,中国政府已经与52个国家进行了不同内容的货币合作,这些国家共同形成了人民币崛起初级阶段的货币伙伴网络。而在这个网络中,有若干个伙伴国比如韩国、英国、俄罗斯和新加坡等构成了网络的关键节点。在支持人民币国际使用方面,它们有较强的能力和较高的意愿,构成了人民币崛起进程中的货币支点国家。

在国际制度外交方面,2009年以来,中国在金融领域展开了一系列进取型的国际制度外交,以服务于人民币的崛起,其内容包括改革既有的国际制度体系(简称“改制”)和创建新的国际制度体系(简称“建制”)两个方面。在改制外交方面,一是中国积极推动二十国集团(G20)取代七国集团(G7)成为全球经济和金融治理的核心平台,通过制度突变的方式解决了中国参与全球金融治理的问题,为中国在国际金融体系中发挥更大的领导作用,提供了最为宏观的制度平台。二是推动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为代表的既有全球金融机构进行结构改革,主要是份额权改革和人事制度改革,以反应中国金融和货币地位的崛起。三是推动特别提款权(SDR)进行职能改革和结构改革,以更加实质性地发挥国际货币职能;而且将人民币作为第五种货币送入SDR货币篮子,这既是SDR改革的历史性事件,也是人民币崛起的标志性成就。

而除了改制努力外,中国在金融领域的建制行动同样有助于人民币崛起。第一,强化金砖机制货币合作,包括在多边框架下推进本币贸易结算,以实际行动增加自身货币使用,进而推动建立与美元单极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相对应的多元化国际货币体系;成立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和建立金砖外汇应急储备机制,以实现自身的金融利益和捍卫自身的金融安全。第二,升级“10+3”机制货币合作。无论是从经济联系的紧密程度还是从战略环境的重要程度来看,东亚地区都是中国货币崛起的首要地缘空间。目前在中国的积极努力下,一个规模达24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库在东亚正式建立起来,不仅如此,2016年2月,作为正式国际组织的东盟与中日韩宏观经济研究办公室(AMRO)在新加坡成立,以为东亚外汇储备库的运行提供宏观经济的监测和咨询。这标志着东亚货币合作的制度化水平进一步提升,它也为人民币在东亚地区的更大规模使用提供了区域制度平台。第三,发起成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简称亚投行),这是中国国际制度外交史上的精彩篇章。*Gregory Chin,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 Governance Innovation and Prospect”, Global Governance, Vol. 22, No. 1, 2016, pp. 11-25.第四,中国还在积极推动上海合作组织(简称上合组织)框架下的货币合作,包括加快成员国货币互换,建立区域性贸易和投资的结算支付体系等等;不仅如此,中国从2009年就开始尝试推动建立上合组织开发银行的可能性。金砖机制、东亚货币合作机制、亚投行和上合组织共同构成了支持人民币崛起的四大区域性国际制度平台。

总之,从2009年至今,中国政府采取了一些重要的措施来推动人民币崛起为一种国际货币。这些措施包括国内政策调整和包括国际货币外交两个方面。国内政策调整主要是通过放宽管制以释放人民币走向海外的市场力量;而国际货币外交则体现为通过争取货币合作伙伴和构建国际制度体系的“双轮驱动”,夯实人民币发挥国际职能的国际政治基础。市场带动和政府外交的结合,成为当前人民币国际化战略的核心内容。

四、人民币崛起的挑战

人民币的崛起以及由此带动的整个金融崛起是中国在过去30多年成功实现贸易崛起之后,经济崛起进程中的第二次大跨越。相比于贸易崛起,人民币崛起面临更大的风险与挑战。这种挑战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

第一,对外开放的挑战。人民币崛起为全球主要国际货币,意味着中国的金融市场必须对全球投资者进行开放,而金融市场的开放比商品市场的开放孕育着更大的风险。中国由政府主导的金融体系仍然存在很多薄弱环节:在金融机构方面,这主要表现在中国的国有银行大而不强,证券投资机构小而分散;在政府制度方面,股票市场监管不足,政府债券市场整合不够,而央行的货币政策也时常缺乏连续性和公开性。正是因为上述弱点,中国金融市场开放的步伐和货币政策市场化的步伐一直比较缓慢。

但是人民币要想崛起为一种主要的国际货币,中国的金融市场必须更加开放,中国的债券市场和股票市场都要允许国际投资者进行更大规模的投资,这对中国政府管理开放金融市场、维护金融安全的能力提出了更大的要求。同时中国也需要对跨国经营的金融机构降低准入门槛,这也意味着中国的金融机构将面临来自更为激烈的国际竞争。总之,人民币的崛起所带来的金融开放压力有可能大大超过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所带来的贸易开放压力。

第二,知识人才的挑战。中国的贸易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释放了国内廉价劳动力的活力,劳动力的价格优势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中国参与国际分工链条的主要优势之一,也正是广大的“中国民工”支撑了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大货物贸易大国。但是,中国的金融崛起不可能依靠“农民工”,而是需要大量高端的金融和技术人才。

这种金融和技术人才一方面体现在学术和政策研究层面,他们能够理解国际金融和货币市场运行的基本规律,能够为政府的金融和货币政策提供专业性的指导,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实务操作层面,能在金融和货币市场上“腾挪滚打”。目前,中国在政府金融监管机构以及投资银行、信用评级公司、主权财富基金等金融机构方面,都高度缺乏优秀的专业人才。不仅如此,由于中国政府参与国际金融外交的力度越来越大,各种全球性和区域性国际金融机构都需要大量的来自中国的金融外交人才,但目前中国也还没有做好供给这方面人才的准备。

第三,制度体系的挑战。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意味着中国必须采取更加负责任的货币政策,而且包含着很大成分的国际责任,这对中国的货币决策体制提出了要求。中国央行的独立性在制度上还缺乏明确的法律保障,中国人民银行属于国务院的内设机构,理论上说它要执行来自上层官僚体系中的政治指令,而不是基于技术专家的专业判断来作出决策,这使得中国央行的货币政策经常受到不同因素的干扰,妨碍中国货币政策的可信性,进而妨碍国际市场对人民币的信心。尽管中国人民银行在管理人民币方面已经建立了良好的纪录,并初步赢得了国际市场的信心,但要成为一个发行全球性国际货币的、与诸如美联储、欧洲央行、日本央行、英格兰银行等其他主要央行并驾齐驱的世界性央行,中国人民银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特别是需要在加强自身政策的透明度和权威性上有所提升。

除了中国的央行制度外,对于一种国际货币的崛起,最重要的内部制度基础之一就是发行国的法律制度。一种国际货币面临着上万亿美元的交易,其中有许多交易数额都相当庞大。大量的商业纠纷是不可避免的。当纠纷发生之时,投资者希望能在法制的基础上确保这些纠纷得到客观透明的裁决,而不受政治因素的干扰。这是当前人民币国际化最大的弱点,也是最难弥补的一点。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一直致力于建立一个与现代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法治国家,并且取得了长足进步,但这些进步还不足以支撑一种主要的全球性货币。中国还需要建立符合现代商业准则的会计制度,以及保护产权的制度。

不仅如此,市场上对人民币的商业投资也是对中国保持长期稳定的政治投资,中国需要通过更加强有力的制度改革来向全球展示其保持持续稳定与活力的能力。

第四,货币竞争的挑战。不管在什么领域,后来者的出现必将冲击传统的利益和权力格局,从而引发既得利益者的警惕甚至反弹。同样,人民币作为一种新兴币种崛起于国际货币舞台必将对传统的以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四种货币为主导的国际货币格局构成冲击,从而引起其他货币发行国的高度警觉,它们必然会采取各种行动来维护自身在国际货币市场上的使用份额以不被人民币挤占。自从2009年以来,中国对外展开了一系列国际货币外交以配合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中国为此建立了一个有50多个国家的货币伙伴网络,美、欧、英、日四方在其中的不同位置,充分说明了它们面对人民币国际化的真实态度,以及人民币在未来可能遭遇的竞争压力。*对于中国货币伙伴网络的研究参见李巍、朱红宇:“货币伙伴外交与人民币崛起的战略支点国家”,《外交评论》,2015年第1期,第27~54页。

首先,对美元来说,考虑到中国巨大的经济规模和日益上升的地缘政治影响力,人民币的崛起将超过当年日元的崛起效应,因此有可能全面威胁美元的霸权地位。*ArvindSubramanian, 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 Washington, DC: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2011, p.99.面对人民币国际化的发展,美国的态度也确实非常值得玩味。尽管美国政府并没有反对人民币国际化,甚至在公开场合也支持人民币国际化,因为人民币国际化意味着中国资本市场的逐步开放,这与美国的理念是一致的,但是相对于部分亚洲国家和欧洲国家的积极热情姿态,美国政府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来支持人民币的国际使用,其中就包括长期没有采取任何积极行动支持在美国建立至关重要的人民币清算中心。*截至2015年12月31日,有17个国家和中国建立了人民币的清算机制,它们分别是新加坡、德国、英国、卢森堡、法国、韩国、卡塔尔、加拿大、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泰国、瑞士、智利、匈牙利、南非、阿根廷、赞比亚。两个最重要的发达国家——美国和日本——缺席其中。直到2016年第八轮战略与经济对话上,中美才达成一些有助于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合作措施,比如在美指定人民币清算行以及给予美方人民币合格境外机构投资者(RQFII)额度。这与当年美国积极鼓励甚至施压日元国际化大有不同。*日元在20世纪80年代最初的国际化进程中,美国通过建立日元-美元委员会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参见Benjamin J. Cohen, “Will History Repeat Itself? Lessons for the Yuan”, in Barry Eichengreen and Masahiro Kawai, eds., Renminbi Internationalization: Achievements, Prospects, and Challenges, 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5, p.39。换言之,美国希望看到一个日益开放的中国资本市场,但却不愿意看到人民币崛起给中国带来的国际货币权力。*Benjamin J. Cohen, Currency Power: Understanding Monetary Rival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214-236.

同时,作为中国近邻的日本,也非常不乐见中国的货币力量在亚太地区的扩张。日本是东亚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是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中日有许多共同的货币合作利益,在贸易和投资中直接使用本币、减少美元使用可以帮助双方企业降低汇兑成本。但是在中国的货币伙伴网络中,日本一直处于外层位置,双方政府间货币合作步伐非常滞后。由于两者地缘上的毗邻关系,人民币崛起带来与日元的竞争将在东亚地区不可避免地凸显出来。如果人民币试图后来居上,成为亚洲的核心货币,首先要过日元这一关。

在欧洲,德、法等国出于对维护欧元作为世界第二国际货币地位的考虑,它们可能甚至“憎恨这一欧元竞争对手的出现”,*William H. Overholt, Guonan Ma and Cheung Kwok Law, Renminbi Rising: A New Global Monetary System Emerges, London: Wiley, 2016, p.41.在今后人民币崛起过程中不会发挥主要支持作用。事实上,人民币崛起最有可能侵蚀的就是欧元的国际份额,而且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针对中国的份额权转让也都主要来自欧洲。相比之下,虽然英国也致力于捍卫英镑的传统国际地位,但人民币崛起的目标是成为与美元和欧元等量齐观的主要国际货币,与英镑的国际定位截然不同,所以英国对来自人民币的竞争顾虑较小,它有更强的意愿成为支持人民币在欧洲崛起、进而走向世界的货币支点国家。因为当年英国正是抓住机遇成功扮演了美元离岸中心的角色,从而在整体经济衰落中巩固了其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这一历史成功经验,确保了英国对支持人民币国际化的天然兴趣。

总之,人民币是在一种具有高度竞争压力的环境下实现崛起的,而国际市场的货币使用份额又具有一定程度的此消彼长的零和性质,因此如何处理与既有国际货币的竞争关系,是人民币崛起的一大国际挑战。

第五,地缘政治的挑战。人民币的崛起不仅是一个经济事件,也是一个政治事件。人民币的崛起将带来一系列地缘政治上的连锁反应,这种反应通过中国倡导亚投行所引发的震动就可见一斑。一方面,人民币的崛起需要得到其他国家的政治支持。这要求中国进行更加积极的货币外交,中国正在全球范围内搭建一个伙伴关系网络,以试图化解美国的联盟体系所给中国在地缘政治上带来的挑战。中国围绕获取人民币的政治支持而展开的外交行为,有可能改变既有的地缘政治格局。另一方面,人民币的国际扩张特别是在亚太地区的扩张也容易引起其他国家的紧张,部分国家担心中国将日益提高的货币地位用作权力工具。由于复杂的地缘政治矛盾,东亚不少国家仍然对来自中国的威胁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这种威胁既包括军事和政治上的威胁,也包括金融和经济上的威胁。而国际货币地位在理论上可以被用作一种国家权力工具,来实施强制行为,以谋求其他方面的利益和目标。*乔纳森·柯什纳著,李巍译:《货币与强制:国际货币权力的政治经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因此,中国需要高度重视人民币崛起所可能产生的地缘政治上的后果,如何通过积极有为的货币外交为人民币的崛起争取更多的政治支持,并通过“魅力攻势”化解其他国家对人民币崛起的恐惧。

结 语

数据显示,在国际货币的“金字塔”上,美元位于塔尖的霸权地位没有发生动摇,而且将长期持续,因为维持美元地位的经济和政治基础都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国际货币体系中暂时找不出美元的替代者;而人民币正在从塔底快速向上崛起,并将可能成为和欧元并驾齐驱的主要国际货币,分别在亚太地区和欧洲发挥比较重要的区域性国际货币职能,进而对美元的全球地位构成一定的制衡效应。但是,人民币的崛起最终取决于中国能否克服这一进程中所存在的诸多挑战,因而还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相比之下,英镑和日元将处于货币“金字塔”的第三层,在某些局部领域发挥必要的补足作用。未来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将可能是一个“一强多元”的国际货币体系。○

(责任编辑:王文峰)

* 本文是笔者承担的中国人民大学2014年度明德青年项目“人民币国际化的政治基础研究”(编号:14XNJ006)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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