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
“我喜欢在家里玩,因为家里有插座。”
脆生生的童音,敲醒了美国记者理查德·洛夫,让他在《林间最后的小孩》一书中为“失去山林的孩子”而呐喊,自然从孩子的成长中缺席,将会给儿童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这一事实,渐渐被国内的教育者所认清,自然教育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炙手可热的蛋糕,NGO组织为此奔走呼号,商业机构将其看作蓝海,人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如何恢复儿童与自然的连接?如何实现人和社会的持续发展?这些高高在上的口号落下来,是利益的纠葛还是终极的信仰?
盖娅自然学校成立时,26个股东一起定下规矩:10年内不分红。冬小麦回忆那次的会议,仍然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骄傲,那时每个人的心头似乎燃烧着一把火,拳头都攥紧了,似乎真的能看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世界。
自然教育
不只是回到自然,而是为了自然的教育
“看啊!蝴蝶!”
在初夏温柔的阳光下,穿着粉色花裙的小女孩朝着草地上的野花跑去,清脆的童音混合着鸟鸣,让整个午后的花园显得有些诗意,小朋友们围坐在地上,开始讨论地上有几种植物,细心的孩子甚至观察到有的植物是叶子抱着根茎生长的,的确这株植物就叫“抱茎苦荬”。这是盖娅自然学校在圆明园开展的一次“自然观察”的活动,副校长冬小麦说:“孩子有天生亲近自然的本能,他们的观察能力令人惊叹,相反是大人的思维比较固化、迟钝。”
在三年的教学中她发现,孩子很容易接受垃圾分类的理念,反而大人会嫌麻烦。孩子有时候会困惑:“为什么我学到的东西大人会说没用?”在他们的大多数活动中,没有家长会站在一边玩手机或是旁观,而是跟孩子们一起观云读月,感受自然的呼吸,这是盖娅重要的教育理念,叫作“亲子共育”,“有时候,大人反而应该向孩子学习”。
在分组的活动中大人们总想让孩子们去选一个小组长,冬小麦会阻止家长,“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改变固有的模式?自然中,大树和小草都有存在的价值,选小组长,很容易会让孩子滑入功利化的思维里,”她告诉记者,“在自然教育发达的日本,孩子们的梦想都是丰富多彩的,个人化的,但是在国内呢?大家都要当科学家。”
一位“自然体验师”在笔记中说: “我在树林里蒙着眼睛行走,沉默地感受一只毛毛虫的生存世界,我听到松涛的声音,似乎所有的知觉都一一苏醒,鸟的鸣叫、草的味道格外清晰,但我依然战战兢兢。”她告诉记者,在培训中他们被一再要求不要说“这是什么”,而是“你能感受到什么”,这是自然教育另一个重要特征:“体验式学习。”
在一次西双版纳的冬令营之后,一名北方的10岁男孩会突然明白自己经常使用的纸巾、咖啡、方糖,跟这片遥远的南方雨林,有着怎样的关系,之后居然对“非漂白剂卫生纸”的环保性做出了研究报告。经过自然教育学习的孩子会理解,即使身在城市中,也无法切断跟自然的连接。
自然教育会强调世界是完整的,理解万物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比获取碎片化的知识更重要。就像是在绿茵的草地上,树在风中摆动;一棵树,摇动了另一棵树。更悠远的深蓝天空上,一朵云,触碰了另一朵云。
有时候,孩子们会被要求在黑暗的路上独自行走一小会儿,静下来的时候,会看见天上的星光,听见黑夜中丰富的声响,让孩子们学习独处,单独跟大自然在一起,他们的内心会变得更加细腻,他能更好地觉察自己的情绪。
唐天宸是户外教育机构“林间小孩”的创始人,就像许多从事自然教育的老师一样,大家都习惯称呼他的自然名渡渡鸟,渡渡鸟是被人类发现后仅仅70年的时间里就遭到灭绝的一种鸟类。
在野外,家长们习惯性地将食物残渣倒在路边,这被渡渡鸟老师阻止了,并引发了一次小小的讨论。渡渡鸟讲了一个故事,几年之前候鸟迁徙经过昆明,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就离开了,可是自从旅游火爆起来后,许多游客会给候鸟喂食,结果吃饱的鸟没有在该停下来的地方补充食物,没飞到终点就饿死了。
“坚持对环境最少的冲击原则”,这是LNT无痕山林最重要的观念之一,在大多数自然教育课程的设计中,都引入了类似的理念。
“传统教育总是不停地给人灌输知识,而自然教育在做的却是,让你不断的放下”,有的家长说,参加完活动会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获得任何实际的东西,但是却能看到内心和习惯在静悄悄地发生变化。
了解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人和自己的关系,重建人跟自然的连接,这是自然教育的最终目的,冬小麦总结道:“我们想做的自然教育,绝不只是回归自然的教育,而是为了自然的教育,社会应该怎样可持续发展?我们应该怎样跟地球和谐相处?我们想做的事情,就是从塑造人们的价值观开始。”
现实状况
自然教育成商业蓝海,看上去很美
近年来,“儿童自然缺失症”的说法正在都市中蔓延,这个词汇来自于理查德·洛夫《林间最后的小孩》一书,却似乎同样映照了在城市化进程和电子产品环境下的儿童成长现状,开始有很多人意识到:“人和人割裂,人和自然割裂,将带给中国孩子一个危险的未来。”
与此同时,由于《爸爸去哪儿》的热播,从2014年开始亲子游突然开始火爆。在百度指数上可以发现, 2015年7~8月亲子游的百度指数达到顶峰,而2016年“自然教育”的关键词才开始出现。
麦淘亲子游是一家以自营亲子产品加资讯平台的方式运作的互联网企业,2015年7月拿到A轮融资,麦淘亲子游的CEO谢震说:“2016年跟我们合作的活动供应商,急剧增加到2000家左右,而活动的数量和品种也大大增长。”
从麦淘网目前运营的情况可见,“目前好的户外俱乐部正在切割传统旅行社的市场,更多的自由行和跟团游开始转向接受户外俱乐部的服务,因为户外俱乐部提供的亲子产品将会在安全性、个性化、专业化的方面具有不可比拟的优势。”
驴妈妈、同程、途牛等老牌旅游平台也开始为亲子产品设置专区,“林间小孩”的创始人渡渡鸟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情绪,他认为:“亲子游的市场至少是千亿级的,就算在北京,至少有80万的家庭愿意参与接受亲子产品。”
而自然教育,这是一个听上去就很新鲜的领域,对于急切寻找亲子游细分市场的创业者来说,似乎是一片有利可图的蓝海,嗅觉灵敏又充满热情的商业机构开始蜂拥而至。
一切都看上去很美。
集体困境
理想能否照进现实
童子军户外就是投入自然教育这片蓝海中的机构之一,他们自从2015年4月拿到天使投资,就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亲子户外产品的开发中。童子军户外的创始人之一鲍禹卿说:“我们发现亲子游将会是一个有潜力的市场,为了让我们的产品更有识别性,我们决定做亲子户外,为4~12岁的孩子提供有教育属性的户外产品。”他们最初的设想是,将美国的童子军体系和日本的自然学校体系融为一体,打造独家的精品课程。”
可是他们慢慢地发现,事实上国内没有像美国营地教育一样的专业营地和基础设施,而市场的支持度和家庭的参与度也远不如想象中的高。据统计,每个月能来参加一次活动的家庭都不多,30%的家庭参与过一次活动之后就不再继续了。他们把亲子户外的课程放在驴妈妈、同程等旅游平台上,消费者的参与度远远不如其他的旅游产品。
鲍禹卿分析道:“因为自然教育目前并不属于正规学校基础教育的一部分,对孩子的升学没有太大帮助,它甚至不能像美术、音乐、舞蹈等补习班一样,可以让孩子获得技能性的提高。”
但与此同时,他们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课程体系的开发中,因为缺乏专业的户外教育和自然教育的人才,他们又不得不花精力去培训专职教师。鲍禹卿说:“我们开发的课程很容易被复制,培训的人才很容易跳槽到其他机构,我们的付出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相应的利润回报。”
最后,童子军户外在资金短缺的压力下而选择了转型,放弃了自己的专业领队体系,转向成为提供户外活动资讯的平台。
而林间小孩的渡渡鸟在经营中逐渐发现,“南方的市场环境明显优于北方,越是有经济实力的家庭越愿意花时间参与亲子户外活动,相反经济基础较为薄弱的家庭则相对看重传统教育,而国际学校参与亲子户外活动的孩子明显比公立学校多。”因为培养专职领队的代价很高,他们在保证有六位有专业教育背景的工作人员之外,用大量兼职人员作为师资力量的补充。
事实上,除了这些有明显教育性质的亲子户外机构之外,市面上更多流行的亲子户外产品跟旅游产品并没有区别,北京的一百多家亲子活动机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没有户外教育或者自然教育的专业背景,老师大都由退役军人、运动员组成,更谈不上拥有自己的专职教师和特色课程体系。
目前林间小孩每周的活动常常爆满,渡渡鸟说:“我认为,亲子户外领域的第一轮战役已经打响了,泥沙俱下、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市场貌似一片繁荣。”
几乎所有的亲子户外机构面临的问题都集中在三个方面:缺乏专业师资力量,而一般的商业机构很难花资金去培养专业教师;家庭的理念并没有跟上,大部分家长都宁愿把精力用在传统教育上;课程产品并不成熟,并没有成体系化的教育产品出现。
业内声音
自然教育绝不能被过度商业化
“盖娅自然学校成立的时候,自然之友的投资占了一半,我们当时动员了26个股东,开会的时候我说,当盖娅的股东会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但是未来盖娅的碑上会有你们的名字。我们当时还定下了规矩:10年内不分红。”冬小麦回忆2014年盖娅成立的状况,那时每个人的心头似乎燃烧着一把火,拳头都攥紧了,似乎真的能看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世界。
到底该不该靠自然教育去盈利?自然教育的商业化会不会违背自己的初衷?盖娅自然学校的创始团队思考了很久。“最理想的状况是依靠政府出资或者捐赠进行自然教育,但目前看来,希望不大”。 盖娅自然学校的副校长冬小麦说。
盖娅学校的创始团队成员,最早是自然之友的志愿者,目前的课程设计也发源于自然之友早期的环境教育体系,盖娅自然学校的成立与自然之友密不可分。自然之友是国内最早开始从事环境教育的环保NGO 机构,在环境教育的行业里耕耘了二十多年,一直依靠捐赠生存,但最不济的时候只剩下三个工作人员。冬小麦在为自然之友工作的过程中,意识到:“如果自然教育不能自我造血和养活自己,就无法持续发展。”
那到底该不该干自然教育?冬小麦举例说:“驴友伤害长城上的迎客松的照片你们都看过吧?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多环境问题?我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对自然负怎样的责任?不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环境问题就不可能得到改善。”
但是,如果没有人为自然教育买单,自然教育是发展不下去的。“我们应该去引导消费者进行绿色消费,自然教育应该要养活自己和为它工作的人,我希望我们培养的自然体验师不只是业余爱好,而能成为一个职业,坚持以社会企业的方式运作,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将来有一天,如果我们的生存手段和终极目标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可以放弃。”
理想虽然很高远,现实却总是很骨感。事实上盖娅运营两年了,目前为止并没有达到自负盈亏。
冬小麦不觉得失望,在她看来,盖娅的运营情况一年比一年好,自然之友开始做活动的时候,免费都没有人来,可是现在的活动常常爆满,很多家长也愿意来参与盖娅的自然体验师的培训,甚至成为盖娅的志愿者。盖娅目前保持八个专职工作人员的成员结构,他们对未来的态度是,不愿意扩大规模,要慢慢来。
“教育就是一种缓慢的渗透,润物细无声,一点都不能急,”冬小麦有自己的想法,“我对教育的产业化保持质疑,教育的本质跟利益最大化是不相匹配的,它不能一蹴而就和被量化,它的追求是对人类社会的责任。”
同样面临师资、课程、市场的三大困境,盖娅做好了进行长线投入的打算,首先从培训“自然体验师”开始,建立师资的架构,成为一个合格的自然体验师,大约需要一年时间。一般来说,一个课程的研发是以3年为一个周期,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最早向德国、美国学习,盖娅在自然之友的课程体系上,结合国内孩子的实际情况,形成了“森林幼儿园”、“自然北京无痕游”、“盖娅沃思花园”、“书法自然”等课程,目前还在不断完善之中。
冬小麦说:“我始终认为,推动自然教育的行业化和社会化,就是盖娅的社会责任之一。”
未来方向
要看清初心 做小而美的教育
很多教育机构都提到日本的自然学校,他们专业、系统、可持续发展的教育模式吸引了很多创业者。日本发展了三十多年自然教育,拥有四千多所自然学校,他们有一个特点,就是没有一所学校是巨大的、快速扩张式的,并不是要做成一个大企业吸引全国的学生参加。他们强调在地化,希望学生的住址离学校不超过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因此学校跟社区的关系非常紧密,学生会把社群的问题当作自己的问题去解决,他们的自然学校其实就是社会的一个元素或者说是发动机。目前日本规模最大的学校也只有40个工作人员,一般都是七八个,都是小而美的,而且遍布全国各地。
冬小麦还针锋相对地指出:“目前市场在培育期,没有人举着钱排队买你的产品,你必须认清楚现实,自然教育就不是赚快钱的营生,如果你是一开始就想盈利,建议你就不要开始,你想把教育做大做强甚至做成新东方,一定会违背初衷,有几个去新东方学习的人是为了世界去学英语的?”
关于自然教育与商业是否能水乳交融,冬小麦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商业的冲击,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迎合,你只要真心实意地去做,不要抱着获取高昂利润的打算,就可以发展下去。不能比拼价格,不能降低成本,在日本的自然教育领域,最后留下来的大咖都是能坚持自己的,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的企业最后都悄无声息了。”
创业者几乎已经形成共识:“虽然亲子户外产品会持续升温,但专业的亲子户外产品供应还达不到市场的需求,尤其是自然教育,只能说是刚刚兴起,还远远没有形成一个产业。”对于目前自然教育领域的创业风起云涌的状况,冬小麦认为:“商业机构进入自然教育领域,会推动自然教育的行业化发展,泥沙俱下也是一种养分,你要相信商业规律的力量。”
而专业化分工,似乎是未来能看得清的方向。在麦淘运营一年多的时间里,曾经产生过九千多人报名的亲子户外活动,提供产品的俱乐部因为有专业的互联网平台支持,省去了推广的环节,可以专心打磨产品。因此麦淘的CEO谢震始终对户外教育的未来很有信心,他说:“未来的亲子户外市场将会出现两种趋势,一是专业化分工,户外俱乐部提供产品,专业的互联网平台提供运营;二是户外俱乐部不再以B2B的方式跟大型企业、机构合作,而是会更加专注于打磨标准化、成体系的产品,以B2C的方式迎接散客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