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与中东：从“友谊的巨轮”到“说翻就翻的小船”

龚正

2016年4月21日，美国总统奥巴马结束了对沙特阿拉伯为期两天的访问，登上“空军一号”飞往英国伦敦。由于此时距离下一任美国总统就职仅有九个月，若不出太大意外，这很有可能是奥巴马任内最后一次访问中东，因此媒体纷纷将此访称为“谢幕之旅”。

不过，此访是奥巴马在总统任内第四次访问沙特、第七次访问中东，按照前两次的惯例，对于“亲密盟友”的元首来访，沙特一般至少派出王储级别的重要王室成员赴机场迎接，但这次只有利雅得市长出现在舷梯旁迎接奥巴马。与此同时，沙特国家电视台也未遵照“惯例”播出奥巴马抵达沙特的画面。这个略显冷清的欢迎仪式被眼尖的西方媒体捕捉到，并称奥巴马在沙特“遇冷”。也许有人会说媒体这种解读是捕风捉影、过于牵强，但此后的会谈结果表明，奥巴马此访的确气氛尴尬、成果寥寥。

纵观奥巴马执政的这几年，美国的中东政策一直处在调整之中，并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实际上，不仅仅与沙特，美国与以色列、土耳其、埃及等中东传统盟友间的关系都或多或少出现了疏远、“异动”，但其背景、原因、程度因国而异、错综复杂。在奥巴马任期行将结束之际，不妨借机梳理一下这几年美国与其中东盟友们的恩恩怨怨。限于篇幅，本文仅选择最具代表性、实力最强的四大美国地区盟友（沙特、埃及、土耳其与以色列）为例，以此管窥奥巴马政府经略中东的特点与变化。

2016年3月，奥巴马接受《大西洋月刊》专访时，记者问他：“沙特是你的朋友吗？”奥巴马回答道：“这很复杂。”的确，沙特作为美国在中东重要盟友，以“石油换安全”为主轴，在美国中东战略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然而奥巴马在任的这些年，尤其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以来，沙特与美国不合拍、不搭调、不协调之处越来越多：美国坐视老朋友——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下台，令沙特寒心;美国不愿军事推翻叙利亚巴沙尔政权，令沙特烦心;美国与伊朗缓和关系，更令沙特忧心。与此同时，沙特执意空袭也门、牵头组建“逊尼派联盟”，令美国不悦;沙特不断挑起地区教派争端、与伊朗“死磕”，令美国不爽;沙特长期坚持并极力输出保守的瓦哈比教义，更令美國不满。

从战略层面上看，由于美国能源自给率不断提高，对沙特石油的依赖成为历史，沙特失去了制衡美国的“撒手锏”。在美国人眼中，沙特正在从昔日的 “地区稳定器”、“全球储油库”演变成“麻烦制造者”。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奥巴马才罕见地在采访中直言沙特“搭了美国外交政策的便车”，批评其“只要求美国提供保护而不愿承担义务”，并要求沙特与伊朗和解。

此外，美国与沙特之间还有一个始终未妥善解决的心结。2001年发生的9.11事件中，19个劫机犯中有15个是沙特人，这一尴尬而又不可更改的事实犹如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引爆便可动摇美沙关系的根基。而就在此次奥巴马访问沙特前夕，美国国会酝酿通过法案，允许美国法庭判定沙特政府对9.11恐袭事件“负有责任”，即允许事件受害者亲属通过美国法庭起诉沙特政府。对此，沙特外交大臣朱拜尔警告称，若该法案通过，沙特将抛售所持的7500亿美元国债及资产。尽管此事最终被奥巴马压了下来，但足以证明美沙关系的深层次矛盾正在逐渐浮出水面，未来还将掀起多大的负面作用仍未可知。

但正如众多评论家所说，美国与沙特关系犹如“不幸福的婚姻”：虽然磕磕绊绊、渐行渐远，但想要真正“离婚”却也没那么容易。因为除了美国，沙特没有其他更好的“靠山”可选;而除了沙特，美国也无法找到第二个在政治、宗教、能源方面与沙特等量齐观的替代者。因此可以预期，无论未来美国是哪个总统上台，美沙盟友关系仍不会彻底破裂，当前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恐怕仍将持续。

与沙特相比，美国与埃及关系发展可谓大起大落。众所周知，自1979年埃及与以色列达成和平协议以来，美国一直将埃及视为维护中东稳定的关键国家，对埃及予以大笔援助。据统计，自1979年至今美国对埃及援助累计达700多亿美元，对埃及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军队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与此同时，埃及的穆巴拉克政权投桃报李，为美国在中东“搞定”不少烦心事。2009年奥巴马上台后不久便飞赴埃及，在开罗大学对伊斯兰世界发表了重要演讲，描绘了其不同于前任总统小布什的新中东战略，呼吁美国与伊斯兰世界关系进入一个“新开端”。然而事与愿违，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彻底打乱奥巴马的战略部署。

短短几年内，埃及经历了两次革命、三次修宪、六次公投。面对埃及政坛不断涌现出的新面孔，美国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一开始，奥巴马政府对穆巴拉克下台坚持袖手旁观，声称尊重埃及“民意”，与民选上台的穆兄会领导人穆尔西拉近关系。2012年7月，穆尔西就职总统仅半个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就飞赴埃及与其会谈。2013年7月穆尔西被埃及军方罢黜，美国基于西式价值观认定此事件并非“二次革命”，其实质是“军事政变”;同时，美国对埃及军方严厉镇压穆兄会表示不满，认为此举严重侵犯人权，并因此冻结了对埃及每年13亿美元的军事、经济援助，美埃关系陷入低谷。

军方强人塞西就任埃及总统后，在政治上逐渐控制住局面，在经济上励精图治，在外交上则拉近与俄罗斯、中国、沙特的关系，倒逼奥巴马重新考虑对埃及政策。最终，奥巴马的“自由理想”让位于“现实政治”，美埃关系开始逐步回暖。2014年9月，奥巴马在塞西赴纽约参加第69届联大会议期间与其会晤。2015年3月，美国国务卿克里出席在沙姆沙伊赫举行的埃及经济大会，明确表示美国将重启对埃及的军援。同年6月11日，美国国会众议院通过2016年对外拨款法案，确定对埃军援不减。随后，美国正式向埃及交付了八架F-16战斗机。

尽管表面上美埃关系有所修复，但根本分歧仍存。埃及对美国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的行为始终耿耿于怀，美国在内心深处也对塞西政权的内外政策并不买账。总体看，在经历了近几年的风风雨雨后，双方关系已很难恢复到穆巴拉克时期的水平，维持现状、防止倒退可以说是当下符合彼此利益的务实之举。

目光再转向土耳其。作为亚欧大陆桥梁、东西方交通枢纽、中东惟一的北约成员、中东第一大经济体、“伊斯兰民主样板”，土耳其的重要地位、特殊身份、多重属性历来被美国所重视。2009年4月，上台伊始的奥巴马便将首访中东的第一站选择了土耳其。访土期间，奥巴马不仅与土耳其时任总统居尔、总理埃尔多安会晤，并在土耳其议会发表演讲，将美土关系称为“模范伙伴”。美土双边贸易额也从2002年的65亿美元攀升至2011年的200亿美元。可以说，在奥巴马上任头两年，美土关系升温势头明显。

但好景不长，随着2011年初叙利亚危机的爆发，美土在中东地区事务上的分歧逐渐扩大。一方面，埃尔多安政府一直就是叙利亚反对派的重要支持者，在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不断追加援助，其目的就是尽快推翻叙利亚巴沙尔政府。美国虽然也曾强烈要求巴沙尔下台，但随着战事持续延烧，更加担忧恐怖主义在叙利亚泛滥。尤其是自从2014年“伊斯兰国”兴起以来，美国对叙利亚政策更是将“反恐”置于“推翻巴沙尔”之上，土耳其对此颇为失望，在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对美国一直敷衍了事。

另一方面，土耳其执政集团对叙利亚境内库尔德势力的崛起颇为担心，认为库尔德人力量壮大不仅助长土国内恐怖分子气焰，更容易导致国内库尔德政治势力与正义与发展党争夺选票。2016年初以来，土总统埃尔多安多次要求奥巴马在土耳其与叙利亚库尔德人之间“二选一”。但美国则将叙利亚库尔德人视为打击“伊斯兰国”的重要同盟军，不断加大对其武器、人员支持，甚至为其提供空中炮火掩护。此外，美土不仅在塞浦路斯、亚美尼亚大屠杀等老问题上分歧难解，最近又在新闻自由、保护人权、引渡居兰等新问题上出现争端，进一步限制了美土改善关系的空间。

美国与以色列：友谊缺乏“温暖”

最后，当然不能忘了美国的“最亲密盟友”以色列。在奥巴马治下美以关系遭遇“冰点”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回顾这些年的美以关系，可以说“不愉快”是最主要的关键词。在巴以和谈、伊朗核问题等地区问题上美以出现战略矛盾已是老生常谈的话题：美国对以色列在巴以问题上刻板强硬、出尔反尔的态度长期不满，以色列则对美国在核问题上将伊朗“放虎归山”极其恼怒。如果说美国与其他中东盟友关系恶化突出反映在战略上的分歧，那么美国与以色列之间的嫌隙则带有强烈的领导人的个人色彩。

奥巴马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关系之差尽人皆知。《华盛顿邮报》说，奥巴马和内塔尼亚胡的“盟友关系”只是传统意义上的，事实上两人友谊缺乏“温暖”。自从2009年奥巴马上台以来，与内塔尼亚胡多次接触都有些话不投机、不欢而散。2011年5月内塔尼亚胡访美时，对奥巴马要求以色列在巴以问题上做出让步的提议大为不满，竟然在白宫以教训的口吻给奥巴马上了一堂两个小时的历史课，大谈特谈“以色列为什么不能回到1967年边界”，硬是让堂堂美国总统做了一回小学生。2011年11月的G20峰会上，奥巴马与法国总统萨科齐聊起内塔尼亚胡，萨科齐称内塔尼亚胡是“骗子”，奥巴马回答道：“你受够他了，可我还不得不跟他打交道。”这段对话因为两人忘关麦克风而公之于众，引发了一场外交风波。

后来，奥巴马与内塔尼亚胡干脆“互不见面”。2015年3月，内塔尼亚胡应美国共和党邀请在国会演讲，大批特批奥巴马的伊朗政策。而奥巴马以“以色列议会选举在即，不能干涉以内政”为由拒绝会见内塔尼亚胡。一年后的2016年3月，或许是为了“回敬”奥巴马的冷遇，内塔尼亚胡也出人意料地取消了访美的行程。有趣的是，内塔尼亚胡的内阁高官给出的解释同样是“当前是美国总统大选初选的混乱时期，我们不想让自己陷入混乱”。以色列学者评论称，“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以色列总理拒绝白宫访美邀请的公开记录。”

对于即将卸任的奥巴马而言，美国与主要中东盟友关系的低谷、疏远、裂痕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谈不上是失败或挫折。也许在奥巴马眼中，中东的理想状态就应该是各大地区力量自动形成势力均衡，美国则置身事外、离岸平衡。这样做虽然在“面子”上让美国有所损失，但确实最大限度节约了美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最终会让美国赢得“里子”。眼看新一任美国总统即将产生，奥巴马的“如意算盘”能否延续下去？中东各国又将如何与白宫新主人互动？这些议题非常值得外界关注。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