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贤妻催娶妾，子材费思量

咸丰四年（1854年），冯子材攻下上元县，清理战场的时候，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有两个女子既没有亲人承领，她们自己也不愿离开。

负责善后的亲兵很是头痛，只好请示冯子材。

冯子材听了，也不多想，便说：“那就交由媒人作媒，好好安置她们吧！”

亲兵于是找来了媒人。那媒婆搬动三寸不烂之舌，用尽花言巧语，恨不得马上说成这事，好拿官家给的五钱银子。但任媒人说得口若悬河，嘴吐莲花，那两个女子就是不肯跟媒人走。

冯子材听了汇报，只好说：“是两个什么样的女子？这么难对付，给我带来，让我来做做工作。”

亲兵听了，只好外出带人。

两个女子一进门，冯子材发现两人身如弱柳，满脸的忧郁。高一点的女子应该超过20岁了，在那个年代，这么大的年龄还没结婚，肯定有难言之隐。

冯子材刚一开口说话，大一点的就哭了起来。

冯子材说：“有什么事慢慢说，我能为你作主的，肯定给你作主，不用紧张。”

从两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冯子材了解了她们的身世。原来这是一对表姐妹，大的姓韩，25岁，小的姓朱，13岁。

韩小姐原来是富家小姐，并早已许了人家。太平军攻下天京后，父亲和未婚夫都在战乱中死去，她和表妹被掳到大营，天天洗衣煮饭，挨打受骂，两人都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她们虽然无处可去，但也不想随便嫁个自己不喜欢之人。

冯子材听了，虽然同情她们的遭遇，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是战乱时期，部队随时开拔，不能留下她们。

正在为难之时，跟随他多年的冯日坤给他使眼色。

冯子材退回内帐，冯日坤贴着他的耳根说：“哥，韩小姐外表端庄，人长得周正，又知书识字，哥一直独身，你如想帮她们，不如收了韩小姐作房中人，如果一年半载能生下一男半女，再扶正，这样，朱小姐跟着自己的表姐也有了着落。”

冯子材听了冯日坤的话，勾起了自己的心事。这些年来，风风雨雨，出生入死，虽然已经37岁，由于没父没母操持，个人的婚姻问题还没有解决，还是光棍一条。

韩小姐虽然病怏怏的，那都是太平军作的孽，如果能好好调理，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或许，冥冥中，这就叫缘份吧。

冯子材没有采纳冯日坤的意见，而是请自己的顶头上司福兴出面撮合，正式娶韩小姐为妻。

冯子材父母早逝，孤苦伶仃过了大半辈子，突然天上掉下个韩氏。

在冯子材的心中，这韩氏就是画中走出来的女子，眉如远山，眼含秋水，唇似樱桃，说话嗲声嗲气，棋琴诗画样样精通。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成了他冯子材的女人？他感谢上天对自己的眷顾，像爱惜生命一样珍惜这个女子。

他们成婚之初，是冯子材一生中最颠簸的日子，那段时间，冯子材驻守在孝陵卫，天天和太平军恶战，同僚、部下早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好兄弟，转眼间就成了刀下鬼。天天都有死人，连空气中都闻到死人的味道。

新婚时的韩氏最害怕的就是冯子材又要去打仗，每天早上看见冯子材要出发，就像大祸临头，总是紧紧地抱着冯子材哭成个泪人，央求冯子材说：“四哥，只要你不打仗，我愿跟你回钦州。”

如水的江南女子主动提出到天涯海角的钦州，韩氏对战争的恐惧可想而之。冯子材只能好言安慰她，身为军人，冯子材必须出征，军人要死也是死在沙场。

在驻守孝陵卫的日子里，虽然天天还是打仗，但冯子材尽量抽时间陪韩氏。当时，上头有令，所有军人都得住在兵营。

天刚蒙蒙亮，韩氏就亲手煮好早餐，送到兵营。如果冯子材当场吃下，她就开心得像个小孩，呵呵地笑着，十分的开心；如果冯子材因操劳战事，来不及吃下，她就满脸委屈，眼泪汪汪，让人心生怜惜。

刚结婚的时候，两人语言不通。冯子材讲的是粤语，钦州人称为白话的一种土著话，而韩氏是江宁上元人，其语言属于江淮次方言，也就是常说吴侬软语，发音无翘舌音，入声保留比较完整，口语词汇以阳平居多。冯子材听夫人讲话，就像鸡和鸭讲，闹出很多的笑话。

有一天，韩氏又早早送来芝麻汤圆。刚好那天军队没战事，冯子材便请韩氏进自己的会客室里说会儿话。

冯子材吃着汤圆，看着眼前水灵灵的一个大美女，心里就一个甜字。他忍不住抓起她滑软的小手，放到嘴边，呵了一口气说：“天气越来越冷了，以后不要一早就送早餐过来，现在还可以勉强吃饱，夫人不要累了自己。”

韩氏摸着冯子材的脸说：“四哥，你又瘦了。犹豫了一会，又接着说：四哥，你能不能退出军队，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冯子材知道夫人被打仗吓着了，安慰她说：“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我命硬，不会有事。”说完，自嘲地接着说：“别人都说我是黑虎精转世，老天会保佑我平安无事，你就放心吧！”

韩氏可没法放心，忧虑地说：“每次你离开家，我就感觉是最后一次见到你，每天心惊胆战，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怕。”

“要不，我请一个人陪你。”

“不，有我表妹就够了。”

说到表妹，冯子材想到一件事，于是说：“我们结婚差不多一年了，你表妹已经14岁，你这个表姐要及早帮他物色一个好人家嫁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生在这乱世，很不安全。”

韩氏听了冯子材的话，勾起了自己的心事。和冯子材结婚快一年，但一直肚子不见动静，她知道冯子材是个家庭观念极强的人，也知道他喜欢孩子，她担心自己一旦生不出孩子，就绝了冯家的后。

听了冯子材的话，她脸红红地说：“四哥，我正想有一事求你，我表妹从小在我家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要把她嫁出去，她不一定肯点头。我现在身体不好，结婚都快一年了还没有怀上孩子，要不，你收了我表妹作房中人吧？”

冯子材听了，急得脸都白了，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兔子都不吃窝边草，这事我不能答应你。”

由于两人说不得一处，不欢而散，韩氏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冯子材。

韩氏走后，冯子材想了很多。

以前由于东奔西跑，加上没有家长帮自己作主，他37岁才娶了韩氏，本指望韩氏早日开枝散叶，为冯家繁衍子孙，谁知韩氏一直怀不上孩子，这是冯子材埋藏在心底最苦闷的心事。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转眼间，自己已经38岁，父亲20多岁就连生了四个孩子，现在自己年近不惑，又连年征战，要是万一自己战死，连一滴骨血都没有留下来，真的罪孽深重，死了都不敢见祖宗。

想着想着，他坐不住了。

于是便去找张玉麟。

这张玉麟是出了名的算命先生，又会看风水，冯子材对风水也有研究，两人爱好相同，时间一长就成了好朋友。

张玉麟此时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着白眼想心事。

他已经观测到太平天国气数己尽，这清廷很绝情，打仗就四处招人卖命，战事一结束立马要裁人。冯子材因喜欢风水，一直厚待他，让他有了生活保障，凭着一技之长吃香喝辣，如果战事结束，自己就得滚蛋，他正在为自己今后的出路忧虑着。

看见冯子材进来，只好把心事收起，堆着笑脸问：“大人有事传一声就好，亲自登门，小的受不了！”

冯子材坐在张玉麟对面，严肃地说：“废话少说，你帮我看看，近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张玉麟听了，连忙也跟着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东瞧瞧，西望望，右手五指反反复算了几次，这才笑着说：“大人，你最近有两件好事。”

冯子材听了，眼睛一亮：“什么好事，快说！”

张玉麟嘻嘻一笑，神秘地说：“大人，说出来了就不灵了，总之，你耐心等待就好。”

冯子材盯着他问：“说不说？”

“不说！”

“不说，就把你辞了！”

“辞了也不说！”

张玉麟跟随军冯子材也有一段日子了，他已经摸熟这个广东佬的品性，知道这个大人最会体怃手下人，不会为这点事开除自己，于是咬紧风口就是不说。

冯子材知道风水师也有自己的一套做事规矩，便不再逼他。

冯子材说：“其实我有一件苦恼事，妻子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你有什么好办法。”

张玉麟听了，开心地说：“这事你问对人了，我想，尊夫人之所以没有怀上孩子，肯定你们同房时间不对。女人一个月只排出一个卵子，排出来超过两天就没用了，不像我们男人。怀孩子，就是要撞上这卵子才行。”

冯子材问：“怎么才能撞上这卵子？”

张玉麟笑着说：“我最近没事，便到处逛逛，结果在书店里买了一本西洋人出的妇产科书，如何才能撞上这卵子里面写得明明白白，这洋人的科学，有很多有用的东西。”

冯子材听了，笑着说：“限你即刻拿出来我看。”

张玉麟说：“那我干脆送给你好了，下次再买一本。”

张玉麟说完，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蓝皮书，递给冯子材说：“都在上面呢。”

冯子材拿了书，也不多说，便起身往回走。

冯子材晚上回家，韩氏在使小性子，不肯出来见他。倒是朱小姐又是打水给他洗脸，又是亲手给他换衣服。

冯子材其实很喜欢朱小姐，朱小姐虽然和韩氏同时遭遇了强制住兵营的痛苦经历，但毕竟年轻，心里没留下多少阴影。生活安定下来后，她像个放飞的小鸟，整天在家里飞来飞去，欢快地帮着操持家务。

她在帮冯子材换衣服时偷偷问：“姐夫，你今早是不是得罪表姐了？她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连饭也不肯吃。我劝说了几次，她都不理我。姐夫，你要对我家表姐好一点。”

冯子材知道韩氏为早上的事生气。

冯子材在感念她贤惠的同时，真的不喜欢她这样安排自己的表妹。

朱小姐的母亲在太平军大营中已经被折磨而死，现在这个孩子唯一的亲戚就是韩氏，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又怎么能同意娶朱小姐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安慰朱小姐说：“我会好好劝她吃饭的，你也不要太操心。”

说完，走进内房。

韩氏这时躺在床上，捧着一本书在看。

冯子材进来，她装没有看见，没有起床。

她真的生冯子材的气了。

一个女人，谁不想相公的爱全部在自己的身上？她提出让冯子材娶自己的表妹，本来就已经思想斗争了好久，好不容易说出来，冯子材连听都不听自己为什么要提出，就否决了。

她又不傻，为什么要让别的女人来分享自己的相公，就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表妹，她也不愿意，如果不是为了冯家有后，她能说出口这事？

回到家，越想越气。越气越感觉冯子材终是一介武夫，没有细腻的感情，这广东佬和江南男人就是不一样，越想心情就越糟糕。

冯子材走到床前，把韩氏的肩膀扳过来，道歉说：“夫人，你早上说的话全是为我好，是我一时考虑不周，让夫人生气了。”

韩氏听了，情绪好了一些，轻声说：“你还知道是为你好呵？”

冯子材说：“当然知道。”

“那你同意了？”

冯子材本来想说：“不同意”，又怕惹她生气，只好含含糊糊说：“这事得从长计议，今天我有点累了，下次再商量吧！”

韩氏想着这事有了转机，心情大好，便起了床，张罗着给冯子材开饭。

韩氏建议冯子材娶表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她知道，如果自己生不出孩子，冯子材迟早都要纳房中人，以其娶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回来，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才主动向冯子材提出娶表妹为房中人。

现在冯子材说要从长计议，那就慢慢计议吧，好事就要多磨，磨久了，生活才有意思。

韩氏想到自己耍小性子不好，为了弥补，她趁着冯子材高兴，提议说：“四哥，我读首诗歌给你听吧。”

冯子材正在吃饭，看她高兴，也是为了转移话题，于是说：“好的，你读吧，且把那些让人振奋的来读。”

韩氏一听，便翻出一本书，声情并茂地读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读完，盯着冯子材的眼睛问：“喜欢吗？”

冯子材老老实实答：“喜欢，鹏举是我的榜样。”

韩氏心里格噔一下：“他怎么知道这首诗是岳飞写的，原以为他大字不识两个，看来这人还有点文化。于是又翻开另一页，又读：“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读完，又问：“这首怎么样？”

冯子材说：“辛幼安的这首词宣泄了壮志难酬的一腔悲愤。没有亲身参加过战争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感情，像我，听到这首词，就特别感同身受。”

韩氏这下真的吃惊了。便想试试他识不识字，于是撒娇说：“四哥，你读一首吧！”

冯子材这时已经吃完饭，看见夫人兴趣好，也不想扫兴，便说：“好吧，你帮我挑一首。”

韩氏心里想，我挑一首难读的，看他能不能读完。

于是翻来覆去找了几次，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递给他说：“就读这首。”

冯子材看到这诗比猪大肠还长，什么时候才读完。求饶说：“夫人，我就读首短点的吧！”

可韩氏就是不松口，一定要冯子材读。

冯子材无奈，只好一字一句读完了这首共有1410个字的长诗。读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冯子材将翼字读成了翟字，韩氏也不纠正，开心地说：“想不到四哥认识这么多字。”

韩氏如此一说，冯子材便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老实说：“早年家贫，我只在土地庙读过四个月的书就不能接受教育了。人只要有志气，还有什么事做不成？这些年来，虽然战事繁忙，我一直坚持学习，现在大营中就有专门教我学习的先生。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不瞒夫人说，一般的文章已经难不倒我。很多文案还是我亲自起草呢！”

韩氏听了冯子材的话，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促成表妹和他的婚事。

咸丰五年，在韩氏的多次恳求下，冯子材不想伤了韩氏的好意，在征得朱小姐同意后，同意纳朱小姐为房中人。但冯子材提出一个条件，在朱小姐未满20岁前不同房。

韩氏遂了心愿，心情大好，起居饮食正常，身体也好了很多。咸丰五年五月，突然就有了喜，咸丰六年三月，给冯子材生下了一个大胖子。

冯子材喜出望外，张灯结彩地为这个小孩办满月酒，各路人物都请了。这个头胎子，冯子材给他起名相猷。后来，韩氏又接连为冯子材生了二子相贤，女儿金玉。

朱小姐嫁给冯子材后，冯子材信守诺言，在20岁前都没和她同房，一直没有生育。直到回到钦州定居后，才于同治四年二月生下了冯子材第三子冯相荣。此时，朱氏已经25岁。