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童年的回忆中,屡屡出现这样一个镜头:和几个割草的小伙伴,头枕湖滩荒草,仰望如洗的碧空,猛地看到一片褐色的云,定定的,一动不动。有的说,那是一面灰色的锅盖,要盖在谁家的饭锅上呢?有的说,是一顶褐色的草帽,将会戴在谁的头上呢?一番议论后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原来伙伴们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只鹰,一只苍鹰。只有鹰,在长天太虚的磅礴里,才有这种定力,将自己的豪情化为一种气象、一种姿态,钉在苍茫庞壮的大无中,向着漫漫无际的微山湖,向着滚滚红尘的人世间,炫耀自己的铁翎傲骨,张扬自己的王者精神。
真正与苍鹰零距离接触,是我十岁那年。那年隔壁的曹表叔用两匹骡子,换回一只苍鹰、一只黑鹰,同时买了一条叫雪豹的袭狗,做起猎兔的营生。我出于对鹰的崇拜,无偿地做了曹表叔的助手。记得那黑鹰周身如黑色锦缎,体形劲瘦,愈见灵动矫健。苍鹰较之黑鹰身子更加壮硕,羽毛苍褐,翅翎似阳光下的一排金箔,熠熠闪射光彩。双爪如钢钩,长喙似弯刀,气势刚猛,远远便感觉到它辐射的神威。可以想见,一旦扑击,必然如呼啸而出的炮弹。两只鹰屹立在左右两条木架上,戴着硬邦邦的黑漆鹰帽,红、黄、绿三色帽缨随着鹰的灵动,时时旋成彩色穗花,十分动人。待到更深夜阑,帽缨不再旋动,这就预示鹰已困乏,守在木架下的我,立即用藤杆戳一戳硬邦邦的鹰帽,意思是不准困倦的鹰入睡。反复如此,这就叫熬鹰,目的是熬掉它一秋堆积在体内的肥油。“熬”的同时还要“饿”,如同当今美女减肥,用节食这种手段达到瘦身。鹰的节食与人不同,不能强行,只能智取。用麻绺缠成一个椭圆形的丸,鸽子蛋大小,表面抹一层鸡血或牛油,然后填进鹰的胃囊。它误认为吃了一团鲜肉,其实却吸收不到丝毫营养。约摸一周之后,鹰变得身轻体健,饥饿怂恿着一颗雄心,捕杀的欲望如同一团烈火,勃勃然不可遏止。此刻,冬猎正好开始。
回想当时的冬猎,很像今天影视剧中演绎的古代战争,只是没有顶盔贯甲罢了。除了妇女,几乎全村老少一齐出动,用曹表叔的话说,人多势众,更易哄起洞中的兔子和野物。记得第一次围猎时,曹表叔臂上套着牛皮套袖,驾着的臂膀上赫然屹立着那只雄赳赳的苍鹰,俨然是一个临阵的将军。当被哄起的兔子进入视野时,曹表叔抹下鹰帽,臂膀凌空一振,苍鹰乘势腾空,迸射的目光如簇簇金箭,早已锁住仓皇逃窜的野兔。此刻万米高空中的苍鹰,如一具卫星制导武器,携着呼啸的气流,俯冲而下,在寥廓的长空大野划下一条壮美的弧线。幼小的我被那弧形的美所震慑,浑身每一根毛发耸然立起,仿佛要刺向苍穹。冲下的苍鹰突然铁翅倾斜,照准目标“啪”地猛击一膀,这一翅膀下去,奔逃的兔子被打得顺地滚了几滚,一团绒毛腾空飞起。当惊恐万状的兔子爬起来再跑时,苍鹰早已又一次俯冲下来,左右开弓,“啪——啪——”又是两记击打。经验证明,再壮勇的兔子,也禁不住苍鹰的三次俯冲,便仓皇失措,没有了方向,懵懂中团团打转。此刻苍鹰突然换了招数,如一尊庞然的黑煞神,坐上兔子的脊梁,一双钢爪猛力抓入兔子肥硕的肉臀。这时的苍鹰俨然成了阴谋家,稳稳地等待一个历史性的时刻,那就是兔子回头撕咬的时刻。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死亡逼到眼前时,不论背上是人是鹰,它本能地要挣扎拼命回头咬上一口,就是这一回头,送掉了自己的小命。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苍鹰,正是趁兔子回头撕咬的一刹那,瞄准它鼻根处“砰”地啄下一口,钢钩般的长喙啄入兔子的脑腔,一击毙命。
如果兔子不回头呢?这个问题一般人不可能提出。实事求是地讲,如果有那样一只兔子,在这关键时刻,敢于忍住裂骨疼痛,宁死也不回头,攒足余力,奔向荆丛,在猛力冲撞中荆丛会把苍鹰撕裂或把鹰腿劈断。家乡的老猎人都目睹过这悲惨的一幕,只是有所忌讳,不肯多说罢了。
曹表叔驾苍鹰围猎时从不带袭狗助阵,只有驾黑鹰时才把雪豹带上。我很蹊跷,每当提问,曹表叔笑而不答,只说看看黑鹰怎样干活就会明白。一次踏雪围猎,驾的是黑鹰,开始阶段黑鹰俯冲、击打的套路,与苍鹰没有什么差别,几番俯冲之后,黑鹰变了战法,路数与苍鹰迥然不同,它绝不坐在兔子的脊梁上,而是用双爪抓起兔子,来个力士拔鼎,提到半空,又狠狠摔下,抓起——摔下!抓起——摔下!反复演绎这一招牌式的动作。因地面松软,被摔的兔子常常是安然无恙,爬起来又跑。如果附近有一片荆丛灌木,摔不死的兔子很可能大难中得以逃生,这当儿袭狗的助阵就是关键了。只见在曹表叔的催促下,雪豹似一道湍急奔跃的浪花,猛扑过去,当黑鹰再次将顽强的兔子摔下时,等在下面的血盆大口咬个正着,半空中雪豹将猎物衔在嘴里。黑鹰与雪豹演绎的是一场地地道道的立体战争。
我忽然悟得,如果眼前不是黑鹰而是坐在兔子肥臀上的苍鹰呢?气势汹汹的雪豹扑上去狠狠一口,笃定是苍鹰和兔子同归于尽。唔,我明白了曹表叔带袭狗与不带袭狗的奥妙。
曹表叔的猎兔营生持续了两个冬季,第三年早春,他放飞了苍鹰,从此不再围猎。被释放的苍鹰在高空缓缓划动,不久落在微山湖中的堌堆上(突出在湖面上的一个土堆,像个小岛)。曹表叔想了想说 :“它没吃饱。”于是逮了只大红公鸡,与我一起驾舟送到堌堆上。在夕阳的辉映下,堌堆上的苍鹰不时鼓动巨翼,闪着金子样的斑斓,扑食公鸡的气势依旧那么勇猛,不可阻挡。
“为什么放飞它呢?真有点可惜。”我埋怨曹表叔。
曹表叔说,鹰是能够预知死亡的神鸟,它的死期不远了,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要让它饱餐一顿,攒足力气,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
“它死,还要一个特殊的地方吗?”我不解地问。
曹表叔说,鹰不会死在平地上,也不会死在天空中,它要死在一条瀑布飞泻的深潭里。临死前一次又一次地冲向高空,一次又一次地垂直冲下,待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便一头栽进急湍翻滚的深潭里,因潭水太深,浪涛如车轮翻沫旋转,栽进去就没了踪影,连一根羽毛也不会泛起。
落日将湖水燃成一片大火,在曹表叔的一串唿哨中,苍鹰腾空而起,冲向寂静料峭的苍穹,去寻找自己生命的终点……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每当想起苍鹰如榴弹射入飞瀑深潭的一幕,心中顿生出一种奇想:这神鸟以死亡锻造一弯无形金钩,钓起一竿雄魂豪情,巍巍直冲天庭,用悲壮神勇激励着世间每一个不屈的灵魂。
也许我对苍鹰的崇拜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