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平
小说的文学性
■胡 平
胡平,文学评论家、作家、研究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生于北京,硕士研究生毕业。1986年起在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历任副研究员、创作研究处处长;1999年调鲁迅文学院任副院长、研究员、常务副院长。2008年调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任主任。发表文学理论专著《叙事文学感染力研究》、评论集《理论之树常青》及文学批评著述百余万字。发表长篇小说《末世》、《犯罪升级》、《原代码》,撰写长篇电视剧本《犯罪升级》、《白日》、《威胁》、《内幕》、《松花江上》、《洪武大案》等。《松花江上》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多次担任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国内重要奖项评委。
小说的文学性,是小说评价的一个重要尺度,也是今天我要讲的主要问题。
现在大家经常谈文学性,但究竟什么是文学性呢?书上说,是运用形象的语言、精巧的结构,也可以适当运用曲折的情节,并采用各种文学艺术手法反映社会上的人物和事件,这样说是不错的,但仅了解这些还不够。
下面我主要通过对小说的分析谈谈我关于文学性的一些看法。
小说写什么,和写别的东西有什么区别,这是小说的文学性的中心。不了解这一点,就不容易写出好的小说。
文学的中心是人,小说的中心也是人,这一点大家都能同意,离开了这一点,小说就没有了。
这一点最重要,记住这一点,写作就有了目的。道理好像很简单,但理解起来还不很简单,有时候容易出错。
人类创造的文化中,关于人的东西很多,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新闻学等等都和人有关。比如说,新闻报道也写人,有时候还写得很生动,比如写雷锋、写焦裕禄,也把人写出来了,但为什么不是文学作品呢?
这是因为,新闻报道中的人,是侧重于人的一些单项属性的人,比如说,他的政治立场、职业精神、模范事迹、道德品质等方面的人,而文学所写的人,是写形象的人,情感的人,从外表到内心,从感性到理性,是趋向一种整体把握。
比如说,在新闻报道里,一般不注意描绘人物的形象、他的性格、他的优点和缺点,等等,一般也不使用文学的语言。新闻报道需要告诉我们雷锋和焦裕禄的缺点是什么吗?不需要,因为它是一些单项的报道,他助人为乐,值得我们学习,等等,就够了。这是文体分工不同。
有人说,有些报告文学,不也没有这些吗,不一样是文学吗?是的,我们现在一些报告文学,其实不是文学,还是报道,文学性是比较差的。有些作品连文学的语言都不会用,更不要说写出丰满的人物,它们主要是写事,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这都来源于对文学性缺乏认识,或者才气不足。
当然,报告文学的语言不能像小说那样,不能过度文学化,因为它还有“报告”的性质,语言太繁琐读者会烦,要把握好度。
文学和小说是写人的,写形象的人,情感的人,整体的人。各种文化样式,只有文学是这样写的,这就成为文学和小说存在的根据。
文学可以写整体的人,尤其在小说、散文、传记文学和报告文学里,可以塑造完整的人,这是文学的特殊功能。其他文体,没有这种功能,这就是文学性的一种。譬如长篇小说《白鹿原》、《尘埃落定》等,都塑造有完整的人,或趋向于完整的人。写长篇小说,就应该充分发挥这种文学性。
但是,不是每部文学作品都写整体的人。如这首诗,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这里面就没有整体的人,主要写爱情,爱情只是人的心理活动的一种。舒婷以橡树为对象表达了爱情的热烈、诚挚和坚贞。但这是诗,不是新闻报道,它其中有感情,也有鲜明的形象。诗中的橡树就是一个具体的形象,而是诗人理想中的情人的象征。
所以,能写整体的人,是部分文学的长处,不是全部。作为全部文学,有两个特性是必须的,一是形象性,一是情感性。
只有文学和其他艺术,才是形象的表达。
文学的形象是通过语言经由读者的想象唤起的形象,如铁凝《孕妇和牛》:
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孕妇信手撒开缰绳,好让牛自在。缰绳一撒,孕妇也自在起来,无牵挂地摆动着两条健壮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袄的前襟支起来老高。这使她的行走带出了一种气势,像个雄赳赳的将军。
——铁凝《孕妇和牛》
这里面,只是以文字诉诸我们的想象,一个农村孕妇的形象就生动呈现出来。是不是和画家的功夫一样?
当然,换一个高中生,也许也能把一个孕妇在原野上走的情况写出来,但是不一样。比如说“摆动着两条健壮的胳膊”,就显示出一个农妇的样子,和城里小姐是不一样的。又比如说“像个雄赳赳的将军”,这就体现了农妇的心态,她挺着肚子走是很骄傲的,因为她要生儿子了。
这就叫摹仿之美。
创造摹仿之美是作家的一种基本功。由摹仿带来的快感产生于一种对比,如亚里士多德指出的:“我们看见那些图象所以感到快感,就因为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断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比方说,‘这就是那个事物。’”这里似乎是在赞赏一种技能。对于凭借抽象符号的组合描绘事物的文学来说,摹仿的技能更值得称赞。
所以,要写好小说,形象的捕捉、摹仿和呈现能力是很重要的。新闻报道不要求这个,形象性是文学性的要求。
比起形象性,情感性更重要,因为归根结底,文学是人类情感的符号,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不仅感染性是艺术的一个肯定无疑的标志,而且感染的程度也是衡量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感染越深,艺术则越优秀——这里的艺术并不是就其内容而言的,换言之,不问它所传达的感情的好坏如何。”
我们看到,《孕妇和牛》短短的一段,就唤起了我们的一种亲切的情感。小说塑造了一位母亲,一个农村孕妇,她和一头怀了孕的牛走在一起。她没什么文化,她的令人感动之处就在于她对腹中孩子的疼爱,这种疼爱甚至体现在了她对那头孕牛的观照和爱护上;这种情感的成分有两种,一种是生活的情感,一种是审美的情感。审美的情感是由于生活的情感得到完美表达而产生的欣赏的感情,在这里是对摹仿之美的欣赏。
形象性和情感性是相联系的,回想一下,读这段文字,首先唤起的是形象想象,而后在这基础上形成情感的反应。
所以,形象是天然和情感相联系的,因为生活中的情感本来就伴随着形象产生。
我们说,小说主要是写人的,人是小说的中心,就是说,有关人的内容是小说的文学性内容,其他内容是小说的依附内容。写小说应该把人的内容放在第一位,这是文学性的要求。
有些作者不太明白这个要求,以为小说可以什么都写,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文学的要求。作品拿出来以后,大家评价不高,自己还不知为什么。
譬如说,有作者喜欢写官场小说,写出来读者也不少,点击率很高,比莫言、贾平凹的书卖得还好,就参加评奖,却评不上,觉得很委屈,说我卖得比他们还多,为什么评不上?难道我这个不是文学?
应该承认,是文学,是小说,但是文学性不够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所写的,没有抓住写人这个中心,你主要是写官场了,写官场是写什么呢?主要是写官场潜规则、写为官之道、写社会问题。
你会说,官场这些东西难道和写人没关系吗?当然是有关系的,而且写官场也是塑造人物的,但是你的小说里的人物可能是类型化的,没有新意,读者感兴趣的也主要不是人物,而是官场的潜规则,研究怎么做官,这个文学性就差了。《二号首长》封面上就印着:当官是一门技术活。读者最多的是公务员。
现在生态问题严重,生态文学应运而生,于是有些作者就立志要做生态小说家。这个要警惕。生态小说的意思我们都懂,这种小说也很有发展前景。但是,要注意文学性。首先,生态小说这个名字就比较容易让人走邪路。文学不是写生态的,文学是写人的,我看过一些生态小说了,有写得好的,但绝大部分是不够成功的,生态写了不少,但人物出不来,因为一开始就把方向放在生态上了。
所以,小说的文学性问题是很重要的,需要认真梳理一下。
小说中,人的内容是文学性内容,还有很多内容是文学的依附内容,要分清。依附内容也可以是小说的内容,但不应成为主要内容。上面说的,官场问题、生态问题,都可以进入小说,但它们都是小说的依附内容。
康德认为,审美是一种不涉及利害的愉快、不涉及概念的概括、无目的的合目的、来自“共同感”的必然性,是很深刻的。核心问题是审美不涉存在,只涉表面形式,因而无利害感。他提出“纯粹美”和“依存美”的区别。“纯粹美”是不涉利害、概念和目的的,如音乐之美。而“依存美”则是涉及利害、概念和目的的,如文学之美。按照这种观点,在艺术中,音乐是最纯粹的,而文学是最不纯粹的,属于“依存美”的范畴。当然,“依存美”并不低于“纯粹美”。
在小说里,也有相对纯粹的美和相对依存的美。比如说,人物之美就是相对纯粹的美,关于官场内容、关于生态内容的美就是更明显的依存美。
那么,关于小说的写人的文学性内容,都涉及什么呢?很难严格划分,大致上,以下一些总是包括的:人的外貌、人的性格、人性、人情、人的心理、人的关系、人的存在、人与环境、人与处境、人的命运等。大致上,抓住了这些东西,就知道小说应该主要写什么了。
现在我们来分别议论一下小说文学性内容的主要方面。
(一)人的外貌和人的心理
人的外貌比较简单,它是人的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并非所有小说都写人的外貌,有的小说是故意不写外貌的,你读完通篇,不知道人物长什么样,而且,这样的小说很多。
这是因为,现代小说经历过一些变化:写人物——写人——写人的心理。
人物的塑造,实际上是“圆形人物”的塑造。巴尔扎克时代的小说中,人物不仅从一块骨骼到一件服饰被精细交代,而且他所处的环境也从一块地毯到一处景貌被详尽介绍。可是今日的读者对这些篇什显出大不耐烦,有了电影,一秒钟镜头可以胜过几十页这样的文字描绘。
今天,大概只有像王安忆的小说中才有这种描写:
这一冬,园子一反惯例,没有封门。因墨厂要制墨,绣阁上亦赶着活。池子里的残荷收拾干净,池面变得格外广大。草木落了叶,枝条疏朗,展露出天宇,十分辽阔。瓦上,地上,石上,台阶上结了薄霜,显出清洁爽利,但也不是冷寂,因人迹频繁。为减免往返,园子里专辟一处作膳房,烈火烹油,炊烟升腾,将冬日的寒素驱散,换来又一种热闹。碧漪堂里生一个无比大的大炭盆,供人闲坐歇息。盆壁烤得通红,因轩廊通畅,烟气从四面八方送走,不致使人中炭毒。于是,宅中人没事也过来取暖说话,小孩子往炭盆扔栗子白果,爆得噼噼啪啪响,仿佛年节一般。
——王安忆《天香》
现代影视艺术的发展大大压缩了文学的基地,在场景铺叙、肖像勾勒、行动演示等一切外部显示出新的方面,前者对后者都占有无可争辩的优越地位。
实际上小说的优势不在于完整地塑造人物,而在于深入地剖析人物心理,这使小说人物与影视人物以及生活中的人物有了根本的不同。生活中的人物在表层方面比小说人物真切可靠,小说人物则在内部方面比生活中的人物真实亲切。生活中的人物心理仅有极少部分通过外部表情和行为呈现在我们面前,大部分意识和潜意识却永远不为外人所知。有了这一层,小说人物才有了它傲视影视人物和生活人物的资本。这是读者宁愿从虚构的文学中去认识和熟悉人物的主要原因。所以一些现代小说正逐渐演变为心理小说,其中传统的立体化的人物失去了大部分面貌和特权,只剩下以心理现实为基点的部分特征。有些人物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我”,或者索性以代号相称,根本标志是放弃了对“人物”外部摹写的大量努力,转向更集中地深入挖掘人物内心。能不能将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统一起来加以表现?一种解释是:必须避免同时追求两个目标。如法国女作家萨洛特所说:“当人物显得灵活生动而逼真时,以人物为支架的心理刻划就会丧失深刻的真实性,因此要避免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不让他被人物吸引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小说家必须尽量不提供有关人物的标志,因为读者会出于自然倾向,不由自主地抓住这些标志来制造出一些具有逼真感假象的人物。”她认为现代读者应当像外科医生一样,眼睛盯住注意力最需要集中的一点上,把它与麻醉沉睡中的病人身体区分开来。一些现代小说中的各种人物只剩下一群影子。
卡夫卡的《城堡》、《审判》,乔伊斯的《芬尼根的觉醒》都主要依靠心理刻划给人以深刻感受。
当然,这种变化只能是局部和过渡的,问题还有它的另外一面:(一)新型的小说和叙事文学还处于实验阶段,它们将同时面对自己的不成熟和读者的不习惯;(二)文学特性之一是形象,心理小说不可能脱离形象而成为文学;(三)即使在外部表现方面,影视也不能做到完全替代文学,相比之下,文学的容量更大,分解因素更细致,欣赏方式更自由;(四)特别在影视艺术不发达的前提下,文学仍然是最大限度接受题材的重要形式;(五)对于一般的文学来说,问题不在于活生生的、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太多,相反是非常不够。因此传统定义的人物塑造仍然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任务。
张陵说,今天的长篇小说,没给人留下几个难忘的人物形象。
这当然主要指人的性格塑造薄弱,也和外貌描写的缺失有一点关系。
有的作家的肖像描写还是很生动的。如:
他距女人不过三尺之遥,他们彼此互看手机信息,窃笑亦无邪。他外套的拉链仅拉了半截,露出一片V形肌肉,粗质的银色项链圈了一只大戒指,落在两股突起的肌肉中间,胸脯传递出力量的讯息与色彩,令女人目眩神迷。完美的雄性手指,既刚劲又柔和,不留指甲,指尖干净,手指关节处纹理柔细,它灵活的摆弄彩屏诺基亚,不时弄出一段音乐来。
——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
小说写,在火车上,一个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经验”的成熟女人,与一个还“缺乏经验”的花季少男邂逅,遂在内心搅起了万丈风波。她悔恨自己“经验”太多,想装清纯(“经验”丰富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魅力,对于女人而言则意味着远离了清纯与青春),一会儿又想凭借这丰富的“经验”勾引到心仪的猎物,心情很纠结,最后,到站了,两人客气分手,女人还是没有得逞。
这样的肖像描写,难道不是写人的重要一笔吗?这里,肖像不仅是那男人的肖像,也是女人的肖像。
(二)人的性格
小说写性格,是一种临摹和创造的基本功。人有性格吗?当然,这是除外貌外区别人和人的主要标志。
你可以说,我的小说不写性格,这是完全可以的,你写的是另一类小说,但是,你要说,我写不出活灵活现的性格,那就属于你缺乏基本功和才能了。
性格之美是小说之美的重要部分,它也来自摹仿之美,绝大多数读者喜欢它,因为他们觉得你写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写性格甚至是需要训练的。莫泊桑是福楼拜的徒弟。福楼拜训练莫泊桑等观察生活和抓住描写对象的特点,要求他做到,走过一位杂货商或一位守门人面前后,能够立刻形象描绘他们包藏着道德本性的身体外貌,把他们和其他杂货商、守门人区别开来。走过一匹马的面前,也能用一句话把这匹马和其它50匹马区别开来。等等。
这里面就包含着创作的基本功,我们班上有50个同学,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你能立刻说出每个同学的个性吗?
小说是写人的,人是最难写好的,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当作家。
山东有个年轻作家江北,不算出名,不是每篇小说都写得好,但我很喜欢她的一篇《狗肉老徐》。小说主人公是研究所里雇用的一名烧锅炉的临时工,名叫老徐。在那个单位里,他是地位最卑微的人物,不上名册,但耳濡目染,渐渐养成与官场上的老手无异,学会了知识分子间通行的待人接物。他本是赵主任聘进来的,对赵主任十分忠诚,到了赵主任临近退休、小杜即将接替之时,他便不声不响地背叛赵主任投靠了小杜。他与干部们最大的不同,表现在对待一条狗的态度上。土黄狗是他养着护院的,但他对它残忍,引起干部们的不满,他则直言不讳道出:“狗在你们眼里是狗,在我眼里就是狗肉”。终于,在得知他将要被解聘时,他当着干部们的面将狗杀掉,“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勒狗、剥皮的全部过程。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红得触目心惊”,换来一片惊恐声。作品的令人心悸的震撼力量,产生于对一个独特人物的塑造。老徐的世故,老徐的残酷,老徐的不近人情,皆因他与干部们身份有别,他能顾及的只是自己的生存。这个人物几乎可称为小人物的一种典型,刻画得入木三分。
性格的确可以分典型性格和一般性格,老徐的性格已经接近典型性格,他能代表一批人。
性格在小说中是怎样表现的呢?茅盾曾经作过说明:“‘人’——是我写小说的第一个目标。我以为总得先有了‘人’,然后一篇小说有处下手。不过一个‘人’他在卧室里对待他的夫人是一种面目,在客厅里接见他的朋友亲戚又是一种面目,在写字间里见他的上司或下属又另有一种面目,他独自关在一间房里盘算心事的时候更有别人不大见得到的一种面目;因此要研究‘人’便不能把他和其余的‘人’分隔开来单独‘研究’,不能像研究一张树叶子似的,可以从枝头摘下来带到书桌上,照样的描。‘人’和‘人’的关系,因而便成为研究‘人’的时候的第一义了。于是单用了‘人’还不够,必须有‘人’和‘人’的关系;而且是‘人’和‘人’的关系成了一篇小说的主题,由此生发出‘人’。”
可见,写人的性格是主要通过他和各种人的关系去写,而且,最好写出多侧面。
我们的不少短篇小说,写出了活生生的人物,为什么长篇小说里活生生的令人难忘的人物就并不多呢?一个原因是,短篇小说可以专写一个人物,这种小说的结构就是为刻画人物设计的,情节随着他转,一会儿遇到这个人,一会遇到那个人,刚刚还是中年,一下子又写到他老年了,所以容易写出人物性格的各个侧面,而长篇小说不然,它也许要写几十个人,情节不围绕一个人转,最后可能一个人都没写活。
所以,你说要写人,道理上好认同,实际操作起来就很难,难在坚持文学性。
比如说,你们那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当地公安请你去写个小说,你也觉得是很好题材,去写了,写出来后也畅销,于是报茅奖,可是第一轮就刷下去了,什么原因,评委大致一翻,就看出你的路数了,你这是情节小说,类型小说,放一边了。
为什么情节小说就评不上茅奖?因为茅奖是讲文学性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情节低于人物。你说,我也写了人物了呀,写的也很活呀?这是有可能的,但可能性很小,只有很高明的作家才能一边写破案一边写好人物。
写破案,决定了你的主要人物是警察,因为你是主旋律作品。也决定了作品的情节结构就放在破案经过上,这两个一决定,你这个小说获茅奖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因为你只能表现出这个警察的机智和勇敢,顶多再表现点牺牲奉献精神,人物上就类型化了,不容易像茅盾先生说的那样,表现出人物的各个侧面了。
情节和人物不是一回事,有时候,得到一个很好的故事,按情节走写小说,往往会发生“牵人就事”的问题,故事很曲折,但人物受限制。以情节为主的小说一般文学性是不高的。
人的性格不是绝对静止的,是可以发展的,在一定时间维度或一定经验强度下,性格是可以改变的。写性格的发展和变化,也是展示一种小说的文学美。
短篇小说里,人物性格是不一定要发展的,大跨度的长篇小说里,写几十年的长篇小说里,人物性格若一点改变没有,就不真实了,也就缺乏文学性了。
(三)人性和人情
人性和人的性格有关,但不是一回事。性格可以是各异的,人性是相通的。
人性是人的根本属性之一,所以写人性是很有文学性的。
有的作品人性内容突出,有的不突出,不是所有作品都写出人性来,但写人性是永远不会错的。
人性是天然的,不假思索的,所以人性也是共同的,当然也会是超阶级的。马航事件,那么多国家参与,不计成本,而且还开放领空,多少冒了有碍国家安全的危险,只能说是共同的人道主义和人性所致。同情之心是人类有生俱来的,当然也受后天影响。
没有共同的人性,就没有文学交流的可能了。
人性和人情是相连的,人情植根于人性,但它侧重于人与人之间联系中的本能感觉,所以也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系的一种生存关系。人性写得好的作品,往往都伴之以人情的流露,是感染力比较高的一类作品。
日本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写一个红极一时的女评论家八杉恭子为了掩盖自己早年和一个黑人同居的经历,保住自己和丈夫的地位名誉,竟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混血儿子,又谋害知情人以图灭口。刑警栋居以一顶草帽、一本诗集为线索,最后以人性唤醒八杉恭子的良知,使她低头认罪。八衫恭子本来是母性的,但在社会的影响下泯灭了母性,但这种人性是不可能完全泯灭的,一旦被唤醒,她还是承受了自己的罪名。这部作品也是破案小说,但由于写的是人性,而获得了较强的文学性。
(四)人的关系
对于诗歌、散文来讲,直接表现人性、人情是没有问题的,对于小说来讲,孤立地表现人的性格、人性、人情和人的心理就不大容易了,你写一个人,只表现他自己,是难以充分的,人的性格、人性、人情这些东西不能像转动一个陀螺那样,只围绕自己转。他们的表现就像茅盾所说,主要通过他和别人的关系去做,而且是和多种人的关系去做。
这样看来,人物关系在写人中的作用就非常大了。
比如说,我刚才说,班上每个同学都有他独特的性格,这性格你也许已经掌握了,但你能不能立刻把他写成一篇小说呢?也许你还是没法写,先不管这种性格值不值得写,就是值得写,没有人物关系他也是写不出来的。你们班有一个人当了班长,而另一个人也想当班长,但他没当上,但官瘾很大,就可能想方设法给班长上眼药,破坏他的威信,企图取而代之,而这个班长是个粗线条,什么都看不出来,一开始还和他做了很好的朋友。也许这样,两个人的性格才慢慢显示出来。
一个人自己是没有动力的,在人的关系当中才被激发出来。在人生当中,人的关系是最刺激人的,这个人为什么有那么大劲头想当班长呢?这个班长不就是个临时的吗?是因为这个人想建立一种新的人物关系,即在大家中间我是头面人物。我们工作一天,晚上睡觉,睡着前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往往是人物关系,今天局长见了我怎么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是不是我给他写的讲话稿他不满意?等等,人有时候失眠,失眠的原因也往往是想到人的关系,这个最刺激。
所以,写小说不光要观察人,还要观察人的关系,作为纯文学,这种关系还最好是别人没写过的,才有新意。
当然,也有作品是唱独角戏,如意识流小说主要是内心独白。我看过一个独幕剧剧本,写失火,一开幕就是失火了,然后一个人跑出门,开始犹豫去救还是不救,去救,担心有生命危险,不去救,又怕被人看不起,于是一会儿回房一会儿又冲出来,反反复复,终于,传来叫声,火熄灭了,这个剧也结束了。这个剧只有一个演员,没有人物关系,主要展示心理活动,但其实还是和人的关系有关,因为他反反复复顾忌的还是人的关系,担心别人怎么评价他。
(五)人的存在
写人的存在,也是小说的文学性所在。海德格尔认为,人是个“特殊的存在者”,人的具体存在也就被视为人的生存状态。
写生存状态的小说有两种常见情况:
(1)与传统现实主义不同的写实主义
传统现实主义认为,现象世界的后面,有一个本质的结构控制着这个世界,艺术上的“真实”不仅来自于生活现象本身,还必须揭示出生活背后的“本质”。譬如,托尔斯泰用人道主义来衡量世界,巴尔扎克通过对金钱的批判而揭示世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也属于主题概括性比较强的。
《平凡的世界》展示了普通青年农民在艰难的生活中不丧失理想,克服重重困难顽强上进的奋斗精神。《白鹿原》写渭河平原50年变迁,围绕着争夺白鹿原的统治代代争斗不已的历史,这里面有明确的历史观,即儒家的解释,关于“翻鏊子”的概括。
而后来的新写实小说不同了,新写实不追求反映生活的本质,不用作者的主观认识概括历史,而力图反映生活原生态,普通人的生命存在状态。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里面没有单纯的、启蒙的、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写主人公在单位在家庭的种种遭遇和心态。菜篮子、妻子、孩子、豆腐、保姆、单位中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等等。从而反映了大多数中国人在八九十年代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
这也是写人,也是很有文学性的,只不过不是突出人类生活的一个方面,而是展示人的生存的基本面貌,是方方面面。读者从里面受到什么启发呢?可以是多方面的。这里面呈现的小说美是一种原生美,对原生美的欣赏是一种新的审美趣味。现在不少小说,特别是写普通人的小说,都喜欢这种趣味。
由于是写一种存在,人物性格、人物面貌在其中也变得不重要了,因为是写普遍状态。主题似乎也不重要了,因为作者不提供现成的主题,但作品还是有主题,主题就是生存状态。
传统现实主义和新写实主义的小说都是需要的,因为它们观察和表现人类生活的侧面、切入点不同,美学特色也不同。不能说有了新写实,《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就没有价值了,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就没有意义了。各有各的好处。
(2)文学上,写人的存在状态还可以提升到哲学层面。譬如加缪(法)的《局外人》和《鼠疫》、波伏瓦的《女宾》等。
《局外人》里,主人公的母亲死了,他从头到尾没有哭,还在母亲遗体前抽烟。第二天,他就游玩的不亦乐乎,带女友回家过夜。女友要和他结婚,他觉得“怎么样都行”,最后迷迷糊糊杀了人,对于法庭上的辩论也不关心,好像与他无关。是写一种生存的荒诞感,人和社会的剥离的痛楚感。
在哲学以下,写人的存在也有广泛的题材。比如说:人活着,却不知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想摘下来却找不到机会;人人都在追求永恒,但死亡却使人万事皆空;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都是生存状态。
文强本来是巴县的小片警,后来做到重庆司法局局长,因犯罪处以死刑。他后悔说,“要是当年我不从巴县调出来,留在那里安心当一个小片警,我的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又醒悟说,人生啊,“平淡、平安才是福”但你们看,人是这个东西吗?有多少人说,我一生就追求平淡、平安?人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谷俊山原来的理想是在副师级岗位上退下来,但后来有了升迁的机会,是不是好事呢?当然是好事,他继续钻营,后来竟做到总后副部长,但现在呢,一定也想过,我要是在副师职退下来多好。有时候不光是思想状态的问题,有时候是个生存状态的问题,人在其中是意识不到的。
所以写生存状态也是有意思的。
(六)人与环境
过去的小说比较注重环境描写,现在的小说不注重,往往是,开头一段是环境描写,以下就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开头一段,写环境比写人好办,写环境可以从读者熟悉的事物进入,而不要突然地出来一个交代不清的人物。也有人觉得,开头是环境描写,比较像小说。
为什么以下都没有了呢?是因为作者认为,要坚持文学性,把重点放在人上,环境对人的塑造的作用是有限的。实际上,不要讲人总是处在一定环境中的人,而且,有时候环境直接就是人。譬如北京的雾霾天:如果一部小说从这里开始,会对下面出现的人物没有影响吗?这个环境显然是也是有人格的,是人造成的。
小说中的环境不仅指自然环境,也指社会环境,社会环境是人文环境,对人物更有直接的限定作用。鲁迅的《孔乙己》开头是必须写咸亨酒店的环境的:
鲁镇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两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么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先说明“短衣帮”与“穿长衫的”两个阶层,然后才出现孔乙己,孔乙己就一下子定位了: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刘易斯在创作小说前,要详细地画出许多复杂的地图,包括作为他小说背景的大城市和小城镇的地图,也包括作为其主要故事情节的场景的那些房子的地图。在他的草图上有这些房屋的平面设计,有各种家具的精确位置,有房屋周围的街道,还有街道上的树和各种狗。这样,一个故事的轮廓就渐渐出来了。随之出现的便是使故事活起来的人物。
莫里亚克确切地说:他要是想象不出作为情节发生的地点的房子直到偏僻的角落,就无从构思小说,“我得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跟踪我的主人公。我常常在还没清楚地分辨出他们的脸孔,只感到一个大致的轮廓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他们要经过的那条走廊里的潮湿味,我知道,他们在白天或夜里的某个时辰要从前厅到台阶上去,在那儿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听到什么声音。”
也许,我们的许多作家还很不适应这种方式。
(七)人与处境
写人的处境,当然也是为了写人。人在不同处境下,会展示出不同的侧面。
现在出了不少底层小说,底层就是一种处境,前些天开了一个研讨会,讨论的作品中有篇小说写卖肾。说有个工人下了岗,沦为底层,儿子要上大学,家里窘迫,就同意卖肾给大款的姐姐,血型对得上,卖了15万,很高兴,一切都好。可是大款又来找他,说那只肾他姐姐没使住,可能是因为他年龄大了,肾的质量不行了,不是说要他负责,而是希望他儿子来卖肾,这次可以给三百万,或五百万。这个工人不干,对方纠缠不休,他急了,后来把大款的姐姐闷死了。这个小说就是典型地写处境中的人,没有特殊处境,人就不会卖肾。但人所表现出来的是有限度的,当对方要求他儿子卖肾时,他就开始杀人了,因为他卖肾也是为了儿子。
值得注意的是,现在底层小说有许多问题,就是怎么穷怎么苦怎么写,过于强调了处境的作用,人完全成为处境的产物。容易写偏。
总还需要一点亮色,底层也有底层的欢乐,这样作品才有立体感,不是片面深刻。
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也可以称为底层小说,主人公太穷了,穷到没钱给对方买像样的圣诞礼物,为此,妻子卖掉了一头秀发,给丈夫买一条白金表链,而丈夫卖掉了祖传金表给妻子买了一套发梳,结果两份礼物都用不上了。这里有贫穷的悲哀和窘迫,但是也有浪漫,因为他们从中获得了比礼物更重要的东西——爱,那是无价的。
所以,写人比写处境更具有文学性。不要突出了处境而忘记了人的丰富性。
另一方面,处境又是写人的重要条件。
我前面说,写人,不能孤立地写,多数情况要放在人的关系中写,而这种关系又是在一定处境下的关系,这样,处境如何有时也是关系重大的。
有时候我开玩笑说,两个女人是交不上真朋友的,如果把她们放在一个单位里,因为她们之间有竞争。单位就是个处境,是个竞争环境,你当上科长我就当不上,所以,两个女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如果两个女人自尊心都很强,这种关系就要促使她们竭力表现,表现过程中就把两个人不同的性格写出来了。
处境不一样,人的关系的深刻程度就不一样。
电影《卡桑德拉大桥》里,医生张伯伦和作家简妮在一列火车上相遇了,他们曾经两次结婚又两次离异,虽然还有感情,但见面后还是不断相互讥讽,名医还控告过作家。后来,这辆列车遇到了突发事件、巨大的阴谋和毁灭的前景,所有乘客被关在车上下不来,张伯伦和简妮与一些乘客一起,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智慧,重获新生。两人又重新走到一起。如果没有这个处境和经历,两人是不会重归于好的,在平常处境下是做不到的,所以,当写到人的关系时,完全日常化叙事是写不深入的,因为有些东西暴露不出来,就需要寻找某种特殊情境。
影片的编剧是为写爱情才写这个片子吗?显然不是,编剧首先看中的是处境,觉得这个处境可以展示出一些人物,一些人物关系。譬如,火车上有一个以登山运动员身份做掩饰的贩毒分子,一个在逃犯,还有一个是跟踪他的伪装成神甫的国际刑警。在紧要关头,逃犯愿意爬到车厢顶上去摘开火车车皮,刑警相信了他,并且说,只要他做到,就不再追究他,这个逃犯爬上车顶后也果然没有逃跑,但是被军队击毙。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逃犯显示了平常时刻无法显示的品质,赢得了刑警的尊敬。编剧也认为这个情境有利于展示爱情关系,才有了大夫与作家的设计。所以,有时候,处境的作用是很大的。
当然,这种处境不一定是外部的和非同寻常的,也可以表现在平常时刻。迟子建的小说《清水洗尘》写一个叫天灶男孩在年关洗澡时的心态。每年只洗一回澡,天灶住的屋子被当成了浴室,他还要负责烧水,倒脏水,总是最后一个洗,还要用别人洗过的水。这一年,他坚持要用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完成了一种人生的仪式。完成了少年的一种成长。
所以,小说创作不仅要善于发现特殊的人的性格、人的关系人性、人情、人的心理、人的存在,还要善于发现特殊的人的处境。有时候,这是创作的真正的开始。
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小说的处境的发现就格外难。短篇小说,可以建立在几个人物和他们的关系上,譬如说,三角恋,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行了,也容易深入。而长篇小说可以有几十个人物,写几十年,写几十种关系,而且还在发展,就比较容易乱了。特别是,你用一个什么样的大处境把他们拢起来呢?什么样的处境有利于充分展示几十种关系和几十种人物的性格心理呢?所以长篇小说是难的。
《三国演义》无疑是优秀的长篇小说,为什么没出现一部同样优秀的写盛唐的《盛唐演义》呢?主要不是作家的关系,是题材的关系,《三国演义》写了一个天下大乱,三国争雄的处境,那个时代,是出英雄,也能够表现出各路英雄本色的时代。《水浒传》也是如此,大的处境是有人造反,与朝廷对抗,上了梁山,所以可以同时展示几十个、上百个人物的特色。《红楼梦》写一个封建社会走向衰亡的大家族,这个处境也出各种矛盾的,是能够拢起各种关系的。《西游记》大处境是西天取经,经过许多地方。所以,四大名著也是四大处境。
(八)人的命运
写人的命运,当然也是很有文学性的写作。这个很好理解。《静静的顿河》就是写人的命运的最杰出的著作之一。
获九届茅奖的李佩甫的《生命册》也是典型的靠写人的命运取胜的作品。册,是象形字,古代称编串好的竹简,一片一片的竹简用绳子串起来。这部书里,绳子是吴志鹏和骆国栋的人生轨迹,用来穿起一片一片的人物命运,这些人物是老姑父、梁五方、虫嫂、吴春才等一批乡间草根人物。他们是一条一条卑微的、被生活扭曲的、又在夹缝中顽强生存的生命,你说写他们有什么意义?写出来就是意义。写出生命形态和命运形态,是文学才能做到的,是文学的强项,因为只有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才能写出完整的人、完整的人生。一般人不敢像李佩甫这么写,李佩甫敢这么写,只能说明他对文学性的理解深刻。
目前能写好人的命运的长篇小说还不多,而命运和历史的结合是出大作品的。实际上,从二十世纪初到今天,中国社会沧海桑田的变迁是非常可观的,可以产生20部《静静的顿河》,但只出现了《白鹿原》等少数宏钟大吕的作品,还大有可为。
今天,我们讨论的主要是,按照文学性的要求,小说主要应该写什么,突出什么才是小说的宗旨。当然,关于小说的文学性,还有其它许多命题,但写什么是主要的,也最容易在写什么上出现偏差。所以,一些基本的东西,需要反复强调。
(此篇为作者在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上的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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