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民
受超强厄尔尼诺影响,南方地区遭遇十几轮暴雨,全国百余条河流发生超警洪水,中国南方会不会发生1998年那样的洪水灾害?长江流域能否经受住此次大水的考验?面对极端气候频现,国内的城市能否避免“看海”景象重现?
2016年5月24日,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下称国家防总)办公室发布通报显示,今年入汛以来,全国共有118条河流发生超警洪水,为近五年以来同期最多;江淮、江南、华南、西南等地连续出现了14次移动性强降水过程。
入汛以来,南方地区遭遇的暴雨“车轮战”就没有停止过。
暴雨在3月21日拉开序幕,4月份光临9次,5月有5次。部分地区降雨量已经突破历史极值。5月20日到21日,广东省信宜市成为“雨窝”, 6小时内,降雨量达429.5毫米,达到超二百年一遇。
还没进入“梅雨”季节,整个南方地区就被雨水淋了个透,其背后,是持续了21个月的厄尔尼诺诱发高压系统,叠加长期影响中国天气的副热带高压系统,双“高”合璧,致使南方频频大水漫灌。
虽然国家气候中心预计,此次厄尔尼诺在5月底结束,可气象专家分析,厄尔尼诺对中国的影响有滞后性,这意味着暴雨还将在5月后继续“赖”在中国。紧接着,梅雨季又至,中国南方会不会发生1998年那样的洪水灾害?长江流域能否经受住此次大水的考验?面对极端气候频现,国内的城市能否避免“看海”景象重现?
南方地区传统的梅雨季节,是从6月份开始。为何今年雨情异常,从4月份便开启了多雨模式?
国家气候中心气候监测室正研级高级工程师、首席专家周兵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南方暴雨过程频繁出现,与持续了21个月的厄尔尼诺事件密切相关,“在菲律宾以西到南海一带激发出高压环流系统,叠加在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上,使之强度异常偏强、位置持续偏南,来自热带太平洋的水汽向我国南方地区输送偏多,为强降水过程的频发提供了水汽条件”。
厄尔尼诺,是指发生在赤道太平洋中东部的海水大范围持续异常偏暖的现象。当该海区海水表面温度持续3个月以上,比常年同期偏高0.5℃时,就进入了“厄尔尼诺状态”;当海水表面温度持续6个月以上,比常年同期偏高0.5℃时,则确认为一次“厄尔尼诺事件”。
这次是自1951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厄尔尼诺现象。
据国家气候中心的监测,本次厄尔尼诺事件自2014年9月开始发展,截至2016年5月已经持续了21个月,在2015年11月,海水升温达到峰值,偏高达2.9℃。
此前,近百年间仅发生过两次超强厄尔尼诺事件,即1982/1983年和1997/1998年厄尔尼诺事件。持续时间分别为14个月与13个月,海温比常年平均值偏高的峰值分别为2.8℃和2.6℃。
海水表面温度的变化,会使大气环流发生变化,进而影响全球的天气状况。前两次超强厄尔尼诺事件,造成全球气候异常,导致全球粮食减产。1997/1998年厄尔尼诺事件次年,1998年夏季,发生了中国长江流域、东北地区流域性特大暴雨洪涝;1982/1983年厄尔尼诺事件发生的次年,1983年夏季,长江中下游发生严重洪涝,东北出现低温,黑龙江6月气温为1951年以来同期最低。
虽然,热带大气的响应没有前两次超强厄尔尼诺明显,但是叠加在全球气候变暖之上,此次厄尔尼诺的极端天气数量也丝毫不逊色,已经对中国的天气产生影响:目前,南涝北旱的状况还在加剧;2015年冬季,全国平均降水量较常年同期偏多五成以上,创历史最高纪录。还有一个异常之处,“截至目前,今年中国还没有一次台风发生”。周兵表示。
经过21个月后,进入5月,本次厄尔尼诺事件进入快速衰减过程。国家气候中心的监测资料显示,4月赤道中东太平洋海温指数为1.1℃,较3月下降0.6℃。
然而,仍不能松口气。厄尔尼诺虽然走了,但并不代表其对全球气候影响的结束。周兵表示,“大气、气候对海洋的响应有滞后性,厄尔尼诺对中国天气的影响,也有滞后的特点。影响我国的东亚夏季风强度加大,种种因素叠加,更强、更多的暴雨可能会在6月至7月集中爆发出来。”
周兵对《财经》记者分析,从6月下旬到7月,这一阶段的防洪形势最危险。3月下旬开始的强降水,为可能的洪灾起了铺垫作用,汛期内降雨会增多,危害就会很大。“现在的防汛形势很紧张。”
2016年的防汛形势不容乐观,这是气象学界的共识。持续的降雨,不禁让人想起1998年的大洪水,今年的中国会不会再度相约1998年式的大洪水?接近国家防总的一位专家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不仅民众担心,国家防总更是紧张再现98洪灾。
5月24日,国家防总办公室发布通报显示,全国平均降水量达到130毫米,较常年偏多23%,列1961年以来第2位。长江中下游水位持续上涨,汉口水文站水位在4月23日,突破历史同期最高水位。
周兵将夏季降水对南方的影响比作一场战争,“现在的降水仍处于集结阶段,6月至7月将是集中的冲锋,之后便是撤退,三个阶段中,如果敌人都活力十足,人们应对不足的话,就会有溃败的危险。”
在18日和20日,国家防总先后两次召开会商会,部署防洪工程科学调度、险工险段巡查防护、水库安全度汛,以及山洪泥石流、中小河流洪水、城市内涝等防御工作。
国家防总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国家防总已经派出了9个工作组,分赴福建、湖南、安徽、江西、浙江、湖北、广东、广西、贵州等地,协助地方开展防灾抗灾工作,目前的防洪工作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到六七月,会有更多的工作组到防洪一线地方。
遭受连续暴雨折磨,福建省防汛抗旱指挥办公室于5月19日晚连夜召开视频会议,做防汛防灾工作具体部署,并启动防汛Ⅳ级应急响应,20日9时,将防汛应急响应提升至Ⅲ级。
按防汛预警和应急响应等级规定,这个时候,已需要切断低洼地带有危险的室外电源,暂停在空旷地方的户外作业,转移危险地带人员和危房居民到安全场所避雨。湖南、江西、广东等地都发出了防汛应急响应。江西省有关地区提前转移山洪地质灾害易发区人口1517人。
今年的主汛期,南方会不会出现1998年那样的大洪水?上述国家防总工作人员表示,目前还不好判断,“要看6月和7月份的降水情况,与相关省份的防洪工程执行情况和各流域的实时监测状况”。
造成3004人死亡、2.23亿人受灾的1998年洪水,是一次全流域性的大洪水。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程晓陶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1998年洪水的特点是全国性的、流域性的,从闽江开始,到珠江水系的西江洪水,然后是长江、松花江,“今年会不会是全流域型的,还不确定”。
即便再次发生1998年那样的连续暴雨,如今的防洪工程已今非昔比。
惨痛的教训,使1998年之后的五年,中国在水利方面的投入,做到了建国后到1998年投入总额的两倍多:长江防洪堤坝不断加高、加固,三峡、小浪底等水利枢纽工程,已经运行多年。
这使即便发生如98大洪水,各地抗洪的底气更足,工程防御与预警能力与1998年相比,要好得多。
程晓陶提供的数据显示,中国在抗洪方面的能力在逐年增强。上世纪50年代,中国年均因洪灾死亡8000人;60年代到90年代,这一数据降至4000多;1998年以后,降至1000人左右。2010年以后,每年因洪灾死亡人数降至几百人。
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减灾与应急管理研究院教授李京对《财经》记者分析,如果再发生1998年那样的全流域洪水,现在的防洪系统是没多大问题的。
“1998年时,国内还没有完整的应急机制。从2003年,中国建立起完整的应急体系,在人员调动、非工程措施、新技术手段、通讯能力、人员能力等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李京说。
此外,三峡大坝调度洪水的功能,今年将显现出来。
但程晓陶担忧,三峡大坝清水下泄,加剧水流对河床的淘刷,会导致河床下切,有产生崩岸的风险,“我们的大堤都是贴着河岸而建,大堤如果垮到河里边,后果不堪设想”。
《财经》记者从水利部新闻宣传中心了解到,水利部已经在对突发性崩岸进行治理,今年4月份,水利部、国家防总与长江水利委员会开展长江崩岸调查,落实长江崩岸应急治理经费1.5亿元,其中从去年入冬以来,湖北省已经应急整治崩岸41处。
除了预防全流域、大流域洪水的发生,小尺度、中小河流的防洪工作,在今年也不能掉以轻心。
1983年7月21日陕西安康大洪水,瞬时击破这一地区,造成870人死亡。在那次洪灾中,汉江在安康段流量达到3.1万立方米每秒,打破了此前2.4万立方米每秒的历史纪录。
“安康洪灾是一次极端事件,虽然没有发生在大流域内,也算得上一次大的灾害。因此,即便是在局部地区、小流域内,堤防防洪也要谨防全线崩溃。”程晓陶表示。
大河防洪,城市防涝,皆关乎民众生命安全。近年,网络上呈现的城市内“看海”事件,不断让网民质疑城镇的排水系统工程。
建立了比较完备的排水系统的城市,仍会发生内涝,这一般与暴雨的强度有关。程晓陶分析,“城市排水,一般的降雨是没问题的,怕的是暴雨。”
一天降水超过50毫米的雨,被称为暴雨;降水量达到100毫米到200毫米的是大暴雨,200毫米以上是特大暴雨。降雨往往会呈现时间与空间上的不均匀,平均降水量大致相当的两场雨,如果其中一场存在明显的暴雨中心、降雨集中在非常短的时段内,就更容易造成城市内涝。
2012年,造成79人死亡、127.28万人受灾的北京“7·21”特大暴雨,降雨总量之多、强降雨历时之长、强降雨覆盖范围之广、局部山洪之巨,历史罕见。
这次灾害的损失,以北京市房山区为最重,主要在于房山区是此次强降雨的暴雨中心,最大降水超过400毫米,远高于同期200毫米的北京全市平均降水。
城市排水常常跑不过暴雨,造成内涝,另一个原因在于城市自身的排水系统。
按照中国现行城镇排水设施建设标准要求,城市一般地区排水设施的设计暴雨重现期为0.5年-3年,即可抵御0.5年-3年一遇的暴雨;重要地区是3年-5年。
尽管标准很低,但大量旧城区管道仍达不到国标。并且,在实施过程中,大部分城市普遍采取标准规范的下限,排水系统基础设施仍普遍滞后。
中国快速的城镇化,是排水系统建设滞后的根本原因。
欧美国家的城镇化进程,走了几百年,城市建设一般先地下、后地上:先由政府投资建设地下基础设施,然后再将地块卖给开发商。中国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城镇化水平涨了20多个百分点,城市人口增加了近6亿,开发商在买地时,往往会考虑地下管网,民众在买房时,也鲜有人会考虑周边排水怎么样。
“要解决城市排水问题,不是一两个工程能实现的,要靠组合拳来治理:包括风险的识别、治理,监测预警系统的建立,工程的实施,同时要把技术与管理结合在一起。”李京告诉《财经》记者。
于2012年受挫的北京市,在这方面近几年做了更多的努力。
《财经》记者从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下称北京防汛办)了解到,2012年“7·21”后,北京市开展了多项水利工程建设,包括中小河道治理、水毁工程修复、小水库除险加固等防洪工程以及下凹式立交桥泵站改造、积水点治理等排涝工程。
在非工程方面,北京市总结“7·21”特大自然灾害经验,确立了“1+7+5+16”的防汛指挥体系,即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下设宣传、住房和建设、道路交通、城市地下管线、地质灾害、旅游景区和综合保障等7个专项分指挥,永定河、潮白河、北运河、大清河和蓟运河等5个流域,再加16个区县。
并且,汛期每月29日和每旬末,由北京市气象局组织其系统内会商,必要时商请有关部门专家。
2015年,为应对汛期,北京市防汛办制定了194个重点预案,特别是下凹式立交桥、在建工程、地下设施等重点区域,做到一处一预案,针对38处滞水点进行治理,着手修建61个调蓄池,将蓄水能力从目前的14万立方米增至21万立方米。
即便如此,北京市防洪排涝系统仍存在短板。
北京市防汛办工程师谢艳芳撰文称,北京市基础设施设计标准低,中心城区普遍按照1年-3年一遇的标准建设;城市建设与排水管网建设不同步,道路等市政建设规划对防洪排涝考虑不足;雨水排水管道目前还出现“上游大管子,下游小管子”的现象。
《财经》记者此前的调查显示,北京排水管道长度为1.1万公里,城区尚存明清时期的旧沟174公里,均结构老化。老城区胡同里的管网铺不进去,管网上盖起新的建筑群又无法拆迁,只能“老旧管网打补丁,发现一处补一处”。
“对于城市排水而言,最好的治理方法就是加粗排水管道。但要扩大管道很难,地下管道内不仅要排水,还有供水、供电、供油、电话、电视、网络、排污水、排雨水等管线。”程晓陶表示,要扩大管网,必须整个城市全网扩大,只是局部的工程,是起不到作用的。
北京市的防汛应急预案,实操性不足。谢艳芳在文中分析,因尚未完全建立基层防汛应急管理组织,很多情况下预警信号和避险转移信息不能快速传递到住户和居民,防汛抢险措施不能落实到企事业单位和业主。
一个完善的暴雨预警、预报应急系统,应该将预警信息送达到每一个人手里,让公众提高警觉与预判能力。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灾害管理专家告诉《财经》记者,北京市的防汛应急系统,在国内属于建设比较成熟的,对于一般的暴雨是没有大问题的;容易出问题的是北京郊区的灾害应急动员响应,以及国内二三线城市与县城的防汛排水系统,“且不论工程手段,暴雨或山洪预警信息能不能到达每个人手上都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