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
世界人
◎汤一介
2002年,我们一家九口和乐黛云的一对情侣朋友共11个人一起在美国吃年夜饭,还拍了许多照片。那时,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汤家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从中国人变成了美国人!
1981年,乐黛云到美国的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后来到加州大学(贝克莱)任研究员,而我在1983年也作为罗氏基金学人到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客座。我们俩都认为美国的研究院比中国要好得多,希望儿女们也到美国来深造。儿女们在美国取得了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后,我们希望他们回去参加祖国的建设,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能回去。看着你们几十年来在各种运动中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回去干什么?”他们还说:“我们之所以学理工科,不学你们那套文科,就是想离开那些没有什么标准的是非之地。我们学的东西是‘1+1=2’这种可以重复验证的真理。我们不回去当然觉得对不起你们,但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子女再像你们一样掉入自己也觉得莫明其妙的深渊中。”对这样的说辞,我们虽不赞成,但确实驳倒不了。
我的女儿和儿子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入了美国籍,孙子和外孙女都出生在美国,自然是美国人,所以说我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都是美国人。我弟弟(我只有这一个弟弟)的两个女儿也入了美国籍,她们的子女也都出生在美国。这就是说,我们汤家(由汤用彤起)这一支以后都是美国人了,这不能不使我深感遗憾,可是儿女们却在美国生活得很好。
扣除税收之后,女儿的工资比我高出近30倍,虽然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最重要是他们比我们自由。我们在最好最有创造力的年龄段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种思想,把领袖当作“神”来崇拜,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折腾没了。经过“文化大革命”后的自我反省,我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一切根据自己良知来判断是非,决不跟风,决不再崇拜某一个人,决不把某种思想看成绝对真理。
我并不认为美国是什么“天堂”,它的社会同样存在着种种问题,而且有些问题非常严重,可是相对而言,人们比较少受政治的干扰。
我的孙子还能听和说中文,外孙女听和说中文都有困难了。我把我的失望说给乐黛云听,她说:“他们是世界人,没那么有国家观念,什么地方对他们发展有利,他们就在什么地方做出贡献。我们受国家观念的影响,总觉得为自己的祖国服务是理所当然的。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国家总是要消亡的,进入世界大同。儿孙们在美国既可以促进文化交流,又能为人类做出贡献,这有什么不好?”从道理上,我驳不倒她,但从感情上来说,我却难以接受。想到我的子孙们都变成了美国人,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没有让孩子们保存“家风”。(摘自《我们三代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